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和锦贤
2013-04-06■庞羽
■庞 羽
“哪里逃!”简一手拿着油条,一面追着锦贤。
他们打打闹闹已经有4年了,每天都这么开心,像一对成双的喜鹊。
“吃老孙一棒!”简用双手抓住油条,一抡,油条轻轻地打在锦贤的肩上,锦贤反手一把抢过简的油条,放在嘴里撕咬着,脚下还不肯放松地跑着。简急了,大叫:“油条是我的,我还没吃早饭呢!”锦贤慢了脚步,舔舔手指头上的油,把油条递给简,顺便在简的额头上来了一个爆栗子,佯骂道,“你这个恶魔!”简怔住了,把油条狠狠甩在地上,眉心抽着,两条八字纹顺着鼻翼拖下去,“哇”的一声叫了出来:“你打我,你打我!”简的声音真像被惊吓的羊叫,锦贤连忙托住简的下巴,在简额头上吹气:“好,宝宝乖,吹吹气,不会痛,啊——”
简抬起头,看见锦贤微微翘起的嘴,恍惚来到了4年前。
那年,她和他都是大一,只不过,简在中文系,锦贤在物理系,平时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偏偏他们都加入了学校的表演社。表演社有七八十来人呢,进入表演社之后,他们依旧像两条平行线,不相交也不认识。后来,简的大三师姐写了一本剧本,叫《玫瑰的枪》,中文系的教授很是看重,就把本子给了表演社社长,许诺她只要把剧本排出来,学校的小剧场就免费借给她。同时也是系学生会主席的社长面子大,请来了美国的表演老师詹姆斯来排这出戏。
演员要经过海选,表演社的每一个姑娘都跃跃欲试,唯独简不感兴趣。海选不仅要诠释剧本,即兴表演,还要才艺展示。简可没啥才艺,跳舞不会,唱歌更不会,唯一会点画画,当初进表演社是入学时随便填写的,哪里想到要展示?但社长说,表演社的每一个人都必须参加。简想和社长说说,可社长还是新生辩论赛的冠军,是说不过他的。后来,趁着海选休息的空当,简去找了美国老师詹姆斯。
詹姆斯爱抽烟,在烟雾缭绕中,简用蹩脚的英文说了一堆,他还是紧锁眉头。这时一个男生正巧上厕所路过,看见简一脸焦急,于是凑了过来:“有什么需要帮助吗?”简见了他就像见了乌云里的太阳:“帮我翻译一下,我不想参演,怎么说?”男生一脸坏笑,露出了一副糯米碎牙,对詹姆斯说:“Nothing.”詹姆斯一听,就转过身,点燃另一支烟。那男生一说完,丢下简,径自往前走,此时简已反应过来了,一个大步抓住男生的胳膊:“你!你想干什么!”那男生转过头,耸耸肩,笑着说:“这么好的机会,你怎能放弃呢?我只是弥补了一个遗憾罢了。”
简举起拳头要打,男生用他的大手包住她的拳,摇了一下:“同学,你为什么不想参演呢?”简气短了:“我,因为,我,我……”简的眼神在地上到处扫描,宛若在找地上的一粒芝麻。男生露出了邪邪的笑:“什么?”简受不了了,双手举拳,眼睛皱得像两颗核桃:“我没有才艺好展示啊!”男生安抚般拍拍她的肩,徐徐说道:“你完全可以朗读诗歌啊!”继续朝她露出糯米碎牙,走了。
简没有退出海选,令她意外的是,老师竟然选上她了,是一个不轻不重的角色——一个可爱的小女孩,而且戏份不多,但她已经满足了。没想到后来又遇到了那个糯米碎牙的男生了,他叫锦贤,男主角。简坐在底下看着他,心想,老师说得对呢,生活处处都是戏。
第一次排戏并不顺利,詹姆斯满脸写满了失望,不停地说“Stop! ”后来,连“Stop! ”也不说了,开始抽烟,还把社长招到门外去交谈了。社长从外面回来,立即就找了女主角:“你们之间根本就没有感情,男主角还好,你演得就不行!再来一遍!不要只读台词!”女主角蔫了,有了想法,演得更不好。詹姆斯烦了,抽了一支又一支烟,丢了第5只烟头后,社长从口袋里掏出一包中华,詹姆斯把中华烟放在桌子上,与社长耳语了一番。社长挺挺身子,站起来说:“女主下,其他演员试试。”演员们面面相觑之际,詹姆斯环绕一周,食指指向简:“you.”简没有反应过来,社长却巧笑倩兮地走过来:“上吧,让我们看看。”简就被其他人的掌声推上了舞台。
这回詹姆斯没有抽一根烟,只是认真地看着。随着剧情发展,简要和锦贤拥抱,简一直推推搡搡,对詹姆斯苦笑加挤眼,她可从没拥抱过男生,仅有的一次,还是抱着可爱的小表弟。简正看着詹姆斯为难的时候,锦贤一把抓住她,把她抱在怀里,简渐渐地抬高眼睛,看见了锦贤微微翘起的嘴角。
就像现在。简在心里一笑。
简在中学的时候,读到过一句话,时光过得就像泻肚一样快。当时她还觉得粗俗,现在简想起了这句话,觉得自己的大四的生活真的像泻肚一样快,甚至比泻肚还快,大家都像出窝的燕子到处找能够吃饭的窝,偏偏锦贤还窝在校园里,似乎没有找工作的意思。简心里很着急,对锦贤敲过几次边鼓。锦贤似乎听不懂,并不回答简的话。
离毕业越近,日子的加速度令简每天都有眩晕感。简直接向锦贤发问,问他将来有什么打算。听了简的话,锦贤很爽快地说,父母已在老家给他安排好了。简问锦贤为什么要回去,锦贤依旧笑出了糯米牙:“我要照顾我父母啊。”简不吱声了,锦贤竟然没有提带她一起回老家,也没有问她以后怎么办。简前前后后想了一夜,也没有想出答案。
第二天,简去学校门口的邮局向北京几个大企业快递了简历。回来的路上,简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快到宿舍的时候,突然见到锦贤的同学雪晴正蹲在路边号啕大哭。简走上前,拍拍雪晴的肩,关切地问:“怎么了雪晴?”想不到雪晴甩开了简的手。雪晴的手劲相当大,肯定有很大的冤屈。简索性蹲了下来,雪晴似乎不愿意简这样,使出全身力气推开简:“走开!你给我走开!”简茫茫然地站在路边看着雪晴。雪晴突然站起来,一脸苦相地又把简推了个趔趄:“滚啊!滚!”简愣在那里,看着手上的水发呆。想了好一会儿,才明白那是雪晴的泪,或者鼻涕。
恰巧此时锦贤抓着两个里脊饼到了远方大道口,还丝丝冒着热气,简向他招手,锦贤满脸的笑,说:“来,吃饼,西北大叔做的,尝尝鲜。”然而锦贤顺着简的目光看见了雪晴,一下子就呆住了。过了两秒,锦贤伸出食指放在嘴唇上:“嘘——”握住简的手,悄悄地离开了。
晚上是表演社的哥们泽山请客,在食堂四楼的京都小炒旁。泽山的女朋友是他的学姐李尚一,她大三,他大二时开始的。她现在已工作了。锦贤逗泽山说:“嫂子呢?嫂子呢?”泽山苦笑了一下,低着头喝水:“她已经工作了,哪像你们,天天黏在一起。”
整个晚上,泽山都不怎么说话,一个劲地吃糖醋排骨,吃得简都直了眼。锦贤拍了拍泽山的背,也埋头吃饭了,接着是病房一样的安静。简为了打破这一尴尬,聊起了雪晴的事,表示很不解,这时泽山插了一句话:“你想想,今天是什么日子?”
简还是不解:“3月14日啊,怎么了?”泽山把嘴里的骨头吐了出来:“3月14日,白色情人节,是女性向男性表白的时候,特别是要毕业了,更是向暗恋多年的人表白的季节。”锦贤的脸色沉了下去,简看看锦贤,又想到雪晴是锦贤的高中同学,立刻明白了几分。这饭吃得很不是滋味。
回宿舍的路上,锦贤突然从包里掏出4张票,在他们面前晃了晃:“看,北京欢乐谷的票!”简拱拱锦贤的胳膊:“这么大了,还想玩!”锦贤用手指点了一下简的头:“你这个恶魔!”然后又晃了晃手中的票,对着泽山说:“这是祭奠我们那无处安放的青春!怎么样,泽山你带着李尚一,我带着简,星期天去玩吧!”泽山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摇摇头:“实话跟你们说了吧,我和她,分手了。”这句话在简心里炸出一片蘑菇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锦贤叹了口气,把一张票塞进包里:“这样吧,我们仨去。”
泽山还沉浸在过去的回忆里:“2月14日情人节时分的,她嫌我没出息,将来养不起她。”简沉默了一会,从锦贤包里拿出另一张票:“带上雪晴吧。”锦贤明显愣了一下,小声地说:“好,好。”泽山还在自怨自艾,简和锦贤只好开导他,哪知路程才走了一半,泽山挥挥手叫他们不要说了:“好了。我自愈能力很强的,好了。”简和锦贤不说话了,泽山却情绪激动地讲着不好笑的笑话,简很配合地笑着,她知道,有些事,是说不出来的。
简不知道锦贤是怎么把票给雪晴的,但是雪晴还是来了,雪晴一看见简,她的眼圈就泛红了,然后别过脸去,不再理简。简自嘲地笑笑,也不敢与锦贤走得太近。
坐在公交车上还下着细雨呢,一进了检票口太阳就出来了,简把右手遮在眉毛上,准备看远方的彩虹,却听见雪晴在鼻子里狠狠地哼了一声,简就立即把手放下了,觉得自己有些矫情,然后做错事般瞥了雪晴一眼,看见她高昂着头,像是谁都看不起的样子,然而她的目光,死死地落在了锦贤的身上,是锦贤啊,锦贤。简咽了一口唾沫,把目光转向别处。
一路走着,还没到有娱乐设施的地方,却到了小吃站台,不远处正好有个厕所,简和锦贤打了一个招呼,就去上厕所了。回来的时候,正巧遇到雪晴把草莓冰沙递给锦贤,简知道,锦贤是最爱吃草莓冰沙的,看来雪晴也知道。锦贤看见简来了,连忙用双手推开冰沙,简笑笑,隔了老远说道:“你吃吧。”锦贤很不情愿地接过冰沙。雪晴一个转身,挑着眉毛说道:“简,你也想吃吗?”简停顿了一会儿,只好微微颔首。雪晴慢慢走近她,简不知所措,只好立在那儿一动不动,雪晴用手遮住她的嘴,在简耳边说:“那就自己去买吧!”一阵风铃般的笑声后,雪晴又坐到了锦贤的边上。泽山看出了简的尴尬,举起手中的苹果冰沙,朝简摇了摇:“简,喝冰沙啊!这杯我还没喝过呢!”简摆摆手,坐到了泽山的身边。
不知怎的,这天欢乐谷的人不多,眼见着排在疯狂火龙钻前面的人越来越少,雪晴伸了个懒腰,把手臂挽在锦贤的胳膊上,锦贤想甩掉她,然而她搂得更紧了,还把头轻轻地靠在锦贤的胳膊上,然后瞥了一眼简,简实在气不过了,扭头就要走,泽山一把抓住了她,然后用另一只手拨开锦贤和雪晴:“雪晴,累了,就靠在我身边休息会儿吧。”雪晴索性“啪”的一下放开手,嘟起嘴:“不要了,不要了。”简的气消了,却觉得有一股化学元素在空气里碰撞。可能是中学时化学学得不好,简说不出这化学元素的名字。
火龙钻果真很刺激,简还是第一次在空中被甩来甩去,简听见了雪晴的尖叫,在天旋地转、电光火石的一刹那,简看见雪晴紧紧握着锦贤的手,于是她闻到了心底里升出的酸酸的气息。从座位上下来后,雪晴一阵干呕,却怎么也呕不出来,简强压心中的不满,问她有没有事,她却说没事没事,坚持要去雷龙过山车。
为了防止顾客们掉下来,雷龙过山车座位后面有一个压力稳定器,实实地压着简的后背,也间接地压住了胃,一开始雪晴还好好的,突然她大叫一声:“压着我的胃了!”然后就吐了,恐怕是怕吐在娱乐设施上,雪晴站了起来,往底下的河吐起来。简正要提醒她,却有一只手紧紧地抓住雪晴的手臂,那是锦贤。
简也觉得自己的脸色很难看了,泽山只好一路陪着她,给她讲笑话,简只是敷衍地咧嘴一笑。锦贤被缠得实在受不了了,朝简挤眉弄眼,简却赌气似的把脸撇到一边。
走着走着,就到了百鸟园。雪晴的脸色好多了,脸蛋也散发出饱满的光泽。雪晴从驯鸟人手里接过鹦鹉,搭在自己的肩上,然后秀出修长的手指,做成V形,露出开心的笑容:“照一下吧!”只有泽山拿了照相机,简只记得,泽山拿着照相机的手是微微颤抖的,然而,简看得出来,泽山对雪晴的笑,是一颗真心打磨出来的。
“我们去那儿!我们去那儿!”雪晴指着过山车。“你行吗?胃舒服吗?”泽山一个劲地问雪晴,雪晴却看着锦贤:“去吧。”锦贤看看一脸乌云的简,又看了看一脸热情的雪晴,不知如何是好,这时泽山把手臂伸进了锦贤的胳膊弯:“哥们,瞧瞧你媳妇儿的意思吧!”话音未落,简就大吼一声:“去就去吧!”
过山车坐完,简觉得自己都晕了,而雪晴满面菜色地握住栏杆,在微微抽搐,泽山走了上去。锦贤得了空,跑到了简的身边,简双臂交叉在胸前:“你还知道来看看你媳妇儿我啊!”锦贤凑近她耳朵说:“前几天雪晴跑到我教室说从高一就暗恋我了,我不有了媳妇儿了嘛,当然拒绝了她。今天就是要陪她个开心,不能伤了她自尊。”简抖抖肩,看向别处:“没想到你还挺体贴的啊!”锦贤伸出右臂把简往怀里一搂,敲了她一个爆栗子:“你这个恶魔!我心里只有你一个!”然后在她的额头狠狠亲了一口。简却推开他,用下巴指指前面:“看,她俩多般配!”锦贤顺着她的目光一看,雪晴呕着,泽山正拍打着雪晴的背,任由肮脏的呕吐物溅在他的鞋子上。看着看着,锦贤又想把简拉在怀里,她却甩开了他的手。
简度过了一个滋味最复杂的周末。忙完了这个周末,简就要筹划校园风采大赛了,泽山的前女友李尚一曾说过,不能放过任何一个表现自己的机会,这样以后求职才有优势。简是一个有理想的人,她一直准备扎根在北京,直到花叶繁茂。她不明白,为什么锦贤要回家乡,不管他!简的心里还有气。
经过了海选与预赛,马上就到大赛的决赛了。简是串场人员,直到决赛才完整地看清所有进入决赛的人员,在她一低首一抬首之间,她看见了雪晴。雪晴是3号。简故意打了一个哈欠,对同伴说:“你先帮我看着吧,我去盹一会。”没等同伴反应过来,简已经坐到音响背后的椅子上了。
虽然是4月份,虫子还是出动了,围绕着在操场上看风采大赛的观众。简不想见到雪晴,然而她的耳朵还竖着,仔细听着台上的动静,雪晴唱的是周杰伦的《开不了口》,简没有睁开眼睛,但她听见了雪晴的眼泪。
雪晴唱罢,台下掌声雷动。简睁开眼,穿越重重人群,她一眼就看见了泽山。泽山仰着脸,抬着头,就像一盘朝阳的向日葵。简重重地吐了一口气,突然她心里咯噔了一下,想起锦贤最喜欢的也是周杰伦,以前他们经常到公园的草地上,简唱歌,锦贤弹吉他。锦贤说,他只会弹周杰伦的曲子,简于是配合他唱周杰伦。简听锦贤说过,雪晴不爱音乐,但是锦贤和她高一做过同桌后,雪晴就变成了周杰伦的铁杆粉丝。怪不得,还一路追人追到大学里,还学同一个系!简咬了咬牙,不跟任何人打招呼,回宿舍去了。
转眼是5月底了,毕业季要到了,简心里一阵惆怅,不知是青春已逝,还是将来未来。但是,简心里还有一个疙瘩,名字叫雪晴,所以,这一两个月来,简都对锦贤不冷不热。
那天,简正在宿舍里收拾东西,一个电话贸然响起,里面是有人捏着鼻子阴阳怪气地说:“小猪猪,猜猜我是谁啊?”简懒得和他唠嗑,无精打采:“锦贤。”“啊哈,猜对了,奖励你一个吻哦!”简把手机夹在耳朵和肩之间,腾出双手收拾衣服:“懒得和你说。”锦贤的声音却很激动:“你这个恶魔!快到公园草地上来!”简慢吞吞地把睡衣折好放进箱子里:“都晚上了,要唱周杰伦你就自己唱吧!”正要挂电话时,锦贤的声音忽地大了起来:“一定要来,有惊喜哦!”简想了想,反正也没事,于是拖长语气说:“好吧,你等我。”
校园的夜晚真美好,简深吸了一口气。公园离简的大学只有一个红绿灯的距离,所以简很快就到了。夜晚静得像一片白云,简就漫步在云端。离草地越来越近,简的心却离草地越来越远,她没有试图寻找锦贤,只是抬头看看月亮,那柔和的月光散如泪落,一切是寂寥的静定。
“嗨!”锦贤像一只猛兔窜了出来,简一看差点吓一跳——锦贤还戴着一个荧光兔耳朵。“跟我来。”锦贤握住了简的手,就如同握住了整个世界。简被他牵着走,目光只是看着他的兔耳朵,简没有见过这么大的兔耳朵,只记得她和锦贤刚认识谈心时,她说过她爱兔子,没出一个月,他就给她带回一只兔子,简问是哪里的,他却说是动物园里逮的。那只兔子被她一直养在宿舍里,活了一年多,然后她与锦贤把它埋在了公园的湖旁。正在回忆着,锦贤却停住脚步,绕到她后面用手把她的眼睛蒙住:“不许偷看!”简想扳开他的手,他的手却纹丝不动。“小猪猪,我说,三二一,你往下看啊!三——二——一!”简睁开了眼。
那是她从未见过的壮观!一朵朵玫瑰开得彻彻底底,整齐地排在草地上,排向天涯,排向简心底的那片草地。太大了,简走了几个弯路,才明白那是“520”的形状,她正要开口,锦贤却把食指放在唇边:“嘘——听,玫瑰在唱歌。”玫瑰在风中“嗤嗤”作响,一片梦般的宁静。简笑了。“今天是5月20日,我只想告诉你,我——爱——你!”锦贤的手做成了喇叭状,朝公园的湖大声喊着。简抱住了锦贤:“傻瓜!”这时从锦贤的背后冒出了一片火树银花,绚丽得仿佛一个昨日的梦,烟花在他的背后尽情地盛放,他恍若从梦里走了出来。简把锦贤抱得更紧了,眼角也有了微微湿润,然而她没有流泪:“傻瓜,什么都不要说,我爱你!”
一束烟花一双人,就在这夜幕下,静静地幸福着。
第二天,简放学放得早,就在锦贤的宿舍楼底下等着他,锦贤一见到她,就把她搂进了怀里:“走,我们去九食吃咖喱饭。”简乖巧地朝锦贤一笑:“说吧,昨天花了多少钱?”锦贤刮了一下简的鼻子:“你这个恶魔!都是我打工挣来的,怎么了,这么早就想当贤内助啦?”简用手肘碰了一下他的腰:“想得美!不过,你说,泽山对雪晴……有意思吗?”锦贤收回手,托在了下巴上,模仿柯南的语气说:“真相永远只有一个——有苗头!”“那,我们要帮帮他吗?”锦贤陷入了沉默,良久,他才开口:“千般万般,只能看雪晴的意思了。”
回到宿舍,简想了好久。
6月的荷花开了,然而泽山却无暇顾及荷花,他无法对雪晴开口,毕竟他才见过她一面。泽山大二和李尚一谈恋爱,那还是尚一先开口的,当时他很是惊讶,没有立即给答案。过了几天,他给了尚一答案。后来,他俩分手时,他也没有做挽留状,似乎知道这只是徒然,然而这次不一样,二十几号就要毕业了,他再不向雪晴开口恐怕一辈子也没机会了,于是他找了简,简正在宿舍楼底下的教育超市买冰砖吃,看见泽山的到来,不吃惊,仿佛知道他要来似的。“那个,雪晴……”泽山的手摸着后脑勺,一脸窘相。简没有等他说完,把冰砖往他怀里一揣:“等会儿,我上楼一趟。”泽山想叫住简,简却像一只受惊的小鹿,眨眼就跑远了。
“拿着。”简把一张纸片交给泽山,“这是我填的词,按照最底下的电话号码去找音乐系的久美,谱一支曲子,赶在毕业前到她楼下弹吉他,唱给她听,成则成了,不成,就当一次冒险吧。”泽山接过纸条,拍拍简的肩:“好兄弟!”
后来听物理系的女生说,那是她们见过的最浪漫的一晚,无数蜡烛在地上列成爱心形状,一个挺帅气的男生坐在中央,抱着一个木吉他唱着:“林阴道上的错过/徘徊着谁的落寞/忧伤簌簌洒落/你的背影影影绰绰/未知那花海阡陌/你的眼神让春天坠落/那莞尔是神的错/融化了幸福泡沫/看大地花开一朵/看风把天吹成秋末/你的眼泪是我的星座/哦,你的笑容是我酝酿千年的酽醇……”唱罢,泽山仰起头,整栋楼的女生都往下看,仿佛都想成为女主角:“再来一首!”泽山甩甩头,唱起了周杰伦的《开不了口》,才唱了几句,他就看见了远在三楼的她,虽然淹没在人群里,然而,就是她。泽山把吉他放到了地上,大喊着:“你听见了吗?我愿为你唱一辈子的歌,雪晴,我爱你!”
周围的人群都轰动了,几个男生开始起哄:“答应他,答应他!”后来雪晴的舍友回忆,雪晴从3月中旬以来就情绪不高,而偏偏那晚,她笑得很开心,然而寝室长说,雪晴还没有走出来,她还在阴影里,虽然所有人都走到了阳光下。
毕业那天,简和锦贤就来到校园的老树林旁,简让锦贤把她背起来,她终于看见了,梧桐树的高处,刻着“泽山心尚一”,然而“尚一”却被一个倒笔画的叉叉狠狠地叉去了,代之以泽山熟悉的秀气字体“雪晴”。简笑笑,从挎包里拿出锦贤送她的笔——一支套着树袋熊玩偶的圆珠笔,在梧桐的深处写下了:简心锦贤,永远。锦贤抬头看着简一笔一划地写着,写完最后一个走“之”底,锦贤笑着问:“简,好了吗?我要放手了啊!”简轻轻地捶着锦贤的肩:“不要不要,你要背着我绕操场跑两圈!”锦贤大声叫道,“你这个恶魔!”简得意地晃着头,说,“恶魔恶魔怎么了?”
那天,踢足球和加油的人都看到了一出言情剧,一个高大的男生背着一个女生疾步走着,女生一脸幸福的笑容,举着个树袋熊笔,不停地喊着:“简爱锦贤,永远永远”。
女生的声音不大,远远地听去,那女生像是在唱着某个陌生的歌谣。
毕业照后,简打电话给泽山,让他叫几个同学,来一个表演社小聚。泽山来了,手臂里环绕着雪晴的手,雪晴的脸红扑扑的,和简初遇锦贤时如出一辙。
她走出来了么?简在心里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简正在思索着,泽山就挥挥手:“今晚,百岁宫水煮鱼,我请客!”表演社的人纷纷拍手叫好。
水煮鱼果然好吃,简一个劲地把鱼片往嘴里塞,对面的锦贤却不怎么动筷子。“你怎么了?多吃点!”说完,简就拣了一块肥嫩的鱼片放在锦贤的碗里,锦贤却又把它夹回了简的碗:“没事,我不饿,只想在离别前多看看你。”简嚼着鱼片说:“你留在北京,我天天让你看个够!”锦贤不吱声了,简又吃了一片后,他才开口:“不了,我真的要回家乡,真不能待在这里。”简嘟起双唇,不顾旁人,一阵撒娇:“不嘛不嘛,待这儿,陪我。”突然她的后背一阵冷汗,她慢慢回过头,接到了雪晴的目光。
——冷得像一把锋锐的武士刀。
“你这个恶魔!你要我说几次,我真不能待在这儿。”简感到心虚,于是埋头吃饭了。
那天,每个人都喝醉了,只有简还保持着清醒的头脑,本来,她就是一个镇定自律的女孩儿,许多人都这么夸过,然而她自己心里清楚,这次清醒,还多亏了雪晴冰一样的目光。
分别的时候到了,简把锦贤一直送到火车上,周围也有不少即将分别的情侣,那些女生都流下了不舍的泪水。简却没有哭,这女孩有着一颗强大的内心,仿佛已经有了一圈栅栏围护着她那颗红红的心脏。
锦贤摸摸简的脸颊,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恐怕,我再也见不到这张脸了。”简抓住了锦贤的手,在他手心里画了一个饱满的心:“锦贤,你记住,永远永远。”锦贤的笑容却越来越难看,简只看见过锦贤飞扬自在的笑容,却从没有看见他这么难看的笑。简以为锦贤只是为了离别而难过,于是她用双手握住锦贤的手,仿佛要用温度告诉他,她在,她会一直在,她永远都在。
锦贤从车窗里伸出双手,托住简的下巴:“让我再看看,让我再看看……”火车“呜”的一声启动了,锦贤的双手还搁在外面,这时锦贤用手撑住车窗,把半个身子都探出了窗外,朝她一遍又一遍地招手,就像掉进宿命里永远出不去的西西弗斯。
简看见了,他在流泪。然而简,一滴眼泪也没流。
其实,简那天投的简历有一份生效了,明天,她就要去面试了。她没有告诉锦贤,以为会伤害到他的自尊心。她不明白,为什么锦贤不留在北京,那样,和她一起打拼,然后有一个温馨的家。
锦贤走后,简就收拾东西,去了她的出租屋,泽山和她合租,不过有一层厚厚的木板隔着。合租明显便宜,走上社会了,一切都要精打细算。简把衣服一件件挂在衣橱里,把依恋的连衣裙放在最中间,这是三八妇女节商场搞活动,锦贤为她买的,一直舍不得穿。她从回忆里走出来后,就去整理其他东西了。就在她整理得差不多时,泽山拖着行李箱来了,简正要和他打招呼,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来,那声音就像是一种魔咒,简一听到心就一沉:“这,就是所谓的牡丹华府?连我们的宿舍都比它好!”
简顺着声音一看,是雪晴。雪晴也看见了她,怔住了。因为泽山比简大,简为了结束尴尬,往前迈了一步:“嫂子,你也来了?”雪晴一副尖牙利嘴:“谁是你嫂……”泽山朝她使了个颜色,雪晴的嘴巴立即拐了个弯儿:“简,你也在这,以后要多多关照!”然后扭过脸去,不再看泽山的脸色。
中午的菜是泽山烧的,蒜泥茄子,粉丝牛肉,肉丝冬瓜汤。简难得吃得这么饱,但还是觉得不自在,雪晴的眼睛总是时不时地瞟她一下,像审讯似的。吃完,简就和泽山聊天,原来,泽山应聘到了一家规模不错的公司,雪晴还是没找到工作,于是他们就搬来一起住。他们聊得正欢的时候,雪晴就把筷子往桌子上重重地一拍:“泽山,去洗碗!”泽山不好意思地笑笑,一手拿两只碗,去厨房了。雪晴玩弄起指甲,简悄悄地退出去,回房间背英语单词了。
面试的地点是在公司里的会议室。会议室很空旷,旁边隔着一个小房间,里面是等待着的候选者,简是第26个。简的旁边是一个画着浓烈蓝色眼影的女人,跷着二郎腿,手里拿着一面小镜子,时不时看看镜子,练习她那并不好看的微笑。有几次,那女的翘着的高跟鞋底碰到了简的膝盖,简忍了,然而她还得寸进尺,不停地朝自己的身上喷香水,那味道让简差点呛着。简想忍忍就算了,低头看小桌子上的《面试技巧》。那女人把香水放在面前的小桌子上,又擦起了粉底。然而,那女人拨弄头发时,手一甩,一下碰到了香水——
“啪”的一声,香水瓶碎了。
一股浓烈的香水味道扑鼻而来,简觉得不关她的事,正准备埋首看题时,那女人一把抓住了她的衣领:“赔!赔我的香水!”简觉得忍无可忍,把《面试技巧》一把扔在桌子上:“你说什么!我根本没有碰过你的香水!”那女人昂起下巴,把手中的小镜子塞进包里,把包重重地摔在桌子上,摆出一副骂街的架势:“我把香水放在桌子上,周围就你在使用这桌子,你说,不是你,还会是谁!”简也开始用下巴看着她:“是你自己手碰碎的!况且,你哪只眼睛看见我碰你的香水?”那女人一脚踩在碎片上,发出扳手指的那种“吱嘎”的响声,凑近一步说:“好!你问问他们,谁有理?”
简环顾四周,围着她俩的面试人群一个个都保持沉默,没有一个人发表意见,仿佛一颗颗石头,逐渐压在简的心上,让她喘不过气来。那女人忽然蹲下身,捡起一块碎片,亮在简的眼前:“看仔细了,是香奈儿可可香水,1000多块钱呢,自己看着办吧!”然后,把碎片抬到与简眼睛水平的方向,然后手一松,碎片在地上发出一声音符,这音符钻进了简的心里,直到多年以后,这枚音符还常常在她心里隐隐作痛,就像把自己的心掏出来,任人践踏似的。
简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度过那场难熬的面试的,她只记得,自己的钱包空了,后来吃了几星期的方便面。简知道自己不可能通过这次面试了,于是就去了人才市场。人才市场人山人海,简挤得透不过气,于是把自己的简历折成了纸飞机,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各投了一份。
从人才市场出来,简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她正坐在台阶上吞盒饭,那狼吞虎咽的样子让简不相信是她。简怀着好奇慢慢走近,心中越来越确定:“雪晴?”雪晴一抬头,简看清了她嘴上的饭米粒和脸颊上的泪痕,雪晴放下盒饭,很仓促地说:“怎么,你、你也来了?”
简明白一切,于是也陪雪晴坐在台阶上,说,“小时候,奶奶常对我说,梦想就是天上的星星,每出生一个人,天上就会多出一颗星星,有的是大星星,有的是小星星。有的人只顾看星星,却忘了脚下的路;有的人只顾埋首赶路,却忘了天上有颗星星保佑着他。真正正确的做法是,沐浴着星星的光辉,一步步地往目的地前进。只有这样,你的梦想,才不可能只是一瞬的流星。”
雪晴只是顿了一下,没有回她一句话,又端起台阶上的盒饭狼吞虎咽。简没有走,她知道,有时候,无声的陪伴胜过无数絮语。
这几天简的生活安排得都很有规律,白天人才市场,晚上人民公园,每次她醒来时,隔壁都没有声响,泽山上班去了,雪晴还在。简心里明白,雪晴的心里还是装不下简的。有几次,简已经醒了,看见雪晴在共用厨房里用超市最廉价的切片面包做三明治吃,她又闭上了双眼,直到一切声响消失得干干净净,她才彻底睁开眼。
不知过了几天,简已经对投简历这事麻木了,突然一个电话打来,当时简正对着电话吃西瓜,等她把满嘴的西瓜籽吐干净后,电话已经响了五声了。简用粘着黏糊糊西瓜汁的手接了电话——大大出乎她的意料,她的那次面试居然过了,人事部通知她明天就上班。她难以抑制自己的兴奋心情,但还是收拾完桌子上的西瓜籽,抹干净西瓜汁,把另外大半个西瓜盖上保鲜膜放进冰箱,留给泽山与雪晴吃。
出了门,简差点在大街上跳起舞来。然而,到了公司,简的心情一落千丈——坐在属于她的小格子对面的,就是那个涂着浓浓蓝色眼影的女人,不过,这次她换了银色眼影。简不想和她打招呼,听那些同事说,她叫洪海玲,是关系户,面试不过是走过场罢了。有人说,她是经理的侄女,有人说,她和老总有着不正常的关系,反正众说纷纭,简不清楚,也不愿清楚。
简手遮着额头,快步坐进了自己的小格子,然而,洪海玲眉毛一抬,就把她扫进了眼睛里。她先是对着镜子蠕动她肥硕的嘴唇,飞吻了一下,然后袅娜着身子扭到简的身边:“哟,我看谁来了,原来是我的大冤家——你哦!”然后翘起小拇指,把简的刘海拨弄得往空中一飞,直勾勾地看着她。
简不想和她正面交锋,但账要存着,现在她想先沉潜在公司里,于是她憋着。这时,一个身影隔开了她们俩:“是谁一股骚劲儿没处发,跑到这儿来撒野了?”洪海玲一时气短,答不出话来:“你,你,你!给我等着!”然后像只被阉割了的公鸡,蔫蔫地走了。简记住了这个女同事的名字:许青城。
许青城比简高一届,看起来她却比简小多了,婴儿脸,鸽蛋眼,简不得不说自己老成,没有福相。为了还青城一个人情,简上班第二天就约她出去吃晚饭,在天水雅居。约定了306包厢,简就在里面等,手机突然响起来,简看见来电显示是“锦贤”,手就一抖,她有好多好多话要和他诉说,但是她听见了外面的脚步声,于是她狠狠心,掐掉电话,迅速回了一个短信:晚上再打给你。在她按完最后一个字母时,青城正好推门而入。
女人的话题不外乎这些,男人和衣服。简和她聊了当今的潮流女装与流行文化后,一时词穷,就沉默下来了。就在简起身想结束这场晚宴时,青城两只手握住了她的右手,身体夸张地前倾,眼睛闪闪地说:“简,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简愣住了,她从不觉得自己是一个好的倾诉对象,即使是和上中学的闺蜜在一起,她也没能分享多少秘密。犹豫了一会儿,简微笑着说:“说吧。”青城用手遮住嘴,压低声音说:“其实,我是一个孤儿。”
这句话是一道闪电,接着在简的心里滚出一个炸雷,她想不到,面前如此率真的女孩儿,也有不可诉说的苦痛。简理解地眨眨眼,用手抚摸青城的头发:“没事,没事。”青城的眼里眨出了一滴泪:“我没有告诉公司里的任何一个人,只有你和我的男朋友知道。我相信你,一看见你我就喜欢上你了,你不会说的,对吗?”
简点点头,仿佛为自己的不坦诚而羞愧,于是她敞开胸怀,讲述了她和锦贤的爱情故事,当她讲完了火车分别后,发现青城已经完全沉浸在故事里了。良久,青城才缓过劲来:“简,你要好好珍惜他。唉,雪晴也挺可怜的。”虽然时针指向了8点,简还是如临其境地听了青城的故事,青城有过三段情史,第一次在高三,只是朦胧的好感,谁也没把窗户纸捅破,最后也不了了之了;第二次在大一,他是她的学长,他是学生会主席,而她,只是一个小学妹而已,所以大二时有了更新鲜的小学妹时,他却把她抛弃了,青城描述得轻描淡写,仿佛并不是她所亲身经历的事;第三次就在工作后,她去餐厅时认识他的,她记得,他点了一份麻婆豆腐,而他却什么都没告诉过青城,包括他的工作。
“青城,坦白说吧,你可要提防你的现男友。”简诚恳地说出了自己的担忧,然而青城还沉浸在她的上一句话里,没在意。
这次相会,她们多少有点相聚恨晚的意思。回到家,简回了锦贤的电话,其实也没什么事,只是锦贤想她了而已。锦贤告诉她,父母已经帮他找了一份电力局的工作,一切安好。简告诉他,自己找到了一份大公司的工作,吃喝无忧。然后,是一种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之间的沉默,当简说再见的时候,她听见了电话那头的哽咽。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流进光阴的大海,简每天都会和锦贤通半个小时的电话,她告诉他,公司里谁谁谁又升迁了,谁谁谁今天中午吃了一份咖喱饭,让她直流口水;他告诉她,他的父母一切都好,没有家族的遗传病,今天他为父母烧了一桌饭,父母直说好吃。渐渐地,简不再愿意听锦贤的琐事,开始把他当情绪的发泄口,一个劲地诉说对公司的不满,对人际关系的无奈,以及上班的无聊。锦贤没有不耐烦,只是在电话那头,静静地听着。
洪海玲依旧嚣张跋扈,屡次找简的麻烦,但简最不能忍的,是她也欺负青城,水晶玲珑的青城常被欺负得欲哭无泪。那天纯属洪海玲找茬,简拿着文件去财务部有事,电脑就这么开着,让简后悔的是,她把QQ设置为自动登录了。所以当简回来时,看见QQ开着,与其他好友的聊天记录也晾在那儿,格子间的人一阵窃笑,特别是对着镜子画眉的洪海玲,那一声“哼”,仿佛一记钝击,敲打在简的心上。
“简,我跟你说。”青城铁青着脸迎上来,“是她,还读出来了,我,我阻止了,可是……”简举起右手,示意她不要说了,然后默默地坐到位置上,把打开的网页一一叉掉。格子间的笑声逐渐小了下去,然而,简内心的潮汐声,日渐明晰。
转眼到了年末,公司要举办元旦联谊会,联谊会的地点是在西郊公园,和另一家大型公司联谊。刚开始,简和青城、还有几个一个楼层的女同事聊天,逐渐地,那些女同事都去围绕着那些男同事了。果然剩女们都猴急。简暗地里朝自己一笑,幸亏有锦贤,但是,锦贤回到家,不知有没有女孩儿喜欢他,想到这个问题,她就开始头疼,于是她就顺手拿了桌上一瓶酒,与青城对饮,青城的酒量果然不行,才一瓶半,就倒下去了,简只好扶着她到草坪上,让她舒服地平躺着,向天空诉说她那多愁善感的小女孩心事。
“简!”一个熟悉但陌生的声音响起,简环顾四周,却找不到声源。突然简觉得背后有人,转过身,居然发现那人是——李尚一!简足足张大了嘴巴。“怎么,意外吧?”李尚一端着高脚酒杯问。“没有没有,学姐。”简很好地藏起了自己的慌张。“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只是自然的事,我和泽山分开没过多久,我就跳槽进了这家公司,也是你们公司的邻居。”李尚一不再看简的眼睛,而是盯着自己的高脚酒杯看,她的手轻轻地晃动,酒杯里的红酒也在晃动,红酒里的人影也在晃动,在这种晃动中,简头一次感到了地球的自转。
过了不知多久,李尚一终于开口了:“泽山,嗯,过得怎么样?”简说,“他找了新女友,恩爱着呢,每天举案齐眉。”简的话似乎是扇了李尚一一巴掌。李尚一狠狠地咽了一口酒,眼神掠过一丝歹意:“那,他女朋友叫什么呢?”“雪晴。”简毫不犹豫。
“好名字。”李尚一深呼吸了一下,就径自走开了。
“醒醒,醒醒。”简推着青城,这时一根尖头细跟的猩红色高跟鞋停在简的身旁。简明白,冤家路窄。“没有酒量还这么逞强,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简站了起来,面对着洪海玲,把半瓶酒,直接泼在了她的脸上:“给脸不要脸!我忍你很久了!”洪海玲还在一头懵懂中,反应了三秒,她一巴掌就过来了,简闭着眼准备挨打,过了好久都没感觉到疼痛,于是睁开一只眼看,瞧见一只孔武有力的手紧紧地抓住了洪海玲的手,洪海玲气急败坏:“你、你是谁?不要多管闲事!”那只手甩开她,这时,简才看清他的脸,有点像金城武,也有点像霍建华,正当她发呆之际,那男的给了她一个灿烂的微笑:“这闲事,我管定了。”洪海玲大口地喘着气,眼球微微上翻,似乎在估量着是否是他的对手:“你们,以多欺少!”然后死死瞪了简一眼,伸出刚做过指甲的食指:“你!你给我走着瞧!”甩手就走。
“可以和你聊聊天吗?”简一抬头,撞见了又一个糯米碎牙的微笑,简不认识他,可能是另一家公司的职员。简后来才知道,他是那家公司的部门经理。“好啊。”简也瞪了一眼在远处的洪海玲。“你叫什么?”他顺手拿起一瓶啤酒,与她干了一杯:“我叫杜生。”“我是简。”她眼角的余光看见洪海玲还在远处监视她,于是朝杜生凑近了一步。
对于那晚,简只是模模糊糊地记得,她和他聊得很畅快,她喝了很多啤酒,他只喝了一口,说是要开车。
散场之后,杜生似乎在等着简似的,打开车门等着简,说,“上来吧。”简看见车前面的奥迪标志,喊了一声:“四大皆空!”这是锦贤教她的,她还记得。杜生笑了,拉住她的手:“上车吧,我送你回家。”简看着杜生拉她的手,却没有甩开:“不了,不,不了,我……要乘公交车。”杜生绅士地做了“请”的手势:“你这么醉了,上车吧。来,我来扶你的同事。”
杜生还没有碰到青城,青城就在迷糊中弯腰进了奥迪。简拉也不得,进也不得,正在那儿犹豫着,一个身影飘了过来:“杜经理,顺道送我回家吧。”简听到这声音,就知道是李尚一。李尚一看到简,也觉得意外:“哦,你有乘客了?那就不麻烦啦。”看着李尚一拎着名牌包包一路走远,简想起了泽山,想到了他的爱与恨,想到了他的笑与泪,生命中没有什么是真正能被当做过眼云烟的,即使是过眼云烟,也会留下一丝气味。简想着,车子却发动了,原来,不知不觉,她已经坐进了车子里。
回到家,泽山正在书桌上写文件,雪晴在网上逛淘宝。雪晴还是没有找到工作,简叹了口气,回到木板的另一边了。简觉得自己的脑袋昏昏沉沉的,于是趴在那简陋不堪的小沙发上,睡着了。
晚上9点,锦贤的电话打过来了,简迷迷糊糊地从沙发上挣扎着起来,一听到锦贤的声音,一股无名火升起来:“烦死了!我累了。”然后就挂了电话。
简是被隔壁的争吵声再次吵醒的,是泽山和雪晴。泽山对雪晴从没有发过这么大的火,好似要把房子烧着似的。简想过去劝架,但是酒的效力太强了,简想用手肘支撑着爬起来,但沙发太软,使不上力,于是在迷迷糊糊中,简听完了吵架的全部过程。雪晴找不到工作,却整天逛淘宝,瞎买东西,把泽山银行卡里的钱用光了。泽山每天不辞辛劳,雪晴却只买了一大堆没用的东西回来,还拒不认错。雪晴也真是的!简想着,一转念头,就想到了锦贤。
“要是我和锦贤生活在一起,会不会也像这样吵架呢?”她记得,上一次吵架还是大三下半学期,锦贤给她买的青苹果有几个都坏了,加上简的论文没有通过,简一时气急,语气就加了马达似的咄咄逼人,锦贤先是让着她的,后来简太过分了,于是锦贤干脆就和她吵了一架。吵完简就后悔了,但她性子傲,不知怎么道歉,她就在矛盾的迷宫中过了两天,不找锦贤,也不打电话。两天后,简在路上匆匆走着,一边想着心事,突然,一个人从背后紧紧抱住了她,一只手还拿着青苹果:“小猪猪,我喂食来啦!”简看着青苹果,觉得眼睛里多了一种透明的液体,但她的眼睛还是生生把它咽了回去。
把自己拔出回忆是件痛苦的事。于是简就抱着回忆,沉沉地睡去了。
简起来时,雪晴正坐在阳台上,呆呆地望着远方。简不想吵到她,去冰箱拿了面包片、火腿片和奶酪,做了两份三明治,一份带走,另一份放在桌上,留给雪晴。走在楼梯上,简就一直问自己,为什么要对雪晴如此之好,也许,是她已经不构成威胁了?也许,是自己骨子里的悲天悯人?也许……简摇摇头,她不明白自己,但她明白,真实的人性有无尽的可能。
一下楼,简就看见了那辆白色的奥迪,简觉得很眼熟,随着视野的逐渐变大,简看见了,驾驶座位上的,正是杜生。杜生朝她招手:“简,上来吧!我送你。”简的右脚悬在半空,久久不下地,她想到了锦贤,有一次在电影院,看完电影下楼时,简的脚崴了,当时锦贤已经到了二楼,简大叫一声:“锦贤,等我,我的脚崴了!”锦贤听到了,不顾从楼上冲下来的人流,拨开人群,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楼,二话不说就把简背上自己的背,一口气就下了楼。简还记得,锦贤冲下楼所带来的幸福气流中,简吻了锦贤的耳朵。
“你这个恶魔!”简在耳边听到了锦贤常说的话。“滴,滴。”杜生按喇叭催她了,瞬间她的眼前一片空白,许久,那空白才慢慢有了些许轮廓,然后逐渐清晰,是一辆白色的奥迪。简本想回绝杜生去坐公交车,但她的脑海回现出洪海玲凛人的目光,那目光,就像是一把想要喝她血的锋利寒刀,在半空冷冷地坠落在千年冰冻上。她又看到了,锦贤温柔中带着包容的目光,她想去追,然而他的目光越来越远,简一阵惆怅,就像一个天真的孩子捉不到风。
“简,快点吧,要迟到了!”杜生戴上了墨镜,笑着说。简看见杜生的笑,就想到了与锦贤初遇时的那个他。恍惚间,简的脚尖就到了车门。“上车吧。”杜生伸出手,把车门打开。洪海玲每天还坐本田上班呢!简的脚跨上了车。
简到了公司时,恰逢洪海玲下车,洪海玲先是看见了杜生的奥迪跑车,嘴张开了,当她看见跑车上的简时,她的嘴张得更大了。简就在洪海玲嫉妒的目光中打开车门,绝尘而去。简暗暗发誓,她会一直记住那个目光,那是一个女人最大的荣耀。
果然,洪海玲的嘴巴刁得很,在同事间到处散布,说简贪慕虚荣,找了一个富二代。同事里剩女很多,骚动不已。简坐在那儿不动,就有几个女同事偷偷找过来,递茶送水,不从简嘴里挖出点什么不罢休的架势。简懒得解释,但看见洪海玲都不再照镜子,愤愤地盯着她看,她就在心中呐喊:“好一个三分球!”
青城匆匆忙忙扑进格子间时,简吓了一跳,那是多么憔悴的脸啊——一双皱成核桃的眼睛,左眼旁一片淤青,和青绿色的眼袋连在一起,构成了她脸上的乌云,她的额头就是整片不仁的天空,鼻子缩成一个洞穴,嘴巴如同两片紫色的石头挂在曾经那么清秀的脸上。简瞥见电脑的右下方:9点20分,青城是不可能来这么晚的,以至于简觉得自己在梦里。“青城,你怎么了?”简刚站起来,青城就紧咬着下嘴唇,一下子扑进了简的怀里,简环抱住她的头,轻轻拍着她的背:“宝贝,不哭,不方便说话就下班说吧。”简的胳膊感觉到了一股热热的液体,顺着她的皮肤,流向这片沉默的大地。
在公司食堂吃午饭的时候,青城的眼泪还流个不停。简默默地把盘子里的鸡腿夹到她碗里去,青城却把自己的鸡腿和简的鸡腿都夹了回来:“我吃不下。”然后她把头埋进胳膊,“嘤嘤”地哭了起来。隔壁桌上的人纷纷朝这边看,简只好侧着身,挡住他们看热闹的目光。
简囫囵地吃完饭,就把青城拉到公司小花园里散步了。在青城断断续续的啜泣声中,简知道了,原来青城的男朋友好赌,昨天输得精光回来的,青城不满,说了他几句,他就开始动手了,把她打成这个样子。青城展现自己身上的好几处伤,简实在于心不忍:“青城,你这么痛苦地话,就离开他吧。说实话,这男的,不值!”青城却猛地捂住简的嘴:“不要,不要说他坏话!”简一声不吭。
青城扶着墙慢慢矮下去,然后深蹲在地上,像一只不能飞的雏鸟:“我已经错过了两个人,不想再犯同样的错误了。不会了,真的不会了。”青城开始神经质地喃喃自语:“不会了,不会了。”简实在看不下去了,拉住青城的衣服使劲拽起来:“振作起来,为了一个臭男人,不值啊!离开这种败类!”
青城仰起脸,曾经清秀的脸庞已经拧成了一圈树轮:“不!我爱他!爱他!不会的,他不会离开我,我也不会,不会,不会。”简依然使劲地拽她起来,青城却咻地站了起来:“你知道爱是什么感觉吗?”简已经被她吓住了,只是机械般地点点头:“嗯,嗯。”“不!你不明白!爱一个人是多么炽热,你知道吗?”青城转过身,把满是泪痕的脸对着简,简深呼吸了一次,然后无奈地摇摇头。“不会的,不会的。”青城没有对简做出任何反应,只是一路跌跌撞撞地跑出了小花园,简不敢拦着她,只是在那儿,出了神。
这天简再也没有看见青城。简打了几个电话,青城也不接,于是简一掐到下班的点儿就出来了,没想到停在公司门口的,是一辆白色奥迪。“上来吧。”杜生甩甩头发,把墨镜摘下。简恍惚间想到了锦贤,那天他们去泳池游泳,锦贤上岸时就是这个动作,甩甩头发,把游泳镜摘下,简记得,那天锦贤第一次吻了她,他的嘴唇,湿漉漉的。
简欠下身子,想对杜生说她有男朋友了,然而不知怎的,她说不出口。看着杜生意气风发的笑容,她紧闭着嘴唇,不知如何选择。突然那个讨厌的声音又响起来了:“哟,我看谁来啦,原来是富家公子啊!”洪海玲一路扭挪着身子,一路发情般叫着。杜生不屑地瞟了一眼她,一手握住方向盘,一手伸了过来:“请吧。”锦贤,锦贤曾经也如此过,记得那次他们去登山……洪海玲的尖叫打乱了简的思绪:“怎么,在我面前,傍大款还不好意思了?”简瞪着洪海玲,甚至想给她来一记。过了几秒,一记响亮的耳光在半空中碎成玻璃碴,向四周迸发开去。
简看看自己的手,还垂在身体两边,于是抬高视线,看见了那个人,是杜生。那个人,是杜生啊。简觉得自己要哭出来了,她想起了锦贤,模模糊糊,锦贤也给过她同样的感动,可是,你为什么不在我身边呢?简忍住了眼泪,伸出手,握住杜生打洪海玲的手:“我们走吧。”洪海玲捂住脸,不顾众人惊异的目光,用她最高的音调失声尖叫:“简!你们给我记着!你们不得好死!”在洪海玲的骂骂咧咧中,简一路驰骋,绝尘而去。
简回到出租屋,发现桌上的三明治纹丝未动,雪晴还在阳台上,她不会一天都这样吧?简推开阳台门,却发现雪晴已经倚在墙上,安静地睡着了。简想把她扶起来,然而这时门上的钥匙转动了,是泽山。简透过窗户,把食指放在嘴唇上,示意他不要说话,泽山轻手轻脚地走到阳台上,看见雪晴,笑了。这种笑,简看见锦贤对着自己有过。泽山一个胳膊环绕住雪晴的头,一个胳膊托住雪晴的腿,把雪晴抱到床上去了,雪晴被枕头磕住了,微微睁开眼睛:“泽山,对,对不……”泽山把她弯着的腿放下:“什么都不要说了,睡吧。”
“泽山,没想到你还挺体贴的。”简憋不住笑了。泽山一边打开冰箱,一边回简:“说说你家锦贤吧,你家的可比我强得多。”这时简却笑不出来了,不知为什么,她想起了杜生,杜生的风度,杜生的体贴,还有许多说不出来的对杜生的感觉,这时都一下子涌上她的心头,让她差点把心里住着的锦贤给吐出来。简没有出声,她正想动动嘴结束这场尴尬时,泽山的手机铃声响了,是条短信。泽山拿起手机,脸色却由晴转阴。简凑过去,看见联系人是未知号码,于是顺着泽山的目光看下去:泽山,还记得我吗?明晚乾云阁,7点,不见不散。简睥见了这段文字,心中已经猜出了七八分,于是小心翼翼地问:“是她,你准备去吗?”泽山望了一眼熟睡中的雪晴,小声说:“去,怎能不去?我还要告诉她,没有她,我活得更好!”简拍拍他的肩,压低声音说:“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泽山没有说话,简转身要回书桌,泽山抓住她的胳膊:“不要告诉雪晴。还有一事,你要帮我。”
简如约来到了乾云阁,泽山说,他怕两个人在一起气氛会凝固,需要一个人充当搅拌棒,而简就是这根搅拌棒。不过说来,简对李尚一的出现并不惊讶,她一直有这个预感,李尚一不会就这么简单地离去的,她还有一些东西带不走,就是往日的情分与两个曾经合在一起的影子。
李尚一见到简倒是挺意外,但是出于一种冰冷的礼貌,她没有问简任何问题,只是客套地打了声招呼。再遇故人,怎堪回首?只云一句,不记来时路。简在心里造句时,李尚一已经点好了菜。简早饭没吃,她望着一桌的菜,李尚一和泽山两人未动筷子,她心里很着急。李尚一直直地看着泽山,泽山却一眼没有留给李尚一,只顾瞧着窗外缤纷的夜景。在如此凉薄的气氛里,简实在忍不住了,用筷子在盘子上敲出“叮叮当当”的响声:“我们,吃饭吧!”李尚一朝她客气地一笑,夹起一根莴苣丝放进口中,简其实想提醒她忘了蘸醋了,可一想到不能再委屈自己的肚子了,于是拿起刀叉切起面前的牛排来。肉吃起来果然很满足!简几乎是笑着吃完了一块牛排,可当她意识到泽山未动筷子时,她就忘了咀嚼嘴中的食物,一下子全咽进了食道里。
“吃吧。”简用胳膊肘碰碰泽山,为了不让自己显得太突兀,也为了打破这种不尴不尬。泽山算是给简面子,吃了一勺薏米虾仁。李尚一端起酒杯伸过来:“来,我们干一杯!”简还在犹豫呢,泽山却爽快地碰了一下杯子,一口干了。这时服务员端了一盘菜来,上面是三个小瓷盅,还没到跟前,简就闻到了一股鲜味。“三位的佛跳墙,请慢用。”简早就听说过佛跳墙了,可惜太名贵,吃不起。简掀开盖子,忙不及地舀了一口汤,太美味了!用一个低级的句子来说,鲜得舌头快掉了。泽山也没吃过这种好东西,一个劲吃着。李尚一不慌不忙,像一个名媛似的端坐着,优雅地看着泽山,等泽山吃得差不多时,她仿佛达到了她预期目的似的:“泽山,好久不见,过得怎么样?”泽山也不好意思不回她:“凑合,你呢?”李尚一十指交叉,托在下巴下面,娇媚地说道:“你看,我也二十六了,怎么也没找到男朋友——”泽山打断了她的话:“别想了,我已经有雪晴了。”李尚一倒吸一口气:“直说吧,我们之间有没有可能了?”
简看见泽山愣了一下,那一愣里面,他一定想了很多,就像简回忆锦贤一样回忆他曾经爱过的李尚一吧?可是,简明白,有些错,只能一直犯下去,不能躲。泽山抬起头,正视着李尚一,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有雪晴了。”简看见李尚一眼中一闪而过的失望,但她很快就掩饰住了:“没事,没事,只是问问,问问。”然后她也扭头看夜景了。
回出租屋的路上,简笑着捶了一把泽山:“小子,答得还不错嘛!”泽山用手摸摸后脑勺,咧开嘴笑了:“都是你嫂子调教出来的。”简摸摸自己的肚子:“沾光了沾光了,吃得我满脑肥肠的。你说,李尚一也算一个中流人士了,我们,啥时候能混上她的份上啊?”泽山没有答话,只是抬头看看夜空,似乎在找属于他的那一颗星。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简的肚子还是很撑。青城这几天情绪不振,但比那次一直流泪强多了,她没有请假,每天也准时上班,只是少了她少年般的朝气。简几次想和她谈谈心,却发现她已经伏在桌子上睡着了。简不想让任何人发现,于是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许青城,把文件送到经理办公室。”洪海玲从门外走进来,扔了一大堆资料在许青城的桌子上。青城正虚着腰趴在桌子上,简走过来拿起文件,对洪海玲说:“我来。”洪海玲眼睛里闪过一丝轻蔑的笑意:“好吧你去,这可是你自找的。”简回敬了她一个皮不笑肉不笑:“还是小心小心你自己吧!”
经理办公室里没人,简把文件放在桌子上就走了,其余也没在意什么。
青城一整天都蔫蔫的,工作报告打了个标题就停在那儿了。下班了,简实在不想扔下她不管,于是把她扶进电梯里。杜生还是一如往常地在门口等着。简没了当初的矜持,顺理成章地把青城送回家。按了几次门铃,终于有了一个邋遢的男子开了门,房间里一团乱,卧室里还有dota的响声。简不敢相信,青城为之日夜哭泣的人,竟然是他。他接过青城,就粗暴地把她扔到了床上,“碰”地一下关了门。然后,是dota的厮杀声。
简是带着满腹心事上了车的,没有在意杜生开往哪个方向。简打开了窗户,杜生让她关上怕她着凉,她干脆装着没听见,就这样,吹着一月的寒风,心思在寒风中碎了一地。她要的是一个纯粹的人生,这,锦贤能给她吗?杜生能给她吗?她所能看见的,是爱情的盲目与愚妄。
“下车吧。”简被杜生的轻声细语吓了一跳,她太专注了,以至于她环顾四周,都不知道今夕何夕。“这是哪儿?”简的心里产生了一股警惕,展现在她面前的,是一大片草地。杜生没有说话,拉起了她的手,简有了一种触电一般的感觉。记得锦贤第一次拉她的手,她也是这种感觉,酥麻微妙,就像春风拂过猫的指甲,然后猫在春雨润过的泥土上留下了一枚小小的脚印。这次,简没有挣开杜生的手,也许,锦贤离开太久了,她只不过在寻找他的替代品而已。简一边安慰自己,一边在和心中持久的道德感斗争。当爱情远离我们的时候,爱情就叫思恋,当爱情来到我们身边时,这种思恋,可堪一击?简没有回答自己,只是手握得更紧了。简随着杜生走在湿漉漉的草地上,草地导了电,顺着简的腿往上爬,当爬到头顶时,她的眼睛湿润了,朦胧中,她看见了草地上的那个他,曾经,她陪着他,一首“周杰伦”唱到天黑。如今,牵着她手的,已然是另一个他。
“看。”杜生手指着天空。简没有流泪,只是把泪花子抹了去,然后看向天空——那是怎样一个灿烂的天空啊,星星像一朵朵银子做的花儿,盛放在一片天鹅绒上,星光华如水,轻轻地在天空,潮涨潮落。简和锦贤在一起时,没看见过这等璀璨。简定在那儿,说不上话来。杜生放开手,把它搭在简的右肩上:“我曾发誓,要带心仪的女孩儿来看最美的星空。”简还不知道要说什么,杜生却用另一只手把简转到面前,深深地吻了下去。简想推开他,然而她动弹不得。被强吻时她在想些什么?简说,她也不知道。只是她的脑海中闪现了无数她和锦贤在一起的画面,一起唱歌,一起游泳,一起看月亮,无数个一起交接在一起,幻化成了简心里的无数只鸟,扑腾腾地飞腾着,尖利的爪子挠出一道道血痕,然而简感觉到了还有生命力,她和锦贤的爱情还有生命力,可她能做什么呢?被另一个男人吻着?
简不想再想下去了,闭上眼,感觉着杜生嘴唇的温度。
“做我女朋友吧。”杜生离开她的嘴唇,从嘴唇里吐出一句话。简接住了这句话,却不知怎么接下去。锦贤没有说过这一句话,他们是自然而然地走到一起的。因为没有这句话,简总觉得自己的心里空落落的,少了什么。如今,另一个男人说出这样的话,她不知为何,有了一股流泪的冲动,她憋住了。如果,是如果,站在她面前的是锦贤,她,会流泪吗?
在内心理性与感性无数次的碰撞后,简含着泪摇摇头。一阵冷风过来,简瑟瑟发抖,杜生把她抱在了怀里,就像锦贤一样,在恍惚间,简感觉到自己在点头,一次又一次,然而含在眼里的泪始终掉不下来。锦贤,你能听见吗?对不起,对不起……简在心里一遍遍说着,而那个锦贤,已在她的心里模糊不清了。
第二天简上班时,她听见了格子间的窃窃私语。她还没有反应过来,洪海玲一声浪笑迎过来:“简,哼,经理找你。”然后像一只占雀巢的斑鸠一样飞回自己的格子,留着一只眼儿瞧着简。简把包放在桌子上,然后义无反顾地去了经理办公室。
“坐下。”王经理严肃地说着。简心里大叫一声不妙,就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铁椅很冷,这种冷像一条条银色的小蛇,钻进了简的骨髓。“经理,你找我?”简一脸的小心翼翼。“你昨天来过我的办公室?”“嗯。”简想也没想。“有没有碰我抽屉?”简的心一点点地往下滑,就像一个失足落井的人一样。“没有啊。”经理的身子往前倾了,简看得出来,他在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愤怒:“那,我抽屉里的重要文件怎么没了?有人反映,昨天下午,只有你进了我的办公室。”简明白自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于是她故作镇定,盯着经理的眼睛说:“王经理,你说吧,准备怎么办?”经理把手里的笔记本往桌子上一扔:“这么重要的文件丢失,给公司带来多大的损失!不要说什么了,走人!”经理大手一挥。简有点眩晕,仿佛又坐了一次雷龙过山车。临走时,简停住了脚步,她想知道,经理嘴里的“有人”指的是谁,也罢,也罢,简摇摇头,她猜得到。
简在收拾自己的东西时,她故意放慢了速度,她在等青城。直到她磨磨蹭蹭全都整理完时,青城也没有来。简正翘首等着她,不知洪海玲已经走到她身后。洪海玲用胳膊肘戳戳她:“怎么,还看着你的小姐妹呢!合着你们姐妹情深,我告诉你吧,她回家歇着去了,说不定,还要辞职呢!”说完她打开手中的镜子,欣赏起自己笑着的血盆大口。
抱着纸板盒子的简在离开公司时,回头狠狠剜了洪海玲一眼。
简是坐公交车回去的,她不想让杜生看见自己的落魄。回到出租屋,雪晴和泽山都不在。把纸箱往地上一摔,简就坐在床上叹闷气。结果她越叹心口越闷,趴在床上想打个瞌睡,可是怎么也睡不着。正在打滚之际,简磕在了一个硬物上,原来是她裤子口袋里的手机。简掏出手机,想上一下人人网,手一抖,就拨到了联系人上,第一个人就是锦贤。简看到这个名字,怔住了。她这次没有跳过去,只是按了“确定”键。
随着“嘟嘟”声响起,简捂住了自己的胸口。好久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了,但简深深地觉得,锦贤在她心里挖出的那口井,已经干涸了。过了好久,锦贤都没有接听,简要挂电话时,一声熟悉的“喂”激起了简心中的一圈圈涟漪。简沉默了好久,才说了一句话:“最近,还好吗?”锦贤像一个小孩子一样说着他最近发生的事,这时,简仿佛成了锦贤,锦贤则变成了曾经的她。简纠结地说了一句:“锦贤,你能来看看我吗?”停顿了三秒,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叹气:“简,我,我……”听着听着,简鼻子就酸了,但她没有提起她被辞退的事儿,只是打断了锦贤的犹豫:“锦贤,我在上班,以后打给你,拜拜。”她没有听见锦贤说“再见”就挂了,她的心很乱很乱。
杜生知道了简的遭遇,没有说她一句,要是锦贤,早就会大叫一声:“你这个恶魔!”不知为什么,简怀念这句话,就像怀念那年夏天,她和他一起唱过歌的绿草地。简想,如果锦贤肯来,说不定她还会拒绝杜生,但是,你为什么不在我身边呢?你为什么不在我身边呢?
简把身子轻轻地靠在了车门上,就像靠着一朵飘忽不定的白云。杜生紧紧握住她的手,给了她白云背后的阳光:“别担心,我养你。”简回头看着他,仿佛看见了自己心里的那个人,那个人,却已不是锦贤。
除夕转眼就到了,简和远方的父母通了电话,说了一大堆乖女儿的孝顺话。放下电话,鼻子有点酸,她其实还是想家的。坐在那里发了一会儿呆,无数祝福的电话与短信涌到了她的手机里。简翻了一遍,唯独没有锦贤的。简握着手机,看着一个个陌生或熟悉的人名,就这么无意间看见了锦贤。她闭上眼,在犹豫间,她删除了他的手机号。
看着外面独自繁华的烟火,简打开了电视机,调到好几年都不看的春晚。这时,电话来了,是一个陌生的号码,简却觉得似曾相识。简没有接,然而手机却响个不停,她把手机一抓:“哪位?”一阵沉默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新年快乐!”简也呆住了一会儿:“锦贤?”锦贤“嗯”了一声,两人就对着手机陷入庞然的沉默。简狠狠心,朝电话说了一句:“锦贤,我想,我们,就这样吧。”简听到了电话那头伤心的沉默,没有一句话,简却知道,锦贤在流泪。简觉得鼻子酸,就抽抽鼻子,忍住泪,把电话挂了。
雪晴还在厨房里忙着,泽山也跑进去了,厨房里有说有笑。简看着他们俩那样幸福,忽然就觉得岁月安好,春风拂面。春晚就要开始时,手机却响了,联系人是杜生:“下楼吧,去看烟花。”简心里暖暖的,对着电话撒起娇来:“我有朋友,怎么办呢?”简听见杜生笑了:“一起去看吧。”挂了电话,简就立即打给青城,但青城不接电话。
是时候开诚布公了。简推开厨房门说:“我的男朋友请我们去看烟花,大家整理一下出去吧。”简看见,泽山和雪晴都呆住了,雪晴手里的碗落下,在地上摔成五瓣。过了许久,泽山才试探性地问:“锦贤?他来了?”简扭过头,不再看他们的脸色:“不。我和他已经分手了。我的新男朋友,叫杜生。”
泽山的反应她没看见,简却用余光看见了雪晴,那眼神,有愤怒,有憎恨,有不解,所有感情交错在一起,融合成一股黑色的风,呼啸着掠过简的心头。厨房睡鸟一般安静。一会后,泽山走到厨房门口把门打开,唤了一句:“雪晴,这么喜庆的日子,去看烟花吧。”这时雪晴忽地对着天花板大笑起来,然而那种笑声饱含了泪水,还有简也说不清的东西。泽山大步走过去把雪晴的嘴捂上:“不要笑!简,你先下去,我们马上来!”
除了杜生,每个人的心里是各怀了一个疙瘩看除夕烟火的。杜生还一个劲儿地给他们拍照,尤其是给简,似乎三百六十度都照了,仿佛她是他的雕像。简不开心,因为她不知道如何面对锦贤的同学和哥们儿;泽山不开心,因为他觉得他爱的人还在惦记着他人;雪晴不开心,因为她暗恋了7年的人,却在一夕之间被人甩了,而她已不是自由身。杜生仍保持着他的风度,心里也觉得气氛有异常,但还是一句不问地陪他们看完了烟花。在最大的烟花绽放时,简想起了那年的“520”,一地的玫瑰,还有属于她和他的火树银花。她终于感到了,那是锦贤走了之后,第一次心痛,而且是绞痛。简握紧拳头,放在心口,恍若在对着夜空发誓。其实,她明白,自己心里的烟花才是真正的寂寞。
杜生从车后厢里拿出一打啤酒,放在他们所在的桥边上:“喝吧,喝了一年的晦气就全没有了!”泽山一把就飞快地扯开包装纸,拿起一罐就猛地灌了下去。雪晴不是爱喝酒的人,但她却也一手拿着一罐,这边一口,那边一口,闷头喝着。简文明多了,只是细细地抿着。杜生不明白所以,悄声问简:“你的朋友们,没事吧?”简苦笑了一声:“能有什么事,就这样呗。”杜生搂住了简:“宝贝儿,少喝点,我可不能让你出事。”简举起啤酒罐到他的唇边:“喝。你也喝。”杜生抿了一口:“我开车呢,不能再喝了。”于是简就这么独自喝着,直到她把升上夜空的烟花全喝成了黑暗。
简是大年初三才觉得异样的。她打了多少电话,青城也不接,简以为青城去了以前的孤儿院过节了,但她越想越不对劲,越想越钻入死胡同。于是她不能等了,坐公交车去了青城家。还没到她的单元,简就听见楼下的大妈在门口说事。简本来不在意,但她听到“青城”二字,就停下来了,故作镇定地问了一句:“发生什么事了?”大妈也热情,指着楼上说:“楼上那姑娘,就是那什么青城的,死啦!”
一个晴天霹雳劈了下来,简到现在都无法形容自己的震惊。简倒吸一口冷气,正想问呢,那个大妈又开口了:“告诉你哦,她男朋友真是混球,还天天打她,她受不了了,从公司里逃回来,结果公司里不知道谁使坏,让人事部经理把她开除了,你说说,一个姑娘受这么多打击,啧啧……”对于谁使坏,简一清二楚。
这时另一个大妈也开口了:“别看这姑娘一脸福相,命苦着呢!我告诉你啊,她可是有着严重的抑郁症,每天躲在家里哭,也不知道去看医生。还听说啊,她死前前一天,她男朋友把家里的钱和存折席卷一空,不知到哪儿乐呵去了!这姑娘患着病,一时想不开,就喝农药了!这下,人死了,还没人给她收尸,也不知道她家人是什么样子,这么狠心……”简不想再听下去了,一步,一步,一步地迈上楼梯。站在青城家门前,她不知道该干什么。楼上那户人家从简身旁路过,那女的说:“大过年的,真晦气!”简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她知趣地闭了嘴。
简回头没有乘公交车,是一步步地跑回来的,有青城一幕幕的画面在眼前闪动,她的笑袅袅成烟,一切化为一片灰烬。而简,捧着这缕灰烬,只影向谁去。谁能想到,简离职那天,没见到她,一叹终成永别。简仰头望天,不明白苍天造出如此七窍玲珑的女孩儿,为什么又要这么早地召回她。她闭上眼,寒风打在她的脸上,仿佛在扇她的耳光,好在,痛使她感觉到了自己的存在。简知道,自己还有一笔账,要和一个人算。
简已经没有工作了,所以一天都很闲。春节假放完后,简每天都蹲守在以前的公司,她在等一辆本田车,车里是她要找的人——洪海玲。洪海玲几乎每天都在9点整到门口,然后慌慌张张地去打卡,有几次迟到了几秒,简在远处看见她火冒三丈的样子,心中酣畅淋漓。洪海玲每天都有一个长得很矬的男人送她吃饭上班,不知是不是她的情人?找这样的,没品就是没品。简内心嘀咕着,继续用望远镜观看。洪海玲每天下班后,都会去不远处的星巴克点一杯咖啡,一份提拉米苏,然后装作看书的样子,简猜都能猜到,她是在看书中的镜子。
有时候,洪海玲会和几个浓妆艳抹的女同事一起下馆子,有一两个简还认识,平常都是格子间的,抬头不见低头见,说不定还打过招呼。这种人居然还有朋友?但简一想到洪海玲是王经理的侄女,一切就想通了。简尾随她们来到餐馆,她戴着鸭舌帽、墨镜和口罩,悄悄选了一个背对她们的位置,偷听她们的讲话。
“许青城?那个不要脸的女人?”简听见她们在议论青城,就把椅子拉近了一步。洪海玲的高调说话声还是那么刺耳,就像尖锐的刀锋划过白铁皮。“她呀,原本不想让她死,没想到她竟是个脆弱的小女人,结果呢,脆成渣渣了!”一阵哄笑声。洪海玲得意地掀起眉毛:“简那个怂逼,本来准备留在后面好好对付她呢,这倒好,自己撞枪口上来了……”
在洪海玲尖锐的说话声和那些趋炎附势的笑声中,简离开了。她的拳头,握得紧紧的。
简已跟着洪海玲好几天了。这一天,是洪海玲一个人在小巷子里。简走上前,猛然敲了一下她的背,“洪海玲,还记得我不?”洪海玲一回头,花容失色,嘴巴也打结了:“简,简?好,好久不见。”简给了她一个轻蔑的笑:“我当是贵人多忘事,以为你忘了我呢,说吧,你对青城和我做了什么?”洪海玲恢复了她盛气凌人的架势,凹着嗓子说:“做什么?我能做什么?”洪海玲眼睛环顾四周,确信没有人后,倾斜着上半身在简耳边说道:“只不过略施小计罢了。”简沉住气说:“王经理的文件是你偷的,是吧?”洪海玲嘴一歪,露出她自己以为很美的冷笑:“我说是的,那又怎样?不是,那又怎样?”简冷冷地看着她:“说吧,又没有人。”
洪海玲斜了一眼简,舌头突然灵活起来了,“是的,我趁我叔叔不备,偷偷拿了他的重要文件,然后第二天再把你引到里面去。怎么样,没办法了吧?”洪海玲又把双手抱臂在胸前,嗓音越来越尖,“本来是要先把青城给扳倒,然后再撂倒你的,谁知道你自己抢着要去,我没得办法咯!”简强压住怒气:“那,青城呢?”洪海玲眉毛一挑,笑道,“谁叫她整天哭哭啼啼不上班啊,我跟叔叔说了几句,她就没了。”
看着洪海玲得意的脸,简忍不住亮出了手中的录音笔。不过,没等洪海玲反应过来,简又把录音笔收到了内侧口袋里。洪海玲忽然扑了过来,简一闪身,滑着步,仿佛脚下有一双滑轮。大学时她曾想学,可是怕跌跟头。现在她无师自通,正在乘滑轮远去。留下那个在后面大喊大叫的洪海玲。简没有看见这么难看的洪海玲。
等简走到大路中间时,洪海玲才追上来,车流却挡住了她。眼看着简越跑越远,洪海玲脱下自己的大红漆皮高跟鞋,往简的方向扔去,简一闪,就躲过了,继续闪腾袅娜,一路向前。
简把录音笔用特快寄给了于总经理之后,就蒙头大睡。她似乎做了许多梦,又似乎什么梦也没有做。但她依稀记得自己还在梦里的剧场里排练,有一句她背得很熟练的台词,却怎么也记不起来了。
简实在是欠了床的债了,两天后,她被公司的电话叫醒了,是让她继续去上班。洪海玲当然不见了。那些曾经和洪海玲走得近的女人们,看见简头都转了过去,似乎不认识她似的。简保持着外交式的微笑,坐到自己原来的位置上,看见对面的空位,还有旁边的空位。两个空位置,像两个买了票而没有观众入场似的。
2月14日的情人节到了,杜生还是没有任何表示。想想也算了,简烧起泽山和雪晴都爱吃的梅干菜扣肉,雪晴时不时地催一声:“好了吗?”那是家一般的幸福。多年以后,简回想到这一段,都会感到温馨。
梅干菜扣肉快要好了的时候,泽山回来了,但他没有进客厅,直接就进了厨房。原来泽山的背后藏着一大捧红玫瑰,他不想让雪晴现在就知道。热腾腾的梅干菜扣肉出锅时,雪晴已经蠢蠢欲动了。简和泽山商量好,简大叫一声:“雪晴,好了!”雪晴已闻香而来。然而放在饭桌上的,不是扣肉,是一大束饱满欲滴的红玫瑰。
一滴泪掉下能有多久?那就是雪晴从看见到拥抱泽山的时间距离。雪晴紧紧地抱住了泽山,久久不愿放开。
看着他们如此幸福,简退出房门,到楼下散心了。情人节到处洋溢着快乐,简看见了一朵朵的玫瑰,看见了一对对的情侣,却看不见一颗颗的真心。简感慨着,突然有一双大手捂住了她的眼:“宝贝儿,准备好了吗?”没等她回答,那双大手消失了——展现在她眼前的,是99朵蓝色妖姬!远远的,像一片沉静在蓝天下的海,照见了蓝色的简,蓝色的杜生,和一个蓝色的天堂。简不敢置信地走过去,用手抚摸着蓝色的玫瑰花瓣,就像在撩拨爱琴海的海水,一波波地荡漾开去,一直传到遥远的天际。“好看吗?”杜生挽起简来不及梳洗的头发,悄声细语。简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只剩下点头。杜生在心口做了一个爱心的手势,慢慢推向简,然后把虚拟的爱心放在了简的手中:“从此,我的心,是你的了。”简已经觉得晕了,然而她没有忘记做一件事:吻杜生。
三个月眨眼就过去了,日子甜甜美美,一路欢声笑语。那是一个雨夜,虽然还没有到夏天,已经是天雷滚滚了。简的第六感告诉她,要有大事发生,于是简待在出租屋里,哪儿也不去,她觉得,留在这,比去哪儿都强。等事儿发生是很忐忑的,简摸摸自己的小心脏,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她在背英语单词,然而她一个字母都看不进去,于是她扔掉单词本,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泽山和雪晴怎么还没回来?这急雨什么时候能停止?然而,在简的焦急等待中,雨声越来越大了。
果然,一个人影猛地撞开了门,简心里“咯噔”了一下,仔细看,原来是湿透了的雪晴。简想拿毛巾给雪晴擦擦,雪晴却叫住了她:“不用了。”然后从淋湿了的包里小心地用手指夹出一封信,这封信的四角已经洇湿了,但中间还洁白如新。雪晴双手奉上这封信,朝简鞠了一躬:“简,我知道有很多地方对不起你。这次,求求你,帮帮我……”雪晴哽咽了。简连忙扶起她,雪晴已经满脸泪水。简的心往下一沉,但还是安慰地抚着雪晴的背:“不哭,不哭,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我会帮你的,我会帮你的。”雪晴把信塞到她手里:“姐,如果,我说如果,如果我走了,请你务必把这封信交给泽山!”“傻孩子,你怎么会走呢……”简还没说完,雪晴双手捂着脸跑出去了。简想立即追出去,但还是把信放在书底下,拿了一把伞冲进雨帘。
雪晴在前面踉踉跄跄地走着,那个背影,如此仓皇,如此无助,就像一颗油珠,滚过不属于她的爱情的湖面。简不知道,从那以后,雪晴的近义词就叫远方。
简快要追上她时,雪晴却“啪”地一下跪下了。简拉住她的胳膊想把她拽起来:“起来!雪晴,别这么不争气,有什么好跪的!你给我起来!”雪晴却稳如石尊。雨“哗啦啦”地下,冲刷着雪晴脸上一轮又一轮的眼泪。简没有办法,只能为雪晴撑伞。这时,简看清了前面有一个身影,她不敢确定,那轮廓在黑暗中越来越清晰,如同一条鱼,从湖底慢慢浮向湖面。
是泽山。
因为是黑暗中,还下着那么大的雨,简看不清泽山的脸色,只知道他的轮廓是如此僵硬,冰冷的僵硬,像是忍着些许情绪,快要爆发出来,而理性又把那些情绪强压了下去。雨继续下着,一道闪电照亮了大地,照亮了三个人的无奈。随之是一道滚雷,从简的额头碾了过去。
突然,雪晴打破了沉默,她大喊着:“泽山,你听我解释!”简听见了一声低低的冷笑,交加着雨声,闪电般劈进雪晴的心里。泽山只是问了一句:“你自己在日记里说,你答应我只是为了更接近锦贤,是你写的,对吧?”雪晴说不出话来了,只是咬着嘴唇,微微地点了一下头。泽山甩手就要走,雪晴一声哀求:“求求你,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那日记是我半年前写的,你为,为什么不,不继续读下去呢?”泽山从背后扔出一个精美的笔记本,本子摊开在水塘里,很快,水在每一页上迅速爬升,同时爬升的,是泽山的怒气:“你叫我怎么读下去!全是对别人的爱慕!我以为你已经走出来了,你!你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雪晴哭得已经在抽搐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简知道自己不该说话,但她还是开口了:“泽山,你是知道的,雪晴她……”泽山不容她说话,语气十分坚决:“不要再为她说什么了。她和我在一起那么长时间,还……唉,这种女人不值,不值啊!”
雪晴已经噎住了。泽山转身就要走,雪晴憋住气,使出全身的力气大喊:“那是过去的我,现在的我喜欢你!我喜欢的是你!”然而泽山已经决定了,不再理雪晴的哭闹。雪晴双手抱头,撕扯着自己的头发:“你为什么不往下看呢?为什么呢……”雨继续下着,简一声不吭。雪晴的日记本躺在水塘里,一声不吭。
泽山走远了。简回忆,那是她最后一次看见雪晴。
简把信交给了泽山,很久很久以后,简和泽山谈心时,泽山才透露信上的内容,雪晴说,她毕业后,一直找不到工作,她已经厌倦了“北漂”,要去外面的世界闯荡。雪晴还说,她喜欢锦贤7年了,然而就是因为泽山,她才发现,人生的路原来是如此宽阔,以前她只看见了一棵树。让简记忆深刻的是雪晴最后的话:“你连过去的我都不接受,怎能接受将来的我?”
每每简想起这句话,都难以入眠。她不知道泽山心里在想些什么,只知道他们分手后一个月的星期六,李尚一来了。李尚一敲门时,简正在看书,看书时打开门看见一个不待见的人,是一件多么头疼的事。简正要关门,李尚一的一只脚已经跨了进来:“简,我找一下泽山。”简没办法,只好让她进来。
简继续看书,其实她也是装作看书,偷听他们讲话。泽山把李尚一带进了里屋,所以简只能断断续续地听个大概。原来,李尚一听说雪晴离开了,就要求和泽山复合。简则想,当初是你提出离开,离开就离开,为什么还要复合?爱情不是蚌壳,能合能分的。可是,人在爱情中就是犯贱,李尚一为了面包离开爱情,有了面包后,爱情还会回来么?这只不过让人更犯贱罢了。在简的胡思乱想中,泽山已经把李尚一送到了门口,开门的一瞬间,泽山说了一句:“有些爱情,已经过期了。”
简看见李尚一拉长了脸看了她一眼,仿佛在说:“就是你!教唆他!”是的,泽山以前并不是一个有主见的人,所以他答应过李尚一的追求,但经历了雪晴那件事,他的步伐坚定了,就像童话里那个失去了爱情的锡兵。
过了几天,简就明白了李尚一为什么能在一个大公司里迅速攀升,处在中层了。那天,杜生陪简逛街,简要上厕所,回来时,就看见了李尚一,她双臂环绕着杜生的胳膊,身子整个就蹭在了杜生的身上,翘着兰花指娇嗔着,杜生是个有风度的人,没有立即推开她,只是将乞求的目光投向简。简心底刮了好大的风,把她关于杜生的记忆全都吹乱了——简夺去杜生手里的包,头也不回地走了。5月底的风如同小羊羔一样叫着、挤着,扑在她的脸上,她想起了锦贤,想起了一年前的“520”,那满地的玫瑰,那眩目的烟花,怎么才一年,誓言就已经枯萎了呢。简站在电梯上,手忙脚乱地从包里掏出手机,想打给那个人,虽然她已经删除了他,但她还记得他的电话号码。如今,她只想知道,他是否还爱着她。
电话通了,她焦急地等着。可是,锦贤也没有推开凑上来的雪晴啊。简的心里掠过这样一句话,臭男人!她想立即掐掉电话,可听筒里却传来那个声音:“简,是你吗?”一听到这个声音,简的眼泪就要涌出来了,但她忍住了,一如往常:“锦贤,你,还好吗?”简听见电话那头微笑了:“简,你还没有忘掉我,我就还好。”简望着天花板,把眼里的眼泪倒了回去:“你,还爱我吗?”说完,她就捂住了听筒,她无法接受那一句“不爱”。殊不知,锦贤已经在心里默念了五百遍 “我爱你”,然而他没有说出口,只是低声说了一句:“祝你幸福。”简虽然捂住了听筒,但是她听见了,她还听见了心碎的声音。过了许久,他们都没有说话,用沉默考验彼此的耐心。简已经出了购物场,扑面而来的是马路的浊气。于是她按了“结束”键。
简是提前半个小时坐公交车上班的,她不想看见杜生。中午简没有回去,就在食堂里吃了饭,然后伏在桌子上休息,她放在青城桌子上的黄菊花已经枯萎了,打算明天再去买一支。自从青城死后,公司没有一个人敢搬到这个桌子上,于是一直空着。
简每个星期都会在青城的桌子上放一朵黄菊花。她闭上眼,想到了青城的一举一动,想到了青城的一颦一笑,一个转弯,她想起了雪晴,从心底来说,她都无法说清楚自己对雪晴是怎样一种感情,从那天她让锦贤带雪晴去恐龙园起,她们的命运就交接在了一起,拧成了一根解不开的麻绳。雪晴离开后,再无音讯。泽山试图找过她,可是每次都无功而返。简问泽山是否后悔,泽山总是沉默,但她看见了他眼里有星光微动。也许,错过了一时,也就错过了一世。简想着想着,就进入了梦乡。
睁开眼时,简看见了另一双眼睛——是杜生。简别过头不去看他。杜生也没有碰她,只是轻轻耳语:“宝贝儿,跟我来。”简哼了一声,理都不理他。杜生用结实的臂膀抓住简的手,把她从办公椅上顺了下来,简也是半生气半顺从地跟着他走。坐在他的车上,简突然有一种眩晕的感觉,不,不是晕车,简从来不晕车。她只是对往事有点不适而已。杜生把一只手伸过来握住简的手:“简,没事吧?那个李尚一,不过是我的一个手下而已,那天她遇到我,和我聊了几句,不知她为什么见到你,就往我身上扑,简,我……”简举起手,让他不要说下去了,她想吐。
下了车,杜生牵着她来到中央广场。简强压住心中的呕吐欲,想看看杜生到底想干什么。他们走到中央时,杜生打了个大大的响指,这时,广场的两边放飞出了两只硕大的红气球,简把身子靠在杜生的身上,她还在晕,于是她闭上双眼,想控制住恶心。
当她睁开眼睛时,气球已经飘到了半空,而气球下面还拉了两条条幅,一条条幅上写着“我错了”,另一条条幅上写着“嫁给我吧”,简看完最后一个字,一阵恶心泛了上来。这时,杜生单膝跪地,打开手中的戒指盒,笑着说:“简,嫁给我吧,我愿意照顾你一辈子!”广场上所有人都看着他们,有几个年轻人开始起哄:“嫁给他!嫁给他!”于是,所有人都加入了起哄的热潮中:“嫁给他!嫁给他!”简觉得胃里翻江倒海,有好几艘潜艇在胃子里来回撞击。她顾不上许多了,“哇”的一声就吐了出来,幸亏她侧过了身,才没有呕吐到杜生的头上。群众一片沉默,有几个人偷偷憋住了笑。杜生把戒指盒塞进包里,扶着简:“没事吧?”简摇摇头。她就这样狼狈地走出了中央广场。
回到车上,简一路无语。她想起了锦贤,为什么你不在我身边呢?为什么你不在我身边呢?简有点啜泣了,但忍不住就不是简!简压抑着自己的心情,她一直都这样。
杜生没有把她送到单位,而是把她送回了出租屋,杜生关上车门的一刹那,简终于开口了:“我答应你。”
简请了事假,忙着婚礼的事,也忙着搬家的事。泽山还是老样子,一句话不说帮她忙里忙外,当他把简最后一件物品——锦贤送给她的梳妆盒放进车子里时,泽山终于打破了沉默:“简,你结婚,会请锦贤么?”简愣住了,没有回答他。车子离开出租屋时,简对着车子的后视镜,摇了摇头。
婚后,简整天上班、买菜、烧菜,也把锦贤给忘了。一天,简去母校有事,路过了校园的老树林,路过了那棵树。简停下脚步,抬头仔细望着,看见了那个印记。树的愈合能力是很强的,然而那个印子已经深深地刺进了树的心里,还如初一样崭新,仿佛亘古不变。简深吸了一口气,徒步跑到操场上转了一圈。她还记得,锦贤背着她,她朝天空大喊的壮举。她闭眼,又深吸了一口气。
“简!”简睁开眼,看见了留校当老师的同学小凌。小凌给了简一个大大的拥抱:“好久不见,”然后小凌把脸凑了过来,“你,和锦贤怎么样了?”小凌不顾简难看的脸色,继续咕噜着:“当年,你们可是羡慕死我们的神仙眷侣啊!怎么样了,还异地恋哪?”简不吱声,低头看着塑胶跑道。“唉,真是可惜,锦贤大四那年查出患了家族的遗传病——一种罕见的视力退化症,回家乡没多久就失明了,当时好几个公司抢着要他,他不知为什么要去家乡养病,还去央求其中一个公司老总要你,不然,你怎么轻易就中标了?我说你啊,他也不容易,好好对他啊!”简一脸愕然,恍若石化一样。“怎么,你不知道?”小凌问着,简没有答话,只是一动不动地伫立在那儿。小凌看着她铁青的脸,知趣地走了。
简很争气,依然没有流一滴眼泪。
依旧是上班,买菜,烧菜。过了好几个月,简在切菜时,觉得口渴,于是从客厅果盘里拿了一个爱吃的青苹果,突然间,她想起了一个冬天,锦贤跑了好几家超市才买来一个青苹果,简啃着,锦贤微笑着给了她一个爆栗子:“你这个恶魔!”
啃着啃着,不知不觉,泪就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