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清初文学家邵长蘅的诗文理论
2013-03-31龙野
龙 野
(复旦大学中文系,上海 200433)
论清初文学家邵长蘅的诗文理论
龙 野
(复旦大学中文系,上海 200433)
邵长蘅是清初知名的文学家。其诗学理论主张诗歌贵有 “自得”,强调转益多师,是对清初诗坛强分畛域、片面学唐学宋流弊的批评与补救;其古文理论注重溯源经史、重经博学、学有根柢,对晚明以来的 “伪秦汉”与 “伪八家”有激烈的批评。他的文学理论源于毗陵文学传统,直面明末清初文坛的流弊,反映出清初文学批评建构的面貌。
邵长蘅;诗文理论;清初文学
邵长蘅(1637—1704),名衡,字子湘,号青门山人,别号亦窝,江苏武进 (今常州)人。诸生,清初诗文家,尤以古文著名,宋理学家邵雍二十二世孙。曾入京应博学宏词、京兆试,均报罢,以诗文名动京师。后无意仕进,入江宁巡抚宋荦幕,终其身。其文学活动及理论在清初均较有影响,日本著名学者青木正儿认为邵氏古文 “其所宗,虽为唐宋八家,然因见解广,故不一定排斥李、何等秦汉派”[1],严迪昌、郭预衡等先生也分别从诗文方面对其有过介绍。兹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对其文学理论作进一步探究。
一、交游与文学活动
康熙十八年 (1679)前,邵氏曾先后客游到燕齐、徐沛、湖北、苏州、江西一带,并结识了宋荦、顾景星、蒋颖揆、贺国璘、魏祥、魏禧、李绂、澹雪上人、八大山人、秦松龄等人。此段时间中,他已编选有 《古乐府钞》、《古诗钞》、《明四家诗钞》、《明十家文钞》等,阐发自己的文学主张。康熙十八年,清廷为笼络汉族知识分子,举行博学宏词,史称 “己未词科”。尽管有顾炎武、傅山等人拒征,但也有一百多人参加,可谓极一时文人之盛。邵长蘅以能文被荐,未被录用,然以古文辞名动京师,结识了一批当时负盛名的诗文家与学者。其中考取博学宏词者有施闰章、汪琬、秦松龄、李因笃、陈维崧、毛奇龄、朱彛尊、潘耒、邵远平、汤斌等;未考中者有陆嘉淑、姜宸英、阎若璩等,有的是旧友。其他尚有冯溥、徐乾学等人。在京期间,邵氏曾短暂客居王泽弘家,与施闰章、王士禛、陆嘉淑、陈维崧等过从甚密,相与倡和论诗。“忆己未客都门,寓保安寺街,与阮亭先生衡宇相对,愚山先生相距数十武,冰修仅隔一墙,偶一相思,率尔造访,都不作宾主礼,其年寓稍远,隔日辄相见。常月夜偕诸君扣阮亭门,坐梧树下茗椀清谈达曙,愚山赠行诗有云 ‘蹋月夜敲门,贻诗朝满扇’盖纪实也。余每出一篇,必经阮亭先生点定,诸君亦互有商略,或丹黄杂揉至不可辨”。[2]《旅稿自识》,卷首这种切磋论诗对邵氏诗歌的提升无疑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博学宏词报罢后,邵氏于此年秋有登州、蓬莱之行,后又客游青州、临淄、历下 (今济南)。康熙二十二年 (1683),邵氏重游京师,入太学。以监生随牒试吏部,例授州同知,未任。次年,邵氏参加京兆乡试,报罢。又客游杭州,依族兄邵远平近一年,结识了毛先舒等人。后客游岭南、豫章,又短暂客居宋荦江西巡抚幕。三十一年夏,宋荦由江西巡抚转任江宁巡抚,邵氏入其幕,近十二年之久。并结识冯景、吴士玉、李必恒、钱名世等人。
在苏州期间,邵氏大量的时间用于从事文学活动。康熙三十三年 (1694)六月,宋荦、许汝霖将侯方域、魏禧、汪琬的古文选为 《国朝三家文钞》刻成,邵长蘅力任校订,某种意义上是此项工作的实际执行者。三十四年七月,邵长蘅编选王士禛、宋荦二家诗为 《二家诗钞》,为宋荦与王士禛并称造势。三十五年,邵长蘅在宋荦的授意下,完成 《古今韵略》一书。此书对康熙后期诗人诗歌用韵助益较大。三十八年,邵长蘅与冯景等补订《施注苏诗》完成刊刻。邵氏所撰的 《王注正讹》勘正了王十朋旧注的一些错误,为后来查慎行等补注苏诗奠定了基础。尽管此书难免任意改窜的嫌疑,但其发凡之功不容磨灭。此外,邵氏还帮助宋荦编订 《江左十五子诗选》,此书是宋荦巡抚江宁期间,为汲引后学,引领一时风会而编选,对康熙中后期江南诗坛的演进起到了重要的作用。此书也是邵氏生前编订的最后一本诗选,他在订正过程中与宋荦商定,贡献颇大。
这些文学活动,尤其以 《国朝三家文钞》、《施注苏诗》与 《江左十五子诗选》著称。前者对清初古文三家并称局面的形成及清初古文的演进均起到了重要作用,甚至影响到后来研究者对清初古文格局的认识;《施注苏诗》对清初宋诗派的推进产生了较大影响;后者则对康熙中期江南乃至全国诗坛的面貌呈现及风气转变等均有影响体现出邵氏较高的文学鉴别能力与批评眼光。
二、反对 “强分畛域”与强调 “自得”的诗歌理论
邵长蘅之诗歌理论主要是通过其编选诗文集,为友人诗文集所作序跋等文学活动体现出来。主要表现在贵 “自得”,反对强分畛域等方面,均直面清初诗坛弊病。
明代诗歌宗唐,宋诗一直不显。因钱谦益等倡导,在康熙初年出现了一股学习宋诗的热潮,著名诗人如王士禛等均提倡过宋诗,形成了学宋一派;另有虞山二冯提倡温李等晚唐诗风,由此带来的诗分唐宋之争延续了有清一代,成为清代诗学史上一段著名的公案。清初的诗学理论就是在对这种唐宋诗分派对立的批评与反思下展开的,有学者已经注意到了这一现象[3]。邵氏在诗学理论取向上明确地反对学诗者强分畛域,反对机械模拟、片面取法,认为诗歌贵在自得。
学者病不好学深思,不能知前人根柢所在,而争剽贩于景响形模之间,妄分畛畦,前肤附唐人而赝,今肤附宋人而亦赝;影掠李、何、王、李诸家而失,影掠苏、黄、范、陆、尤、杨诸家而亦未为得,没人笑溺。[4]《二家诗钞序》.卷四
邵氏指出如果学无根柢,便会流于剽窃模拟。他认为片面的学唐与学宋都不可取,形式上模拟明代前后七子复古不可取,模拟宋代苏、黄、范、陆、尤、杨也不可取。关键在于要好学深思;不要妄自划分畛域,而是应该贯通,要有自己的心得体会。邵氏的好友王士禛等对此种诗坛弊病也给予过批评。王士禛 《黄湄诗选序》:“予习见近人言诗,好立门户,某者为唐,某者为宋,李杜苏黄,强分畛域,如蛮触氏斗于蜗角而不自知其陋也。”[5]可见这也是当时批评家的共识。
邵氏认为学习诗歌关键在于自得,“其自得者尟也[6]《金生诗序》.卷七”。如果诗歌已经形成自己的风格,自成一体,那么无论是汉魏、六朝、李杜、三唐,甚至是宋、元、明之诗,均可涉猎学习,成为我诗材的熔炉;若是诗学未成,则情况恰恰相反,这种无 “自得”的学习就会给自己的诗歌带来弊病,使其没有自我真性情,流于形式模拟。
邵氏在 《吹万集序》中指出:
余怪夫百余年间,谭诗者之日陋也。主汉魏三唐者诋宋元人诗曰旁门,曰小乘;主宋者诋前之所作曰赝,曰剿。甚则怒其子孙乃并其祖父而訾之,波流云扰,诋諆蜂出,不惟其是之折衷,而规规焉分流派,别异同,以蕲其胜而后已。……余以谓诗顾其成与不耳,成则皆足以传,而流派异同固可亡
论。[2]卷三
邵氏认为诗歌贵在取前代诗歌中的合理性,贵“有成”,而不应该分沟画壑,自分畛域。主守一代诗歌风格而排斥其他时期优秀诗歌的做法都是坐井观天,夏虫语冰,自行其陋。诗歌有自得、有成,则不必苛求于区分流派异同。由此可以看出,邵氏是主张调和唐宋诗之争,且强调诗歌在保持“自得”的基础上,转益多师,找到适合自己的风格,取材广泛,才能学诗有成。在入宋荦幕府后,这种主张打通古今,不应区分唐宋畛域的观点更趋成熟。他在评点宋荦诗作时指出:“《韦庵近草》渐诣化境,较前又高一格,当代词人纷纷学唐学宋、分沟画堑者,那不一齐下拜?”连早期一直宗唐的朱彝尊也认同他的看法,以为: “先生 (宋荦)于诗得力三唐,近尤心契香山、左司,亦时臻庐陵、宣城堂奥,至奔放处,神似雪堂,始悟善学诗者必多师,为唐、为宋正不必分沟画堑,子湘言是也。”[7]《韦庵近草》.卷末(复旦图书馆藏)这种评点明显是针对当时诗坛宗唐、宗宋两派刻意自分畛域的现状而发,注意到了学诗应当取法广泛,不应有门户之见,转益多师才是学诗成为大家的方法。
在这种理论指导下,邵长蘅认为宋诗也有佳处,也值得学习。“宋诗何尝不佳?惜今人只挦撦皮毛,原不识宋诗真源流耳。果识宋人源流,则于汉魏李杜三唐正不必插棘编篱,强分畦畛也”。[6]《与贺天山》.卷十一认识到宋诗的真源流,则可以学宋诗。他认为康熙初年的宋诗热是诗坛发展的自然趋势,是势不得不然。 “诗之不得不趋于宋,势也。盖宋人实学唐而能覂逸唐轨,大放厥辞。唐人尚酝藉,宋人喜径露,唐人情与景涵,才为法敛;宋人无不可状之景,无不可鬯之情,故负奇之士不趋宋,不足以泄其纵横驰骤之气,而逞其赡博雄悍之才,故曰势也”。[4]《研堂诗稿序》.卷四他认为唐诗重法,才为法敛,才士要泄其纵横驰骤之气,而逞其赡博雄悍之才,必须学宋诗,因为宋诗重学问,重才气,无一不可入诗。但与此同时,邵氏对康熙初年诗坛片面宗宋的流弊也有忧虑:
今海内谭艺家盛宗宋诗,玉局、剑南,几于人挟一编。夫学宋人不足病诗,学宋人而不知宋人所从来,则为诗学病不浅。欧阳永叔有云: “自杨、刘唱和,学者争效之,风雅之变,谓之西昆体,由是唐贤诗集几废而不行。”今日亦复类是,大祢其支子而不识其祖宗,甚者诟病随之,譬之坐眢井而望天,航断流而求至海,适形其陋而已。[6]《渐细斋集序》.卷七
他认为学宋诗本不成为诗病,但若学宋诗而不知道宋诗所从来,则诗病不浅。学宋者要知道宋诗是由唐诗转变而来,应该学其长而弃其短。学宋而贬唐,就如同宋初西昆诗人学晚唐而不重视学盛唐一样,数典忘祖,适得其反。这里,邵氏也潜在地对清初虞山二冯开创的学习晚唐温李诗风的流弊予以了批评。从另一方面讲,如果因不满晚唐诗风,转而学宋诗,不得源流,就会走向另一极端,正所谓 “为嫌温李滋流弊,却使苏黄有罪人”(曾燠)。因此,邵氏对当时诗坛片面学宋的弊端表示出忧虑,并予以批评。
邵长蘅这种折衷的诗学观,还表现在他认为尽管明代复古派后学有模拟剽窃的弊病,但他并不赞同公安、竟陵派及钱谦益等将前后七子的主要领袖“李何”、“王李”全盘否定,故而有 《四家诗钞》之选,纠正钱氏等矫枉过正的做法。因不满时人只限于学习一代诗歌而形成分沟画堑的现状,他拟取汉魏乐府古诗,下逮李杜唐宋元明之诗,编排诠次,品其优劣,用实际的文学编选活动来纠正狭隘的学诗之法,从而形成取法广泛,贯穿古今的诗学批评理念,这也反映出其诗学理论的宏通。
值得指出的是,邵长蘅与王士禛、朱彝尊、施闰章、顾景星等人交往,这些人论诗大多是宗唐。王士禛以 “神韵说”引领康熙诗坛,但邵氏并没有被 “神韵说”所笼罩,也可以见其卓荦独立之处。
三、重经博学、文有根柢的古文理论
清初古文理论与明代古文理论及创作紧密相关。明代古文领域影响最大的是前后七子 “文必秦汉”的主张与唐宋派的理论。前后七子等复古派主张古文应该直接取法秦汉文,甚至经书之文,而唐宋派的古文家们主张先学习唐宋八大家,特别是宋代欧阳修、曾巩等人的古文,由唐宋而上窥秦汉。两派理论的取径不同,争论较大,也成为明代中后期文坛论争的焦点,甚至影响到时文领域,比如以艾南英为主的江右古文家与张溥、陈子龙等为代表的江左文人间的文论之争,从某种意义上说,都是唐宋派与七子派论争的延续。从文坛发展的现状来看,七子派后学直接取径先秦文章字词、句法,因缺乏必要的学问素养,且以古语写时事,流于机械的模拟;唐宋派的后学取径于欧阳修等,也是以坚瘦枯寂为朴澹,缺乏真实的性情,同样流于形式上的模仿。清初,古文的重建与展开就是在批评 “伪秦汉”与 “伪八家”的现实过程中展开的。
吴地学术素有博学重经的传统,明代唐顺之就以博学著称,为文由经史入手。钱谦益的古文理论也是主张多读书,强调 “经经纬史”。顾炎武等更是以博学著称于世,注重经学,强调经世致用。汪琬在注重经史之源的同时,也注重文以载道。邵长蘅所处的毗陵,是清初古文复兴的一个重要地域。早在康熙初年,陈玉璂就与邹祗谟、董以宁、龚百药在乡里结文社,以复兴古文为己任,号 “毗陵四家”。“毗陵四家”论古文也极为重视经学为文之源,强调博学多读书。如龚百药认为:“吾党之文不传可不作,思所以传,必求端于经,盖经者,道之聚也。[8]《龚琅霞文集序》.序四.522”陈玉璂说:“学者未有不通经而可为文者,又未有不博涉子史而可为文者。经者,文之本也;有本必有支,子史者,文之支也。以本为经,以支为纬,一经一纬于其间,而文章之能事尽矣。”[8]《曹峨眉文集序》.序六.546均体现出重经博学的传统。
邵长蘅与毗陵四家交往密切,他的古文理论与四家比较接近,明显具有毗陵文派博学重经的传统。邵氏的古文理论中,首先重视的就是 “文源”。
故学文者必先浚文之源,而后究文之法。浚文之源者何?在读书,在养气。夫六经,道之渊薮也,故读书先于治经。愚意欲画以岁月,易象、《诗》、《书》、《春秋》、三礼诸书,以渐而及,不必屑屑拘牵注疏,务融液其大指所在,然后综贯诸史,以验其废兴治忽之由,旁及子集,以参其邪正得失之故。又恐力不能兼营,史自左氏、司马、班、范、《三国》、《南北》、《五代》而外,子自庄、列、荀、杨、韩非、吕氏、贾、董而外,集自韩、柳、欧、苏、曾、王而外,或略加节抄,可备采择,此读书之渐也。[6]《与魏叔子论文书》.卷十一
邵氏强调古文必须要 “浚文之源”,只有了解了文章的源头,文才能有根柢。而 “浚文之源”的方法在于多读书,多养气。多读书,首先要读六经,不拘泥于注疏,要融液其大指所在,以便有自得。经书之后,便是史部著作,并旁及子部与集部中的经典著作。可以通过节钞重要的史部、子部与集部著作研习,这样便于了解文章发展演变的源流。然后是养气,要 “涵泳道德之涂,菑畬六艺之圃,以充吾气也;泊乎寡营,浩乎自得,以舒吾气也。”要注意充气、养气,不要随意作应酬文,以使文气受损。“多读书”、“多养气”是 “浚文之源”的重要途径。由此可见,在邵氏的文论中,首要的就是要 “浚文之源”,而其实质在于要重经博学,渐及史部及优秀的子部与唐宋八家的古文。在了解了 “文之源”后,还要重视 “文之法”:
至于文之法,有不变者,有至变者。文体有二,曰叙事,曰议论,是谓定体;辞断意续,筋络相束,奔放者忌肆,雕刻者忌促,深赜者忌诡,敷演者忌俗,是谓定格;言道者必宗经,言治者必宗史,导情欲婉而畅,述事欲法而明,是谓定理,此法之不变者也。若夫川横驰骛,变化百岀,各视工力之所及,巧拙不相师,后先不相袭,此法之至变者也。[6]《与魏叔子论文书》.卷十一
邵氏认为,文之法有不变者,有至变者。不变者主要在于文章固有的定体、定格与定理,文章的体、格与理是有固定的形式的,比较稳定,不变化。言道必宗经,言治必宗史,表达感情必须婉转而又流畅,叙事必须遵循法度而明白。这是古文文体必须遵守的基本规范,是在学为文时需要注意与坚持的。至于作者各人功力与学养的不同,所写出文章的独特面貌,不相假借与模拟,则是文的至变。他认为 “浚文之源”与 “究文之法”要结合起来,不可偏废。值得指出的是,邵氏论 “法”之不变与至变,与魏禧比较接近,“盖余亦喜为文章,持论颇与叔子合”。[6]《与魏叔子论文书》.卷七魏禧 《陆悬圃文序》、《答计甫草》等也强调文法的变与不变,只不过魏禧似乎比邵氏更强调 “变”(他曾讥讽汪琬的文不知变)。邵、魏论文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折射出明末以艾南英与陈子龙等为代表的江右江左文风激烈论争后的一种新融合趋势。这种文学理念的交流,使毗陵文派的古文理论得以融入清初古文重建的过程。
邵氏论文还强调 “文有根柢”,其实是与博学重经、多读书联系在一起的。他反对机械模拟与从古人面目上求文:古文辞一道,曩学秦汉,流而为伪秦汉,近日学八家,又流而为伪八家,变症虽殊,病源则一,总是文无根柢,从古人面目上寻讨耳。[6]《与彭子》,卷七
他认为文章要有有根柢,对明末清初古文领域的 “伪秦汉”与 “伪八家”均予以批评。他还指出:近代之言文者,吾惑焉。“六经不可学,学文当法迁、固”,前人有为是言者,于是一二人力而为之,举世靡然从之,顾迁、固之本领不可得而窥,而迁、固之形模句字易袭也。识者乃从而诋其后曰 “赝 《史》、《汉》”,诋之则思捄之,捄之之道,舍欧、曾奚从?于是一二人力而为之,举世靡然从之,顾欧、曾之本领难窥,其形模句字易袭,犹之 《史》、 《汉》也,识者又将从而诋其后曰“赝八家”。呜呼!本之不探,而徒相徇以貎,此亦一赝,彼亦一赝,吾惧相诋謷无已时也。[4]《明文在序》.卷四
认为伪秦汉、伪八家的取径不一样,呈现出来的问题也不同,但其根本原因是相同的,就是在于不注重从源头上学习,不多读书,文章没有根柢,只能从古人面目上寻讨。表面上的 “形模句字”是比较容易模仿与学习的,但未得根本,这是邵氏所批评与反对的。
邵氏论文还注重 “叙事”即文章的剪裁,这是属于 “法”的层面。他曾说道:
仆平日持论,以为文章莫难于叙事,唐以后文章,亦莫阨于叙事。昌黎自成彼调,然苦生割,失自然,惟 《毛颕传》直逼子长,要是游戏笔墨耳;河东自 《段太尉逸事》而外,多学六朝;庐陵澹宕处,极得史迁风神,而奇气不如;苏长公自言平生不为行状墓碑,大较叙事是其所短。……荆川、遵岩它文出入庐陵、南丰间,不愧文匠,独志传不能佳,大要冗长,苦镕铸力少;震川情致絶佳,正觉洮洮易尽。[6]《与贺天石论文书》.卷十一
邵氏很重视古文的 “叙事”,认为剪裁很重要,也很难做到。他认为最理想的叙事典范是司马迁的 《史记》,唐以后这种叙事手法已难见到。韩愈古文从叙事上说有其特点,但是在剪裁文字时流于生割,没有很好注意文章前后的自然衔接。柳宗元文多学六朝之文,叙事非其所长。欧阳修文澹宕,所谓 “六一风神”极得司马迁叙事之法,但较为平淡,缺乏奇气。苏轼之文也不擅长叙事。宋濂之文叙事有体有法,但是过于繁缛,文章剪裁处功力稍逊,不符合雅洁要求。王世贞文以古语写时事,流于模拟。唐顺之、王慎中等学欧阳修、曾巩,成就卓著,但志传等叙事之文过于冗长,也缺乏剪裁,镕铸力少。归有光之文情致绝佳,然难免给人一览无余的感觉。邵氏对前代古文大家的创作中有关 “叙事”的评价,确实较精到,他的古文创作也以叙事见长,可见邵氏对叙事却有独到见解。
综上,邵氏诗文理论继承了毗陵文学传统,其诗学理论重视自得,反对强分畛域,主张转益多师,是针对清初唐宋诗之争的现状而发;邵氏的古文理论强调博学重经,文有根柢,是针对明末清初“伪秦汉”与 “伪八家”而发,他与 “毗陵四家”同魏禧等论文,也使得毗陵乃至江左重经博学的文风与江右文风融合,并连同其他地域文风共同构成了清初古文的重建格局,为后来桐城古文的出现,奠定了基础。
[1][日]青木正儿.清代文学评论 [M].陈淑女,译,台北:台湾开明书店,1969:85.
[2]邵长蘅.青门旅稿 [M].刻本.毗陵:邵氏青门草堂,康熙三十九年(1700).
[3]蒋寅.清初诗坛对明代诗学的反思[J].文学遗产,2006(2):108—120.
[4]邵长蘅.青门剩稿 [M].刻本.毗陵:邵氏青门草堂,康熙三十九年(1700).
[5][清]王士禛.王士禛全集 [M].袁世硕,点校.济南:齐鲁书社,2007:1546.
[6]邵长蘅.青门簏稿 [M].刻本.毗陵:邵氏青门草堂,康熙三十九年(1700).
[7]宋荦.绵津山人诗集 [M].写稿本.王士禛,朱彝尊,邵长蘅,批点.商丘:宋氏,康熙间.
[8]陈玉璂.学文堂文集 [Z]//清代诗文集汇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142.
On the Literary Theory of SHAO Chang-heng:the Early Qing Litterateur
LONG Ye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Fudan University,Shanghai200433,China)
SHAO Chang-Heng was a well-known litterateur of early Qing Dynasty.His poetic theory advocated thatwhat distinguishes a poetry should be the own style of the poet,also emphasized the importance of learning from a variety ofmasters,which was a criticism and remedy of the abuse of dividing realms reluctantly and imitating the Tang and Song poets in the essay circle of early Qing.The ancientwriting theory of Shao paid attention to looking for the roots of classical and historical records and set a firm base of classics,and criticized the“fake Qing-Han”and the“fake Bajia”from late Ming Dynasty fiercely.Shao’s theory came from the Pi-Ling literary traditions,confronted the abuse of literary circle in late Ming to early Qing Dynasty.Itwas a reflection of the construction of the literary criticism in early Qing.
SHAO Chang-heng;literary theory;the early Qing literature
I209
A
2095—042X(2013)03-0061-05
10.3969/j.issn.2095—042X.2013.03.016
(责任编辑:朱世龙)
2013-? 03-05
龙野 (1982—),男,湖南永州人,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明清近代文学与文学批评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