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解剖课》中菲利普·罗斯式嘲讽
2013-04-01李俊宇
李俊宇
(宁德师范学院外语系,福建 宁德 352100)
在美国当代文坛上,有一位堪与中国讽刺大师鲁迅比肩的作家——菲利普·罗斯。在他众多的作品中罗斯频繁使用讽刺艺术手法。他的《解剖课》是一部既讽他又自嘲的典范之作。分析研究罗斯作品中讽刺手法的国内学者不多;国外研究者涉及此类的评论主要集中于《乳房》和《我们这一伙》。瑟菲尔的专著《嘲笑这个时代:菲利普·罗斯的近期作品》对罗斯的讽刺艺术进行了比较全面的分析,“罗斯因讽刺性的幽默而闻名,他不仅嘲讽我们这个时代,也嘲讽犹太社区和他自己”[1]1。瑟菲尔以罗斯的近期作品为分析对象,几乎没有提及《解剖课》中的讽刺艺术。
《解剖课》与《鬼作家》和《解放了的祖克曼》一起构成罗斯的祖克曼三部曲。小说叙述的是20世纪70年代,40岁的作家祖克曼患了难以治愈的背疾,四处求医但终无果,十分痛苦。他决定弃文从医,并设法在芝加哥医学院注册成为一名学生。在小说中,内森·祖克曼是罗斯的第二自我,罗斯借祖克曼之口表达了作家创作的艰辛、痛苦与困惑,用讽刺手法对批评家的非难进行了猛烈的反击,反思自己创作的同时对犹太人的性格进行了深刻的剖析。菲利普·罗斯式的嘲讽充满了讽他、自嘲和黑色幽默。罗斯通过嘲讽旨在揭示个体性格与社会存在之间的悖论,并试图通过解剖自身与社会以引起人们对病态性格与病态社会的及时关注,并希望能施以积极的疗救。
一、《解剖课》中的讽他与自嘲
讽刺有很多种类,英语中的burlesque,parody,travesty都含有“讽刺”之义,“通常可以互换使用”[2]26。在阿瑟·波拉德《论讽刺》一书中,他借用麦尔维尔·克拉克的说法将讽刺分为“诙谐、嘲笑、反语、挖苦、冷嘲、讥笑与谩骂”[3]101。从讽刺的对象上来说,如果讽刺是针对自己,那么就是一种“自嘲”。自嘲是对于自身缺陷的一种审视,或为达到从尴尬与困境中解脱出来的目的。在西方,讽刺作为一种艺术手法,源远流长,人们“把苏格拉底看作反讽的开端”[4]6。苏格拉底之后,为众人所熟知的讽刺大家当首推乔叟与斯威夫特,他们的《坎特伯雷故事集》和《格列佛游记》为经典讽刺作品。犹太裔作家中也不乏讽刺高手,如海涅和海勒等。菲利普·罗斯继承了讽刺这一文学传统,在其作品中频繁使用这种艺术手法。国外评论家都认为《我们这一伙》是“自德莱顿以来最具智慧、最犀利的政治讽刺作品”[5]134。最能全面体现罗斯讽刺艺术特点的作品当属《解剖课》,在这部作品中,罗斯不仅讽刺他人,而且对自我的嘲讽丝毫不吝啬。
《解剖课》最突出的特点是使用了戏拟的讽刺手法。在祖克曼去看望老同学鲍比的途中,他两次谎称自己是密尔顿·艾培尔,在飞机和出租车上,他满嘴污言秽语,把自己描绘成活脱脱一色情作家,并大谈他作为一个色情作家是如何成功,如何暴富等。其实,他这是回敬密尔顿·艾培尔,因为后者曾撰文猛烈抨击过祖克曼,称其为一个色情作家。“这种冒名顶替的模仿别人本身即是一种讽刺模仿,是一种艺术。”[3]70祖克曼发表了《卡诺夫斯基》后,遭到了来自犹太社会和密尔顿·艾培尔的猛烈攻击,“尽管他本人并不是一个彻底的反犹主义者,但祖克曼肯定不是犹太人的朋友:卡诺夫斯基的丑陋的敌意就已经证明了这一点”[6]69。国外评论家一致认为,祖克曼是罗斯的代言人,祖克曼的小说《卡诺夫斯基》暗指罗斯颇受非议与责难的《波特诺的抱怨》。密尔顿·艾培尔影射批评家欧文·豪,他在其《重读菲利普·罗斯》一文中,对罗斯进行了近乎人身攻击的责难与批评。诚然,罗斯的这部作品中有大量色情描写,然而,罗斯的本意并非为了哗众取宠,更不是为了能让自己一夜暴富。《波特诺的抱怨》旨在真实凸显美国犹太裔在摆脱犹太传统、拥抱美国主流文化过程中所产生的痛苦和焦虑。然而,该小说却遭到来自犹太社会的强烈批评与责难,很显然这给罗斯造成了极大的精神痛苦。在《解剖课》中,罗斯以讽刺手法回敬了那些主观的评论家,也以自嘲的方式诉说并发泄了自身的这种痛苦。
小说《解剖课》中最多的是祖克曼对自己的嘲讽。祖克曼由于长期伏案写作,手臂、肩膀和颈部出现莫名的疼痛,以至于无法继续创作。对一个职业作家来说,停止写作简直是无法想象与难以忍受的。尽管如此,祖克曼坚持写作,但“他跳伦巴舞也比用手写字要好看得多。他紧紧地握住笔管,咬紧牙关,脸上呈现出极其痛苦的表情”[6]7。为缓解和治愈病痛,祖克曼四处求医,但收效甚微。而且,他被迫放弃一个人的清静生活,不得已依赖几个女人的照顾。这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讽刺,因为在一些女权主义者眼里,祖克曼就是一个“剥削女性”的男权形象。尤其是文中祖克曼在斗室中依赖女人的描述,更令读者对他投以深切的同情,“他像妓女般仰躺在席子上”[6]12。显然,罗斯描述祖克曼在病痛中依赖女性,这有对女权主义者对其“剥削女性”的批评的驳斥。同时,罗斯采用“解剖课”这个标题,意在表明该部作品是对自身性格的剖析。在《解剖课》中,面对批评家的严厉责难,祖克曼心中十分郁闷和不平,他24岁的女友迪安娜对他说:“我确实相信基督。也相信像甘地那样的人。而你总是回到那极其可怕的《旧约》上去。那石头般的书。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从不原谅任何人。是的,我认为应该原谅我的敌人,相信这样对身体有利。”[6]96“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这是《旧约》上的经典语录。《旧约》是犹太人的经典。然而,“冤冤相报何时了?”,这种“睚眦必报”“心理狭隘”似乎已经成了部分犹太人的性格特征。已经步入不惑之年的祖克曼,在这点上还不如一个24岁的女孩。这个莫大的讽刺是祖克曼的一种自嘲。
在《解剖课》中,祖克曼不仅自嘲了“睚眦必报”和“心理狭隘”的性格特点,还自嘲了自身性格上的“敏感多疑”和“自我憎恨”。罗斯通过祖克曼的自嘲揭示了部分犹太人性格上或多或少存在的缺陷:心理狭隘,敏感多疑,睚眦必报和自我憎恨。罗斯借祖克曼之口对犹太人自身性格的审察,说明犹太知识分子具有自我反省的精神。这种敢于嘲弄自身缺陷、敢于正视自我的精神是难能可贵的,它有利于犹太民族的发展。而一部分犹太人出于某种目的总想遮掩自身的缺陷,力图在世界民众中树立并保持那个非真实的“完美”的犹太人形象。罗斯用讽刺这把利剑挑开了盖在犹太人性格缺陷上的面纱,让其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他的做法类似于鲁迅的“褫其华衮,示人本相”,不同的是,鲁迅针对的是那些虚伪丑陋的反动文人,而罗斯针对的是整个犹太人,包括他自己。
祖克曼的自嘲与讽他紧密联系,“他不记得是否有过一位批评家能像安堂这样仔细检查他的头皮一样全面、认真地阅读他的作品并予以公正的评价”[6]32。在这里,祖克曼一边在自我怜悯,一边在嘲讽那些主观草率的批评家。祖克曼因发表了《卡诺夫斯基》而招致无数的责难,对他的家人尤其是他的母亲也造成了巨大的精神伤害。祖克曼对此内疚不已,而且,这种心理上的内疚加深了身体上的疼痛。《解剖课》中一大段篇幅都是祖克曼对慈母的回忆,包括那段感人至深的母亲精心抚育婴儿的描述,这充分表明祖克曼并非无情无义的不孝之子。当母亲死后,在葬礼上哥哥亨利出尽风头,而他只能躲在一旁。可笑的是,哥哥亨利那宣读了一个半小时的一万五千字的悼词“只花他一个晚上,而且是有三个小孩和妻子在一旁时,在一旅馆套间里写完的”,而“祖克曼要是房间里有一只猫他就无法写下去”。祖克曼说:“这就是他们之间的区别。”[6]55由此可见,相比哥哥亨利,祖克曼才是真正爱母的!祖克曼的爱母之心却无法得到旁人的理解。这是作家祖克曼的另一大痛苦:自己的孝心无法表达,还往往遭人误解。
二、《解剖课》中的黑色幽默
罗斯的讽刺手法带有明显的黑色幽默的特点。如果我们将菲利普·罗斯称为黑色幽默作家也不为过。“黑色幽默”派的名单里就有菲利普·罗斯。“所谓‘黑色幽默’,实际上是一种用喜剧形式来表现悲剧内容的新文学形式。‘黑色’是指可怕而又滑稽的客观现实;‘幽默’,是指有自由意志的个性对这种现实所采取的嘲讽态度。”[7]425黑色幽默中的主人公往往陷入一种进退维谷的悖论化的现实之中而无法自拔。
《解剖课》旨在解剖悖论式的性格。主人公祖克曼“既害怕成功也害怕失败,既害怕出名也害怕被人遗忘,既害怕标新立异又害怕平庸,既害怕被人称羡又害怕被人鄙视,既害怕孤独又害怕群处,在写了《卡诺夫斯基》后,害怕自己也害怕自己的直觉,害怕被害怕”[6]34。显然,祖克曼处于一种悖论式的痛苦之中。这其实是犹太文人的切身之痛。菲利普·罗斯在发表了《波特诺的抱怨》之后,名声大噪,但同时又遭到了来自犹太社区的猛烈攻击和责难。作为一名作家,当然希望自己能够成名,但随成名而来的却是责难和周围人的不理解,这源于罗斯真实揭示了犹太人身上的缺点,但罗斯只能写自己熟悉的美国犹太人生活。究其实,罗斯的痛苦来自既为犹太人又为美国人的这种双重身份。黑色幽默,在幽默中体会人生的痛苦和沉重,在发笑中又深感悲哀。祖克曼欲摆脱犹太旧传统并祛除文本中所谓的犹太人身上尖酸刻薄、睚眦必报的性格特点,但他非但没能做到,反而在其中越陷越深,“一心要祛除昔日的那种痴迷,结果在昔日的痴迷的驱动下欢快地愈走愈远”[6]283,这本身就是深刻的黑色幽默。
无独有偶,祖克曼与同样是犹太移民的约瑟夫·海勒有着极其相似的悖论式性格。“海勒秉性幽默,但总是多愁善感,疑虑重重;他既担忧将来受穷而希望发财,又害怕致富后会变得冷酷;既渴望友情,又厌烦交际;既不喜欢出名,又顾忌被人遗忘;既嘲笑死亡,又常因目睹人亡而预感自己暴死;他平素爱开玩笑,但他的玩笑别具一格,总要把自己弄得不快活。”[7]430-431海勒、祖克曼、罗斯等犹太作家用黑色幽默来表达现代人自身精神上的痛苦、矛盾和尴尬。除了祖克曼,罗斯作品中还有许多其他具有悖论式性格的人物,如《愤怒》中的马科斯,“他既怕孤独,但又喜欢独立特行;既自卑又自傲”[8]75。
归根结底,悖论式的性格是由充满悖论的社会所造成的,《解剖课》旨在解剖悖论式的社会。“罗斯通过那种笑谑的方式让我们意识到我们生活在一个奇怪的卡通画式的世界里,荒唐与灾难搅在一起;一个黑色幽默反复出现的世界里,我们不知道是笑好还是哭好。”[1]1罗斯利用嘲讽充分表达了他对社会的体验:民主下的不民主,自由下的不自由。20世纪的美国发生了一系列的运动,如女权运动、黑人民权运动、反思犹太大屠杀运动等,在这些运动中产生了一种强势话语,它往往压迫乃至遏制异己的个体话语的自由表达。而且这些运动往往渗透进了意识形态,被一些政治势力所利用。“民主”打着民主的旗号却实施了专制的职能,“自由”喊着自由的口号却行使了压迫与束缚的勾当。所以,看似自由的社会变得不自由,看似民主却不民主。美国成了一个充满悖论的社会。在《人性的污点》中,在黑人争取权利、废除种族隔离与歧视的社会语境下,科尔曼因为不小心在课堂上发表了一点点“侮辱”黑人的言论而被无情地打倒在地并被踏上一只脚。令人啼笑皆非的是,科尔曼自己其实是个黑人。在后犹太大屠杀语境下,只要有一点对犹太人这个弱者形象的“抹黑”,就会遭到来自犹太社会乃至整个美国社会的严厉谴责。罗斯发表了《波特诺的抱怨》这部所谓“有辱犹太人形象”的作品后,立即就遭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猛烈攻击,罗斯曾说:“我发现自己处在作为犹太人及其相关的一切所造成的困境之中。”[9]20造成这种困境的根源在于个体性格与社会存在之间的悖论。
在这样的悖论式社会中,个体首先感到的是愤怒。罗斯在发表了《波特诺的抱怨》之后遭到了许多严厉的批评与责难,虽然他并没有在公开场合予以任何驳斥,但这并不等于他对这些批评与责难根本不在意。这至少导致了他的愤怒。但对于像罗斯这样一个文人来说,这种愤怒却无法以行为的暴力和语言暴力——谩骂方式发泄,因此,他常用幽默式嘲讽来自我解脱和发泄心中的愤懑。对于罗斯而言,愤怒是一种创作的驱动力,他将内心的愤怒外化为黑色幽默,并创作了一系列作品,如《鬼作家》《解剖课》《乳房》等,这些作品中都使用了充满戏谑的黑色幽默。有时,罗斯也将愤怒以悲剧性作品的形式表达出来,如《愤怒》。在这部作品中,罗斯对个体性格与社会存在之间的悖论所造成的困境进行了深深的思索,突出体现了在美国这样一个标榜“民主”的社会中个体做出自由选择的有限性。毋庸置疑,罗斯的愤怒并非只针对某些批评家,而是针对他自身的美国犹太人身份及这个社会。
三、结语
“黑色幽默”作家笔下的人物大都是病态的,不正常的,而且“黑色幽默”作品中常常出现辛辣尖酸的讽刺。作家通过黑色幽默表现了主人公乃至整个社会的病态,在罗斯的许多作品中,多次出现医生的形象,特别是在《乳房》和《波特诺的抱怨》中。既然有“医生”,那么相对应的就有“病人”。而且《乳房》中的病人委实病得不轻。这些“病人”大多患有精神和心理上的疾病。个体生“病”,是这个病态社会造成的。在《乳房》中,主人公开普什变成了一个大大的乳房,这是极其荒诞的变异和异化;而且这个大乳房式的开普什做出了一系列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情。罗斯充分运用黑色幽默的讽喻手法来呈现现代社会的荒诞性。“黑色幽默具有现代主义的相关特征”[10]2, 因此黑色幽默很适合呈现现代社会的荒诞性。
然而,嘲讽的最终目的并不是嘲讽本身,而是要引起对救治“病人”的必要的关注,正如罗斯在《解剖课》中所说:“一个好的作家不能弃其作品人物的痛苦于不顾;他也不能认为其人物的命运是自作自受的。”[6]111在这里祖克曼说出了作家的责任与道义:通过描写生活,揭示社会弊端。如同医生必须首先诊断清楚病人的病根,方能对症下药,治愈病人,对于社会的痼疾,莫不是如此。作家虽不能给出治疗社会病根的良法,但他们可以通过揭示社会的病根,以引起人们对“病人”的及时关注并能施以积极的疗救。总之,在罗斯这里,嘲讽是一把手术刀,他用这把刀冷静地解剖自身,也解剖这个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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