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的远方(三章)
2013-04-06■青宁
■青 宁
爷爷的书屋
在我香甜又苦涩的记忆里,爷爷的书屋整洁又静谧,清瘦儒雅的爷爷总待在里面。幼小的我很好奇,总觉得爷爷的书里藏着漂亮的仙女和神奇的宝贝!爷爷不在家时,我就悄悄搬来长凳子爬上书柜,翻看上面的书,可里面密密麻麻的字我根本不认识,发黄的书页里还散发着难闻的墨味,就失望地把书放回原处。
书屋里靠墙有三顶书柜,正中央有一张陈旧的书桌,书桌上纸墨笔砚样样齐全。犹如砖块似的砚台中间都凹下去了。每次写字,爷爷总让我给他磨墨,我只磨了两三下便停了,爷爷浓眉大眼一瞪,我便乖乖地接着磨,直到里面的水变成黏糊糊的黑水。有人给爷爷送来上好的砚台,可爷爷仍用他的破砚台。我想,也许那砚台陪伴了他一生的缘故,所以才舍不得扔。
书屋在里屋,光线不太好。可爷爷一待就是一天,我也喜欢往里钻。爷爷写字读书累了,就抱起我,给我讲好听的故事。有些故事我至今铭记在心。如《曾子杀猪》的故事,让我明白做人要守信;《火龙袍》的故事,让我懂得做人要彬彬有礼;《邻居》的故事让我知晓一个人不能贪图富贵,真情、友情才是最宝贵的。
每年夏天,爷爷总要把书屋里的书拿出来晒,我拿起一本破旧的书,对他说:“这书好破,要扔掉吗?”
“这可是好东西呢!”爷爷笑呵呵地说,并小心翼翼地把破的地方补好。当时的我不甚明白,后来,我逐渐知晓这些破书不仅是爷爷的宝贝,甚至是他的命根子!在我出生前,爷爷为了他的书屋,为了他的宝贝书,曾被绑在大街上示众几天,后来长大我才知道,那是“文革”、“破四旧”,可他从未低过头,弯过腰。
爷爷视书屋为他的藏宝之地,除了我和奶奶外,一般人是从不让进来的。可有一次,他却带进来一位比奶奶漂亮的年轻奶奶。听姑姑说,爷爷曾经在上海谋生,在最困难的时候认识了那个女的,她帮助了爷爷,他们相好了,还给爷爷生了一个男孩和两个女孩。后来爷爷终究忘不了故土,放不下乡下的奶奶和我爸爸,与她分离回到乡下。已经过了好些年,她又突然来,爷爷就总陪着她,把我和奶奶晾在了一边!我很不高兴。
漂亮奶奶在乡下的日子,每天一大早就起来帮爷爷打扫书屋,整理书柜,给爷爷煮生姜红糖汤,到小河边洗脏的痰盂。陪爷爷在书屋,总有什么讲不完的话,还抢走我磨墨的任务。懵懂的我恨那个漂亮的奶奶,固执地认为她把爷爷从我和奶奶身边抢走了。
那位漂亮的奶奶住了些日子后,终于要回上海了。我得知这个消息后,高兴得睡不好觉,可临走隔夜,爷爷书屋里的美孚灯却一直亮到半夜,那位漂亮的奶奶也在书屋陪着他。
漂亮的奶奶走后,爷爷很少笑,依旧待在他的书屋里,看书写字,家里的事情从不过问,也不理睬奶奶。我为奶奶抱不平,真想走去嗔怪他一通。当爷爷笑着抱我时,我还故意不理睬他。可爷爷根本不在乎我那幼稚的行为,还是用硬硬的胡子扎我,我被逗乐了。其实,我也觉得那漂亮奶奶人也不错,她也像爷爷一样,能读书写字,要不是因我要帮着自己的奶奶,也一定会喜欢她。
没过多久,爷爷去县里办事,油缸里的油溅出来,酿成大火,把他活活烧死了。爷爷就离开了我们。
我嘶哑的喉咙哭喊着,要爷爷回来。因为我还没来得及跟他说,我也喜欢那位漂亮的奶奶。我还没来得及跟他说,我长大要在书屋陪伴他一起看书……
奶奶在整理爷爷的书屋时,一边抹泪一边说,他在恨我,才撒手离开我们的!后来才知,那个漂亮的奶奶本想在乡下长住下去,只想朝夕见到爷爷,度过晚年,可爸爸和奶奶坚决不同意!我长大后才渐渐意识到,爷爷与她的情也许因为都爱读书可说的知心话多。而亲奶奶没有多少文化,可说的话实在少。当时没有人理解他,可知当时的他内心有多么痛苦。不过,爷爷的痛苦还该怪他自己当年在上海时没有正确作出抉择,那上海的漂亮奶奶才是最痛苦的,她的痛苦,爷爷也有责任。她很可怜。
爷爷死后,奶奶经常打扫爷爷的书屋,爸爸提议把爷爷的书屋当做储藏室,奶奶没有答应。家里要建新房了,旧屋要拆掉,爷爷的书屋再也保不住了。奶奶把书屋里的书保存在木箱里,木箱放在奶奶的床底下,一直陪伴她到离开我们的那一天。
床
摇篮,是婴儿的卧床,可摇动。小时候,见过的摇篮其实是一种木桶,椭圆形的,有一米多长,铺上一些被褥,便是婴儿安全温馨的睡床。
儿时,我时常驻足于摇篮边,看着妹妹粉嫩粉嫩的脸蛋,不肯离去。我很羡慕妹妹能睡在这样的摇篮里,该有多舒服啊!奶奶一边摇动着,一边还轻轻地哼着小调呢!奶奶哄妹妹睡觉的本领可真高,不管妹妹有多吵闹,只要奶奶轻轻地一摇,妹妹便立即停止了哭声;又一摇,妹妹便手舞足蹈;再摇,便会“咯咯”地笑,甜甜的声音。我很纳闷,为什么我不行?后来渐渐明白,妹妹喜欢奶奶的声音,喜欢奶奶摇动摇篮时优美的韵律声。
我好想睡妹妹的摇篮,享受这份惬意呀!可奶奶说,我是大孩子了,应该一个人睡一张床。她在里屋用木板搭了一张简易的小床,挂上蓝色漏网丝帐。虽然很想抱着奶奶一起睡她那张陈旧的床,把冰冷的小手伸进她暖暖的胸口,可毕竟有自己的床了,我还是很兴奋。奶奶在我的小床上铺了厚厚的棉絮,还把她最宝贝的百子绸缎被给我盖,柔软又舒适。
在寒风凛冽的早晨,我静静地躺在柔软的被窝里,倾听着屋外呼啸的寒风,墙上挂钟的滴答声,细看挂历上的美女,任思绪自由地飞翔。奶奶满面笑容地走进来:“小懒虫,快起来吃煎年糕啊!”我一骨碌爬起,穿上了花布厚棉袄。冷风透过门窗肆虐地扑进来,我不禁打了个寒战,忙把小手伸进热被窝,奶奶便轻轻地拍了一下我的屁股,然后很麻利地叠好被子,快速拉好床单。看着豆腐干似的方方正正的被子,平平整整的床单,我抱着奶奶亲了又亲!
师范里,我们的宿舍里只有四个床位,清一色的条子床单,蓝色的蚊帐是奶奶帮我挂上的。每天早晨六点,音乐响起,每位学生都得起来跑步、做操,一向睡懒觉的我曾经埋怨这铁一般的纪律。然而,渐渐地,我明白了:在我贪恋温暖的被窝的时候,同学已经把衣服洗好;当我躺在柔软的床上的时候,同学已经背了一首优美的小诗;当我留恋柔软的被窝的时候,同学已经练了几十遍的钢琴曲。
于是我不敢再贪恋那温暖舒适的床。每天早晨音乐响起,咬咬牙一骨碌爬起,或去舞蹈房晨练,或去柳树下诵读。奶奶把叠被子的绝活传给了我,我把自己的被子叠得砖块似的,还能修整同学的扁塌塌的被子呢。每周一次的宿舍评比,我们宿舍几乎都能得奖。
奶奶的卧室里有一张老式双喜床,上面雕刻着精彩图案,花鸟虫鱼样样俱全。这张老式床很大,挂着一顶洗白了的帐子,靠墙的一面上下皆搁有一块光滑的木板,上面整齐地叠着奶奶四季的换洗衣物,下面一块放着一些瓶瓶罐罐,罐子里有的放着甜蜜蜜的芝麻糖,有的放着凉甜甜的冰糖,还有的放着一些雪花糕……我们几个孩子整天围着奶奶转,到了晚上,都不愿回自己的小床睡,三四个孩子挤在奶奶的被窝里,尽情地玩笑,猜中指、唱小儿歌、听奶奶讲山海经,厚厚的被子一会拉到东,一会拉到西,折腾到半夜,当奶奶宣布“睡觉啦!”我们就直盯盯地看着瓶瓶罐罐。这时是最幸福的时刻,奶奶从罐子里取出甜蜜的冰糖,塞进我们几个的嘴里,含着凉凉的冰糖,甜甜的汁水一直渗到心上。
然而,有一天回家,奶奶竟躺在她那张老式床上,两眼满含泪水,她紧紧地拉着我的手,示意让我坐在床沿,可她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这张老式床是爷爷和奶奶结婚时的喜床,奶奶在这张床上生了五个姑姑、两个叔叔。这张床承载着我们一大家族的生命,有着极大的功勋!可它又残酷地掠夺去了奶奶那瘦弱的身躯!
小小的一张床,对于宇宙来说,是微小的尘埃。在每个生命种子落定的那一刻,它却敞开她柔软又温馨的胸怀,热情地拥抱每一个生命,不管是尊还是卑,都一视同仁。可她又无情地吞噬了一个个可亲可爱的人,我又是那么痛恨她的无情,我欲把她焚烧毁灭。然而,这生命延续或更替是任何人无法改变的,床还是默默无闻地传递着生命的火把,从未让生命的锁链断掉过,那是无穷无尽的锁链,一直伸向渺茫的未来。
第一个书包
小时候,我每天都傻愣愣地坐在门槛上,看着哥哥背着书包去上学。绿色的书包一颠一颠地在脑海浮现,梦想着自己也能有这么一个书包。
“咚咚”地走下木楼梯,看到墙壁上挂着一个黄色鸡皮绒挎包,我眼睛顿时一亮,满是欣喜,那不就是我的书包么?迫不及待地背上我的新书包,放进几本我喜欢看的小人书,斜挎着,神气十足地在家里走来走去。在家里过足了瘾,就来到晒场上显耀起来。
“英子,你的书包真漂亮!”隔壁大婶夸赞着,我更是得意了。
“英子,该上一年级了吧?”对屋李哥哥眯缝着眼,紧盯我的新书包。
我背着新书包,整天在村子里炫耀。挺起胸,气昂昂走过小梅家;手拉着书包带,耀武扬威地走过打麦场;张着嘴,欢蹦乱跳地来到三爷爷家,告诉他我有新书包啦!
吃晚饭时,我宣布,今晚新书包陪着我睡。真的,晚上我梦见自己背着新书包上了一年级。
黄色鸡皮绒斜挎包成了我的第一个书包,有了它,我就能和小伙伴一起读书了。冥冥之中,它把我与课本紧密地连在了一起,有了书包,我就是一名真正的小学生了。在我稚嫩的心中,我渴望和哥哥一样背起书包去上学,渴望和大姐姐一样唱着《小儿郎》的歌曲放学归来。
炎暑时节,蝉儿聒噪。学校通知各大队,入学孩子提前两天去报名。父母外出干活,没人替我报名,我心急如焚,有了新书包难道我还是不能去上学?
看着黄绒绒的新书包,我“蹬蹬蹬”地往三爷爷家跑去,“咚咚咚”地敲开门。三爷爷浓眉大眼,儒雅之至,曾是私塾老先生。那天,我竟然向老夫子——三爷爷借了两元钱去报名。老夫子竟然爽快地答应了我的要求。
我背着新书包,紧握两元纸币去小学校报名了。当老师问我姓名,我心儿“突突突”地乱跳,汗津津的纸币郑重地交给了老师。老师发给我两本新书,我小心翼翼放进书包,兴冲冲地跑回了家。路边树上的知了在欢唱,我成了一名小学生。
我跑回家,把书包挂好,用旧挂历把新书包好。走到院子里,把父亲养在鱼缸里的一条鱼捞起来,放进竹篮里。挎着篮子,把鱼儿送给三爷爷,三爷爷很诧异,知道我要用鱼儿去抵两元的用意后,他呵呵地笑了起来,把我抱在怀里。最后,那鱼还是养在了我家的池塘里。
村子里的人知道我借钱上学的事,都笑我。有人说我聪明,有人说我傻。我都不管,因为我有书包,能上学了。
我斜挎着漂亮的书包去上学,把新书包小心地塞进课桌里,听老师讲课。放学了,我直奔三爷爷家,跟他讲学校里发生的事情:教我们的语文老师很漂亮,一笑起来有两个酒窝;数学老师戴着一副眼镜;学校里有五张水泥乒乓桌……三爷爷总是摸着他的山羊胡须,笑呵呵地,还给我讲许多故事。夜幕降临,我该回家了,三爷爷就用纸包上几颗芝麻糖,塞进我的书包里。
每天,我都把书包端正地挂在墙壁上,不让任何人把它拿走。一次,墙上的书包不翼而飞,我到处找,急得大哭。母亲从河边码头回来,看到盆里有水淋淋的书包,我才破涕而笑。
书包成了我忠实的伙伴,它是我黄金时代的见证者,见证了我童年的欢歌笑语,伴随我一天天地成长。一天,我的新书包不见了。母亲说,那个包是表姐的,本来就不属于我。我倔强地怀抱着它,不让母亲把它拿走。可最终,还是让母亲拿走了,给了那个上初中的表姐。
那天晚上,北风呼呼地刮着,我在黑暗中哭了好久好久,直到昏昏睡去。在睡梦中,我时常梦见那个黄绒绒的书包。梦醒后,我将走出唯我独尊的黄金时代,开始遍尝人间的酸甜苦辣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