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文学”家二重身份下的抗战表达
——论罗烽抗战时期的小说创作
2013-03-28范庆超
范庆超
(长春师范学院 汉语言文学学院,吉林 长春130032)
罗烽(1909—1991年),原名傅乃琦,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东北作家群”的重要成员。伪满初期曾于哈尔滨从事中共地下革命工作,系当时中共满洲省委主要领导者。曾参与组织北满左翼文艺运动,发展抗日文艺团体(如“星星剧团”),并利用《大同报·夜哨》、《国际协报·文艺》等进步报刊,身体力行地创作反帝小说。1935年逃离东北沦陷区的白色恐怖,南下上海加入“左联”。抗战爆发后,担任“中华文艺界抗敌协会”宣传领导工作。罗烽被中国现代文学史、尤其是抗战文学史充分认可的标志之作即于此时诞生,它们是:《呼兰河边》、《第七个坑》、《一条军裤》、《粮食》、《归来》等。这些作品既可视为抗战文学的经典,也构成罗烽最具亮色的文学实绩。从抗战结束直至建国以后,罗烽先后担任延安文艺协会主席、大型机关文艺会刊《谷雨》主编、东北吉江军区宣传部部长兼《前进报》副社长、东北人民政府文化部副部长、东北文联第一副主席等要职,长期活跃于中共文化领导层。结合罗烽伪满时期的革命经历,会发现其一以贯之的“领导—作家”二重身份,尤其是“抗战文艺领导”的政治家身份,必促使罗烽能站在一定高度看待抗战,诠释抗战文学,并以爱国作家的情感与责任来理解家国沦丧,进而驱动其抗战写作。
一
“北满”文艺运动的领导者,这是罗烽登上文坛时的政治身份。这样的“政治家身份”对其文学创作影响很大。“他想自己首先是一个共产党员,然后才是一个作家。”[1]7这就使得罗烽的创作表现出异常鲜明的时代感和强烈的革命现实主义精神。沉痛控诉日本帝国主义的罪恶,揭示东北各阶层人民的苦难生活和不屈抗争,是罗烽抗战文学的核心主题。对此主题,罗烽凭借文学家的深沉思想和构思艺术,并辅之以政治家的革命敏锐和理性思索进行了多角度、全方位的开掘。服膺于多角度开掘主题的需要,罗烽努力追求题材的丰富多样,并择取中短篇小说这种自如灵活的形式,像一把把匕首,直刺敌人的心脏;又像一曲曲战歌,鼓舞着人民的斗志。[2]1
对于日本帝国主义的诸种罪行,罗烽不仅能敏锐及时捕捉,且能以血泪之笔沉痛控诉。《呼兰河边》中的放牛娃被日军诬为“通匪”,惨遭杀害。其实,连累孩子的只是一头牛。饥饿的日本兵为了饱餐一顿可口牛肉,甚至将牛骨头与孩子的尸身同弃荒野。放牛娃满身血迹、牛犊受难般哀嚎、妈妈悲伤欲绝地哭喊,这怎能不唤起国人对日本侵略者的刻骨仇恨?《荒村》中的年轻姑娘被日本兵奸杀,整个荒村中女性近乎绝迹。然而在死寂的黑夜,居然传来女人凄厉的歌声。这歌声来自井底——一个被日军糟蹋的农家女,精神失常,带着深深恐怖藏于井底的柳罐中不绝哀歌。这是多么残忍的逼迫与伤害!《第七个坑》上演光天化日之下活埋国人的惨剧。皮鞋匠耿大找舅舅借钱,途中遭遇日本兵刺刀胁迫,强令其挖坑。排字工人、一对夫妇和未满周岁的婴孩、耿大的舅舅、吗啡鬼先后被活埋。种种触目惊心的惨状和被埋者临终的呼救:“同胞啊!……你,你救一救这孩子吧!”加剧着耿大心灵的挣扎与不安,“谁能这样凶残:活生生的一对呼救连天的夫妇,活生生地倒埋在两个坑里?谁能这样凶残;埋了之后,又用刺刀划开那女人的下体?谁能这样凶残:一脚把个不满周岁的孩子踢个脑浆迸裂?谁能那样凶残……”[2]34但求生本能依然支配着耿大继续挖好那第七个坑。然而,这个坑恰是自己的墓地:“猪!你的这边来,坑里边去!”耿大终于忍无可忍,举起铁锹,向日本禽兽狠狠劈去。小说一方面展示日寇暴行,另一方面也告诫国人:苟活只能更屈辱,抗争才有新生路。写到《第七个坑》,罗烽终于将前述小说中的种种悲情和愤恨升华为奋起的复仇。
在同日本帝国主义的抗争中,国人表现出的崇高气节也是罗烽致力于揭示的内容。抗战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浩大战争,不仅需要身体的勇力、物质的支持和战争的智慧,更需要顽韧民族精神的有力支撑。这是作为抗战文艺领导者的罗烽所作出的一种深度判断,并利用其抗战小说进行了充分诠释。《五分钟》中的中校参谋贺铮,不愧为铮铮铁骨。他被日军俘虏,敌人软硬兼施,用尽各种手段,他却不透露半点信息,最终敌人只能以死亡相胁。在黑夜中,贺铮被推向悬崖边缘,敌人留给他最后五分钟的考虑时间,但贺铮“对于那含有侮辱性的讯问置之不答”,毫不犹豫地跳下悬崖,表现出誓死不屈的民族气节。《三百零七个和一个》中的老人家破人亡,儿子儿媳都被日军害死,只剩六岁的孙儿却被日军拐走,并将被载往日本接受奴化教育,充当日本人“借刀杀人”的工具。面对这种危险,老爷爷将砒霜放进蛋糕,一块送给孩子,一块留给自己。这样的描写带有刻意设计的夸张意味,但这种艺术化的、惨烈而悲怆的自绝却的确具有震撼之力、发聩之功。面对日本人“以夷制夷”的阴险策略,“与其被戕,不如自戕”,这虽然渗透着苦味,却凸显了国人的果决与刚强。罗烽试图借此告诉人们:一场艰难的民族自卫反击战背后,总有一些艰难灵魂的挣扎。正是它们的挣扎最后成就了民族精神的完整与高尚,也成为抗战之力绵延不衰的根由。
罗烽站在全局高度,不仅意识到中华全民抗战需要强大的精神支撑,同时也注意到:作为一场复杂的民族战争,全民抗战必然包含着诸多战争意义上的重要环节。这些环节处理是否得当,也将对抗战的结局产生影响。罗烽很多小说都关注这些环节,给出相对正确的处理方式。《一条军裤》反映的是军民关系问题。抗日战争是一场全民抗战,抗日队伍和民众的关系应该为鱼水关系。小说中马彦德是一个“爱国爱民的军人”,村中无人不晓得他,“人人都把马彦德的好处记在心里”。当马彦德因遗失一条军裤即将暴露身份时,石匠杨癫脚勇敢地将“罪名”揽上身来,谎称军裤是他“跟一个红胡子要来的”,结果惨遭日军杀害。军爱民,民才能拥军。尤其在共同抵御外侮的时代形势下,军民更应团结一心。在抗战的硝烟战火下,这样的冷静提醒有利于抗战之力的凝聚,其效果是不亚于凸显浴血奋战之勇的。这充分体现了罗烽作为“抗战政委”的智慧。《空军陆战队》、《横渡》涉及的是如何处理日军战俘的问题,这也是一场战争的关键环节之一。在《空军陆战队》中,空军少佐栗原做了俘虏。他“以己之心度人之腹”,当中国医生面带微笑为其注射止痛针的时候,他感到异常恐惧,浮于脑际的是:“日本给支那人打毒药针的时候,也不会露出那副凶狠的面孔的吧。”但事实却为:不仅中国医生没有害他之意,且栗原连同其他战俘都得到了中方礼遇,这同日军残杀中国战俘的行为形成鲜明对照。中国空军高级军官慰问栗原等战俘时说到:
日本帝国主义的统治者侵略中国,不是利用近代的武器,那是利用了成千上万的出身朴实,被压迫着的日本平民的血肉! 这些满足自己的欲望,满足自己血统的欲望的自私家,残酷的刽子手们,才是中国直接的敌人,才是中国真正的敌人。诸君,人类是厌恶战争的,没有一个人愿意拥护战争,破坏和平……诸君,请回答我,中日间的和平是谁破坏了呢? ……中国吗?日本吗?[2]205
这段话无疑带有宣讲色彩,理念性颇重,是典型的政治功利性表达。但却反映出中方处理日军战俘的一贯态度和方式:不进行身体迫害,而是从战争道义出发进行思想改造,促其良知复苏和道德自省。并以战俘为突破口,让更多日本军民认识到这场侵略战争的非正义性,从而在思想根源上瓦解这场不义之战。这样的理性揭示,在抗战文学中并非多见。尽管其呈现方式显得直接而富于说教气息,缺少形象性概括。但在战争年代,或许人们已无暇审美,反而这样的理性揭示更富启示意义。
同样反映战俘处理问题,《横渡》的观照视角与《空军陆战队》略有不同。它侧重表现中国官兵对于这种人道化的战俘处理方式的态度。小说提出这样的疑问:日本侵略者把中国人民伤得这么深,我们还能以平和之心、以战争道义去宽容他们吗?二等兵田青茂对于这种说服教育、优待俘虏的政策就十分的不理解,常常在心里咒骂政治员:
哼,没心肝的,让你那些狼养的亲亲热热的讲到死吧! 看,你快要跟他们亲嘴咧! ……优待俘虏……“我们都是被压迫的”……一串屁话![2]289-290
他主张对日军进行报复,尤其想到日寇用各种办法摧残中国百姓时,复仇之恨更难以抑制。当他和政治员押着三个俘虏横渡黄河时,由于遭遇大浪,舱底漏水,为减轻载重,他直接想到的就是把三个俘虏推下船去,结果遭到政治员的制止。他只能无奈地冲俘虏叫骂:“妈拉的,都是为了你们哪!”应当说,在对待日军战俘处理上,类似田青茂的这种情绪是非常普遍的——“以牙还牙”、“报仇雪恨”是广大中国官兵的真实想法。但是,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压制住了自己的过激情绪,遵守了关于战俘处理的战争纪律。《横渡》的可贵之处就在于它揭示出铁的战争纪律和强烈的复仇冲动之间的矛盾,这是战争中的普遍现象,是人性和理性的交锋。无论何种战争,都应合理解决此问题,因为它关涉战争法和国际舆论走向。罗烽身居抗战文艺领导层,必然深谙此理,作出了关于战俘处理的、恰切的文学判断。
战争意志问题也是罗烽关注的战争环节。在严酷的抗日战争中,很多人面对流血死亡会退却,特别是那些刚刚参军的年轻战士。中篇小说《归来》中的黎典带着满腔豪情奔赴战场,可他的小伙伴白骞的惨死,愈发让其感到孤独和恐惧。他终于当了逃兵,希望回到父母和恋人的身边。可等他回到家,家却早已不在。父亲已被日本兵害死,母亲悬梁自尽,爱人被日本兵抓去,亲戚也唯恐避他不及……最后他也难逃被日军逮捕的命运。小说旨在揭示:战争意志的动摇将导致更大的不幸,在民族危亡的关头,无处可逃,无处可避。除了勇敢地面对战争,一往无前,别无他途!这既是罗烽对临阵脱逃之精神疲软的规诫,同时也是对抗战意志的鼓舞。另一部中篇小说《粮食》强调了纯洁革命队伍的必要性,这同样是重要的战争环节。汉奸彭沛林混进了农民救国会,在农民闹饥荒时,却煽动其“分大户”,造成激烈的武装冲突;同时放火烧掉了农民冒着生命危险从敌占区抢收来的粮食。而就是这样的汉奸,竟然被奉为“小诸葛”,长期潜伏在革命队伍内部,给抗战造成了巨大破坏。小说通过描写彭沛林的危险行径,强化了“攘外必先安内”的重要意义,这样的主题揭示体现出罗烽对抗战观照的全面。
二
对政治性主题的多样化演绎,尤其对抗战环节的全面观照,使得罗烽小说具有普遍的现实指导意义,也因此呈现出高度理性化的特征。“作为一个作家,罗烽是倾向于理性的,他理性地建构着独特的和强烈的情节结构,在其间荡漾着峻急的政治性审美判断。”[4]231理性也在某种程度上导致罗烽小说的深沉、峻峭和冷厉。表现在小说语体上,就是倾向于使用朴素、平实、简约、凝练的语言,语句短促有力:
火力、流弹、刺刀,并没有伤害着太阳的面貌,今天,它依然无恙的露出完整的轮廓,窥视着这劫后的大城,每个角落,每个罅隙,都露出它的手,几乎,每个角落,每个罅隙,都有没有完全凝干的血迹,把它的手染得通红。……每一锹,每一寸,都耗尽他最后一点力气,他的胸口,好像有一个熊熊的火把烘烤。除此而外,他失去其他的感觉。第七个坑,一寸,一寸的加深起来。[2]28-36
短小凌厉的语言,再加上刻意的停顿,产生出铿锵的节奏,具有强烈的艺术效果。罗烽深沉冷峻的文风还表现在那些晦暗、阴惨甚至是恐怖的场景描写中:
惨淡的天空,压着所有的山峰。无边无际的灰苍苍的云,慌慌张张地逃奔着。一大群老鸹杂七杂八地飞着,那种寒碜的叫声,像把一块冰放在人们的心窝。[3]163
他好像被一个暴徒绑架了之后,抛弃到遥远的荒郊上,那里是古代的废墟,今日的战场,那里有坟丘,有尸骸,在夜里跳跃着凄恻的磷火,有悲惨的风吼,从他身上横扫过去,留下细沙。[3]47
秋空,暗淡的云片在飘,西北风像一匹骏马,带着它向东南驰去。它,不能在这可怕的、悲惨的古城停留一刻了。它要逃避到祖国的怀抱里去。……在郊外,在僻静的场所,乌鸦、老鼠和蚂蚁,纷纷地跃起来。它们简直是疯狂了一样,大胆地,争夺着从人体腹部流出来的肠子,争夺着从头部迸裂出来的脑浆。在每处灰白色的肢解的地方,都拥挤着蚁群……[2]28
此类描写在罗烽笔下屡见不鲜,这是作家适应时代氛围的主动选择。日寇铁蹄下的东北,到处充满着残杀、流血和死亡,充满着受难人民的痛苦悲吟。罗烽作为一个心系国家民族命运的作家,作为千千万万的亡国奴之一,面对这种时代悲哀,必然要流露出深深悲愤。所以在氛围营造上刻意追求冷暗,强化亡国灭种危机,试图唤起广大民众那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抗争意识。
总之,罗烽抗战时期的小说始终以政治理性为主线。对抗战进行了全面、透彻、深入的文学理解和判断,是抗战文学中少有的、具有战略高度和现实指导意义的“教科书”式小说。从这个意义上讲,罗烽抗战时期的小说将抗战文学的政治功利性演绎到了一个新高度。这既要得益于罗烽作为政治家的清醒、敏锐和深刻,更要仰赖于其作为文学家的热情、投入和执著。“政治—文学”家的二重身份,使罗烽抗战时期的小说显现出独特价值。
[1]金玉良.落英无声——忆父亲母亲罗烽、白朗[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9.
[2]罗烽.罗烽文集(一)[M].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83.
[3]罗烽.罗烽文集(二)[M].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84.
[4]杨义.中国现代小说史:第3 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