宋元时期生券军与熟券军考
2013-04-06艾萌
艾萌
(中央民族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北京100081)
活跃于宋末及元代的生券军、熟券军,在元朝时曾参与了对南宋、日本以及交趾的战争,足迹南至云贵、北至东北及高丽。至今学界对其研究仍显薄弱,故本文对其相关问题进行初步探讨。
一、生券军性质及与熟券军的区别
(一)口券、生券与熟券
《中国古代军事文化大辞典》[1]和《中国历史大辞典》[2]1370都将口券视为官兵领取钱粮衣物的等价交换物。《宋史·兵志》记载:“(建康元年)四月,诏‘已降指挥发还归朝人往大金军前,如不愿往,所在量给口券津遣’。”[3]4808“(崇宁)五年枢密院备童贯所言‘陕西等处差官诏谕逃亡军人,并许所在首身,更不会问,便支口券令归本营。边上军人惮于戍守之劳,往往逃窜于内郡,首身遂得口券归营,恐相袭成风,有害军政’。”[3]4812《金史·百官志》也载:“有职事官,外路官往回口券,以上款给,一品二贯五百文。”[4]1350“诸试护卫亲军,听自起发日为始,计程至都,比至试补,其间各自给口券,若拣退还家,亦验回程给之。”[4]1351由上可见:口券并非宋朝独有,此制度后来被金朝所借鉴;当兵士或官员外出时政府会提供口券作为盘缠路费;据《金史·百官志》金朝境内口券是和货币挂钩而不同物品等价交换。
(二)生券与生券军
《中国历史大辞典》认为是“南宋对戍边或实战的军士,于熟券外发的口券,[2]2269但《宋史》并未明确记载口券分为生券和熟券。《宋史·理宗本纪》记载:“嘉熙二年,十二月戊辰,诏诸路和舂给时直,平概量,毋科抑,申严收苛取之禁。己巳,会子共七百万纸,给四川制司为三年生券。”[3]818由此可知,生券和会子有密切联系,这同《金史》将货币同口券挂钩比较吻合。《宋史·食货志》记载:“会子、交子之法,盖有取于唐之飞钱。真宗时,张詠镇蜀,患蜀人铁钱重,不便贸易,设质剂之法,一交一缗,以三年为一界而换之。六十五年为二十二界,谓之交子,富民十六户主之。”[3]4403从以上记载看,会子和交子没有区别。①朱海城《南宋的纸币刍议》文认为会子是民间向政府纳钱的凭证,并将交子和关子并列论述;认为其产生于南宋。(《金融市场》2001年第5期)姜丽文《宋代纸币制度的源起和流变》文认为官办交子始于宋仁宗时,四川特殊的经济环境和货币体系是纸币产生的直接原因。(《财经》2008年第3期)高华云《中国古代纸币的产生及其兴衰》文则认为交子产生于北宋四川地区,南宋时期发行的是会子。(《平原大学学报》2007年第2期)直到南宋时期,四川地区仍在使用生券。《宋史·兵志》记载:“(绍熙)九年,四川制司有言:‘戍兵生券,人月给会子六千,蜀郡物价翔贵,请增人月给九千。’”[3]4849由此可知,生券的确与军士戍边有关。但绍熙为宋光宗年号,仅用五年。由此推断,绍熙五年或为宋孝宗淳熙九年(公元1182年)。可见生券的出现不局限于襄阳地区,而是较早地流通于四川。南宋时期,“襄、郢等处大军支请,以钱银品搭。孝宗隆兴元年,始措置于大军库储见钱,印造会子五百并一贯直便会子,发赴军前,并当见钱流转”。[3]4412此即孝宗时期,襄、郢地区也开始流行会子。《元史》所记之襄阳生券军或许产生于此时。
《宋史·汪纲传》所载汪纲奏疏说:“州郡禁军本非供役,乃就粮外郡耳。今不为战斗用,乃使之供力役,缓急戍守,专依大军,指日待更,不安风土,岂若土兵生长边地,坟墓室家,人自为守邪?当精择伉壮,广其尺籍,隶属御前军额,分擘卷给以助州郡衣粮之功。大率如山阳武锋军制,则边面不必抽江上之戍,则江上不必出禁闱之师。生券更番,劳费俱息。”[3]12307清乾隆年间官修《钦定文献通考·兵郡考·国兵乡兵》“武定军”条下“臣等谨按”说:“宋末有生券军熟券军。度宗咸淳九年四川制司有言戍兵生券人之语,当即招募之民兵也。”[5]3926清人将生券军归纳为民兵。按《宋史·兵志》记载,宋代兵制为三,其中除禁军之外,“诸州之镇兵,以分给役使,是为厢军,选与户籍或应募,使之团结训练,以为在所防守,则曰乡兵”。[3]4569从汪折建议以生长于边地的士兵戍边以图使“生券更番,劳费俱息”的内容看,生券似乎并非乡兵,而是由其他地方抽调来镇戍的士兵。《宋史·汪纲传》另载:“(汪纲)擢户部员外郎,总领淮东军民财赋。时边面多生券,山东归附月馕钱粮,以缗计增三十有三万,米以石计增六万,真、楚诸州又新招万弓弩手,皆仰给总所,而浙西盐利积负至七十余万缗,诸州漕运不以时至。纲核名实。警稽慢,区画处分。饷事赖以不乏。”[3]12308《宋史·唐璘传》也载:“时边事急,置四察访使,诏璘分建康、太平、池州、江西。璘揭榜马前,咨所部利害,又戒土豪团结渔业水手、茶盐舟夫、芦丁、悉备燎舟之具,人人思奋。即选将总二州兵舟以耀敌,檄当涂宿设战具,防采石,拨和籴续生券,且奏损总领所钱二十万缗助江防,军声大振。”[3]12333从中可以发现,生券某种程度上和口券一样是戍边士兵的军饷,并非是士兵领取粮、衣物的直接凭证,而是同会子、交子挂钩,并未明确是熟券外另支的一份补贴。
因此,可以对生券和生券军得出以下认识:首先,生券的产生和宋代的会子、交子制度有关,和口券的作用接近,且有传承关系。其次,生券和军事有关,当是宋代主要针对边境镇戍官兵的军费支付制度。生券军是以生券为军饷支付方式,由其他地区抽调镇戍边境的军事组织。
(三)熟券军与生券军的区别
关于熟券和熟券军的记载要少很多。清《钦定续文献通考·兵郡考·国兵乡兵》中“武定军”条按语说“熟券事无可征”。[5]3926要了解熟券军,必须从它和生券军的差异着手。
元世祖至元十年(公元1273年)三月乙丑在元军攻克南宋军事重镇襄阳以后,元廷“敕枢密院以襄阳吕文焕率将吏赴阙,熟券军并城居之民仍居襄阳,给其田牛;生券军分隶各万户府”。[6]148七月间,元世祖着令枢密院“襄阳生券军无妻子者,发至京师。仍益兵卫送,其疾老者遣还家”。[6]150至元十年的八月乙卯,“赐襄阳生熟券军冬衣有差”。[6]151九月甲申,“襄阳生券军至大都,诏伯颜谕之,释其械,免死罪,听自立部伍,俾征日本;仍敕枢密院具铠仗,人各赐钞娶妻,于蒙古、汉人内可选为率领者”。[6]151据上述史料可以发现生券军和熟券军的差别:其一,生券军军士大多是非驻地籍戍兵。在元廷给枢密院的诏令中,明确指出生券军分属各万户府。从至元十年九月生券军至大都改编从征日本的记载来看,大体生券军在被重新整编且划归于各万户府之后就被签发到大都了,而熟券军则“并城居之民仍居襄阳”。如果生券军是镇戍襄阳的戍兵,那么熟券军或许就是籍贯襄阳的士兵,或者由外地迁至襄阳的生券军士在此娶妻成家定居于当地而被称为熟券军。从“并城居之民仍居襄阳”可以发现,熟券军相对于生券军很大程度上已经定居于襄阳而不是镇戍于襄阳。从至元七年七月的诏令中亦可得知,被押送至大都的生券军皆为无妻者,没有提及有家室的生券军。由此推测,是否婚娶定居于当地以及是否为原住居民,构成了生券军与熟券军的差异。其二,生券军在被签发到大都以后,缴械并且被赦免,但仍被编制成军队参与讨伐日本的战役,而熟券军则仍居襄阳,且给其田牛让其屯田。由此可见,生券军主要承担战斗任务,熟券军在某种程度上侧重于屯田之类的非战斗任务。
二、元代生、熟券军的职能变化
元朝统一全国后,随着生券军和熟券军被纳入军事体系,其职能和性质也相应发生了变化。
(一)征伐
元代的生券军和熟券军都担负作战任务。生券军主要是参与讨伐日本与交趾的海外战役。元世祖至元十年九月甲申,来自襄阳的生券军经过改编后,由蒙古、汉人率领参与讨伐日本。[6]151当年的九月壬辰,中书省大臣就上奏“高丽王王禃屡言小国地狭,比岁荒歉,其生券军乞驻东京”。[6]151而元廷诏令则是“营北京界,仍敕东京路运米二万石,以赈高丽”。[6]151高丽此时上奏是因为粮食歉收,而生券军出征日本必先在高丽驻扎,因此高丽国上书希望生券军改驻东京。从后续发展看,生券军当是驻扎在北京边界,即由其原先请求就粮的辽阳路改至大宁路即与高丽接壤的辽东地区附近驻扎。[6]1395,1397《高丽史》记载,高丽元宗十五年即元世祖至元十一年壬寅,元廷派蛮子媒聘使肖郁持中书省牒,言其南宋襄阳府生券军人求娶妻室,故派其押官绢1640缎赴下高丽国,求娶无夫妇女140名且“督之甚急”,高丽国“于是置结婚都监。自是至秋,穷搜闾井独女、逆贼之妻、僧人之女,仅盈其数,怨咨大兴。例给一女资妆绢12匹,分与蛮子,蛮子即率北还。哭声震天,观者莫不悽唏”。[7]425结合相关史料看,元廷签发了这些单身的生券军士后确实由政府出面来为其娶妻,但并非所有军士都解决了婚配,否则元廷不会如此急忙地催促高丽国挑选妇女充作军属。而且所签发征日的生券军并未驻扎在高丽境内,很有可能去往生券军当时的驻地,即“北京界”。至元十一年三月,元廷“命凤州经略使忻都、高丽军民总管洪茶丘,以千料舟、拔都鲁轻疾舟、汲水舟各三百,共九百艘,载士卒一万五千,期以七月征日本。冬十月,入其国,败之。而官军不整,又矢尽,惟掳掠四境而还”。[6]4628元军十月于日本登陆并取得一些胜利后,因军士和装备原因返还,生券军或许就参与了此次远征。
需要注意的是,生券军熟券军在宋代最主要的特征就是以生券熟券为军饷支付方式且和会子、交子挂钩,而元朝通用货币是钞,无以生券、熟券作为支付媒介。这表明元代券军的性质已经发生了某些改变。
至元二十三年春正月,元世祖“以日本孤远岛夷,重困民力,罢征日本”。[6]285二月,元廷组建了以阿里海牙为行省左丞相的安南行中书省且调合剌章军从其征交趾。[6]286第二年,随着征交趾战事的深入,元廷在正月“诏发江淮、江西、湖广三省蒙古、汉券军,及云南兵,及海外四州黎兵,命海道运粮万户张文虎等运粮十七万石,分道以讨交趾”。[6]295这里明确提到“汉券军”但未指出是生券军还是熟券军,因此不排除生券军参与了此次远征。
熟券军主要承担着对宋作战任务。至元十二年六月,元廷“敕失里伯、史枢率襄阳熟券军两千人、猎户丁壮两千,同范文虎招安丰军,各赐马十匹”。[6]167《元史·綦公直传》也有类似记载。元军攻克襄阳以后,綦公直“奉旨领邓州、光化、唐州汉军,郢、复熟券军九千二百人,从诸军南伐”。[6]3883在元对交趾作战中熟券军或许也参与其中。
(二)镇戍
生券军和熟券军也承担着镇戍的任务。至元十一年正月乙酉,元廷“以金州招讨使钦察率襄阳生熟券军千人戍鸭池”。[6]153《元史·兵志》记载更确切:“调襄阳府生券军六百人、熟券军四百人,由京兆府镇戍鸭池,命金州招讨使钦察部领之。”[6]2539元首次伐日的军队调动是在至元十一年三月,元月就签发生券军和熟券军去戍边,可见生券军极有可能并未全部被签发至东北地区。根据《元史·地理志》,金州为陕西等处行中书省管辖。金州“本兰州龛龙寨,金升寨为县,以龛谷为治所。元至元七年,并县入州”。[6]1431高丽国境内也有金州,至元十八年“日本行省裴国佐等言‘本省右丞阿拉罕、范右丞、李左丞先于忻都、茶丘入朝。’时同院官议定,领舟师至高丽金州,与忻都、茶丘军会,然后入征日本。”[6]4629至于是哪个金州史料未作交待,但通过鸭池方位,结合《中国历史地图集》、《万历贵州通志》以及《元史》、《明史》的记载,可推知鸭池在元顺元路即明代的贵州宣慰使司。(因本文篇幅所限,考证从略)如从高丽地区抽调士兵到今贵州地区镇戍路途遥远,故此处之金州当为陕西行省之金州。
(三)屯田
元代生券军也开始担负屯田之职责。元廷至元十一年七月乙酉签发生券军八十一人屯田和林。[6]156当生券军、熟券军的军士不承担镇戍任务时往往就会转为屯田军,如至元十五年十二月庚辰,元廷命“鸭池等处招讨使钦察所领南征新军,不能自赡者千人,命屯田京兆”。[6]207至元十一年,襄阳生熟券军由金州招讨使钦察率领由京兆府镇戍鸭池,此处之“鸭池等处招讨使钦察所领南征新军”当包括襄阳生券军。当其部分军士不能承担兵役时,又被遣回出发地承担屯田任务。
熟券军更侧重于屯田。元世祖至元十七年十二月辛未,元廷命“以熟券军还襄阳屯田”。[6]228由此可以推测,熟券军原本就是在其驻地负责屯田,所以在经过至元十一年、十二年的镇戍、征伐等调遣后,回襄阳仍旧履行屯田任务。
(四)宿卫
至元十三年六月己巳,元廷命东征元帅府选襄阳生券军五百人充侍卫军。[6]183东征元帅府是元朝在高丽王京设立达鲁花赤以后,由忻都、洪茶丘统领兵镇守高丽的军事机构。[8]648《高丽史》中有忠烈王元年丙子“东征元帅忽敦、洪茶丘、刘复亨北还”之记载,[7]429也有关于“征东战亡者”、“东征军”之记载。[7]642由此可知东征元帅府同征东行省一样,皆是元帝国在高丽设立的负责对日作战的军事机构。①元代控制黑龙江流域的军事组织女真水达达万户府,后改为征东招讨司又升格为征东元帅府,史籍中有时也称为东征元帅府。而驻扎高丽或其附近地区的征东元帅府则负责对日征战。详见程尼娜《元朝对黑龙江下游女真水达达地区统辖研究》(《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05年第2期)作者也认为元代所设置的征东元帅府并非只有一处,其中就有为征服日本而设置的征东元帅府。在至元十一年第一次征讨日本作战以后,还有相当数量的生券军驻扎在高丽或辽东地区,否则很难从中选拔五百人去充当侍卫军士。
三、元代生、熟券军的归属及管理
生券军、熟券军在元代被视为故宋军队即新附军的一部分,《元典章·兵部》中至元十五年二月颁发关于招诱新附军人的圣旨明确提到“散漫生熟券军”。[9]1275
枢密院是元代军事最高管理机关,生券军和熟券军理应由枢密院节制管理。[6]2155元代的兵部“掌天下郡邑邮驿屯牧之政令”。[6]2140当生、熟券军转为屯田时由兵部辖之。此外,元代几乎各侍卫亲军都指挥司都负责军屯,并下辖屯田府或屯田千户。据《元史》百官志二和兵志三所载,其左、中、右、前、后五卫除侍卫以外兼屯田之事、忠翊侍卫亲军都指挥使司下有屯田府、宗仁蒙古侍卫亲军都指挥使司下辖屯田汉军两千户、左都威卫使司以及右都威卫使司皆下设有屯田千户所等,但生券军和熟券军屯田的区域并不在上述各侍卫亲军都指挥使司辖区内。除《元史》中提及的襄阳营田提举司有可能管辖屯田于襄阳的熟券军外,管辖驻屯生券军和熟券军的机构或许就是其当地的行中书省。[6]2209据《元典章》、《元史·兵志》关于至元年间招诱新附军圣旨中对生券军“不堪为军”者由政府提供牛具粮食去屯田种粮之记载,生券军军士不能担负兵役时则会被编为屯田户。②《元典章》中《兵部·新附军》招诱新附军的诏令,与《元史》所记至元十四年十二月的诏书,内容上大体相同,但时间不同。这些人的身份,史书上并未做出交待,但根据官给牛具以及粮食和“屯田种粮”的记载,其身份应不是独立的自耕农,而是受官府控制的佃户或者屯田的军户。对于熟券军则没有做出类似的规定。究其原因,或许还在于生券军与熟券军作为侧重战斗和侧重屯田的任务上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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