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朦胧诗发生的外部动因
2013-04-02王亚斌
王亚斌
一、读者身份的追寻与确认
从文学社会学的角度看,在文学生活的背后隐藏了某种社会分化,不同的文学流派和文学取向可能对应着不同的社会群体。黑格尔就指出,小说是“近代市民阶级的史诗”。[1]文学流派的成立或者某种文学作品的兴起总是来源于一定的社会阶层和社会群体,与一个读者群的形成密切相关,读者的接受心理、接受能力对文学作品的传播有决定性作用。朦胧诗在发生的最初阶段还是一种缺乏读者阅读的写作,限于小圈子内(如白洋淀诗群)同人性质的交流,基于某一社会阶层的读者群有待建立。在朦胧诗的发生、形成过程中,如何锁定一个新的读者群?如何激发他们对朦胧诗的追寻意识?成为关涉朦胧诗能否成立的重要问题。
高考承载着教育与选拔的双重任务,作为教育制度重大变革而恢复的高考制度使中国精英的基本构成模式由重政治向重知识转变,文革时期的工农兵学员被大学生取而代之。新式学生群体的出现不仅改变中国社会的固有结构,也直接构成了朦胧诗发生的社会前提。(值得注意的是,工人、教师、医生和战士等城市知识青年也是朦胧诗阅读群体的重要组成部分。)通过发表诗歌作品、印发刊物和出版诗集,以民刊《今天》为中心的朦胧诗传播空间逐步建构成形。在“三个崛起论”①的作者谢冕、孙绍振、徐敬亚的大力推介下,朦胧诗以全国学生为接受主体向外快速扩散传播,并且在城市知识青年中迅速蔓延并产生强烈反响。《今天》编辑部的赵一凡所编《来信摘编》显示,当时的学生读者分布在北京大学、上海大学、武汉大学等高校以及一些中学,床头放一本《朦胧诗选》是大学生宿舍普遍的现象。学生群体既是朦胧诗的热情读者,也是主要的追随者。朦胧诗的广泛传播带动了以学生为主的广大青年写诗的热潮,许多读者通过投稿一变而成为作者,写出优秀的诗歌作品,有的甚至成为优秀诗人。
朦胧诗多用象征和它的“不透明性”“多义性”打破了现实主义创作原则一统诗坛的局面,为诗歌注入新的生命力,朦胧诗“朦胧”“晦涩”“读不懂”的争议,又造成了朦胧诗与部分读者之间的紧张关系。按照先锋的逻辑,与普遍阅读取向的疏远,恰是某种反叛性文学倾向得以成立的前提条件,不论读者数量多寡,读者群的稳定才是一个新的文学场域获得自立的关键。帕斯认为:诗歌的关键在于他的读者是谁,而不是读者的数目多少。因此,朦胧诗与读者之间的紧张关系恰恰确证了朦胧诗场域某种程度上的自立。
文学社会学认为,“阅读行为是一种经验,使一个人完全同他个人的各个方面和集体的各个方面结合起来。”[2]139考察朦胧诗的读者,“经验”所依托的某种基本的历史情境和文化心理层面也应纳入讨论的范围。阅读某种读物或参与某种文学活动实际暗含着对某种社会身份的追寻与确认,是人们社会行为的内在动力,它与特殊的社会性动机相连接。当朦胧诗集从内部交流资料转变为畅销书,由私人化的精英阅读转化为更多满足于一种身份象征和社会竞争的阅读需要,阅读的内在价值也潜在地发生转变。获得朦胧诗的阅读与写作能力,是被允许进入这一精英文化圈和获得特殊社会性身份的资本。这种心理行为和阅读动机,正如齐美尔的分析:对于时尚来说,一方面,只要它模仿,它就在满足对社会的依靠的需要,……但是另一方面,它也满足着区别的需要,满足分化、交换、独树一帜的倾向。[3]在朦胧诗阅读时尚的驱动下,朦胧诗阅读与写作成为一种新的消费行为。朦胧诗集作为朦胧诗的范本,成为获得新的文学能力的入门手册。
二、文化逻辑与商业逻辑交织下的朦胧诗集出版
朦胧诗的发表和读者群的形成,意味着朦胧诗从既有的文学传播秩序里脱颖而出,而朦胧诗集的出版对朦胧诗步入文学史的舞台则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
在朦胧诗集出版之前,朦胧诗只是通过民刊《今天》等杂志小范围的传播,官方刊物如《诗刊》等只是零星地刊载,接受群体主要是一些具有相应审美经验的文人读者,这限制了朦胧诗在更大范围的传播。要扩大朦胧诗的传播范围和影响,就必须策划出版朦胧诗集以使朦胧诗从私人化的文人渠道生产和传播扩大到大众渠道中去。“她们不满足小范围的欣赏和创作,而想让更多的人来分享阅读的快乐和惊喜,并能加速传播这种充满人文精神的诗歌,于是就萌生了出一本朦胧诗选集的最初想法”[4],第一本朦胧诗集的编选,就与这种传播上的便利考虑相关,朦胧诗集的出版打破了传播的时空限制。
要使文学现象成为一个完整的现象,销售是必不可少的环节。埃斯卡皮认为:出版社的职能简化为物质活动,可以归纳为这样三项:确定选题、生产和发行。这三项活动互相连结,互相制约,相辅相成,形成出版活动的循环。[2]77朦胧诗集的选题不言自明,出版者已经预想到选题的可能的读者。“此类诗的创造,从一定意义上说,是最大可能地调动欣赏者的创造欲望,吸引他们的参与。这是一种双向的有一定规范性的自由活动。”[5]这表明,朦胧诗集的可能读者是文人读者和大众读者,其中既有赞同者,也有反对者。选题确定之后,出版者接下来要做的工作就是进行生产。由于扩大影响的需要,朦胧诗集已经确定了更多为大众读者而设计达到的某种印刷质量和应该具备的物质特点。在用纸、开本、插图、装帧、印数等印刷的物质特点中,最重要的就是印数。在商业利益诉求下,过少的印数会导致书价偏高,就可能使那些本来有购买欲的潜在读者望书兴叹。印数过大又可能导致供过于求,出版商亏损。“在技术方面,出版者通过作出一些物质方面的决定,表达出他一开始就已力图在他所推荐的作家和他所假设或刺激的读者之间建立平衡”,[2]81为实现期望的商业利益,《朦胧诗选》的出版者采取了多次印刷的低价出版策略。第一版第一次印刷5500册,在较短时间内销售一空。第一版第二次印刷384页,定价2.35元,印刷数量达到3万册。根据王大林《1980-1986年国内图书价格变化》一文中所做的统计,[6]较之于当时的文学艺术类书籍定价,《朦胧诗选》的定价偏低。1996年第九次印刷时已达248500册,足以佐证诗集受到前所未有的关注和欢迎,共同的文化、共同的价值观念和共同的语言把作者与可能阅读其作品的读者最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朦胧诗的汇集成册,使人们更容易了解朦胧诗的实绩,《朦胧诗选》获得了持久性的传播效果,一个庞大的诗歌阅读群体和模仿者出现了,这不仅扩张了朦胧诗的社会影响,使朦胧诗的成立具备基本的社会基础,而且也提供了存留于历史的可能。正如谢冕在为《朦胧诗选》作的序《历史将证明价值》中所预言的:“时间最终将证明,20世纪70年代后半期中国出现的诗的变革运动,其意义是深远的。”
从1979年朦胧诗走上诗坛至1986年朦胧诗的解体,中国大陆地区出版或编选朦胧诗诗人的诗集、诗选集有十几种。在朦胧诗发生空间的拓展中,朦胧诗集与出版社的关系,显现了文化逻辑与商业逻辑的奇妙交织:出版社从朦胧诗集的出版上,不仅获得了经济上的回报,更重要的是,积累了象征的资本,提升了自己的文化形象,在出版的商业逻辑之外实现了一种新的文化抱负;而朦胧诗集的印行、传播也得益于出版社的积极支持。
三、论争与阅读中朦胧式阅读程式建立
在朦胧诗的论争中,朦胧诗的读者可分为以保守诗人为代表的批评派和以“三个崛起”论的作者为代表的赞成派。对于“保守”批评派,程光炜说,“对方的批评家实际有两拨人,一拨是章明、周良沛、丁力、宋垒、峭石等,另一拨是在清污中参与到批评中来的人,如柯岩、程代熙和郑伯农等。前一拨人对朦胧诗创作的批评,主要是围绕‘懂与不懂’ 的问题展开的。”[7]对于柯岩等人的批评,程光炜则认为超越了诗歌阅读的层面,与大叙述产生思想上的深刻关联。赞成派一方关于个人化、人性自由、人的尊严的经典论述对解放人们思想和推动新诗探索产生了巨大作用。着眼于对待朦胧诗的态度,批评与赞成的分类方法能够厘清朦胧诗论争和接受的复杂性,显露出朦胧诗发生的内在因素,但是要揭示朦胧诗发生的外部动因,必须采用另一种分类方法。
埃斯卡皮区分了两种阅读,一种是“文人渠道中的阅读”,即以充实自己提升自身文学、文化修养为动机的阅读;另一种是“大众渠道中的阅读”,其中蕴藏着一种通过阅读文学作品“疗养”精神缓解现实生活压力摆脱现状的动机。大众读者还会掺杂一些实用性的阅读动机,比如趋附阅读时尚、消遣娱乐、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等。根据不同的阅读动机,朦胧诗的读者分成“文人读者”和“大众读者”两种类型。
朦胧诗的发生,最早是以朋友或同人间的讨论和实验开始的。《今天》的诗人就是一群有着相近生命体验的同龄人,他们在文学艺术资源极其匮乏的年代里写作、传阅、讨论诗歌作品。他们的阅读不仅是线性的单向接受,同时也介入到朦胧诗的建构中,并且他们的阅读感受和创作经验往往也会形成诗论,他们是读者也是诗人。朦胧诗的这一类读者就是“文人读者”,他们的阅读接受活动也即埃斯卡皮的“文人渠道中的阅读”是审美经验的创造过程。相对于朦胧诗的“文人读者”而言,对朦胧诗并无太多阅读经验和相应意识观念,受时髦风尚驱使而处于阅读无名状态的一般读者,即“大众读者”,他们构成了朦胧诗接受广义上的主体。“大众读者”的阅读接受活动也即埃斯卡皮“大众渠道中的阅读”。
从接受的角度看,某种文学类型的存在必须与读者间构成对话关系,否则就是孤立的存在。乔纳森·卡勒认为,具有某种意义和结构的作品,之所以能够被读者当作文学来阅读,在于读者拥有一种“文学能力”,而这种“能力”是落实在一种无意识中的、基于“约定俗成”的“阅读程式”之上的。“把文学能力视为阅读文学文本的一套程式,这丝毫并不意味作家们生来就是只知道产生一串串文句的白痴,而真正的创作活动,都是由掌握了加工这些语句的巧妙办法的读者来完成的”。[8]朦胧诗获得“合法”地位,不只是写作和理论上的问题,它还是一个阅读上的问题,即能否在“大众读者”那里形成一种有效的“读法”并建立一种相应的阅读习惯。对于朦胧诗阅读而言,在原有的陈旧“阅读程式”已经过期失效的情况下,建立一种崭新有效的“阅读程式”就成为必然选择。朦胧诗人和“文人读者”间的先锋性探讨,也必须从“同人圈子”向外扩散,影响、甚至塑造“大众读者”的阅读程式,使朦胧诗的广泛接受成为一个“教化”和普及的过程。
章明在《令人气闷的朦胧》一文中说:“尽管它们在风格上各有特色,却毫无例外都是不晦涩的,读得懂的。初读一遍, 立即在心里引起共鸣, 细读几回, 越觉得‘此中有真意’”。[9]这表明,此前的诗歌遣字造句符合语法规律,语言明快晓畅,读者阅读相对容易,极易引起共鸣。这种习惯性的的阅读程式是诗歌长期关注社会和时代精神生活的结果,显示了一种传统的美学原则。与此相反的是,朦胧诗恰恰标志了一种艺术革新,一种新的美学原则的崛起,是“不屑于作时代精神的号筒,也不屑于表现自我感情世界以外的丰功伟绩”、“不是直接去赞美生活,而是追求生活溶解在心灵中的秘密”。“我们一时不习惯的东西,未必就是坏东西;我们读得不很懂的诗,未必就是坏诗。我也是不赞成诗不让人懂的,但我主张应当允许有一部分诗让人看不太懂。”[10]朦胧诗论争结果是,陈旧封闭的诗学观念得到更新,扩大了朦胧诗的影响,促进了朦胧诗的繁荣,构建起新的“诗”观念。而随着观念的普及,朦胧诗的读者阅读程式也相应建立起来:思想内容上注重人的价值、自我表现;艺术上注重意象化、象征化、立体化。
读者的参与与读者群的形成、朦胧诗集的出版与朦胧诗形象的塑造、阅读的扩张与阅读时尚的深入人心,使得朦胧诗在文学社会学意义上的外部动因的作用下,建构起朦胧诗的历史版图。
[注释]
①1980年5月7日,《光明日报》发表谢冕《在新的崛起面前》、1981年第3期《诗刊》发表孙绍振《新的美学原则的崛起》,1983年第1期《当代文艺思潮》发表徐敬亚《崛起的诗群》,这三篇文章,史称“三个崛起”。
[参 考 文 献]
[1] 黑格尔.美学(第三卷下)[M].朱光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167.
[2] 罗贝尔·埃斯卡尔皮.文学社会学[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8.
[3] 齐美尔.社会是如何可能的[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149.
[4] 叶 红.重读《朦胧诗选》[J].文艺争鸣,2008(10).
[5] 谢 冕.历史将证明价值——《朦胧诗选》序[A].阎月君,高 岩,等.朦胧诗选[C].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85.
[6] 王大林.1980-1986年国内图书价格变化[J].图书情报工作,1988(2).
[7] 程光炜.批评对立面的确立- 我观十年朦胧诗论争[J].当代文坛,2008(3).
[8] 乔纳森·卡勒.结构主义诗学[M].盛 宁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1:179.
[9] 章 明.令人气闷的朦胧[J].诗刊,1980(3).
[10] 谢 冕.在新的崛起面前[N].光明日报,1980-05-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