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崎藤村与郭沫若诗歌之比较
2013-04-02张秋芳
张秋芳,张 剑
(苏州经贸职业技术学院旅游系,江苏 苏州 215009;湖南科技学院外语系,湖南 永州 425100)
一
日本近代作家岛崎藤村(1872-1943)和中国现代诗坛名家郭沫若(1892-1978)是中日两国最具代表性的浪漫主义诗人。郭沫若在最具权威的十多位中国现代文学名家的名单排列中,是唯一的浪漫主义诗人。而藤村是日本近代浪漫主义的主要代表人物,他于明治三十年发表的诗集《嫩菜集》被誉为“响亮地吹起划时代近代诗最初的青春号角。”[1]
藤村浪漫主义思想的形成,在国内,得益于北村透谷平民主义思想的影响,认为明治时代一定要经历一场大革命,一定要消灭贵族思想,创立平民思想,并针对明治专制主义政权统治的黑暗现实世界,设想出一个“精神世界”,欲从那里寻求个性、思想的完全解放;在国外,得益于西方浪漫主义作家的影响。藤村于明治二十九年进入明治学院,大量接触歌德、拜伦、雪莱、彭斯、华兹华斯的作品。众所周知,藤村的《嫩菜集》尤以抒情性见长,这当然是因为他对《古今和歌集》的至爱,而和歌的抒情性也是促成《嫩菜集》抒情的一个重要因素。而在西欧浪漫主义思想,特别是华兹华斯作品的影响下,藤村的神教观从信仰走向诗性。华氏把诗描述为“强烈的情感的自然流露”,抒情色彩尤为浓厚,所以法国评论家又把浪漫主义称之为“抒情主义”。所有这些,造成了藤村诗歌一个最基本特征——抒情性。
岛崎藤村和北村透谷构建出的“精神世界”与郭沫若自诩“以全部的精神以倾倒于一切”的世界是有那么一点类似的浪漫主义世界。
郭沫若1892年出生于四川乐山,自幼喜爱文学。他的少年时代是旧民主主义革命和提倡所谓“新学”的时代。在他求学之初,便接触到一些近代文化知识,接受了资产阶级民主主义思想的影响。中学时代,他热情地参加了反清、反帝的爱国学生运动,并成为运动中的骨干分子,曾先后三次被学校开除。辛亥革命失败后,他失望而苦闷,为寻找出路,于1914年到日本留学。在日本,他先学医,后来从事文学运动,想借文学这一武器来改造社会。在这期间,日本浪漫主义已经发生扭曲和裂变,他更多接触的是泰戈尔、歌德、海涅等人的作品。五四运动爆发那一年,他又接触到美国民主诗人惠特曼的《草叶集》,于是郭氏长期郁结的民族感情,便在惠特曼粗犷的浪漫主义诗歌的启示下找到了喷火口,产生了著名的诗集《女神》。
提到《女神》,谁也无法回避郭沫若的泛神论问题。《女神》问世后,学者们纷纷对此展开了讨论。首先是人们表示同意郭沫若是一个泛神论者。但泛神论是什么呢?“穆木天把郭沫若的泛神论说成是卢梭的自然主义、歌德式的情感主义、老庄和托尔斯泰的虚无主义、印度神秘的梵天、尼采的查拉图的世界。”[2]应该说穆木天的说法是很有分量的,他的价值就在于泛神论是一些不同概念的杂糅。对此,郭沫若于1922年写下《少年维特之烦恼》的序引,对歌德的思想介绍颇为详细。以下是郭氏自己对泛神论的阐述:
泛神便是无神。一切的自然泛神便是无神。一切的自然只是神的表现,我也只是神的表现。我即是神,一切自然都是神的表现。人到无我的时候,与神合体,超绝时空,而等齐生死。人到一有我见的时间,只见宇宙万汇和自我之外相,变灭无常而生生死死存亡之悲感,万物必生必死,生不能自持,死亦不能自阻,所以只见得“天与地与在他们周围生运动的力,除是一个永远贪梦,永远反刍的怪物而外,不见有别的。”此力即是创生万汇的本源,即是宇宙意志,即是物之自身──Dingansich,能与此力瞑合时,则只见其生而不见其死,只见其常而不见其变。体之周遭,随处都是乐园,随处都是天国,永恒之乐,溢满灵台。“在‘无限’之前,在永恒的拥抱之中,我与你永在。”人之究竟唯求之永恒之乐耳。欲求此永恒之乐,则先在忘我。忘我之方,歌德不求之于静,而求之于动。以狮子搏兔之力,以全身全灵以谋刹那之充实,自我之扩张,……以全部的精神陶醉!以全部的精神烦恼!以全部的精神请哀毁!一切彻底!一切究竟[3]!
那么郭沫若的泛神论又怎么与藤村的“精神”有类似之处呢?泛神论认为:本体即神,神即自然。换句话说:神即宇宙万物,自然界的一切都是神。再看藤村在《文学界》(2号)中论述:“真正的达观之士既不乐天也不厌世胸中别有无限之青天,天地悠悠,不可言说的风情存在于其间,那是无量、无边、无限、极致、理想、风流、神。这样,月花变为无限之风情,基督是神,流水是理想之神,西行、芭蕉、但丁、莎士比亚都属同列。”(《怀念马上·人世》)[4]既然神作为抽象的真理存在于万物之中,那和“自然界的一切都是神”的泛神论又有多少区别?
藤村在咏物诗《常青树》里写道:“尽管百草终会败落,常青树却永不枯黄。啊,多么悲壮!”在诗人笔下,常青树在风雪中肆虐,万物凋零的数九寒天,依然傲然挺立,常青常绿,该有多大的“神力”!
描写永盛不衰的自然是日本诗歌的传统,像松尾芭蕉等一些古典诗人,他们栩栩如生地描绘了自然风光,在优美、恬静的自然怀抱中消融了作者自我,描绘出一个自我与宇宙相融的“无我”境界,以此体现佛教禅学的“梵我合一”的世界。这也是穆木天对郭沫若“泛神论”所说的“卢梭的自然主义、哥德式情感主义、老庄和托尔斯泰的虚无主义、印度神秘的梵天、尼采的查拉图的世界”。
总之,藤村的世界观也是众多元素的杂糅。正如吉田精一所说:“不只是西欧,还有日本的古典,尤其是中世的隐者文学,或带中世色彩的思想感情……了解西欧的美与自由的人所持有的理想与日本现实之间的很大背反,使他们在实际人生中清高起来,并带有厌世感伤的哀愁。”[5]除了西欧作家对诗人巨大的影响之外,日本的传统文学包括《万叶集》、《古今和歌集》等和歌的世界,从源氏到西鹤的小说物语,芭蕉代表的俳谐,近松等的元禄文学,都使藤村从中发现了崭新的世界。
而西欧作家的影响也是至关重要的。尤其在华兹华斯自然观的刺激下,藤村的神教观与诗性形成合流。华兹华斯在《丁登寺》中有言“我感到有物令我掠起……”这几行诗,明显反映了“西方的泛神论观念……”[6]同时,关于泛神主义和原始崇拜主义,不仅可以追溯到印度的古老思想,而且东方的道家思想也具有泛神主义倾向。华兹华斯曾经学习过东方语言,从他的诗歌中可以发现类似的道家思想。而对藤村来说,不仅在华氏那里,也在东方本土上感受到道家思想中的泛神主义。当然,藤村的泛神主义和郭沫若的泛神论不会是相等的,但却是异曲同工的。
二
藤村和郭沫若的浪漫主义诗歌的形态和情调,不仅不同工,而且格调迥异,美学风貌判若截然。那么,他们根本的不同点在哪里?以藤村在《落梅集》中一首为人所称道的《椰果》为例,这首诗让我们想起了李白的《静夜思》,它同样以明白如话的语言写出了漂流远客的思乡之情。藤村同李白一样,不追求想象的新颖奇特,也摒弃了辞藻的精工华美。但境是境,情是情,只借用一颗小小的椰果,以小喻大,那么逼真,寄托了自己深沉的忧思。一句“捞起椰果放在胸口”,激动的感情和浓郁的诗意沛然而来。整个诗的节奏是舒缓的,语言是朴素的,不像浪漫主义惯用的主体无限扩大,气势如大江狂澜,情境离奇,把想象和夸张的成分写到极致。
而郭沫若的《女神》就是主体无限扩大,把想象和夸张的成分写到极致的浪漫主义诗歌。《女神》中的“我”几乎征服、占有了“一切的一”和“一的一切”:
我们更生了。我们更生了。一切的一,更生了。一的一切,更生了……我们新鲜,我们净朗,我们华美,我们芬芳,一切的一,芬芳。一的一切,芬芳……[7]
郭沫若诗歌中的“我”简直是太神奇了。诗剧《湘累》中的屈原形象实际是诗人自身的化身,他感到自己具有“创造日月星辰”、“驰骋风云雷电”的伟大力量。在《立在地球边上放号》中,“我像北冰洋的晴景一样壮丽,像提起全身的力量来要把地球推到太平洋那样蕴藏着无限神力”。《女神之再生》中的女神,她们最初各持乐器在龛穴中做神,当她们看到世界这般浑浊、昏暗,她们便自觉地肩负起创造新世界的职责:“姊妹们,新造的葡萄泥浆,不能盛在那旧了的皮囊。为容受你们的新热、新光,我要去创造个新鲜的太阳!”
在《天狗》一诗中,诗人将自我与神话中的天狗融为一体,那神奇的力量无可比拟:“我是一条天狗呀!我把月来吞了,我把日来吞了,我把一切的星球来吞了,我把全宇宙来吞了,我便是我了。”
我们当然能够理解,郭沫若的浪漫主义诗作复活了民族的生机与人的个性生命,从而“崇拜自己的本质,把自己的本质神化”,旨在实践爱国主义和共产主义的理想。但是他岂止是表现自我,而是成千万倍地放大了自我,是自我的绝无仅有的神话。除了“男性的粗暴”以外,还在《女神》中塑造了各种各样超乎寻常的女性形象,有类似于补天女娲的神奇女性,有给人类母亲般深恩厚爱的比观音还要伟大仁慈的女性等等。《女神》中各色人物的神力,比齐天大圣还要神通广大。神话一般出现在特定的时期,在物质生产不发达的阶段存在,但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仍然产生了《女神》这样的神话,真是奇迹。
一般来说,浪漫型艺术是理念的心灵内容超出了客观的物质形式本身的意义,是精神溢出物质,理念压倒形象,都是以理念中精神内容与物质形式的不协调为特征,只是不协调的程度不尽相同。郭沫若的《女神》,是精神无限地溢出了物质,精神内容与物质形式多不协调;而外国浪漫主义诗人则少有这种不协调的情况,诸如雪莱、华兹华斯,包括郭沫若受其影响颇深的美国诗人惠特曼,遍读他们的诗作,很难见到主体无限扩张的诗篇。现在我们来看岛崎藤村的诗歌。
作为日本《文学界》浪漫主义最丰富的成果的《嫩菜集》,像西洋诗人那样,呼唤着清新的思潮,充满美好的激情。全诗中见不着一丝在主体无限扩张下的“奇人奇事奇景”。它只是运用传统诗歌的象征和比兴,即运用比喻和托物起兴的方法描绘事物和表达感情。我们说的“象征”,乃是秋风象征一种巨大的扫荡旧世界的伟大力量。请注意这力量“自西方的海上吹起”,是否可以大胆设想为来自西方的启蒙主义、浪漫主义和以民主自由为核心的现代自由主义。正因为这样,所以作者欣喜若狂,见到了“丛林漫染皆红枫”,感受到了“象早晨的雄鹰拍击着翅膀,日日夜夜在蓝天上飞翔。这萧然劲吹的秋风,它的羽翼有声有力”,因而相信,只要污浊的世界还存在,“秋风断然不肯停息”地战斗。所以诗的精神内容与物质形式是协调的,但这不排斥和否定它的浪漫主义因素,因为诗正是以启蒙主义和革命的价值观表达了坚不可摧地对抗旧世界的理想。
再看他的短诗《初恋》,同样朴实,没有奇人奇事奇境,但它歌颂了自由恋爱的理想。只有这样的恋爱,爱情才能够在“这里奔跑”,不愧为爱情至上的宣言。作为对封建婚姻和伪善道德的反叛,这样的“恋爱至上”也不失为一种理想的格局。
三
对两位诗人浪漫主义诗歌的比较,并不意味着是扬藤村而抑郭沫若。必须明确,《女神》是反封反帝反专制的响亮号角,在诗人心目中,旧中国从它的过去到现在一切的一切都必须在烈火中葬送,让“死了的凤凰”重生,有力地表现了对旧世界的否定,因而在当时对革命人民有着无限的感染力和震撼力。只是需要探讨的是,过于扬精神而抑物质是否科学?这种过于张扬的精神就是郭氏在《生命底文学》一文中表现的“唯能论”思想。他说:“人类生命中至高级成分便是精神作用。精神作用只是大脑作用底总和。大脑作用的本质只是Energy(能)底交流。一切物质皆有生命。一切生命皆是Energy底交流……”不得不说郭氏的诗和包括藤村在内的外国诗人的浪漫主义诗作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品种。
[1][日]吉田精一.现代日本文学史[M].齐干,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6.
[2]凌宇.中国现代文学名家研究[M].长沙: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01.
[3]郭沫若.少年维特之烦恼(序引)[A].郭沫若全集(第15卷)[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
[4]肖霞.论岛崎藤村早期浪漫主义思想[J].山东社会科学,2003,(5).
[5][日]吉田精一.近代文艺评论史(明治篇)[M].东京:至文堂,1975.
[6]李秀莲.华兹华斯自然诗哲学思想初探[J].外国文学研究,1993,(3).
[7]郭沫若.凤凰涅槃[N].时事新报·学灯,1920-01-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