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状元媒》的叙事艺术
2013-04-01刘育程肖向东
刘育程,肖向东
(江南大学人文学院,江苏 无锡 214122)
关于京味文学,一般认为:“‘京味文学’之名,在20世纪80年代初中期,由文学批评界冠给当时小说散文创作中出现的一批描写北京风俗人物而具有相近风格情调的作品。”①但客观而言,“京味文学”起于老舍,兴于20世纪八九十年代,尤以刘心武、邓友梅、王朔等作家为代表。叶广芩作为后来的加盟者,其写作也成为人们研究“京味文学”的重点对象,其主要作品有中短篇小说《本是同根生》《黄连厚朴》,以及长篇小说《采桑子》《全家福》等。《状元媒》是叶广芩在2012年推出的新作,小说中作者巧妙营造结构、选定视角、运用语言,使得戏、人互文,细腻的笔触深入人物内心,描绘了他们在民族衰败中的种种生存际遇。
一、似散非散的叙事结构
《状元媒》是叶广芩继《采桑子》之后推出的又一长篇家族小说,但延续了其一贯创作风格。小说中虽有时间线索可循,却并不严格按照时间先后顺序推动情节发展,而是采用了一种似散非散的结构,将十一个中篇小故事连缀成一个整体,篇章之间看似相互游离,却又因各自与“金家”的血缘关系被联系在一起。这种结构使得小故事里的人物一个个的来,又一个个的去,讲述的主体对象,展示的活动空间不再局限于“金家”,而被放大到整个社会环境当中。
小说首先通过《跳加官》代序,感念人生的开场,也隐括全文,进而引出一幅幅比戏曲更精彩的生活画卷。故事中“我”是金家的小格格,是这个大家庭的成员,有着讲述这个家族内外故事的理由。因此,作者借“我”之口对发生在戏楼胡同、南营房、景德镇、陕北等不同地方中的民间细节、各“味”故事进行细致的描写,“我”的视角成为了观察众生的一孔。“我”的每一次观察,每一次讲述就是一个小故事,《大登殿》表现的是状元刘春霖给父母做媒及父母的婚姻波折;《逍遥津》写的是穷困散淡、乐观善良的七舅爷的人生悲剧;《三击掌》中描绘了父亲与三姐、七哥的矛盾关系以及父亲好友王国甫逐子王利民净身出户的故事;《玉堂春》写的是怀着坚定信念走进“贫下中农”的知青们,还有小连、大连、五哥哥、莫姜……每个人或者每几个人的小故事都有着近似独立完整的诉说,这些,均给读者带来一种散而不聚的阅读感。
另一方面,时间的长线并未因每一段小故事的结束而断开,“我”始终存在于每一个小故事中,“我”的视角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推移。只有“我”可以把《状元媒》《三岔口》《逍遥津》《豆汁记》等11段可以独立成章的故事贯穿起来,构成《状元媒》的整体结构。时间的推移是整个故事发展的长线,而“我”的视角则是这条线的牵引,因此在“我”的视角的统领下,一个个故事在属于各自的时间点上上演着。每一章节的故事都各自有着主要人物和较为完整的情节,看似独立成小故事,但章与章之间却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种近于散点透视,随处生发的方式,冲破了传统家族小说的书写模式,实实在在地描绘生活,本本真真地表现生活的自然状态。“我”的牵引使得散在时间点上的小故事有了聚的可能。散而不聚的阅读感也便随着时间的推移、视角的转移而有了联系。
《状元媒》不拘于家谱,不限于时间,只撷取由“我”引出的片段记忆,映射整个贵族家庭历经百年世事后的悲欢离散,形成了她特殊的叙事结构。这种叙事结构使得小说具有了组装和拆卸的可能性。“在被拆卸下而独立成篇时,看上去也是精湛的艺术品。”②每个故事中的每个人物,在时代的洪流下有着不同的人生际遇。这些“生命个体部分地、偶然地呈现家族命运的某个侧面,只是家族历史坐标上的一个点,但连缀起来,就呈现了家族史变迁的基本轨迹”③。这样,在“似散”的表层结构与“非散”的深层结构融合并行中,人物关系、命运展示、时代背景所包含的内蕴也愈见清晰,小说的艺术性呈现与整体把握也得以有机整合。
二、似我非我的叙述视角
叶广芩的《状元媒》是一篇带有虚构性征的小说,却每每能将读者引入一种如真似幻的境地之中。仔细思忖,不难发现这源于作者的第一人称的叙事方式。第一人称“我”似真非真,这也无怪整个故事显得鲜活逼真。在小说中“我”既是整个故事的叙述者,又是故事中的一个人物,是故事的参与者。“我”这一人物的身份地位、家庭结构都与叶广芩本人有着相似性。“我”娓娓道来的是金家的故事,又仿佛是叶广芩在讲述叶赫家的故事。这种叙事视角强化的是“我”的个人身份,这使得“作品所呈现的北京不再是某种文化的样本,而携带着丰富的个人记忆和历史细节,有着‘老照片’式的仿真性”④。既不脱离小说的创作原则,又可以有效拉近与读者之间的距离,增强全书的真实感,使读者感到亲切、自然,同时也便于作者抒发自我的眷念与思考,引起读者的共鸣。
“我”是故事的叙述者,《状元媒》中“我”没有机会跟父亲谈到他繁杂多种的婚姻,也不可能见过父母是如何曲折地结合在一起的,但整章的描写却是通过“我”来联系的。“我”因为安置父母骨灰的事找舅舅,进而引起了老纪和舅舅关于母亲婚姻的交谈。写到母亲生活的南营房时也会不时地穿插我对于这里留存的记忆。时间在现在与过去之间不停地穿插,但一切看起来是如此的自然,使读者不得不相信“我”描述的故事,就是那个大家族的长辈的故事。在“我”的牵引下,这样一种看似虚虚实实的描述,不知不觉中便勾起了读者对于“状元媒”这样一段美好故事的想象,也引起了读者对现实版的“状元媒”的阅读诉求。
“我”是故事的亲历者,《盗御马》讲的似乎是游离于北京城之外的故事,看似与其他故事有所脱离,其实不然。曾经有一代人与到陕北“插队”的“我”有着同样的人生经历。“下乡插队”也是那一代人必然的人生经历。这段故事“是离开四合院的别一番天地,是北京城生活之外的精彩延伸,是对生命的另一种回忆”⑤。“我”经过动员和众多知青一起带着简单的、仅有的行李离开北京。在陕北“我”结识了我们的“性启蒙老师”英俊队长发财、漂亮的麦子;在陕北“我”、张秀英、刘二东、李抗美、王小顺是一群眼睛冒着蓝光的狼,一起领粮食,一起蹭吃食,最后走上的却是不同的道路;这里的“我”是那个时代的真实。“我”的所见所闻、所经所感都能唤醒一代人的记忆。
“我”还是故事的参与者。“我”的足迹遍布许多的故事。《拾玉镯》里觅寻“志同”咖啡馆面见赫兔兔,引起对老五出格行径回忆的是“我”。《豆汁记》里借着精致的美食与莫姜渐渐亲近,推出莫姜命运变幻的是“我”。《凤还巢》里,思前想后柔肠百转,终于在六十六岁时下定决心重回北京却又备感人世淡漠的还是“我”。“我”所参与的一些事看似都是生活中一些无关重要的琐事,而正是这些琐事推动着情节的发展,成为故事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透过文本分析,我们不难看出作者在虚构的框架下营造的是自我对于旧式家族的一份真实感受。这就使得第一人称“我”,既像现实生活中真实的我,又仿佛是小说里幻化的我,这样就使得整部小说具有了一种“似真非真”“似我非我”的模糊感,也能有效地吸引读者的眼球。这种时而游离、时而关联的小说故事虽是虚构的,但是在“我”的由现实到过去、由过去到现实的叙述转换中,在不断的“追忆”中勾起了读者的阅读欲望,而满足其对于一种陌生的没落贵族生活方式的窥视欲,领略这种生活方式所展示的丰富文化内涵。也就是说,作者对“第一人称”的设计充分考虑了特定社会状态下,人们对于“虚构”与“真实”的需要。这也与荷兰叙事学家米克·巴尔所强调的“叙事是一种文化理解方式,因此叙事是对于文化的透视”不谋而合。
三、似俗还雅的叙说语言
80年代出现的京味作家,如刘心武、邓友梅、陈建功等,他们中有的并不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因此在向京味文学靠拢的时期,其作品难免会出现生涩或断裂之感。赵园曾经说过,刘心武和陈建功早期的几篇作品“能觉出来作者努着劲儿在求‘京味’,正是这种‘努劲’让人不大舒服”⑥。在这种靠拢或模仿时期,邓友梅、刘心武、陈建功等人的小说或多或少都受到老舍及其作品平实深厚、通俗易懂风格的影响,故而过分突出人物的平民化、作品的通俗化和语言的浅白化倾向,而忽视了京味文学本身应具有的贵族化的雅致。
与上述几位作家不同,叶广芩成长在北京,是京味作家群中为数不多的北京“土著”,更是满洲皇族后裔。旧时帝都的一草一木都影响着她,耳濡目染的生活浸润和环境熏陶不仅使作家在题材的选择上不同于他人,而且使其在语言的运用与文字的处理上也带有独特的优势。这种独特一方面体现在作家笔下人物的描摹中,另一方面则体现在文本的叙事与描写性文字中。
描摹人物时,作者把人物的动作情感和心灵状态描摹得淋漓尽致。《逍遥津》中找父亲唱完戏“看着桌上的打卤面,七舅爷会不安地掏出手绢擦汗,嘴里说着该走了的话,可屁股并不动窝。母亲一定会执意地挽留,父亲也会借着往墙上挂胡琴堵在门口,说些必须留下的理由”⑦。既点出了善良、随和的父母暗中对七舅爷的帮助,又描摹出了七舅爷欲走还休的可爱情状。《三击掌》中,“父亲前脚走出家门,老七后脚就像兔子一样逃回后院,动作之敏捷,之快,一反他黏糊的性情。用看门老张的话说是‘一道白光,倏忽不见’”⑧,像兔子一样的比喻本就已经写出了老七逃离后院的速度之快,老张用白光来作比,更使得老七的羞愧之状溢于言表。
场景描写方面,亦显得生动活泼,别有情趣。《豆汁记》里“在漫长的冬日,我与莫姜围炉而坐……待我疲倦地放下书的时候,炉圈上则沾满了洁白如雪的兔子、刺猬、鸭子、乌龟……我忘乎所以地将那些兔子、刺猬一口一个地往嘴里填……莫姜坐在对面,抬起她轻易不抬起的头,微笑着看着猛如饕餮的我,看得出我这毫不遮掩的性情让她高兴”⑨。这是一个普通的日常生活场景,这里却写得鲜活而真切。一边是天真贪吃的我,一边是手巧心善的莫姜,一“吃”一“看”之间,浓浓的人情味慢慢溢出。
此外,在作家的作品中少有对北京土话与世俗语言的描写,代之的是经过推敲符合人物身份与地位的语言,叶广芩笔下的人物几乎不说“您说”“晚半晌儿”“胡咧咧”“瞅瞅”这类口语化语言,他们的对话极掌握分寸,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都有自己的规矩。他们对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问候方式,在与人的交谈中体现着教养与尊严。此外,文章的叙述性文字也极其雅致,无论是写贵胄还是写平民,无论是写金载源还是写王满堂,作家的描写都是深邃复杂与耐人寻味的。作为京味文学中一个独特的个体,叶广芩的出身和阅历使其在作品的语言运用上完全不落窠臼,作品不仅渗透着典雅的艺术美感,同时也蕴含着平民意识与普通人视角。能雅俗共赏,有文化底蕴而又不过分拿捏,在娓娓而来的叙述中展现着贵族的精致气。
总之,通过对小说结构层面、视角层面、语言层面的透视,可以看出《状元媒》在创作上没有简单地沿用一般的叙事方式,而是有机融合了中国古代和西方的相关表现技巧,中西融通,推陈出新,以一种新形态的审美丰富了小说的结构方式、话语形态以及叙事形式,从而创造出自我的叙事艺术。而作家为读者提供的新形态的第一人称视角,让读者的阅读随着“我”的流动而流动,构成了一种具有双重内涵的新型叙事语态。这或是《状元媒》带给我们的全新感受。
注释:
①唐宏峰:《新时期以来京味文学研究述评》,《北京社会科学》,2008年第5期,第97页。
②曹文轩:《小说门》,作家出版社,2003年,第358-359页。
③王雅洁:《衰败文化中的家族、历史、自然——论叶广芩的小说创作》,沈阳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0年,第4页。
④贺佳梅:《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京味小说》,《北京社会科学》,2004年第3期,第17页。
⑤⑦⑧⑨叶广芩:《状元媒》,北京出版集团公司,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第363页,第144页,第191页,第282页。
⑥赵园:《北京:城与人》,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6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