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拉图论虚假判断的存在
——柏拉图《泰阿泰德篇》中的知识与自知
2013-03-28孙樱英
孙樱英
(南开大学 哲学院,天津 300071)
柏拉图在《泰阿泰德篇》中对“知识是什么”进行了详细探讨。在苏格拉底反驳了“知识是感觉”的定义之后,泰阿泰德又提出“知识是真实的判断”。柏拉图没有对这个新定义正确与否立即作出回答。判断有两种,一种是真实的,一种是虚假的。柏拉图向泰阿泰德反问:“我无法解释我们拥有的这种体验即作虚假的判断的性质,或者说明它如何在我们心中产生?”[1]187d
一、柏拉图对虚假判断存在的反驳
智者反对虚假判断的可能性。如果虚假判断等于承认要么存在又不存在或要么知道又不知道,而这是不可能的,因而虚假判断不存在。苏格拉底首先通过检验“知又不知”的可能性开始了对虚假判断的讨论。
苏格拉底的论证(188a—188c)看上去似乎显得头脑简单,有谁会既知道又不知道呢?假设我们要么知道思考的事物要么不知道,“除了知与不知在任何事例中都没有第三种可能性”[1]188a,在此条件下,有三种可能性:
(1) 他知道的事物并不是这些事物,而是他知道的其他事物。
(2) 他不知道的事物是他不知道的另一些事物。
(3) 他知道的事物是他不知道的事物,或者他不知道的事物是他知道的事物。
这三种选择都被排除。第一种被排除因为“当一个人知道两种事物时,他实际上对两种事物都不认识”[1]188b;第二种被排除因为“没人会这样想”[1]188b;第三种也被排除“否则简直是个奇迹”[1]188c。思考我们知道的事物没有问题,但是我们如何能思考我们不知道的事物?如果我会错误地思考是由于我的无知而与知识无关,换句话说,如果我对某事一无所知,就会很容易错误地思考,但是我如何能思考我们不知道的事物?柏拉图没有解释为什么它们是不可能的。
在用“知与不知”来说明虚假判断产生的尝试失败后,苏格拉底转向对“存在不存在”的讨论。前面引导我们寻找能够表明虚假判断存在的论证反而使得判断不可能。苏格拉底用看见、听见和触到的感觉来类比思想(188c—189b),论证如下:
(1) 当他在想,那么他一定在想某个事物。
(2) 当他想某个事物的时候,他在想某个存在的事物。
(3) 所以,想不存在的事物就是想无。
这个论证是模糊的,特别是第一个假定是可疑的。我们有什么理由假设有某个思想就是有某个存在事物的思想?柏拉图没有给出解释。康福德在《Plato's Theory of Knowledge》中提出的否定形式[2]115使这个论证的可疑性更为明显:
(1) 想不存在的事物就是想无。
(2) 想无就是不想。
(3) 想不存在的事物就是不想。
苏格拉底把“思想描述成谈话,心灵只是在与自己谈话,把判断说成是宣布了的陈述——不是大声地对别人说,而是沉默地对自己说,那么作陈述和下判断就是一回事”[1]190a。 如果陈述是关于事物的,然后对事物下判断,那么事物必须是能被谈到的,一个人只能谈存在的事物。而如果我们只能思想能被谈到的事物,那么我们能思想的对象也只有存在。因而“想不存在的事物是不可能的”[1]189b。判断的对象不可能既是做出虚假判断的不存在又是思想对象的存在,“虚假的思考必定与想不存在的东西不同”[1]189b。柏拉图再次反驳了虚假判断的存在。但是事实上,当一个人把不存在的事物当做存在的事物时,他肯定会做出错误地判断,比如“泰阿泰德在飞”。因而如果想不存在的事物不可能,如何能对不存在的事物做出判断,无论是正确的还是虚假的判断。
二、虚假判断的特征
假设我不认识苏格拉底,从而将他认作是泰阿泰德,我如何能坚持说我正在想的是苏格拉底而不会去怀疑这个判断是否是关于苏格拉底的真实判断呢?进一步说,假设我知道苏格拉底,我听说过他,也见过他本人,能很轻易地认出他,你能保证你一定不会将他认错?泰阿泰德承认:“我与苏格拉底很熟悉,但有时候会把远处的陌生人误认为我认识的苏格拉底。”[1]191b在这里,问题发生了转变,苏格拉底开始不再说明一个人如何会被当做另一个人,而是试图解释思想如何会作出虚假的判断。
泰阿泰德说是由于“误解”,这就意味着把一个当作另一个。“当一个人在他的心中将两个存在的事物互换,并断言其中的一个事物是另一个事物。以这种方式,他总是想着存在的事物,但总是将之置于另一个事物的位置上。由于他错认事物的标记,因此说他虚假地作判断是公正的。”[1]189c苏格拉底反问,有人会对自己说,“没错,美的东西就是丑,或者不公正的东西就是公正。更一般地说,某物肯定是他物,或者相反,在梦中对自己说奇数一定是偶数,牛一定是马”[1]190b?这种误解是不可能的,无论是想到两样事物还是只想到一样事物。如果我在思考两样事物,会不会错误地把它们当做一个?另一方面,如果我只思考一样事物,根本没有想到其他事物,我怎么能有两样事物的判断?
在同一陈述前提下,“你知道某物,你不能也不知道它,你不知道某物,你不能也知道它”[1]188b,虚假判断的特征使得判断不可能。柏拉图对虚假判断的说明陷入无法摆脱的困境,不仅无法对知识的性质有满意的解释,也无法对虚假判断的存在给出合理的说明。我们可以在头脑中任意地虚构出不存在的东西,即便是错误的想,臆想也是想,判断既有正确的判断也有错误的判断。然而,“如果我们不能说明虚假判断是存在的,我们就会被迫承认所有这些荒谬的东西”[1]190e。
三、柏拉图对虚假判断在理论上说明的困难
柏拉图为什么要反对虚假判断?柏拉图不担心判断会出错,因此他没有辨别使一些判断为真和使一些判断为假的真理理论。康福德评价说:“这部分的讨论是心理上的,而不是逻辑上的”[2]113。他的这种看法是有失偏颇的。柏拉图不是质疑人们会无知到把一个当做另一个。如果有重大的问题与虚假判断的存在相关的话,它就是柏拉图在解决思想会做出虚假判断时必然面临的逻辑上的而不是心理上的难题。
柏拉图把思想比作“一位拙劣的弓箭手,你会射偏了,错过了靶子”[1]194a,从而有可能使我们思考的某物不是我们正在思考的事物,但这是荒谬的。思考一个正在思考的事物就是思考那个事物,思考一个不同于你正在思考的事物是不可能的。“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在思维中绝不会犯错误”[1]196c,没人有可能知道他不知道的事物,不知道他知道的事物。事实上人们会相信许多错误的事情,比如相信地球是平的,太阳围绕地球转。柏拉图担心如果承认虚假判断的存在,就等于承认思想无异于感觉、意见。
柏拉图认为意见是认识的最低层次,不属于知识的范畴,仅仅包含可能性,是一种不确定性。相反,知识包含一种不可错的思想状态,具有某种绝对的确定性,能为我们提供必然性的真理。同一个人同时既知道又不知道同一样事物,这是柏拉图绝不容许的。
柏拉图用来支持泰阿泰德“知识是真实的判断”的论证排除了虚假判断存在的可能性,但是虚假判断确实是存在的,因此泰阿泰德的定义有误。解释虚假判断的失败表明“在不知道知识是什么的时候去解释什么是知道”[1]196e。对话的参与者“发现自己一直在兜圈子,一点儿都没有进步”[1]200c,那么,是否像通常认为的那样,对虚假判断的讨论是离题的?
用“知与不知”来论证泰阿泰德的定义结果反而排除了虚假判断,成为表明泰阿泰德的定义是有错误的间接证据,因而这部分不是无关紧要的题外话。相反,它揭示了如果接受泰阿泰德的定义产生的困难和无法容忍的后果,因为后果是无法容忍的,泰阿泰德的定义也就被反驳了。对泰阿泰德的定义的反驳,一方面,在201a—c中,柏拉图直接反对知识是真实的判断;另一方面,虚假判断不可能的假设也间接反驳了这个定义,因此,对虚假判断的讨论是考察泰阿泰德定义的重要组成部分,为接下来对知识的深入考察做好了准备,而不是题外话。
四、评论和《智者篇》的尝试性解决
不能说明虚假判断的知识是真实判断的定义直接表明它是有错误的。进一步说,如果“知识是真实的判断”是有误的,那么对泰阿泰德定义的反驳,也就是对知识的反驳。虚假判断的存在如何能得到合理的解释是柏拉图必须解决的重大哲学问题。
《泰阿泰德篇》给出了满意的解释吗?在对话的209a1—c7的段落中,苏格拉底找到了出路。苏格拉底论证说,假定我正在想泰阿泰德 ,有鼻子、眼睛、嘴巴,等等,并列举身体的每一部分,那么我就有了关于泰阿泰德每一部分的观念。这个论证是不充分的。苏格拉底假设我有一个泰阿泰德的观念,但是我的心灵不能把握他与其他事物的任何区别,在这种情况下,“当我的心灵只拥有观念的时候,我的心灵必定拥有你和其他人的某个共同点”[1 ]209a。相反,“除非这个特殊的塌鼻子被标示出来,在我心中留下可以与其他我曾见过的塌鼻子相区别的记录,你的身体的每个其他一部分也得这样做,否则,在我心中不会有关于泰阿泰德的观念”[1]209c。但是,随后柏拉图也反对这种看法。
柏拉图已经认识到说明虚假判断存在的必要性,但是,他始终在泰阿泰德的定义和反驳间摇摆不定。柏拉图坚持没有人会相信虚假判断,把不是A的事物当作是A,从而排除了不是A的事物是A的可能性,但这也导致了自身理论的困境。把它与休谟的“同一观念”比较一下,有助于我们更清晰地发现柏拉图的问题所在。休谟认为,严格说来没有同一观念,人们或者相信A是A或者相信A是B,除此之外,没有其他表述同一观念的形式。“任何一个对象,并不足以传来同一性的观念;因为在‘一个对象是与其自身同一的’那个命题中,如果对象一词所表示的观念和自身一词所指示的观念没有区别,那么我们实在是没有表示什么意义,而且那个命题也并不真正包括一个谓语和一个主语。”[3]226任何真实的同一命题形式只能是A是A,但是这个形式的每一部分都是错误的,是同义反复没有意义,因为命题不包含谓语。
这种看法误解了对象与自身同一的关系。对象有不同的表达,不同的表达有不同的意义并指称同一个对象。一个能为真的同一命题在A是B和A和B的表达形式下有相同的指称,但有不同的意义。
《智者篇》在一定程度上解决了《泰阿泰德篇》无法解决的难题。《智者篇》提出相异概念来解释虚假判断。“当我们说不存在的东西时,我们的意思似乎并非指某些与存在对立的东西,而是指与存在相异。”[4]257b1因而非存在不是不存在,而是与存在不同的东西,“好比我们说某物不高,我们的意思有可能是矮,也有可能是一样高”[1]257b3。对象是在与他物的关系中表现自身,表达对象的思想具有某种性质,这种性质使相异的事物可以各自区分开来。思想本身已经包含了差异。当我说这是苏格拉底的时候,我说出的是某个特定的具体对象,而不是一个仅与自身同一的理念。
结语在西方知识论中,柏拉图有着非同一般的地位。正是他对知识定义的专门探讨,开启了西方知识论的先河。虽然柏拉图在《泰阿泰德篇》中并没有明确给出知识的定义,但他面临的问题和犯的错误为后人指明了方向,扫清了障碍。因此柏拉图所做的工作,即使是失败的尝试,也无疑是值得重视和有价值的,这是柏拉图哲学的永久生命力所在。
[参考文献]
[1] 柏拉图.泰阿泰德篇[M]//柏拉图.柏拉图全集:第二卷.王晓朝,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
[2] Francis M.Conford,Plato's Theory of Knowledge: The Theaetetus and the Sophist of Plato[M].New York:Liberal Arts Press,1957.
[3] 休谟.人性论[M].关文运,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
[4] 柏拉图.智者篇[M]//柏拉图.柏拉图全集:第二卷.王晓朝,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