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小说的民间叙事艺术
2013-04-02殷宏霞
殷宏霞
作为新时期文学写作的实力干将,莫言以他独到的眼光和敏锐的观察力叙述着乡间的传奇故事。他出生于山东高密东北乡,民间丰富的生活经历为他的创作提供了无尽的源泉,他的作品里的故事也基本围绕着家乡民间故事来展开。作家在对家乡民间故事进行客观叙事的过程中,融入了自己的主观想象,很好的将现实与想象结合在一起。
一、苦难母题
随着五十年代饥荒、六七十年代十年浩劫的结束,苦难亦随着结束,中国迎来了一个新的时代,新时期文学应运而生,由于很多作家之前命运坎坷,有的还甚至被剥夺了写作的权利,一旦获得写作的自由权,那么对苦难的抒写就无疑成为他们创作的主要主题。
纵观新时期文学,很好的对苦难进行抒写的作家很多,如张贤亮的《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灵与肉》等作品都很好的抒写了苦难,抒写了那个时代人的窘迫和压抑;余华更是抒写苦难的能手,他的《许三观卖血记》、《活着》等一系列小说都有力地表现了苦难。莫言也不例外,他的作品里也充满着苦难。“童年的生活经历和体验对我以后思考问题、进行文学创作是有很多潜移默化的影响,有时自己都没意识到, 经常不知不觉会回到童年的状态。”[1]莫言是土生土长于农村的,当时山东高密的经济很落后,当地很多人吃不饱肚子,饱受饥饿的煎熬,莫言对饥饿的印象是非常深刻的。贫困的童年生活和多舛的人生在他的心中打上了深深的烙印,这也建构了他丰富的精神世界。他的很多以少年为写作对象的小说都充分体现了这一点,作品里的童年故事是采用儿童的视角来进行叙事的。其实以往也有部分作家采用儿童视角来进行创作,但莫言的独特性在于,他并非是借助孩子来表达对社会黑暗的批判,控诉社会的不公,而是真正说出了他们想说的话,说出了他们想做的事,还原了孩子的本真。
黑孩(透明的红萝卜),他最会说话但选择沉默是金,他感觉敏锐且想象丰富,一个普普通通的红萝卜,但在黑孩眼里却发出一道金色的光芒,变得非常美。在那沉闷并备受压抑的年代里,这可能是唯一能够引起黑孩联想的颜色。黑孩的梦寄托在这透明的红萝卜里,但现实是无比残酷的,梦想终究很难实现。莫言明显是借助黑孩来传达自己的心声,并对那段令人难以忘怀的历史进行无尽的诉说。作家自己就曾坦言,小说中的黑孩尽管不是他本人, 但是与他是心心相印的。
应该说莫言在其许多作品里都创造了类似黑孩这样的孩子形象,《枯河》中的小虎,从小到大很少得到父母的关爱,父母经常为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对他进行谩骂和责打,而莫言也是在这样不快乐、不受关爱的家庭环境中成长的。再如《四十一炮》中的罗小通,父亲与别人私奔,使他失去了父爱;父亲杀死了母亲,使他失去了母爱;妹妹娇娇也过早夭折,使得罗小通成为了一个无家之人。罗小通的少年时光充满了寂寞、压抑和无奈,这与少年时期莫言的寂寞、压抑与无奈是惊人的吻合。
莫言对童年生活的记忆是刻骨铭心的,丰富深刻的童年生活经历为他的创作提供了无尽的写作源泉,而这些丰富深刻的童年记忆又来源于他对民间观念的独到理解,他和众多作家的理解是不一样的。鲁迅更多的是强调对民间劳苦愚昧的大众进行思想上的启蒙,蒋光慈等在红色三十年代,更多的则强调民众所喜欢的民间形式, 而莫言所强调的民间, 是一个复杂的矛盾体。“高密东北乡无疑是地球上既美丽又丑陋、既圣洁又龌龊、既英雄又混账、既能喝酒又能爱的地方。”[2]这点和废名以及沈从文等不相同。在废名和沈从文的笔下,乡村世界是美好的,这里山清水秀、鸟语花香;这里民风淳朴、乡民善良;这里是自由自在的世界。而莫言并没有将故乡写得很唯美,而是既写出了民间世界的清秀和美丽,也写出了民间文化的丑陋与愚昧。在莫言的作品中, 我们能够看见乡村的真实面貌,而这种真实的民间文化形态更彰显出了它的美学方面的意义, 即一个善恶并存、美丑共生的民间社会现实被勾勒出来了。
二、善恶并存、美丑共生的民间社会现实
莫言笔下的民间世界是善恶并存、美丑共生的。莫言常言“既然百花齐放也该让狗尾巴花开放;既然百家争鸣也就该允许乌鸦也鸣。”[3]正如哲学上所说事物是对立与统一的。《红高粱》里的我的爷爷余占鳌,既是抗日英雄又是土匪王八蛋,在他的身上很好地体现了善恶美丑的融合。他一生杀人无数,在单家迎亲的路上,为了保护我奶奶戴凤莲,他冒险杀了自称是三炮的土匪;在戴凤莲回门的路上,他堵住了她并进而与之在一望无际的高粱地里纵情;后来为了能够与戴凤莲在一起,他杀死了单家父子;这些行为既非法又有悖伦理道德,可以说是土匪王八蛋的行为;但同时又可看出他性格中的嫉恶如仇、敢爱敢恨。日本人来了,烧杀抢掠,大肆残酷杀害反抗者。他们杀了三炮,还活剥了罗汉大爷。日军残暴的行为引起了众多人的不满。余占鳌组建了一支缺枪少炮、未经严格训练的小队伍,他们经常出没在高粱地里与鬼子拼命打伏击。这又显示了他英雄的一面。
《蛙》里的姑姑万心也是位集善恶美丑于一身的典型。姑姑是一个远近闻名的乡村接生婆,她的一生富有极强的传奇色彩,虽然是一名普通的乡村接生婆,但由于她技艺高超,曾顺利接生过无数小孩,抢救过众多处于鬼门关上的妇婴的生命,所以在很多高密东北乡人的眼里,姑姑就是天使,就是送子观音,是英雄式的人物。后来她和一个空军飞行员恋爱了,但好景不长,一方面由于姑姑“太革命,太正派了”,另一方面因为空军飞行员迷上了台湾电台的某位主持人的声音进而叛逃到台湾,直接导致了这场爱情的失败,而这场失败的爱情也彻底改变了姑姑的命运。由于爱人的叛逃,姑姑也受到了很大的牵连,又加上个别人言语的刺激,她一度选择了自杀。由于院长没有追究她的连带责任,她因此感激涕零,从此以后积极投入到忘我的工作中。自从国家实行了计划生育后,她就从一个挽救无数生命的天使,变成了一个让无数家庭闻风丧胆的魔鬼。姑姑对待计划生育政策满腔热情:“为全人类做贡献”、“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4]一名孕妇怀孕五个月,怕被引产选择出逃,姑姑得知后驾船追赶,孕妇看见被追到于是慌忙中跳河,由于体力不支,最后命丧黄泉;为了逼侄媳妇王仁美堕胎,她大义灭亲,想尽了各种办法,最终使得王仁美死在了手术台上,一尸两命。
《二姑随后就到》里的二姑同样也是位集善恶美丑于一身的典型。二姑是女中豪杰式的人物,但人性之丑在她身上也得到了很好的体现。因为出生时双手长蹼被食草家族抛弃,但她却神奇的活了下来,并生了天和地两个儿子,等到儿子长大后,她怂恿儿子杀戮家族中的所有人,她的报仇宣言就是“随后就到”,作品里的杀人场面可谓惊心动魄。大奶奶的两个眼球先是被天和地兄弟残酷地挖掉,而后又被路人凌迟而死; 豚奶奶的双手先被无情地剁下,而后双脚又被残酷地剁下。这些血淋淋的描写很好的体现了人性之丑,人性之恶。之所以说其丑、其恶,是因为作品展示了人们对于亲情的无比漠视。在这里亲情荡然无存,我们看到的只有仇恨。丑陋的人性和罪恶的行为演绎了这段富有传奇意义的故事。莫言的以美为丑的理念闪烁在字里行间。
在莫言的作品中到处都能看到这样集善恶美丑于一身的形象,作家借助这些形象来演绎他的民间历史, 这也是莫言在创作中的主要着眼点,而这种审美表达也恰恰给读者带来了一种新的阅读视角和审美体验。
三、主观化的历史倾向
相比于正史而言,野史更受到莫言的欢迎,野史在莫言小说里得到了很好的表现和张扬。莫言从主观化的叙述视角切入,在作品中不再简单地讲述历史事件,而是凭借天马行空式的叙述试图解构历史客观性。“作者有意暴露‘我’的存在和‘我’的主观观念的渗入, 甚至常用‘我想’、‘我猜测’、‘我以为’等口吻来叙述历史。填充各种空白之处, 裁断模糊的疑点。”[5]作家不在隐藏于幕后,而是作为一个对话者积极显露自己的声音, 从而建构主观化的历史倾向。历史不再是万古不变的客观存在,而是随着叙述人的主观见解的不断渗入, 让我们看到了多姿多彩的别样的历史。莫言对第一人称叙事视角特别偏爱,《红高粱》就是选用第一人称视角来叙述的经典代表作。作品以“我”的视角讲述了“我爷爷”、“我奶奶”的传奇一生,而且不仅仅用“我”的口吻来讲述历史,还用“我想”、“我以为”等口吻来叙述历史,让读者很容易就走进作者设置的故事情境,认为那是历史的客观存在。
莫言善于运用自己的话语将客观化的历史主观化,这就很容易理解莫言对人、对事所持的态度。《红高粱》里的我的爷爷余占鳌既不是受人崇敬的英雄人物,也不是优秀的共产党员,只是普普通通的小人物,他身上有土匪习气,他的抗日带有很大的盲目性,他也没有崇高信仰,而这个小人物却被担当了展示历史的重任,这表现出了作家对其欣赏的态度;《丰乳肥臀》里的鲁立人是一位革命者,但读者看不到作家对其的赞扬;《酒国》里的高级侦察员被打的狼狈逃窜;《檀香刑》里的孙丙参加革命,却受了檀香刑,这些都表现出了作家强烈的主观性和天马行空的民间想象。
莫言还善于挖掘历史的偶然因素,通过偶然因素的介入来改变人物命运。如在《红高粱》中, 作家写了三股抗日力量,但本来三股力量是对立的,但日本鬼子突然来扫荡,这是偶然性事件,正是因为这个事件使得他们紧紧地团结在一起,因为他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偶然性推动了故事的发展,改变了高密乡人的命运。与格非的《迷舟》、苏童的《我的帝王生涯》、叶兆言的《十字铺》等历史题材作品一样, 作家们都表现出了对历史偶然性的青睐, 藉此表达对人类生存环境不确定性的感慨,引发读者无尽的思考。
由于莫言有着丰富的民间生活体验,这使得他在将近三十年的创作中,始终不忘关怀底层民众,并始终坚持着他的民间叙事立场。一方面,对民俗风情的考察是莫言所关注的;另一方面,对民间传奇故事的挖掘与提炼也是莫言所重视的, 他喜欢将自己的主观意念切入到这些广为流传的民间故事中,这样就使得故事更加神秘;同时作家又有着丰富的想象力,他充分调动视觉等全部的感官和想象力,借助简洁优美的语言和独特的叙事策略,给读者营造出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读莫言的作品,我们可以读出他的无拘无束、他的率真、他的旺盛的生命力, 这也是他能够成为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主要原因。
[参 考 文 献]
[1] 莫 言.童年的记忆是难忘的[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6.
[2] 莫 言.红高粱家族[M].海口: 海南出版公司,1999:2.
[3] 莫 言.会唱歌的墙[M].沈阳: 春风艺术出版社,2003:245.
[4] 莫 言.蛙[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9:239.
[5] 南 帆.文学的维度[M] .上海: 上海三联书店,1998:2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