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汉字“开”论中国传统造物的自然观
2013-03-31费利君
费利君
(安徽工程大学艺术学院,安徽芜湖241000)
“开”字在中国文化中很早就出现了,在《易经·系辞上》就有“开物成务”的说法。几千年来,中国人对“开”的言说与思考有很多,无论在文化层面还是器物层面。在文化层面,儒家、道家和禅宗都有关于“开”的话语;在器物层面,“天工开物”就尤其体现了“开”的智慧。虽然中国人对“开”的思考更多表现为一种无意识的状态,是自然为之的结果,但“开”字却真实地道出了中国人待人待物的态度,这种态度在今天一个物的力量愈益增长和技术无限膨胀的时代尤其有意义。基于此,本文以“开”为主题,将思考以下问题:何为“开”,为什么是“开”,谁“开”,如何“开”和“开”的意义。
一、何为“开”?
从字源学上看,汉字“开”是会意字,小篆字形,两边是两扇门,中间一横是门闩,下面是一双手,表示两手打开门闩之意。《说文解字》说:“开,张也,从门从开。”这表明,开在古代汉语中既表示一动作,如开门;也描述一状态,如张开。
在日常语言的使用中,开字继续保留着它的原初含义,并不断发展出更为丰富的语义。第一,开指人对物的一种动作,比如,开门、开卷、开采、开展;第二,开指人对自己的一种行为,比如,开心、开眉、开怀、开窍、开诚等。第三,开指物或人或社会的一种状态,比如花朵的盛开、思想的开明、社会的开放等。
所有这些都给予我们以启示:开,是打开,打开某“物”,让本性显现出来。这“物”既可以是人,也可以是自然物和人工物。对人而言,通过“开”去将人性显露出来,是为开性;对物而言,通过“开”去显现物之美,是为开美。但无论是对人还是对物来说,其本性本自存在,无需去创造,只需去轻轻地打开,去发现。这不同于西方的发明,发明更多是一种从无中生有的创造;而发现只是将原有的东西重新显现出来。
二、为什么是“开”?
既不同于西方的“创物”说或“造物”说,也有异于现代的“设计”说,中国古代为什么是“开物”呢?无论是创物、造物,还是设计,物始终是人的某个东西,人高高在上掌握着物的命运。而开物,物与人是平等和对话的,通过“开”,人发现了物的美,惊叹而与物融为一体。
作这样的比较,我们也许更能发现古代中国人待物的一种态度,这种态度根植于中国古代的土壤,而这种土壤离不了中国人文思想和器物文化给予它的滋养。这里,我们从中国人文思想和器物文化的特点两个层面来寻根溯源,从中或许能窥见“开”的奥秘。
一般认为,中国传统思想的主干是儒道禅3家。儒家,主要是关于社会的思考,其核心学说是仁学。《论语》讲:“克己复礼为仁”、“仁者先难而后获”、“能行五者 (恭、宽、信、敏、慧)于天下为仁”、 “仁者爱人”等。[1]孔子的 “仁”,指出的是一种本然的理想社会,但这个目标能否实现,孔子自己也是知其不可而为之。道家,主要是关于自然的思考,它崇尚自然,主张返璞归真,其核心思想是“道法自然”。《道德经》讲: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2]所谓的“道法自然”,就是法自然,遵循道自然而然的本性。禅宗讲究心灵的觉悟,因此根本问题不是外在的,而是内在的,即对于人自身的佛性也就是自性的发现。《坛经》讲:“世人性净,犹如青天,慧如日,智如月,智慧常明。于外著境,妄念浮云盖覆,自性不能明。故遇善知识开真法,吹却迷妄,内外明彻,于自性中,万法皆见”。[3]它描述了这样的一个过程:首先人的本性是清净的,其次妄念遮蔽了人的本性,最后通过去蔽顿悟成佛。[4]这里,去蔽的过程也就是开法、开悟的过程,通过开悟去发现人的本性。
儒道禅3家思想的主张虽然各不相同,儒家是社会之道,道家是自然之道,禅宗是心灵之道,但无论是儒家对“仁”的推崇,道家对自然而然的追求,还是禅宗对人自性的发现,根本上3家都认为这些都本自存在,只是为外物妄念遮蔽而不得,我们需要做的是去发现、去打开,从而使社会的本性、自然的本性和心灵的本性显现出来。中国人文思想表现出的这样一种打开发现本性的特点,体现了中国人待己的态度和倾向;这样一种态度和倾向无不会影响到中国人待物的眼光和追求。
另一方面,先人们在最初造物过程中,在同自然的斗争与交往中从自然界中获得了诸多启示,这些大自然的启示成为先人们设计的最初意识来源。比如在制造石器过程中,原始先民在长期的尝试和调整中,逐渐学会了从打制到磨制,从粗磕到细琢,从乱挖到钻孔的石器制造方法。每一次方法的调整,先人们都从物中发现了新的可能和惊喜。及至后来又从石器家族中发现出玉器家族来,从石头中发现出美玉,通过切磋琢磨的方法把玉石打开,让美玉呈现出来。如此长年累月下来,先人们自然会形成一种观念,即认为自然界本来包藏着种种有用之物,人类只需去发现,去打开,让物自身从自然界中巧生出来。
三、谁“开”?
开,是打开,是谁在打开?这里,我们要追问“开”的施动者。古人的话语“天工开物”已经给我们指明了路标。它既可以解释为“天”和“工”,也可以理解为“天工”,即自然而然。因此,这里“开”的施动者首先是“天”,是自然;其次是“工”,是百工;最后,既不是“天”,也不是“工”,而是自然而然地形成。
在开物的过程中,一方面自然提供了开物的资源,另一方面自然也参与其中,它给人以启示与惊喜,因此,“开”的施动者包含着“天”,并首先是“天”。《考工记》讲:“天有时,地有气,材有美,工有巧。合此四者,然后可以为良。材美工巧,然而不良,则不时,不得地气也。”[5]3这表明自然在开物过程中的重要性和首要性。与此同时,自然的启示通过古代圣人或智者的仰观俯察而被发现,圣人的创造灵感来自于观自然。
显而易见, “开”的施动者是人,是古代的“百工”。百工,是中国古代主管营建制造的工官名称,以后沿用为各种手工业者的总称。如《考工记》: “审曲面势,以饬五材,以辨民器,谓之百工。”[5]2这里“百工”专指主管营建制造等事的官。《论语·子张》: “百工居肆以成其事”[1]200,表明百工已成为手工业者的通称。百工通过圣人的“观象制器”而遵循和传承之。
但中国文化追求的是“虽由人作,宛自天开”的境界,因此,在一定程度上,既不是天在“开物”,也不是人在“开物”,它只是自然而然地形成而已,没有人为的造作,天然形成,没有施动者,这才是“开”的最高境界。
四、如何“开”?
开,是打开,让显现出来。那么如何打开,如何显现?《天工开物》在论“膏液”章中有这样一段话:“草木之实,其中蕴藏膏液,而不能自流。假媒水火,凭借木石,而后倾注而出焉。”[[6]]它表达了两层含义:首先,自然界本来蕴藏着取之不尽而用之不竭的美好而有益之物;其次,这种有益之物不会从天而降,轻易取得,必须假借人力和工具“巧生以待”。所以,如何开,第一要能发现蕴藏着的有益之物;第二要以“巧”让有益之物显现出来。古人的话语“知者创物,巧者述之”[5]2早就道出了其中的奥妙。
以慧开之。知,通“智”,智慧也。这里的智慧不是人为的聪明才智,它只要求人有一双会发现的眼睛,去发现自然界为人做出的“巧妙安排”,并根据自然界的“巧妙”而遵循之。知者,有智慧的人,也即循“道”的人。如何循“道”?老子讲:“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创物,不是凭空地创造出一个物,而是智者以一双慧眼去发现蕴藏在自然界中的有益之物。因此,如何开,第一以一双慧眼去观物,去发现。
以巧生之。巧,《说文》解释为:“技也”,即技艺、技巧。巧者,有技巧者,技艺高明者。这里的技艺是受智慧规定的技艺,是循“道”的技艺,技艺再高也只是巧夺天工,正如《庄子》养生主篇中庖丁回答文惠君曰:“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7]述之,遵循、传承之,即遵循传承自然之道,让物自然生长出来。因此,如何开,第二以人之巧遵循自然之妙。
五、“开”的智慧
“开”字在中国文化中早已有之,开的意识也早已成为中国人为人处世的自觉行为,虽然中国人对“开”的思考更多是一种无意识的状态,是自然为之的结果,但“开”字真切地道出了中国人待物的态度和追求,显现出中国人独特的智慧。
不同于西方的“创物”或“造物”,也不同于现代的“设计”,“开”字显现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智慧呢?开,是打开,让显现。如玉,“石之美者曰玉”,首先要根据自然的启示发现玉石,通过开,切磋琢磨,让石中玉自然生长出来。这表明自然界本身蕴藏着美的物,人类无需去创造,只需有一双慧眼,去发现,去开启。这说出了中国人待物的一种自然性智慧。
自然一词,一般指自然界,如天地万物。但天地万物为什么被称为自然,是因为它们如其所是、自然而然地生长。由此自然还有另外一层含义,“自意味着自身、自己、非他物、非它样的;然意味着样子或者状态。自然就是事物自身所是的样子。如此理解的自然就是存在的本性,亦即自然而然。”[8]207
开,说出了中国人待物的一种自然性智慧。一方面,开物的前提是物已经存在,这说明自然界本来蕴藏着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美好而有益之物,只是因为自身或人的原因暂时被隐藏起来了,人类需要做的只是去发现。另一方面,发现不同于发明。发明是从无中生有地创造出一个物来,而发现只是去打开。人工物当然是人造的,但中国人造物的最高追求是“开物”,通过开,让物自身如其所是地生长出来。正如《周易》虽是圣人所作,但并非出自人为,而是来自自然。“这在于,《周易》不是一般人思虑和行为的结果。当一般人思虑的时候,人怀着一种意愿要去想出某种事物的本性。因此,人力图借助思想自身的力量去构造事物的图形。当人作为的时候,人努力根据自己的思想去改变或者创造事物。于是,事物将成为人的行为的产品。在上述情形中,事物自身的本性不仅没有显现出来,反而被遮蔽,被扭曲。与此相反,圣人作易的时候,任运自然,不关思虑,故无思,任运自动,不假营造,故无为。当圣人无思无为的时候,他的身心便处在静止虚无的状态。由此,他能向万事万物敞开,能期待和接纳它们。同时,万事万物也能向圣人走来,如同在镜子之中揭示自身的形象和本性。”[8]85
由此,对中国人而言,造物的技艺再高明也只是巧夺天工,也就是“虽由人作,宛自天开”的境界。朱良志认为这八个字是中国艺术的一个纲领,“它含有3层意思:一切艺术都是人所‘做’的;‘做’得就像没有‘做’过一样,不露任何痕迹;‘做’得就像自然一样。这3层意思有两个要点,一是以自然为最高范本,二是对人工秩序的规避。而这两个要点又是相互关联的,它可以归结为一句话,这就是:在师法自然原则下规避人工的秩序。”[9]这表明自然是古代中国人待物的最高规定性,自然规定了技艺,技艺以自然为最高范本。但对于今日中国而言,显然工业化和信息化已经取代自然成为了时代的主题和规定,这意味着自然已经不再作为时代的最高规定性。由此,不再是自然,而是技术规定了现代中国社会待物的态度。这里的技术不再是手工技艺,而是机械技术和信息技术。手工技艺依赖于人的身体且是身体性的活动,而人的身体属于自然的一部分,因此手工技艺也依赖于自然且是自然性的活动。但在机械技术和信息技术中,“机械技术替代了人的手脚,信息技术替代了人的大脑。因此现代技术远离了人自身的身体和人的自然,自身演化为一种独立的超自然的力量。技术虽然也作为人的一种工具,但它反过来也使人成为它的手段。”[8]230
此种意义上,现代技术正在走向泛技术化。在一个泛技术化的时代,技术成为一切的规定者,技术不仅设定了人自身,也设定了自然,自然成了技术的对象和客体,这导致了严重的生态灾难,如物欲横流和环境污染。因此,一方面我们的时代是一个物质极为富足的时代;另一方面我们的时代也是一个自然被严重破坏的时代。这使得今日中国陷入繁荣的陷阱中。繁荣要继续,但陷阱如何避免?开的智慧给予着思想的源泉。大自然中蕴藏着人类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有益之物,人类无需去创造,只需借助技术去打开它,让它自然而然地生长出来。正如原研哉所言: “与自然的相处方式其实就是‘等待’。等待着,等待着,不知不觉间,我们就感受到了自然的丰饶。”[10]由此,明日中国才会可持续地繁荣。
[1]杨伯峻.论语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0.
[2]陈鼓应.老子注释及评价 [M].北京:中华书局,1984:163.
[3]郭朋.坛经校释[M].北京:中华书局,1983:39—40.
[4]彭富春.哲学美学导论 [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38.
[5]奚传绩.设计艺术经典著作选读[M].南京:东南大学出版社,2005.
[6]潘吉星.天工开物译注 [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70.
[7]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M].北京:中华书局,1983:96.
[8]彭富春.论中国的智慧[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0.
[9]朱良志.真水无香[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3.
[10]原研哉.设计中的设计 [M].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06:1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