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李长之建国后的鲁迅研究*
2013-04-01王海涛
王海涛
(乐山师范学院,四川 乐山 614004)
李长之是现代颇具影响力的文学批评家,曾被司马长风誉为“四大批评家”之一。他也是最早的鲁迅研究者之一,其《鲁迅批判》是第一部鲁迅研究专著,影响至今不衰。因而,李长之的鲁迅研究是鲁迅研究史上不能忽视的重要部分,是鲁迅研究的重要参照,其研究观点和思路对当下的研究仍有启示。但迄今为止的相关研究多关注的是李长之建国前的鲁迅研究,对其建国后的鲁迅研究则关注不够。基于此,本文将就李长之建国后的鲁迅研究情况做一梳理和初步阐释,以期能引起研究者对这一问题的更多关注。
一
现在收入《李长之文集》,写于解放后的有关鲁迅研究的文章共有七篇,其中五篇写于1956年。我们的论述主要针对这七篇文章,但李长之在1948年做的两次关于鲁迅的讲演也不应忽视。因这两篇讲演已呈现出李长之鲁迅观的微妙变化,且与后来的研究是相承接的。
第一篇讲演是《鲁迅和我们——在北平师大鲁迅纪念会讲》(1948年1月19日)。此讲演稿曾寄给《观察》杂志,但因文辞激烈,未能发表,后发表于《鲁迅研究月刊》二○○○年第八期。在该讲演中,李长之主要肯定了鲁迅创作的人民性,指出他是为人民服务的。人民性是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术语,李长之之所以从人民性角度评价鲁迅,是因为他此前已经过一段时间的思想转型,阅读了相当数量的马克思主义文艺论著,对国民党的黑暗统治有了更清醒的认识,提高了政治觉悟。正如他所言,在1947年下半年,他的思想有了显著的变化。[1](P197)但他的思想转变仍是有限的,在当时及今后一段时间都未充分认清文学与政治的关系,不能更多地探讨文学的政治性。即使涉及也与当时的政治化文学解读方式有较大差距,而这也是他屡遭批判的一个重要原因。他总想提出一些富于个性的看法,但在那个“共名”时代,个性注定要被扼杀。在这篇讲演中,他就否定了鲁迅创作与现实政治的关系:“要说鲁迅的受人爱戴,是因为政治的策略,那更笑话。政治策略如果违反了人民的意志,是绝没有力量的。”[1](P185)殊不知,在左翼文论中,文学是兼具人民性和政治性的,而这也成为建国后文学批评的重要标准。李长之后来在《〈鲁迅批判〉的自我批判》中将“重艺术轻政治”作为《鲁迅批判》四大弊病之一,认同了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提出的政治标准第一、艺术标准第二的观点,这体现出他思想政治觉悟的“提高”,但他在后来的文学批评中并未完全照此行事。这在他作的题为《鲁迅在文艺批评工作上的启示》的讲演中可以看出。这次讲演是应中法大学之邀为鲁迅逝世十二周年而作的,与作于1956年的《鲁迅对文艺批评的期待》一文在内容上基本一致。后文可理解为是前文观点的延续,是李长之在1956年的特定历史语境中对批评精神的高扬,也是最后一次高扬。他将鲁迅的批评观总结为:要实事求是、批评家应专业化、批评要严肃认真、批评的精神在战斗以及马克思主义批评方法等。在笔者看来,李长之正是想通过对鲁迅批评思想的述说,来达到表达个人批评观的目的。因此,《鲁迅在文艺批评工作上的启示》,对理解李长之本人的文学批评思想就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下面来具体分析李长之在建国后的鲁迅研究。首先来看《〈鲁迅批判〉的自我批判》。这篇文章写于1950年10月15日,时距鲁迅逝世十四周年仅四天。他为何在建国伊始即以纪念鲁迅的方式批判自己建国前鲁迅研究的代表作呢?这当然有他自身思想转变的原因,但也与当时特殊的政治环境有关。
1950年3月间,《人民日报》副刊《人民文艺》发表了对阿垅的《论倾向性》和《论正面人物与反面人物》两文的批评文章,批判其对文艺与政治关系的错误认识。随后,阿垅作了自我批评。对阿垅的批判被看作新中国成立后文艺批评的一个“好的开端”,此后“左”的批评就在全国泛滥开来。“仅发生在1950年、1951年的就有:《人民日报》对方纪的《让生活变得更美好罢》的批评,对王震之《内蒙古春光》的批评;《文艺报》对小说《金锁》的批评,对歌剧《石榴裙》的批评,对朱定的诗《我的儿子》的批评,对碧野的小说《我们的力量是无敌的》的批评,对王亚平的诗《愤怒的火箭》的批评,对卞之琳的长诗《天安门四重奏》的批评,对歌颂毛泽东的几首歌曲的批评,对沙鸥的讽刺小说《驴大夫》的批评,对胡考的漫画《美国纸老虎与战争贩子杜鲁门、麦克阿瑟、艾奇逊》的批评;《大众日报》对隋问樵的《赵同志》的批评;重庆《新华日报》对卢耀武的《界限》的批评……”[2](P94)以上批评都是由1950年4月19日,中共中央发布的《关于在报纸刊物上开展批评和自我批评的决定》直接引发的。《文艺报》特为此发表社论:“我们希望我们的文艺工作者,大家一致,积极地响应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这一号召,打破在文艺界还残留着的不批评、怕批评,背地下不负责任的批评,用‘八面玲珑’的庸俗的方式,来应付批评等等空气,建立正当的严肃的批评与自我批评。”[3]李长之对《鲁迅批判》的自我批评就是在这一背景下展开的。
在《〈鲁迅批判〉的自我批判》中,李长之首先批判了自己写作《鲁迅批判》时落后的哲学、政治和文艺思想,但同时倔强地提出:“我的工作也不是全然徒劳的。终有几点在基本上仍是对的……我并不留恋这本书,但也决不全部抹杀这本书,我想对别人应该如此,对自己也应该如此。”[1](P199)这样的自我批评态度是严肃认真的,在方法上是没有错的,但在愈演愈烈的批判风潮中就显得过于书生气了。他接下来的自我批判就是分述不足之处和自认为正确之处。他主要指出了《鲁迅批判》的四大弊病:(一)资产阶级机械论的自然科学方法,其后果是阶级立场不明、爱憎不强烈。其实,如今看来,李长之的科学求真的态度是真正的学术态度,他力图客观地评价鲁迅的思想与创作本是可取的;相反,在讨论之前预设一理论框架倒是不可取的。但在建国初的学术转型环境中,李长之原有的学术思想显然是不合时宜的,需要改造的。(二)割裂概念,不能从统一的、有机的和联系的方面看问题,其后果是将诗人和思想家分开,未肯定鲁迅作为思想家的价值。从统一的、有机的和联系的方面看问题是马克思主义的批评方法,李长之写作《鲁迅批判》时对马克思主义是不了解的,他倾心的是德国唯心主义哲学,因此他的批评方法是有局限性的。但李长之在批判自己时说:“其实不了解思想不过是阶级斗争的武器,我们只要看他在阶级斗争上有没有用处,以及为谁服务,形式不是次要的吗?”[1](P200)这就从唯心论的误区进入阶级论的误区了。但李长之没有将自己的学术思想定性为“反动”,这与朱光潜不同,这大概与他不是重点批判对象有一定关系。朱光潜在建国前就受到郭沫若的批判,因而他的自我批判更早,力度也更大。(三)不必要的新浪漫主义的神秘色彩,其后果是崇尚天才论,对鲁迅创作与现实社会的关系缺乏深入理解。(四)形式主义美学观,艺术至上思想,重艺术轻政治,其后果是过度看重鲁迅创作的抒情特色,对其中蕴含的丰富的现实生活缺乏足够阐述。这的确是《鲁迅批判》的一大问题。但李长之特别提出正确的文学观念应该是“政治标准应该放在第一位,艺术标准应该放在第二位,诚如毛主席在延安座谈会上所说。”这就是盲目地向当时的主流文艺观靠拢,是矫枉过正了。
但李长之对自己的心血结晶又不能完全割舍,因而又提出了《鲁迅批判》的四点价值所在:(一)该书是“对鲁迅先生的生活和思想作全面考察的第一本草创的书”;(二)对鲁迅思想及创作的总体评价没有错;(三)揭示出鲁迅思想从生物学进化论到阶级论的转变过程;(四)用发展的观点评价了鲁迅的思想。应该说,这四点自信的评价是站得住脚的。这种在肯定与否定自我间的摇摆显示出李长之当时的矛盾心态,也显示出他在政治意识形态化的学术论争中的稚嫩。李蕤在稍后发表的批判文章《保卫鲁迅先生——李长之的〈鲁迅批判〉的自我批判读后感》中,就措辞严厉地指出以上四点“全无是处”。[1](P208)李长之随后写了回应文章《关于〈保卫鲁迅先生〉——答李蕤先生》。在文章中,他部分地接受了李蕤的批评意见,同时也大胆地作了申辩:“我自信我那篇文章,动机仍是自对人民负责出发,我要重写,也是基于更进一步发扬鲁迅先生的精神,并非站在鲁迅的敌人方面。帮助我的人,也就该在这个基础上,提高我,使我把工作做好。大张杀伐的保卫云云,我觉得是没有必要的。”[1](P210)他的申辩是呼吁一种理性的学术论争,这本是不错的。他最初也还有这样的申辩机会,但当政治运动风起云涌,阶级斗争愈演愈烈,学术研究完全异化后,他就完全丧失了这样的机会了。后来的事实证明,正是他特异的学术个性使他在历次运动中都不能幸免。
二
从《李长之文集》看,自1950年至1956年写作《鲁迅先生和杂文》这段时间,未见李长之批评鲁迅的文章。而在1956年这一年,他连续写了《鲁迅先生和杂文》、《鲁迅对文艺批评的期待》、《鲁迅美学思想初探》、《文学史家的鲁迅》、《鲁迅和嵇康》等五篇文章,形成了他建国后鲁迅研究的一段短暂的高潮期。那么,形成这段高潮期的原因是什么呢?依笔者看来,主要有两方面原因。
一是李长之对鲁迅有持续的研究,其学术积累较深厚,在新时代对鲁迅研究中的一些问题有了新的认识。他“在50年代已有重写《鲁迅批判》的打算,1956年也列好新的鲁迅研究专著的撰写提纲。”[4]《鲁迅对文艺批评的期待》、《鲁迅美学思想初探》、《文学史家的鲁迅》即是他重写的《鲁迅批判》的一部分。但由于1957年的反右斗争,李长之被剥夺了学术研究的权利,他的重写工作也被迫中断了。其实,李长之1948年在中法大学的讲演《鲁迅在文艺批评工作上的启示》已显示出不同以往的研究思路。此讲演与他建国后计划写的《鲁迅和文艺批评》一文在内容设计上是基本一致的。《鲁迅和文艺批评》原计划写作五部分,现在收入《李长之文集》的《鲁迅对文艺批评的期待》是其第四部分,另外四部分 (鲁迅对文艺批评的重视、鲁迅论批评的积极作用、鲁迅对当时中国文艺批评的批评、鲁迅在文艺批评工作上的实践)未能发表且已散失,但我们从《鲁迅在文艺批评工作上的启示》中可以大略看出他研究的思路和大致内容。
二是1956年相对宽松的政治文化氛围为他集中精力于鲁迅研究创造了现实条件。1956年被称作当代思想史和文化史上的“百花时代”,该年1月,中共中央召开了知识分子问题会议,周恩来在会上作了《关于知识分子问题的报告》。报告指出:经过政治斗争和新中国成立以来的思想改造运动,知识分子的绝大部分“已经是工人阶级的一部分”,是可以信赖和依靠的对象。4月下旬,在中共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上,毛泽东作了题为《论十大关系》的报告。在会议讨论中,陈伯达提出在文化科学问题上应贯彻两个口号,即“百花齐放”、“百家争鸣”。5月2日,在最高国务会议上,毛泽东正式提出:“在艺术方面的百花齐放的方针,在学术方面的百家争鸣的方针,是必要的。”5月26日,中共中央在中南海怀仁堂召开了一次由北京的知名科学家、文学家、艺术家参加的会议。中宣部部长陆定一在会议上作了题为《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人民日报》,1956年6月13日)的报告。这个报告提到的各种“自由”对已经历过不少运动的知识分子来说无疑是振奋人心的,但其中隐含的矛盾也是显见的。那么,当时知识分子的反应又是如何呢?“在面对这种‘齐放’和‘争鸣’的召唤时,他们的反应又有普遍性的谨慎的节制。他们有一种‘解放感’(用费孝通的话来说是‘再度解放’),甚至有一种重新被信任、因而又寻得‘知己’的心情。然而,顾虑、犹豫也普遍存在。”[5](P20)毕竟,一年前知识界刚经历过针对胡风的批判运动,人们还心有余悸。但这短暂的“早春天气”毕竟带来了些许暖意。[6]朱光潜在自我批判文章中就说:“‘百家争鸣’的号召出来了,我就松了一大口气。……我们喜形于色,倒不是庆幸唯心主义从此可以抬头,而是庆幸我们的唯心主义的包袱从此可以用最合理最有效的方式放下。”[7]1956年至1957年间,李长之写了几篇讨论文学基本问题的文章,它们是:《什么是自然主义?什么是庸俗社会学?》 (《北京文艺》,1956年5月)、 《现实主义问题札记》 (手稿,1956年10月8日)、《现实主义和中国现实主义的形成》 (《文艺报》,1957年第3期,作于1957年1月24日)。这几篇文章都是针对当时人们普遍关注的现实主义文学的基本理论问题而作的。关注现实、关注学术热点一直都是李长之批评工作的基本特色,作为李长之文学批评重要组成部分的鲁迅研究也体现出这种明确的、一贯的现实指向和学术指向,他往往在讨论学术问题的同时连带着讨论现实问题。以上文章与他1956年前后的鲁迅研究同时,以其为参照,我们可以更清晰地了解当时李长之学术研究的情况,尤其可以看出他在“百花时代”的学术心态。
三
除《鲁迅对文艺批评的期待》继续张扬批评的品格 (尤其是战斗性)外,《鲁迅先生和杂文》也是有感而发的。因当时学界有“杂文是否已过时”的争论,部分学者认为在社会主义时代杂文已过时了,李长之则在文中提出:“像鲁迅先生善于继承发扬中国文化优秀传统遗传一样,我们也要善于继承发扬鲁迅先生留给我们的宝贵遗产。杂文就是其中重要的学习对象之一。”[1](P212)他特别强调,学习鲁迅先生的杂文“要首先学习他的战斗精神。”综观他此期的几篇鲁迅研究文章,我们发现“战斗性”一直为李长之所强调。除上述两文外,《鲁迅美学思想初探》论述了鲁迅晚年“战斗的美”的美学思想,《文学史家的鲁迅》指出“鲁迅在文学史著作中仍然是一个思想战士”,《鲁迅和嵇康》分析了鲁迅所受嵇康之影响,其中就包括战斗性的品格,李长之强调鲁迅的战斗品格其实是藉以张扬他所秉持的批评精神。而此一批评精神在李长之建国前后的鲁迅研究乃至其整个批评实践中都是一脉相承的。其间,他固然经历了思想的转型,但他对批评精神是始终坚守的。我们不能因其部分思想观念的转变而否定其独立品格,否则我们就无法解释李长之在“文革”中的倔强表现。
在《鲁迅美学思想初探》和《文学史家的鲁迅》两文中,就出现了李长之文学批评中常见的褒贬并陈的论述格局。前文在分析了鲁迅美学思想的几方面价值后总结道:“不可否认,如果说鲁迅的美学思想业已是十分完备的马克思主义的美学,显然是不对的。……因此,我们只可能谈鲁迅的美学思想,但还不能谈鲁迅的美学体系,如果体系是要求像一本教科书那样匀称的话。”[1](P230)这里他用体系标准衡量鲁迅的美学思想,与当年用同一标准衡量鲁迅的整个思想如出一辙,可见,他在某些基本的批评尺度上并未改变。而在《文学史家的鲁迅》一文中,他更是列举了鲁迅文学史著作的五个缺点。以上大胆的批评出自一个屡遭批判的学者之手是需要勇气的。这从他的《为专业的批评家呼吁》一文(《北京日报》,1957年5月9日)中也可见出。在该文中,他态度坚决地表示:“谁说批评家不好,我也要当这个声名不好的批评家。……谁要帮助我的批评工作进一步,我就感激;谁要想拉我从批评上退下一步,我就决不答应。江山易改,此性难易呵!”[1](P556)以上批评文字和表态在当时均是不合时宜的,但毕竟显示出一个真正的批评家的卓然胆识,是值得敬佩的。
《鲁迅美学思想初探》和《文学史家的鲁迅》在研究视角上均有创新。前文是第一篇专论鲁迅美学思想的论文,后文是全面系统总结鲁迅文学史研究成就的力作。两文显示出李长之力图摆脱庸俗社会学研究范式,从纯学术角度研究鲁迅的努力,这在当时的鲁迅研究格局中是独树一帜的,在鲁迅研究史上也是不容忽视的。下面简要分析一下《文学史家的鲁迅》。该文共十六节,近三万字,是建国后李长之的鲁迅研究论文中篇幅最长的,其论述深入、全面、细致,是他此期鲁迅研究的代表作,也是他计划重写的《鲁迅批判》的一部分。该文选题虽非首创,但材料详瞻、条分缕析、创见颇多,有度越前人,开启后学之功。张梦阳就指出:“以后出现的研究鲁迅文学史著作的文章,之所以未能超越李长之的这篇大论文,重要的原因就是这些作者本身没有写作文学史的实际体验,当然不可能谈得如此富有实际操作性了。”[8](P479)
该文主要揭示了鲁迅文学史研究的成就,高度评价了鲁迅对中国文学史研究的贡献,但对其中存在的问题也不讳饰。于此,李长之求真的批评精神再次得到体现。他的基本思路是通过总结鲁迅的治史经验,为当时的文学史写作提供借鉴,并借以表达自己的文学史观。他认为“鲁迅乃是科学的中国文学史的奠基人。”其文学史研究对象是中国的,方法也是中国特有的,其著作“是中国的文学史,而不是其他国家的文学史;它是中国人自己写的文学史,而不是别国人所写的中国文学史。”[1](P232—233)文学史的中国特色亦是李长之努力的方向。而对于文学史应具备之核心要义,李长之特别强调:“文学史一定要讲文学现象的发展、变化和影响。只有这样,才配称为史。”[1](P235)他认为鲁迅的文学史著作就体现了真正的“史识”。他举了《汉文学史纲要》中论屈原作品,《中国小说史略》中论清代笔记小说,讽刺小说等以为例证。进而,他针对当时文学史写作在文学发展规律论述上存在的问题,指出鲁迅文学史著作可资借鉴之处:“他既不是单从形式主义来谈继承性,也不是从一般的几条筋似的概念 (如现实主义、人民性等)来谈继承性的。”[1](P238)于此可见,李长之对当时主流文学史写作范式之不满,而他之批评即意在倡导系统科学的文学史写作范式;亦可见,李长之与主流价值观保持着谨慎的距离,不甘无立场地放弃自我、依附主流。
李长之在《文学史家的鲁迅》中着墨最多的是鲁迅的文学史方法论。李长之极看重方法论,在其批评文章中多有论述。他特别拈出鲁迅的文学史方法论,用意在于强化文学史研究的方法论意识。而实际情况是,当时的一些文学史写作者恰恰缺乏清醒的方法论意识,其主要病症是:材料堆垛,缺乏条理;千篇一律,罕有特色。他揭示的鲁迅之文学史方法论有两点:辩证地处理作家与时代的关系,兼顾历史顺序和体系;全面和重点相结合,恰当地处理全面和重点的关系。
此外,李长之分别论述了鲁迅文学史著作的艺术性和科学性,因在他看来好的文学史应是二者的结合。所谓艺术性,是指文学史要分析作品,尤其是重要作品,只有“史”没有“评”的文学史是不成功的文学史。而所谓科学性,是指文学史著作应严谨细致,不应只是叙述,而要深入探讨学术问题,同时要在占有大量资料基础上运用科学方法谨慎立论。他认为鲁迅的文学史研究在此一方面亦多有可借鉴之处。李长之还探讨了鲁迅文学史著作中之举例、参考书的胪列和资料整理工作,并整理了散见的鲁迅关于文学史的见解,揭示了鲁迅文学史著作中蕴含的鲁迅之精神面貌与独特性。凡此皆可见李长之论述之全面,思路之独到,他在文中论述的一些问题是后来的研究者也少有虑及的。同他的许多批评文章一样,他毫不隐讳地提出了鲁迅文学史著作的缺点,主要包括:在《汉文学史纲要》中还缺少综合性的结论;在时代顺序上还有时为体系所拘,处理不见妥当;对作品的社会意义有时估计不足;对某些作品的论述有太略处等。对这些缺点的洞悉是非深味文学史甘苦者不能为的,而李长之在特殊年代敢于实话实说,客观守正的批评家品格尤其值得肯定。
当然,像他的许多论著一样,他的这篇文章也未能逃脱被批判的厄运,他在文中对鲁迅的批评就成为他污蔑鲁迅的一大罪状。谭丕模就在《从〈鲁迅批判〉到〈文学史家的鲁迅〉——批判右派分子李长之打鲁迅与捧鲁迅的阴谋》(1958年2月23日《光明日报》文学遗产专刊第197期)一文中措辞严厉地指出:“李长之在二十一年前写《鲁迅批判》打击鲁迅,与二十一年后写《文学史家的鲁迅》赞扬鲁迅,态度虽有不同,而目的则只有一个,就是反对党,反对社会主义文化。不过前者是通过打击鲁迅的方式来打击党、打击左派文化 (左联),而到今天则是想通过赞扬鲁迅的方式来打击党、打击社会主义文化,如此而已!”此种论述逻辑真是让人欲辩不能,当然,彼时的李长之已被打入另册,没有申辩的机会了。
四
统观李长之的鲁迅研究可见:其建国前的论著更富学术个性,分量也更重;而建国后的鲁迅研究则基本是在批判与自我批判的夹缝中完成的,虽亦有创见,甚或仍葆有部分学术个性,但总体上看是不及建国前的。当然,建国后至“文革”结束前那段时间内的鲁迅研究,都不可避免地受到当时政治文化氛围的影响,研究模式单一,一些有价值的研究被迫中断了。正如王富仁指出的:“在这个历史时期,像张定璜、李长之这样带着自己的全部人生感受,带着自己的全部生命体验,大胆地、自由地而又严肃认真地评论鲁迅及其作品的鲁迅研究著作几乎已经绝迹。”[9](P85)这不仅是李长之的悲哀,也是那个时代的悲哀。
[1]李长之.李长之文集 (第二卷)[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6.
[2]于凤政.改造:1949—1957年的知识分子[M].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1.
[3]加强文学艺术工作的批评与自我批评[N].文艺报,1950-4-21.
[4]于天池,李书.论批评家李长之对鲁迅的研究[J].鲁迅研究月刊,2000,(8).
[5]洪子诚.1956:百花时代[M].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98.
[6]费孝通.知识分子的早春天气[N].人民日报,1957-3-24.
[7]朱光潜.从切身的经验谈百家争鸣[N].文艺报,1957-4-14.
[8]张梦阳.中国鲁迅学通史[M].广州:广东教育出版社,2001.
[9]王富仁.中国鲁迅研究的历史与现状[M].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