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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位赤脚医生

2013-04-06干亚群

翠苑 2013年4期
关键词:阿林阿花婶婶

■干亚群

我们都很怕他,一看到他的身影赶紧收起“叽叽喳喳”的吵闹声,四处逃窜,直到看不到他,才叫着喊着从各个藏身的地方奔出来。父母也常拿他吓唬我们,如果我们闹个不停。我们一听到他来了,立马安静下来,个个屏住呼吸,有的往大人身上钻,有的爬进被窝,各自寻找可蔽身的地方。他似乎莫名其妙地成了我们的“公敌”。

其实,他的模样一点都不吓人,甚至被许多人暗地里称为村里的美男子。宽额,国字脸,笔挺而饱满的鼻梁,一对浓眉大眼闪烁着光芒。我们肚痛发热了,父母就把我们领到他面前。他一会儿让我们张大嘴巴,发出“啊”的声音,一会儿拿体温表往屁股上一插。待一切检查结束后,他会告诉父母得了什么病。我们对他诊断的病情不甚明了,但从诊治所用的药里看出一二来。如果配些药丸、糖浆什么的,说明问题不大。如果要打针,表明这个病不是一两天的事,也不是挺一挺就能过去的。所以,村里人假如身体感到不舒服,或者农事忙过后觉得疲劳,那些上了年纪的人则会去挂瓶“盐水”吧。虽然,这个“补品”有些莫名其妙,可很多人的这种观念像播种子时踩出的泥土一样瓷实。

当父母配合他把我们裤子一拉,他敏捷地往我们屁股上一扎,赶在我们嚎叫前用温和的话进行抚慰,一边不停地用左手的食指轻轻在针眼旁来回“挠痒痒”,我们还是不太争气,忍不住叫喊几声。他任我们大喊大叫,不紧不慢地把针筒里的注射液注射完,然后快速地拔出针头,回头还不忘记再赞美我们几句,哭与不哭的都能得到他的赞扬。

我们很快忘记了屁股上的痛,只是那大喊大叫像烙印一样刻在了记忆里,伴随着我们的童年。以至于一看到他,或者一听到他的名字,那叫喊的声音像发芽的种子一样从脑海里钻出来。很多年以后,我们慢慢忘记了自己过往的一些细节,但对他的提防与躲闪却像扎了根。

他是医生,叫陈祥,这我们都知道。听说他是赤脚医生时,我们无不诧异。我们从没有看到他赤过脚,包括村里其他人也没有看到过。倒是村民一年中有一半时间赤着脚,在村道、田埂上留下前像花后像叶的脚印,脚上的肤色跟脸色差不多黑,脚板跟握着的锄柄一样结实,瓷碎片、柴末子什么的,也就在脚板上附一附而已,很少划出血来的。如果谁脚底板不小心出血了,村里人会嘲笑他,怎么像阿祥叔的脚一样呀?意为皮很嫩。

据说,有一次,他在河埠头洗脚,对面几个婶婶刚才还七嘴八舌的家长里短,突然鸦雀无声,只有这边河埠头细细碎碎的洗水声。阿祥叔好生奇怪,不由得抬起头,原来几位婶婶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腿。他刚开始不解,以为自己脚上长什么了。后来阿梅婶婶说,你的脚怎么那么白的,比村里大姑娘的脸还细腻、白皙。她的一番话引来其他几位婶婶的哈哈大笑。他的脸一下子红到脖子,张了张嘴,可一句也说不上来,在婶婶们戏谑的笑声里慌里慌张地趿上拖鞋,跑回了家。从此,谁也没看到过他在河埠头洗过脚,更不要说洗澡了。

他长年穿布鞋,黑鞋面的“松紧”鞋。村里人也穿这样的布鞋,都是女人一针一线在煤油灯下,或雨天屋檐下纳出来的。他跟村里人不同的是,他的鞋子再怎么旧看上去还保持鞋样,有的庄稼汉一双布鞋最后不是穿成了拖鞋,就是前面开帮、鞋头上露出两个洞洞来,走起路来像一张蛤蟆嘴。有时村里的女人一边纳鞋,一边责怪自家男人穿鞋一点也不细致,末了,免不了拿他比较一下。

村里的男人们有些不服气了。一天,他正坐诊室里看书,忽然冲进来隔壁歪嘴阿三,告诉他阿林哥在田里晕倒了。他二话没说,背起药箱奔向田头。那时正值耘田,村里的男人与女人都挽裤赤膊。阿林一手抵住肚子,一手拖着腰,满脸痛苦地站在水田中央。他挥手让阿林站到田塍上。阿林有气无力地说,他现在走不动,脚抽筋了。他有些疑惑。旁边的人起哄似地一定要让他下田。他看到阿林不住地呻吟,顾不得想那么多,便脱下鞋子与袜子。围观的人群里发出一声惊叹,这么热的天也穿袜子呀,“啧啧”,还是丝袜子。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光着脚直接伸进了污泥中,一脚高一脚低地走到阿林旁边。这时站在田塍上的人越来越多,大家像看西洋镜似地看着他的脚,初是悄悄地议论,继而吵吵地谈论,再就是大家像点破似地评论。在他的指挥下,几个人把阿林抬出了水田。他一从水田里出来,先给阿林吃了几颗药,后让旁人抬到村卫生室去,自己赶紧在旁边的水沟里把脚洗干净,套上鞋子跟上人群。几位后生扶着铁耙坏坏地笑着,还冲着他喊,阿祥伯你现在才真的是赤脚医生。人群里顿时响起一阵愉快的笑声。

村里人对他的称呼有些怪怪的,年长的叫他阿祥叔,稍年轻的叫他阿祥伯,而我们这一辈跟村里的叔叔、婶婶们喊他阿祥伯。村里人最讲究辈份,父母喊伯伯的,我们叫公公或爷爷,爷爷奶奶喊叔的,我们要喊他“阿太”。村里的称呼像一根红绳一样把一村人全串了起来,辈份则是红绳上的一个结,而我们是结下面最小一个珠子。但唯独他是个例外,大家是乱着辈份来叫他。阿花婶婶的婆婆叫他阿祥叔,阿花婶婶与他男人一样叫他阿祥叔,而他家的儿子跟我们一样叫阿祥伯伯。这似乎看起来有些滑稽,可村里人习惯对阿祥伯高辈份称呼。

隔壁阿花婶婶的婆婆患有哮喘。一到天冷,呼吸重得像从水里冒出来的水泡,“咕噜咕噜”。上气不接下气,弓背,耸肩,瘦小的身子一起一伏,似乎随时会背过去。这时谁都不敢跟她多说一句话,她也没力气应付你,即使说了你不一定听得明白,那些字不是吐出来的,而是硬从喉咙里拉出来的,后面还带着锐音。吸气时没法说,只能靠呼气时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挤,跟拉破风箱一样。她挪着小脚移到屋外,让她儿子去把阿祥叔叫来。

他一会儿就到。他手上拎着一瓶药水,肩上背着一只印有红十字的棕色药箱。一进门,麻利地从药箱里拿出几支针剂,用一块比拇指甲差不多大的青色圆形轮子,在针剂上一转,手指往下一按,“啪”,针剂的上半部分被打开,拿起针筒抽干药水后注入带来的那瓶生理盐水,倒挂在衣架上。从药箱里取出一支黄色的压脉带,绑在老太太的手上。老太太的皮肤像风干的橘子,褶皱都堆到一块儿去了。仔细辨认一番,在上面轻轻拍几下,手指在微突起的静脉上触摸,在确认无疑后,用酒精棉球来回消毒,一针扎下去后,针头后面的皮条上出现了血,于是放开压脉带,调节好点滴速度。阿花婶婶的婆婆很满足地闭上眼睛,等待着呼吸的平缓。也就半小时,老太太的气息恢复了正常。阿祥叔还不能走,得等瓶里的盐水输完,把针拔后才能回家。

村里像阿花婶婶的婆婆的老人多念叨他的好,说起来要不是他谁早痛死了,谁可能被烧死了,似乎,每家都有被他救过的人。

他原先在村卫生室里上班。卫生室就在我们学校旁边。我们有事没事地爱去那儿,一是向他要针剂盒子,可以用来做铅笔盒,有时还讨几只盐水瓶,回家洗净后装水,夏天喝凉水,冬天焐脚;二来喜欢瞧他看病的样子。我们回去后就模仿他,轮流做医生,按“病人”的腹部,敲背部,还煞有介事似地拿一根绳子,在上面系上一小块铁,绳子的两端塞在耳朵里,把铁块放在胸前。然后,故作神色凝重,认为病情严重,得挂盐水。当然,这种表情我们是附加上去的。阿祥伯从来不在脸上表示对病情的诊断。无论这个人的病有多严重,他永远是那副平静的神色,开方子,取药,再加几句安慰的话。

阿祥叔的老婆长年在农田里挣工分。当时,他做赤脚医生不拿工资,只是在队里记工分。由于他可以不下田,他包揽了家里的所有活,洗衣、扫地、做饭,这在村里可是件新事。村里人的观念比较陈旧,男人主外,女人主内。女人即使在外面跟男人一样流汗,到了家里还得淘米做饭洗衣服,男人不会帮一把手。如果哪个男人帮自己女人做家务事,女人少不得受婆婆的数落。家里的活属于女人,在村里是天经地义的事。阿祥叔人不仅长得潇洒,而且又有一份体面的工作,更重要的是居然还帮女人做家务事,这不知招来村里多少女人的羡慕。只是这种羡慕谁也不好意思说出来,最多在心里思忖一番,然后独自默默地哀叹这是命。阿祥叔其实不是我们村里人。他的父亲是医生,他跟着父亲学了几年医,后来不知为什么,父子俩感情出了问题,于是他就搬到了我们村。他来的时候已经成家,既免去了一些姑娘的心思,但也暗暗滋生另一种念头。好在念头总是一时的,生活的琐事一来,那些念头早挤到一边去了。

后来,村卫生室取消了,他就在自己家里开了一个诊所。自从他在家里住诊后,村里人看病更方便了,他是随叫随到,不管深更半夜,还是雨雪漫天,病人的家属前脚刚走,不出几分钟,阿祥伯背着药箱后脚就到。而且他对周围的老年人的病了如指掌,谁有哮喘,谁有肺气肿,等等,一清二楚,只要家属一来,他心里便已知三分。

村里人原来在村卫生室看病一般是记账的,年终队里分红时自行扣去。阿祥伯自己开诊所后要求病人付现金,对实在有困难的,他就让病人在记账簿上签名,对不会写字的还准备了一个大红泥盒,大拇指在上面一沾,鲜红的一坨,完了,他才给病人发药、注射。村里人有些接受不了他的这种做法,但时间一长也就适应了他。

他没有病人的时候,一个人不是看书,就是“噼噼啪啪”地打算盘。刚开始,他打得并不快,我们听着有点涩。后来,他是越打越快。按照村头阿莉嬷嬷的说法,跟炒豆似的。不过,我们觉得他比炒豆差了点。如果是炒豆,我们会个个围着锅,还有扑鼻的香气,而阿祥伯打算盘时没人围,周围散发的是刺鼻的酒精味。他看完病后,不管多少,都要把算盘打一下,而且一定要打两遍,直到两次都一样才止住。有时,口算也很快算出来的,他也要“噼里啪啦”一番,似乎,这是一种乐趣。他眼里的兴奋随着笑意闪闪烁烁。只是,他的这份乐趣有些寂寞,村里没有人把打算盘作为一件趣事。

阿祥伯从不给人免费,连一分都不免。村里有一位五包户陈阿五,患有风湿病,他长年给这位五包户看病,在本子里盖了很多红泥印。五包户一过世,他去找村里要钱,村里一时也支付不了。于是,他说他捐赠给这位五包户21元5角3分,大家一听很意外,这个数字可不是小数目,再说怎么还有几角几分的,如果让他打算盘,得打上10分钟。他从钱包里一张张地数出来,交给村里支部书记。还没等村支书清点一下,他拿出记账本,对村支书说,这是陈阿五欠的医药费,共21元5角3分,你现在手上有这笔钱了,先把这笔医药费给先付了。村支书被弄得一愣一愣的。阿祥伯说我看病绝不能免,这是我父亲传下来的规矩。

阿祥伯有一个秘方,据说还是他曾祖父留传下来的。如果谁得了脓疮,不管长在什么位置,他贴一张膏药上去,没过多长时间血脓俱流,几天后脓疮消失,而且还不留疤痕。就这秘方让他成了方圆几十里都有影响的一位医生。不过,他有个怪脾气,他先要问你有没有在别的地方看过,如果不是先找他看病的,他绝不会拿出那贴膏药。无论你出多少钱也不给。有一天,村里来了一个病人,头上长了一个大脓包,还发出一股恶臭。他在别人的指点下,才好不容易找到阿祥伯。阿祥伯一看他头上的脓包,心里早有底了。他拿出一张膏药,在酒精火上加热一番。这时,这个病人讨好地说,你的医术就是高,那些大医院的医生也没你高明。我头上的脓疮大医院里看了一个月了也没好。阿祥伯拿膏药的手突然停在空中,一串蓝盈盈的火苗不知所措地跳蹿着。阿祥伯盯着病人的眼,“你找过别的医生?”病人疑惑地点点头。阿祥伯把膏药收了起来,盖上酒精灯罩,让病人回去。病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感觉一阵阵的痛是在头上跳着。他起初以为自己头上的脓疮是恶性肿瘤,木然了几分钟,突然大哭起来。阿祥伯被突如其来的哭声吓了一跳,得知他误会了,便告诉他这是疮,不是瘤。病人不相信,反问他为什么不给他看病了。旁边的一位病人悄悄告诉他,这位医生治疗脓疮不允许别人不先在他这儿看,所以你不能说在别的地方看过。病人将信将疑,支支吾吾地对阿祥伯说,刚才我跟你没说清楚,我本想去找别的医生看,可我村里人对我说你在这方面是绝对权威,于是我直接奔来了。阿祥伯抬了抬眼,“当真?”“绝对。”病人忙不迭地回过去。酒精灯“嘶”的一声又亮了。

就在大家都认为这一家顺风顺水的时候,阿祥伯的老婆患上了尿毒症,靠做血透维持生命。与病魔抗争了三年后,他的妻子还是走了。这时他的几个儿子都已成家,孙子孙女都上小学了。阿祥伯做出了一个让村里骇人的举动,做倒插门女婿。这下全村掀起了轩然大波。阿祥伯这种做法被称为 “蒲尚老”,意为上门倒插做继父。男人们觉得不可思议,女人们更是议论纷纷,甚至私下猜测是不是早好上的?有一天,那女的来我们村里,婶婶们简直忙开来了,你借故鼻塞配些感冒药,她推说家里有人发热买些退热药,一个个争相去看那位女人。

结果,大家回来后大失所望,本来最多私下说说罢了,一下子公开发表自己的看法。据阿花婶婶的说法,这个女人实在没什么貌,要身材没身材,更要命的是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那眼神一看就知道是个不安分的人,真不知道阿祥看上她什么。阿花婶婶的话引来大家放肆的笑。可我们总觉得这笑声里有某种失落。也许阿祥伯的儒雅曾获得不少女人的暗羡,如今他找一个比自己年轻不了多少的女人,大家不愤懑才怪呢。

村子里一时弥漫着淡淡的低落。几天前还七嘴八舌的女人们,悄悄地闭起了自己的嘴巴,没有人寻开心说阿祥伯的笑话,倒是莫名其妙地骂起狗来,狗也弄得凄惶无措,耷拉着脑袋,连往日的吠声也低了许多。

阿祥伯走前把家里诊所交给了他的第二个儿子。他走后的大概两小时,有人突然说了一句,阿祥叔今天穿的是皮鞋。旁边有人回应道,现在叫阿祥哥够了。

据说,阿祥伯在那边继续做他的医生,只是没有人记得“阿祥”这个名字,大家都叫他“吴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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