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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维埃俄国的经济计划(续)*

2013-03-27布鲁斯库兹著王建民译

当代世界社会主义问题 2013年1期
关键词:经济

[俄]鲍·布鲁斯库兹著 李 宏 王建民译

第七章 经济自由与社会主义

恩格斯宣称,“社会主义是从必然王国向自由王国的飞跃”。为了进入天主教的天堂,必须经过炼狱;为了抵达社会主义的自由王国,必须经过无产阶级专政。这样,社会革命的第一步只是为了将我们带入专政。

无产阶级专政对个人自由原则的态度源自专政观念本身,并因俄国经验而得到充分展示。像考茨基和俄国的孟什维克那样企图模糊马克思的专政与民主的界限而把一件简单明了的事情搞混,这是徒劳的。马克思本人清楚地知道怎样使这两个概念各安其位。马克思对此是极其严肃的,因此,他选择“专政”这个词来表示从资本主义到共产主义的过渡时期的特征,他不仅仅是吓唬资产阶级。

同时,在马克思主义者看来,专政体制只是暂时的。布哈林在《过渡时期经济学》一书中有确切说法,他试图使我们相信,社会重建不是以数年,而是以数十年计;的确,俄国的经验似乎表明这样的重建不可能一蹴而就。

但是,按照马克思主义的观点,随着无产阶级专政战胜阶级社会,专政本身迟早会自动消失,进而是国家的消亡。科学社会主义宣称国家只不过是阶级统治的组织。借民主之名,资产阶级利用国家机器统治无产阶级。现在,在无产阶级专政之下,过程发生了倒转。而随着阶级社会的完全消失,国家将成为多余的。在社会主义制度下,没有人对人的统治,只存在生产组织——人对物的、对自然的统治。社会主义通过另一条途径把人类引向无政府主义许诺的同一个没有国家的福地。然而,细察之,有关无国家状态的整个想法甚为可疑。社会主义社会果真只是人对自然的统治吗?假设我在资本主义社会是一所房屋的拥有者。显然,我的所有权实质上并非我本人与一所房屋这样一个物理实体的关系;本质上是我本人就这所房屋与他人之间的关系。当我说此房屋归我所有,意思是不经我的允许他人不能使用该房屋。在社会主义制度下,类似关系将保持完全相同的法律特征。当然,在这里,房屋个人所有者的位置被社会取代,社会通过其司法机构有权处置该房屋,而其他公民则没有这一权利。

生产组织无关乎人对自然的关系。对孤立的小农场而言,或许可以说有着诸如此类的关系;但这一说法对社会主义经济无关紧要,因为社会主义经济是以大企业为基础的,是以最深入的分工、各种工作的最全面的协调,以及经济生活各部门的最大限度的整合为前提的。无论如何有一点是清楚的,较之资本主义社会,社会主义社会对其成员的纪律约束不会更少。相反,由于等级制度为大生产所必需,社会主义制度下各个成员之间的关系将非常复杂。再者,很难设想各个社会成员会把社会的整体利益等同于自己的利益。如果社会存在着复杂的法律关系,且存在着冲突,即便不是阶级之间的冲突,而是个人之间以及个人与共同体之间的冲突,就必然存在强制机构以维持法律秩序,而这一强制机构只能是国家。这一结论是无可争辩的,除非社会主义胜利后整个人类及其每个个体都变为天使。即使在社会主义社会,无国家状态的念头也只是幻想。真正靠谱的是国家的强制可能变得更温和;而当今的民主国家也致力于这种温和,且并非毫无成效。

我们无意因马克思允诺的无国家状态无法兑现而谴责社会主义。但我们不可能毫不犹豫地相信科学社会主义关于自由王国的诺言。我们必须问自己,社会主义是否为这一诺言的实现提供了充分的经济依据。

首先来看社会主义在多大程度上适合经济自由原则,也就是说,在多大程度上适合三大基本制度:经济主动性的自由,打理消费的自由以及劳动自由。

经济主动性的自由对于个人有着重要价值,对整个社会来说意义更大。生产力在资本主义制度下的非同寻常的发展与经济自由和自由竞争原则密切相关。在一个自由交换的经济中,没有生产组织享有向社会提供特定服务的垄断。相反,任何组织都可能被提供质优价廉的服务者所取代。这是经济进步的基础。

显而易见,社会主义并不能增进经济主动性的自由。首先,工资大致上是均等的,资本主义制度下激励企业的许多动机在这里消失了。当然,科学发现不是出自图利的欲望,而是出自人类探求真理的难以抑制的渴望;在发明中,科学兴趣或输求利的动机。但不论科学家还是发明家都不是经济进步的直接原因。推动发展的是组织者和实干家。他们的任务并不在科学发明和发现的领域,一般说来,他们也不太关心对发明的实际利用;他们的任务在于寻求生产要素的最佳整合,为的是以更低的成本向社会提供某种商品;为的是以更廉价和更完善的手段满足社会需求;最后,为的是发现新的社会需求并以廉价的手段满足之。因此,注重人们物质欲望的企业家自然不受理想主义动机左右——他的行动动力是个人发财致富的欲望。

在社会主义制度下,这一动机遭到压制,它追求的是与之相反的社会主义的平等观念。在社会主义制度下,企业精神即使没有完全消失,也会因为经济生活的彻底官僚化而极难获得表现。或许会有人反驳说,社会主义社会将任命最能干的组织者管理企业,这些组织者会对技术改进的所有建议予以最大的关注。但是,社会主义更加难以杜绝裙带主义,同时,精确的价值计算的不可能性使得上级官员极难对建议中的革新做出评估。甚至还可以设想,最高当局对最佳的可能的方法了如指掌,依然存在着每一革新只能在特定的地点被检验的弊端。在这一点上,资本主义要有效得多。资本家之间的竞争促使他们采纳摆在面前的每一项成功的革新,并尽可能快地进行检验。甚至,发明者本人可能就拥有资本,或者他可能获得贷款去实现自己的想法。

因此,如果社会主义的组织终于获得了所设想的稳定的形态,它将以极其怠惰和墨守成规而著称。它与资本主义制度下生气勃勃的经济活动有着天壤之别。

如果说社会主义无法为生产领域的主动性提供空间,在保障消费自由方面更是乏善可陈。社会主义生产不受由市场呈现的消费者需求所指导,仅仅这一事实就足以助长管理者在消费品分配中的专断。诚然,就像社会主义一词的本意所表明的,不少马克思主义者惯常与主张靠权力分配消费品的共产主义者划清界限。但是,事实上,在这一点上,社会主义者和共产主义者之间有着深刻的内在联系。马克思恩格斯把他们的著名宣言称之为《共产党宣言》决不是无意义的;也无怪乎俄国社会民主党的部分活跃分子在社会革命中更名为共产党。

反对共产主义的马克思主义者们设想,社会主义将通过证书的方式向其成员支付劳动报酬,证书持有者可用以交换他们自由选择的经济品。但是,由于价格在社会主义社会不由市场决定,从而在供需之间不可能平衡。相反,许多经济品的价格过低,对它们的需求将超过供给,而另一些产品的价格过高,对它们的供给将超过需求。这里的荒唐是明摆着的:稀缺物品将只供给那些最初偶然发现它们的人,而过剩的物品将烂在商店里。如此,只剩国家分配商品一途了。

或许会有人反驳说,供需之间的失衡只是短暂的,随着经济的发展,生产将面向需求而自我调整。但是,即使在这类调整事关企业家切身利益的资本主义社会,供需之间的平衡也只能通过不断的、时而显著的价格波动而达到,我们怎么能够期待价格死板的,如此笨拙的社会主义经济机制能够实现这类平衡?这样,排斥市场交易价格规则,对消费品的专断分配必然构成社会主义制度的基本特征。在苏俄,消费品的严格配给还有其他原因,即在这个极度疲惫的国家,生存资料极其有限。然而,即使国家状况得到很好的改善,如果继续坚持社会主义,也只能实行这一分配方式,状况改善的唯一成效是限量配给会更合理一些。

消费品的专断分配终结了满足需求的自由。这样的分配意味着我只能享用公共食品中心摆在我面前的食品——尽管它可能是上品;我也丧失了挑选我喜爱的家具的权利;帽子是否合适也由不得女士们自己做主。

不仅如此,这样一种消费品分配方式使更高的精神需求变得不可能,毕竟,这当中是需要物质条件的。必须强调的是,试图与共产主义划清界限的社会主义一旦成为现实,至多只能保证基本的需求,它决不能满足我们更高级的需要。如果整个印刷业归国家所有,即使公众有着强烈的兴趣,也很难设想它会出版比如形而上学的哲学著作,因为国家会觉得这类作品充其量是废物。同样,一个具有反宗教倾向的国家不会愿意建造教堂,等等①“给啥吃啥!”这一短句来自契诃夫的小说《意见簿》,斯特鲁米林发表于1920年末《经济生活》中的文章引述了这一短句以描述俄国现存的分配制度,而我本人早于他三个月就在论共产主义的演讲中使用它了。同一短句被两个观念天壤之别的作家所共选,表明它很配做列宁文章的开头,他在文章中雄辩地论证要实行实物工资和取消货币经济,而这两者是现行分配制度的基础(这一注解曾遭检查官查禁)。。

经济品的专断分配——在整个经济生活官僚化的情形下一切概莫能外——不仅最严格地限制了公众的自由,而且将整个社会的生产力压制到一个很低的水平。如果一定量的经济品专断地分配于一定数量的人群,那么,他们的需求将不会像同一群人根据自己的需要自由地分配那样很好地得到满足。毕竟,物品不会自动地变为有一定价值的经济品,即使像马克思主义者所认为的有劳动固化在其中也是如此;只有当它们满足人类当下需求时才能成为经济品。当分配机构无视构成社会每个个体的需求,这就等于生产力的萎缩。

此外,俄国的经验极为清楚地表明这一专断的分配是可以想象的最笨拙昂贵的分配方式。

在社会革命期间,俄国布尔什维克党人的确抓住了共产主义与社会主义在上述意义上的联系,但直到最后,他们也不理解社会主义与强制劳动组织之间的必然联系。对执政党来说,在社会主义建设过程中对这样一种组织的需求是全然始料未及的,他们倾向于认为这一发展是与战争相关的临时措施。在最坚定不移的俄国共产党领导人中,只有一个人直观地认识到并说出了这一联系:“已经不难看出,社会主义、共产主义与强迫劳动组织之间的联系不是偶然的,而是必要的。”①此处作者暗指列奥·托洛茨基。

在自由交换经济中,价格在商品短缺时上涨,在充盈时则下降。价格运动影响着不同工业部门的工资,反过来又引起劳动在各生产部门中的重新配置——一种适合社会实际需求的配置。反观社会主义,对产品需求的波动并不对价格产生影响,而工资则是由平等原则支配的。这样一来,社会主义经济缺乏根据社会需求而自发地在各生产部门之间分配劳动的机制。但是,这种分配又是社会须臾不可或缺的,故只能采取强制手段。因此,劳动军②劳动军是苏俄国内战争末期暂时用于经济建设而保持军队建制的苏俄红军部队。参见《列宁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814页注50。——译者注是社会主义劳动组织的理想形态。

较之自由劳动,强制劳动是低效的,这在20世纪的今天还需要证明吗?

政治自由问题超出了本研究的范围。从已有的论述立马可见社会主义对政治自由的态度。科学社会主义坚持说——我们也相当认同——具有公法地位的制度不可能存在于真空中,而是必须拥有经济基础。资本主义社会宣示了人权和公民权,这一宣示与资本主义的经济基础,即与自由竞争,与自由的组织消费,与自由劳动,尤其是与私有财产原则密切相关。只要这些基础坚实可靠,这些人权宣示就会有效。反观社会主义,个人的一般自由以及具体的政治自由的经济前提是缺失的,因此,共产主义者们非常合乎逻辑地把这些自由作为资本主义的社会制度加以拒绝③社会主义社会秩序与个人自由不可能兼容,这一点是所有劳神仔细探究其结构的人,哪怕他们是以科学社会主义前提为出发点的,都是清楚的。这一不可能性从两个极端,从社会主义的公开敌人如斯宾塞和埃冈·里克特,社会主义的热情拥趸如把绝笔献给这一事业的杜冈—巴拉诺夫斯基那里得到了确证。杜冈写道:“支配着社会主义国家的中央集权制是以个人对中央权力的惟命是从,以及以个人经济主动性和使经济制度发挥正常功能的全部责任的放弃为前提的。因此,它不适合个性自由可能性最大化的理想。”(《社会主义:一种有益的学说》,俄文版第83页)作为社会主义信徒,杜冈—巴拉诺夫斯基的措辞当然是相对温和的。。

为了使自由名副其实,社会主义宣称资产阶级社会的形式自由事实上掩盖了对自由的否定;它掩盖了经济强者对经济弱者的压迫。如果说社会主义对资本主义自由的批评不都是对的,却也有真理存焉。因此,现代民主国家已经宣布放弃资产阶级社会的自由放任、适者生存原则;为了加强经济弱者的地位,在自由交换制度中引入了许多限制;还有许多方面的改进有待实施。但是,个人自由的事业决不会通过自由在形式和实质上被彻底取消而取得进展。

那么,当马克思恩格斯把社会主义描述为“自由王国”时,其意蕴何在?这决不是他们顺嘴一说的;这一概念是他们关于未来社会的教义的一个基本原理。

他们的想法如下:资本主义社会的发展是一个自然过程。该社会的每个成员参与了资本主义经济条件的形成;然而,不论就社会还是就个人来说,资本主义经济是某种“客观规定”,它独立于社会及其每个个体的意愿之外。在经济繁荣时期,每个制造商都在为繁荣之后必然到来的工业危机做着准备,虽然他本人能够感觉到危机的冲击,但他无力改变自己的行为方式。作为一个整体的资本主义社会也无力阻止工业危机。在此意义上,资本主义经济是必然王国。

相反,在社会主义制度下,社会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社会根据全国的整体计划构建经济制度。在社会主义制度下,经济生活不是屈从于盲目的力量,而是服从社会的意志。这里没有意外事件,甚至经济发展也受到共同意志的支配。在这个意义上,社会主义是“自由王国”。

很遗憾,马克思和恩格斯没有对他们试图通过革命手段造成的社会秩序进行彻底的考察,因此,就他们而言,“自由王国”的概念没有更详细的规定。

但是,很清楚,社会主义社会并非个人的自由王国。正相反,个人放弃了全部的自由以便社会能够支配它自己的命运。但是,社会通过何种手段来实现它自己的使命呢?显然,通过国家。因此,我们坚决拒绝马克思的社会主义不存在国家的奇想。正是在社会主义制度下,不仅在政治生活中,而且在经济生活中,全能国家露出其面相。象征着霍布斯笔下彻底吸干人之个性的列维坦巨怪的,既不是旧时西方的君主主义国家,也不是当代的民主主义国家,而是社会主义国家。

第八章社会主义经济制度中的主观因素

许多社会主义者认为,对社会主义经济总体评估必须对预期中的劳动生产率的超常增长做出解释。他们断定,工人与企业家之间对抗消失的事实足以对此类增长做出解释。马克思甚至期望新经济秩序的影响会使工人心理发生改变,尽管这需要一个过程。他还期望社会主义社会的成员们逐步具备“社会意识”,即放弃劳动报酬并接受“各尽所能,按需分配”的共产主义准则。马克思实际上将这种新的社会心理与未来社会国家消亡的观念联系在一起。

然而,事实上,不能指望此类社会革命会对劳动强度产生积极影响。革命之前激烈的阶级斗争对工人心理具有积极影响,因为这加强了他们的阶级团结意识和自我牺牲能力。但革命并不能使工人在生产活动中变得更专心和更具活力。即使社会革命确实消除了企业家与工人在生产领域的斗争,但由社会掌握生产并不意味着工人会自觉地将社会利益视为自己的利益。米·杜冈-巴拉诺夫斯基认为,国有工厂的工人并无超出平均强度或超出平均产出的工作动机。废除现存等级制度的社会革命必将同时破坏“现存劳动纪律”,而社会主义国家不得不付出巨大努力去恢复这种纪律。但要做到这一点,它大概只好恢复之前存在的大工业的等级组织。革命后即刻强加给工人阶级“各尽所能,按需分配”的共产主义准则必定对劳动生产率产生最有害的后果。在这一点上,我们共和国的经验是苦涩的,目前,国家只得竭尽全力实行最严格的按劳取酬。

但是,不仅不能指望工人心理在革命后立即发生根本变化,而且必须谨记这一普遍原理:在任何经济活动中,人是受利己动机驱使的。我们共和国遭受的磨难大多源于对这一原理的忽视。肯定古典经济学的普遍原则在社会主义制度下依然有效,不意味着否认社会生活中利他动机的重要性。但只有在特定环境和场合下,人类才会展现无私行为和自我牺牲能力:比如从事极崇高的创造性工作,比如为永恒价值而奋斗(尽管会有人认为这些价值是一种虚幻),比如在私人生活中。期待人们出于利他的动机日复一日地烤面包、上鞋底、缝裙子,期待他们不是为亲朋,而是为社会中可能永远不知姓甚名谁的人做这些事,绝对是错误的。确实,在为社会理想奋斗的过程中,俄国无产阶级展现了非凡的英雄主义,但在工作台前,他只付出与其报酬相称的劳动。同样确实的是,甚至那些精神巨匠们也不例外。斯宾诺莎的写作源自深刻的内在驱动,即便因此被威胁坐牢也从未放弃;然而,他却愿意为了报酬去打磨镜片。而我下面的话应该不会冒犯读者的宗教情感:为自己的教义故,爱之宗教的创立者情愿在十字架上殉道,但如果是作为木匠而劳作,他总是为了取酬——如果他具备起码的人之常情的话。任何济建设如果不以这一基本经济原则为基础,那就完全误解了人性。文化进步特别体现在这一事实中,即工人尽可能自觉地履行其职责,但较之社会主义,资本主义同样能够取得这一进步。

人们曾期望在社会主义制度下共同体的生产率将得以巨大提高,但期望落空了,且事实截然相反。左翼和右翼的许多社会主义者都将失败的责任轻率地归咎于工人阶级。据说工人尚未做好准备,还据说他们仍然深受所谓小资产阶级环境的巨大影响——这是社会主义作者家们的屡试不爽的替罪羊。我们认为,从工人阶级心理中是无法找到失败原因的。奇迹没有在社会革命之后如期降临,反过来说,这一期望也是不现实的。如果工人的生产效率灾难性的下滑,那么这一灾难完全来自不利的外部条件,即来自经济系统的全面混乱,尤其是生活的贫困;另一方面,原则上有理由断定,社会主义工厂的工人不如资本主义工厂的工人勤奋。

如果一定要说社会主义制度的建设受到主观因素的威胁,那么这种威胁并非来自于工人阶级心理,而是来自于生产管理者的心理。

科学社会主义的一大特征是对生产的片面认识,生产仅仅被看作一个机械过程。马克思主义否认商人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发挥着极端重要的作用,视他们为寄生虫;它也否认经济管理者在生产中的重要性,只把他们视为榨取剩余价值的特种经纪人。最后,马克思还低估了技术管理者在生产中的作用。因此,经济管理者和技术管理者在俄国革命后的命运极端悲惨。起初是后者由一些在政治上很精明的工人组成的委员会所取代,而前者则由对马克思《资本论》多少有些了解的知识分子所顶替。只是在经历惨痛教训之后,这个国家才认识到问题决非所想象的那样简单。生产和技术管理者被作为专家请了回来,雀巢雀占。

然而,不论从旧专家还是从新专家那里,都不能指望得到他们在资本主义制度下所能提供的服务。事实上,成功生产首先取决于技术的和经济的管理,取决于对创业资本的打理和维护,原材料的妥当使用,以及劳动和资本的成功结合。发现恰当的原料供给和可观的市场——这些因素在成功生产中发挥着决定性作用,缺乏这些因素,无论工人表现得怎样敬业和熟练也是徒劳。资本主义企业家心理反映着高度的责任感。毕竟,企业失败,首先遭受痛苦的是企业家,经营成功,首先是他们获利。这就是为什么企业家会埋头苦干。他的工作无须他人督促,只不过是企业本身的要求使然。

在社会主义制度下,经济管理者的心理全然不同。在这里他只是个官员而已。如果他的报酬高于工人——一个基于平等原则的国家对此只能艰难地予以接受——即使如此,这一待遇也不足以对工作产生激励。承担企业风险的是国家而不是管理者,如此一来,企业亏了他不赔,企业赢了他不赚。更有甚者,缺少恰当的核算基础,几乎无法对他进行监管。如果认真地在办公室工作六或八小时,他就自以为可以交差了。但是,按部就班地履行职责,对于创造性的经济活动来说是远远不够的。的确,社会主义建设中的诸多失败显然与管理者的心理弱点有关。眼看着从农民手中收购的成千上万磅土豆腐烂,木材仓储只不过是为窃贼暂存,等等。大可断定,如果是一个资本主义企业家负责配送土豆或木材,土豆不会腐烂,木材也不会被盗。追求利润的企业家不会对损失无动于衷,他会竭尽全力保护资本使其免受侵害。在某次会议上,有工人们抱怨外贸军需部购买的鞋子难以令人满意。军需部代表答道:“我们不是商人,是无产者!是供货的美国资本家欺骗了我们!”于是,工人们释然。这种释然是资本主义社会闻所未闻的,如果商人任他人欺骗,将难以长期保住自己的地位。资本家没有任何借口做挡箭牌。

但是,且不说恰当地组织生产,甚至更为简单的维护现有资本的任务,苏维埃官员也缺乏必需的动力和能力。这里,对管理者的监管也是必须的——实际上更为必须;如果缺少了它,建筑坍塌,轮船沉没,车床用坏,原料遭窃。

如果社会主义建设事业遇到的困难来自主观层面,那么这些困难绝不是来自工人阶级的心理状态,而是来自于管理者的思维方式。相对承担的责任或要解决的问题,社会主义社会不能给他们以足够的推动。由于全部经济活动高度集中于国家,这种责任实在太大。确实,社会主义制度所承担的责任比资本主义大得多。

第九章社会主义与农业

我们一直在以这样的假定为基础讨论问题,即早在社会革命之前,即资本主义处在自然发展的进程中,已经发生了全部生产向大企业的集中,继而这些企业被国有化了。在加工工业领域,确实强烈地存在着这种形式的集中趋向,结果是与大企业并存的小企业的重要性逐步降低。尽管如此,从绝对值看,小企业在各个领域的作用还是相当大的。我们的经验表明,小企业的国有化导致了其毁灭,也极大地损害了整个国家的经济生活。如果说工业领域的国有化遇到了相当的困难,那么在农业领域实行国有化则比登天还难。农业领域的集中速度,根本无法与工业领域相提并论。世界上只有英国一个国家的农业是以资本主义为基础组织生产的,但这种组织是农业在过去很长一个时期的发展结果,而彼时的条件也与当下完全不同。然而,即便在英国这样的国家仍存留大约50万家小企业。拥有100公顷土地算是大农场了,而且看不到进一步集中化的趋势。在欧洲大陆,特别是在俄国,依靠农民及其家人劳动的小农场仍然是主要的组织形式。甚至在美国这样一个大资本主义的、托拉斯的和百万富翁的国度,以雇佣劳动为辅的小农场也是农业生产的主要形式。确实,美国农场土地的实际面积大过欧洲的农业企业,但这是美国农业的大规模特征所决定的。

关于农民内部分化程度,关于这是一个趋同过程还是一个进一步分化的过程,经济学家们依然争论不休。实际上,这一争论在很大程度上与社会革命能否在农村扎根的问题相关。共产主义者力图证明社会革命的支持者不仅存在于少数分散的农业劳动者中,也存在于最贫穷农民阶层之中。无疑,农民大众在社会革命中扮演了最积极的角色;但我们认为,这并非因为农民内部的广泛分化,而是米尔①米尔:沙俄时代农村中的一种村社形式。的传统观念使然,我们认为,在自耕农中难以找到社会革命的土壤。

但我们最感兴趣是社会革命对地产的影响。确定无疑的一点是,对最贫穷的农民,某种程度上对农业雇工来说,私有财产实在是太诱人了,以至于他们只惦记着劫掠大企业以自肥。因此,在农村地区,社会革命只是摧毁了资本主义大农业和使生产完全分散。

那么,这个社会主义国家怎样利用这成千上万的小块土地呢?如何将人数众多的小资产阶级吸纳到计划经济中来呢?又怎样说服他们尽快合并到大的集体企业呢?即使这类合并是可以预期的,过程将会是旷日持久。然而,这一预期有什么依据吗?尽管农业合作运动有了巨大发展,但迄今为止这在任何地方都没有引起农业集体企业的成长。

尽管已经付出了努力,但即使在工业领域,生产合作社也未能取得任何显著的成功。确实,有理由断言国家社会主义思想的起源与生产合作社的失败有关。人们或许认为,生产合作社在农业领域成功的机会要大一些,因为大生产在这里未必一定具有优势!还因为农业企业联合体也要求农民进行家庭联合,这一过程有其特殊困难。在农村,任何人为制造集体企业的尝试自然都不会取得积极成效。

因此,只剩下一个办法将农民纳入计划经济,即将他们视为靠国有土地为生的农业劳动者,他们的耕作必须服从于国家指令并向国家上交全部劳动产品。但这种做法将保留小农生产的所有缺点,并同时消除工人从自己劳动成果中获益这一仅存的优点。

我们不相信社会主义国家能够管理工业;但我们承认马克思预言的社会主义国家能够占有工业,而我们的革命证实了这一点。至于农业,则完全是另一回事。农村地区的社会革命与社会主义毫无关系,革命不仅没有使农业更接近社会主义理想,反而与之背道而驰。

然而,如果我们向“小资产阶级因素”妥协,那么我们将不得不接受它的基本要求即自由交换制度;这样,特别是在一个以农业为主的国家,我们将破坏整个社会主义经济制度,即在全国范围内有计划分配经济品的制度。

第十章结论

我们面前正上演着一出荒诞剧。好执着的社会主义者呵!他们视生活与教义二位一体,为观念得胜不惜赴汤蹈火——社会主义者们正用自己的手扼杀自己独创的成果;他们正在弃置据称是不知剥削为何物的和谐社会,复原以剥削为基础的混乱秩序——他们希望以此增加共和国的富源,提高工人地位。我们看到,社会主义者正努力诱吸外国资本以增加他们当初应招前来奋力铲除的剩余价值。

如何解释这一怪象呢?右翼社会主义者会说:“无须大惊小怪。我们早就预见了这个令人沮丧的结果。马克思曾言,社会主义革命只能在社会主义所需条件悉数具备的地方才能取得胜利;但是,这些条件在俄国这个农民的国度根本不存在。”

当然,可以从马克思著作中寻章摘句以支持这一观点,但这不符合马克思教义的整个精神。

确实,工业资本主义在俄国并未充分发展,雇佣工人在人口总数中微不足道。但只要俄国工业确实存在,就已经为马克思意义上的社会革命做好了准备。俄国工业从未像西欧工业那样自然地发展,但它在过去两个世纪里得到了政府、贵族和外国资本的扶持——多亏如此,俄国工业实现了惊人的高度集中。集中包括横向和纵向,就是说,将某一生产过程及其相关辅助过程的所有环节整合到一个企业中。不仅依照俄罗斯标准,就是按照国际标准,俄国的重工业,比如普悌洛夫工厂、奥布霍夫工厂、马尔祖工厂,或那些在布良斯克的工厂,以及俄国纺织业的工厂都规模巨大。早在革命爆发前,卡特尔化和托拉斯化就已经有了很大发展。俄国城市的巨大象征着工业无产者大军的聚集,他们在这些大企业内部建立了自己的组织。民主制度的缺失,经济利益的无保障,滋养着工人阶级的好斗精神,从而为社会革命备好了土壤。工业的集中意味着财富向少数富有的资产者手里聚集。不仅如此,正因为俄国工业具有我们提到的非自然发展的特征,所以,不像欧洲城市里那样,俄国缺少一个介于无产者和资产者之间的缓和对立的广大的小资产阶级。最后,上流社会的奢靡与底层百姓的赤贫对比之悬殊,在任何地方都不像在俄国城市里那么刺眼。总之,科学社会主义早已预言:俄国城市行将“崩溃”。

现在,俄国城市是否为马克思预言的社会革命做好了准备,此问题即使尚待讨论,右翼社会主义者的答案也还是那一套:俄国农村的社会经济状况无论如何不符合马克思的设想。如果俄国农村尚未做好社会革命的准备,意味着整个俄国尚欠准备——俄国首先是一个农业国。但如果以俄罗斯农村的发展来衡量俄国社会主义的准备状况,那么不知右翼社会主义者如何回答这样的问题:如果对马克思的教义作这样的字面解释,那么,像俄国这样的国家有望为社会主义做好准备吗?毕竟,工业化的空间有限;即使对于英国和德国这样的人口远少于俄国的国家而言,世界已经太小。在可见的将来,俄国工业几乎不得不完全依赖国内市场。俄国这个占世界陆地面积六分之一的国家仍然是个农业国,而它的农业并没有明确地显示出集中化。因此,谁拘泥于马克思教义的字眼,他就不得不承认,无论是俄国还是其他农业国,都无望在可见的将来为社会革命做好准备;换言之,科学社会主义根本不适用于农业国。马克思的蓝图不是普适的。

在我们看来,是左翼而非右翼社会主义者代表了革命马克思主义的精神实质。只有在左翼社会主义者中,理论才没有脱离实践:如果社会主义带来了福祉,它必定是干出来的,而不是靠做梦。新秩序的创造性力量即将出现并改变世界,即使当前现实并非在所有方面都与发展蓝图相符合。甚至最伟大的天才也不能全面预判人类发展。社会革命的可能性是一个事实,无产阶级具有完成这种革命的力量也是一个事实——按照马克思的教义,这些事实证明“时机已到”;因为在马克思看来,一个社会阶级的政治权力是以经济为先决条件的。在我们看来,上述观点,且仅限上述点,是马克思教义的笃信者可以争辩的。西欧科学社会主义最卓越的代表梅林向俄国革命表达祝福绝非徒托空言。

然而问题来了。这样一场席卷城乡、辉煌地击溃了反革命,在外交政策方面卓有建树的革命,为何最终在经济建设方面如此可悲呢?①以下的三段话是指向列宁的,前两段遭书报检察官查禁。

官方解释是:对资本主义经济枢纽的攻陷太过仓促了。

据说,要攻陷旅顺港,怎么说也得经过漫长的围困。好吧,那就马上从已占堡垒中撤出,再次环绕它挖掘堑壕,展开新一轮围困②在1904年2月8日至1905年9月5日历时19个月的日俄战争中,日军于1904年2月8日至1905年1月2日用时339天攻占了俄军防守坚固的辽宁旅顺港要塞(Port Arthur)。旅顺要塞争夺战分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日军采取强攻战略未果;损失惨重的日军转而实行围困战略最终战胜俄军。布尔什维克取得政权后,在实行“战时共产主义政策”期间曾一度设想“用正面进攻手段”直接过渡到共产主义。经济上遭到惨败之后,苏共转而采取以恢复贸易自由、部分地恢复资本主义为特征的新经济政策。1921年10月29—31日莫斯科省第七次党代表会议在莫斯科举行,开幕当天列宁为会议作了《在莫斯科省第七次党代表会议上关于新经济政策的报告》(见《列宁全集》中文第2版第42卷第244—252页),列宁在报告中以旅顺要塞争夺战中的两个阶段比喻从“战时共产主义”到“新经济政策”的转变。布鲁斯库兹在这里对列宁提出了正面批评,因此,如作者在前面脚注中提示的,该文章发表时本段及上段被检查官删除。——译者注。唉,笔者绝非战略家,但这一点还是知道的:征服者决不会因为进攻时没有按规则出牌就放弃已攻占的堡垒。胜利者是不受谴责的,能拿下堡垒的战略永远是好战略。

但是,也许“堡垒”一词有助于理解依然屹立的世界资本主义。与流行的观点相反,我们不认为俄国社会主义建设的成功必须以世界革命为前提。如果细看英国这样的完全工业化的国家,确实很难设想社会革命的发生,除非整个文明世界或至少在英国所有殖民地都发生这种革命。没有对外贸易,英国的生存是不可想象的,而如果贸易对象国的法律标准南辕北辙,对外贸易必将彻底毁灭。如果对外贸易完全消失,在社会革命的当年英国就会被饿扁。因此,与主流见解相反,社会主义建设的尝试不应该在工业高度发达但门类不齐的国家进行,它可以尝试于在某种程度上经济自给自足国家。在这类国家中,首推美国,其次是俄罗斯。

我们的经济生活真的如此依赖欧洲以至于所有的短缺和痛苦都是封锁所致吗?难道不正是对经济秩序无知的我们应该遭到谴责吗?我们的生活资料一向很丰富。我们大量出口某些纺织原料(亚麻,大麻),只要扩大生产我们就可轻松满足我们短缺的其他物品(棉花,羊毛)。庞大的森林和石脑油储藏,使我们可以利用这两种原料及泥炭代替短缺的煤炭。我们拥有丰富的矿石,工厂制造着铁轨和机车。有些精密机器我们不曾生产,但社会主义果真是一种更先进的生产方式的话,那么这些小的瑕疵很快会被我们的资源所弥补。当听人说封锁可使俄国吃不上饭,我们不禁想起一句英国谚语:“将煤运到纽卡斯尔”①纽卡斯尔,英格兰北部城市,附近有煤田,是传统的煤碳输出地。“将煤运到纽卡斯尔”意即徒劳无功,无用之举。——译者注。正是俄国这样一个经济上近乎完全自给的国家,社会主义试验成功的机会最大。然而,我们知道,现实已经戳穿了以马克思主义学说为基础的虚幻。在新的经济制度下,经济生活中没有一棵树是开花结果的,而正是这些失败的铁证,迫使甚至是最坚定的共产党人将他们的希望寄托于部分地恢复自由交换,恢复资本主义。所以,左翼和右翼社会主义者所做的解释都是立不住脚的。我们前面的篇章是对社会主义经济制度建设失败的确切解读。

从社会主义理论的观点看,俄国经济生活中存在着不适合重建社会主义的因素。但是,如果不断尝试的重建——如我们的共产党人所供认的——恶化为“灾难故事的连载”,而同时,背弃了社会主义的新经济政策却到处都导致了状况的改善,那么,就不可能用时间和地点的不适宜来解释社会主义经济建设的挫折。相反,俄国的经验最清楚不过地证明了我们的基本结论,即,社会主义原则不是创造的力量,它不能使经济生活开花结果,而是导致毁灭。

苏维埃俄国的经济计划(下卷)

我的论《俄国革命中的马克思主义》的文章源于俄国社会主义建设最初几年的经历,这一过程戛然止于1921年3月实施的新经济政策。变革发生不久人们便明白了:在苏俄建设一个社会主义国家的目标从未真正放弃。多年试验之后,社会主义建设新方案体现为一个广泛的、一度令整个世界悬疑的五年计划。与第一方案的根本区别在于,第二方案的思路是货币经济而非实物经济的社会主义。

本文主要考察俄国经济在五年计划中的发展。五年计划不是猛然间冒出来的,而是历时十一年准备的结果,本文也将对这一时期作一概述。

我们不打算具体描述俄国的经济事态,而是着重从理论上予以考察。基本理论问题已在前文备述,这里可以限于简明的理论性评论和对经济发展的整体叙述。实物经济的社会主义也已在前文着重论述过,本文将重点探讨以货币为基础的计划经济的发展。

第一章共产主义“计划经济”的起源

第1节国家资本主义

五年计划是共产主义计划经济的最终结果。它不是猛然间冒出来的,而是历经十一年发展的结果。兹简述之。

俄国革命领袖列宁是正统的马克思主义者,在掌握政权之前,他对社会革命胜利后俄国经济体系如何发展的问题没有特别关注。他安慰自己的追随者,向他们保证说前面不会有什么大不了的困难①从七月革命后列宁逃出彼得格勒到十月革命前夕这期间,写下了著名的《国家与革命》。他确信,在社会主义制度建立的第一天起,对生产和分配的监督,对劳动和产品的登记,必须掌握在武装的无产阶级手中。他写道:“计算和监督被资本主义简化到了极点,而成为非常简单、任何一个识字的人都能胜任的手续——进行监察和登记,算算加减乘除和发发有关的字据。”(俄文1923年版,第9页。该作品已经被翻译成多种文字)。(参见《列宁选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02页。——译者注)。。

十月革命后他即刻醒悟到,建设共产主义的任务决非他原先设想的那般简单。他寻求简化之道,试图保留现存资本主义组织中有用的管理人员,将他们的一部分置于苏维埃政府控制下,一部分置于工人控制下(工联主义倾向)。他当时的口号是:“在苏维埃政权下,国家资本主义构成了四分之三的社会主义。”①《列宁文集》俄文版第12卷,第484页。(“国家资本主义是走向社会主义的一个步骤,而在苏维埃政权下则已经是四分之三的社会主义了”。《列宁全集》第27卷,人民出版社1958年版,第270页。——译者注)他不像他的同志们那样主张尽快全盘国有化。但是,依照希法亭在其名著《金融资本》中的观点,列宁早在1917年12月14日就将全部银行收归国有;他希望通过这种方式,苏维埃政府能够在不破坏其内部组织的情况下控制整个资本主义经济体系。

国家资本主义彻底破产了。1918年夏,最终放弃了实施仅九个月的国家资本主义,苏维埃政府引入了一套全新的经济政策。官方的解释是,内战当前,在必须同时与在前线的资产者的精神盟友作战时,不可能将大企业留在资产者手中。

这一辩解并非没有分量,却不够完整。国家资本主义尝试的失败还有更深层的原因。共产主义者通过煽动民众的无政府主义全部激情而夺得政权。列宁的著名口号是:“剥夺剥夺者”。财产乃至财产所有者的生命不再受到保护。当列宁恢复理智试图创建秩序之时,他面临着一个异乎寻常的困难。政府已丧失大部分权力;“一切权力归地方苏维埃”的原则大行其道。十月革命不亚于一场社会革命:资产阶级社会被击中心脏——它暴毙而亡。作为历史唯物主义者,列宁只看到经济体制的框架仍存,经济机器的轮子继续以其惯性转动——不过越来越慢。他不懂得,构成资产阶级社会本质的是一套法律准则,一旦这些准则遭到人民运动或新政府的否定,那么资产阶级社会将不复存在。他以为能够将银行国有化。事实上,他只是剥夺了银行的建筑、保险箱、账单和账册;而银行本身,这朵真正的资产阶级秩序之花,在共产主义革命两个月之后就凋零了。因为,没有资本主义社会,也就没有国家资本主义,能做的也只是在旧废墟上重建新经济秩序。

第二节战时共产主义

从1918年夏到1921年3月,这段时期通常被称为“战时共产主义”。共产党人只是后来用之于称呼这个时期。他们想以此说明这一制度为战争所强加,他们不应为之负责。当时的经济管理机构为军备物资而承受着极大压力。在战时,战争需求压倒一切。战争拖垮了整个经济体系。形势是如此之严峻,为了民众的最低需求,必须按共产主义原则分配产品。所有参战国都出现了某种共产主义倾向。在苏俄,世界大战之后又有两年多的内战,造成的破坏远甚于最残酷的对外战争,共产主义倾向愈加强烈。

对经济形势的这种解释并没有说明全部真相。当时的措施并不是临时性的。当时形成的许多经济机构超越了那个时期,甚至成为今天苏维埃经济制度的主干。苏维埃政府的经济政策不仅要使经济生活适应战时需要,而且要使实物经济社会主义制度成为战时经济体制的逻辑结果。在此期间有两次停战间歇,第一次是苏维埃对高尔察克和邓尼金胜利后的1920年冬天,第二次是1920年11月彻底击溃反革命之后;但在这些相对和平的时期内,经济体制没有任何变化。相反,在宣布新经济政策之前,共产党人依然亢奋于他们欢呼的最盛大节日里。对战时共产主义的突然放弃并非出于自愿,而是使苏维埃政权走投无路的政治形势使然。

内战带来的专政权力向党的政治局的集中,是实物经济社会主义制度合乎逻辑的政治基础。十月起义后便彻底放弃了短期内就造成混乱的工联主义的所谓“工人监督”。1920年1月经济委员会会议通过的决议清楚地表明了经济管理的目标:“国民经济管理的集中化是胜利了的无产阶级发展国家生产力和在经济生活中确保工业领导权的主要手段。”经济体系的决策权最初掌握在最高经济委员会(俄文缩写为WSNCh)手中,该机构后来仅限于工业管理,经济体系决策权于1920年最终转到劳动与国防委员会。“劳动与国防委员会制订总体经济计划后呈交全俄执行委员会批准,并据此计划指导经济人民委员会的工作,监督计划的执行,根据需要作出调整”。由此,全部生产均置于苏维埃政权的控制下。但在农业领域,该计划遇到难以克服的困难。击碎了大农业的农村革命造成了大量小农,现在苏维埃政权要控制它们,在政治和经济上都极为困难。苏维埃政府只以征敛剩余农产品为快。事实就是如此,1920年12月苏维埃第八届大会曾决定建立种子委员会,该委员会可随意支配农民的存粮和种子,为他们制定播种计划。由于经济政策的变化比计划还快,该方案才没有真正贯彻执行。

市场交易被完全取缔,产品的“横向”流动不见了,全部由中央政府掌控并分配之。此类产品周转无需货币。当时列宁认为,货币是“剥削者获取社会产品从而进行投机、获取利润、剥夺工人的一个权利凭证”。货币无限量发行,于是无人在意货币的币值。国有企业之间的关系不受货币调节。工资主要体现为实物定量配给。无须纳税,市政服务免费。

虽然如此,苏维埃政府还是感到有必要为各种产品设定一个等价物。1920年底规定国有企业以劳动价值为单位进行计算,但没人拿这一决定当回事。

在苏维埃政权领导下,实物经济社会主义制度得到了合乎逻辑的发展,但却无法发挥作用,不得不依靠十分有限的市场活动予以辅助。国有化了的生产和分配几近瘫痪。灾难随之而来,城镇和乡村先后被废弃。战后初期,当苏维埃政府力图确立这一制度时,遭到了社会各方的拼死抵抗。彼时,苏维埃政权立足未稳,而大众也不像后来那样无组织、无信心、无兵器,类似抵抗尚有可能。局势将苏维埃政权置于险境,与其最亲密朋友的主张相反,列宁决意尽快扭转这一进程。

共产主义者对这一失败的原因缄口不言。笃信者通常认为,俄国经济体系没有为社会主义做好准备,是因为集中程度不够。这种解释站不住脚,它与事实不符。如果实物经济社会主义的成功建立取决于生产的高度集中,那么,俄国大工业为此尝试提供了极好的物质条件;虽然整个说来工业集中的程度不高,但的确集中于几个大企业。因此,为此类工业而建立起社会主义的管理机构应当不是很难。在拥有管理权的最高经济委员会内设立分管各工业部门的执行委员会(在这一时期末,此类委员会有四十多个)。人们本以为苏维埃政府应当在大工业发展方面获得成功,因为大工业为社会化所做的准备是最充分的。而实际上,最骇人听闻的崩溃正是在这一领域。据估计,1920年生产仅占战前的13%。衰退不仅因为战争,在很大程度上还因为实物经济社会主义无能之极的生产资料分配。

在资本主义制度下,每个企业自主地从市场上获取生产资料,企业依产出确定投入。但在实物经济社会主义制度下,生产资料的供给条件完全不同。每个企业的产品都归相应的管理委员会支配,无须统一计量;企业管理所要做的只是向各个管理委员会申请必需的生产资料。各管理委员会根本不可能估算出每个企业的产量,因为确实难以估算;管理的政治账远大于经济账。每个管理委员会都根据自己头脑的冷热分配生产资料,是否合用则没人过问。

各管理委员会本应当确切地知道整个国家生产资料的产地、数量和质量;但他们一无所知,他们的指令总是错误百出;另一方面,企业经理必需的各种生产资料也许近在咫尺,他也只能无奈地旁观,因为他只能使用管理委员会划拨给他的那些生产资料。

各管理委员会调拨的生产物资在质和量上大都不合需求。由于生产资料的供需环环相扣,一环断裂,全线瘫痪,尽管国家拥有大量生产物资库存。偶尔会宣布某些企业享有优先权——只针对提供战争物资的企业——这使那些普通企业更加艰难。人人皆知造成这种灾难局面的就是这个管理委员会,以至于这个名称遭人憎恨。后来产生了一些类似的机构,但人们却敢怒而不敢言①关于战时共产主义时期产品分配详细叙述,见L.Krizman《俄国革命中的英雄年代》,一个关于战时共产主义的分析。国家出版社1926年俄文版,第120—125页。另见Krizman的论文《苏维埃建设十五年》,第337—338页。如上列作品书名所示,本文作者对战时共产主义存激赏之情。资本主义和共产主义都是通过一系列危机而获得发展,文章就此相似性作了比较。他在第125页上写道:“无产阶级的实物经济社会主主义造成的无政府状态带来了供给的困难,问题同资本主义贸易体系中市场造成的问题在每一点上都同样尖锐。资本主义制度下,萧条和危机紧随着繁荣,你方唱罢我登场;在实物经济社会主义制度下,危机接二连三,有时局部的麻烦酿成全局的困难。”但是,作者完全没有看到两种制度的差别。资本主义制度的繁荣期保证了制度的活力;实物经济社会主义从萧条到萧条,缺乏必需的生存活力。。

可见,经济体系的灾祸与战争无关;它们源自实物经济社会主义的固有缺陷。这在本书第一部分充分阐述过。正是这种原因,在战争结束后的四个月中,工业状况没有任何好转。这个制度给城镇带来痛苦和衰退;同时,内战、农村革命以及余粮收集制又使农业遭到灭顶之灾。随后而来的是1921至1922年骇人听闻的大饥荒,要阻挡之,新经济政策已经来不及了②战时共产主义体制下农业发展的详情,见我的论文《农业发展与农业革命》,载布雷斯劳东欧研究所编《文献与研究·经济学类》,第2卷第2部分,柏林1925年版,第137—178页。。

第三节新经济政策

新经济政策转变的实质就是重新恢复市场,即恢复企业间的横向联系,为了支持五脏俱全的社会主义企业,这种做法以前是禁止的。同时,允许私人企业之间进行合作。战时共产主义时期反证了市场经济的优越,新经济政策时期则为市场经济提供了正面论证。尽管有饥荒,市场组织也很原始,但复苏的迹象在新经济政策公布不久就显现出来。在有收成的区域,民众重新燃起工作热情。曾经濒临停滞的工业生产开始缓慢复苏,随着1922年秋饥荒的结束,经济重建过程驶入快车道。这一切给共产党人留下了印象。苏维埃政府试图恢复资本主义社会的某些制度。这些措施使观察家们产生了某种错误的看法,似乎社会主义经济建设问题已经得到解决,但事实上远不是那么回事。

早在1922年3月,即新经济政策实施一年后,列宁宣布社会主义的退却必须停止,必须加强社会主义在经济生活——即在集中化领域的支配地位。大企业、交通、重建的信用体系以及对外贸易仍然掌握在苏维埃政府手中。政府还建立了贸易机构,尤其着重农产品的收购。合作社得以恢复,但处于苏维埃国家的管控之下,是国营企业的特殊形式。

所有机构都采纳了某种资本主义组织形式。但这一事实没有任何决定意义。国有企业执行共产党国家指定的任务,它不求利润最大化,而是政治利益至上。企业的自主性极其有限,其本质特性是官僚主义的而非资本主义的。正是以此为基础,列宁才认定国有企业的社会主义性质,才将社会主义成分与私营成分相对照①外国观察家通常将国营企业称之为“国家资本主义企业”,相应地,五年计划之下的整个苏维埃经济被称为“国家资本主义制度”。我们认为,这些标签是一种误导,因为,牟利决不是苏维埃制度的主要动机。外国人不肯以社会主义指称俄国的国营企业,原因是,不像俄国,在他们自己的国家不曾有过产品社会主义的悲惨经历,仍然倾向于认为社会主义是一种“自然的”经济制度。由于新经济政策的实施,俄国的经济体系仍然在货币基础上运行,他们不理解为什么可以称之为社会主义。外国观察家尽管承认苏俄正在进行社会主义制度的建设,却永远不会承认这个制度已经存在了,对此有一个有趣的心理上的理由。精于内政的中产阶级政治家可能很明白:一般欧洲人依然把社会主义想象成集社会制度良善方面之大成。即使明摆着俄国中产阶级的生活并不惬意,他们也只能说该社会结构尚欠完善——确实,在苏俄仍可见邪恶的资本主义的残余。。在市场上这两种成分的交往在形式上是自由的。在列宁看来,新经济政策的整个体系是一项严肃的长期的方案。在他看来,苏维埃经济生活的未来取决于社会主义成分和私有成分谁占上风。

小型私有企业在与各方面享有特权的国有大型企业的竞争中不占任何优势,但它们仍显示出强大的活力。私人企业随时准备为农业和大工业支付比国营贸易机构更高的价格;然而,在原材料的竞争中小企业成功地压倒了大企业。私有成分的软肋是法律的而非经济的,这一事实决定了它们的命运。

由于在经济领域列宁已经尽可能快地改变了方针,这使他能够拒绝做出政治妥协。形成于内战期间,披着苏维埃制度外衣的全能的党的领导层毫发无损。在列宁看来,“无产阶级专政”是通过这种全能型政党来实现的,这一专政被定义为“不受任何限制的、绝对不受任何法律和规章约束而直接依靠暴力的政权”②见《列宁全集》第12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289页。——译者注。在这样一个政权下,经济竞争力保佑不了私营企业。尽管1922年底颁布了《民法典》——解析起来可以很随意——全能型共产主义政权为刀俎,私营企业为鱼肉。正是沿着这一方向,新经济政策陷于绝境。它的瓦解早于列宁的设想。

新经济政策实施两年半之后的1923年底一切都清楚了,私人企业没有任何法律保障。党内以托洛茨基为首的反对派运动发展了起来;列宁重病之后,他是党的核心。托洛茨基看到了新经济政策所取得的经济进步,但他认为这将威胁到社会主义的未来。他指出,农民的影响在增长,一个大农阶级正在形成,它将危及苏维埃政权。因此,应该对农民施以高压。这一观点与工农联盟的主张是矛盾的。列宁曾承诺,工农联盟是苏维埃国家的直接基础。反对派遭到镇压,托洛茨基失势了。然而,托洛茨基的鼓动依然影响着党的政见。1924年初,新经济政策实施三年间积累的大部分资本被剥夺。禁止私商经营大工业企业的产品,其业务由苏维埃政府所控制的臃肿的合作社取代;同时,也采取了某些针对富农的措施。

不过,党内对农民的同情并没有因此而归于消失。1925年5月,在苏维埃联盟大会上,有关农民的自由化政策取得了最伟大胜利。政策允许农民把农产品以保底价格卖给政府,该政策甚至还争取与富农和解。布哈林,这位共产主义理论家喊到:“发财吧!”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反对派此后也表达了类似的观点,那时,人们确信社会主义将以和平方式同化富农。

经济生活的“主导立场”旨在建构社会主义结构的基础。由于国有企业是非资本主义的,没有计划就无法管理。作为垄断组织,它们都倾向于高价售卖产品。由于管理人员对利润不感兴趣,自然无意降低成本。这种态度会有怎样的结果,已经由1924年初发生在大企业的一系列严重的生产过剩危机表明了——彼时,其产品仅是战前产量的三分之一。此次危机的原因之一是农民在1923年秋的通货膨胀中遭受严重损失。通过1924年2月的币值稳定,苏维埃政府消除了这一原因。但还有另一个原因:工业品的高价格。1923年10月,工业产品批发指数达到2,757(1913年为1,000)。与此同时,农产品批发指数只有888。两者之间比率为3∶10。在这种情况下,农民不想与大工业打交道,而是寻求与私人小企业做交易;若后者不能提供农民所需,农民则只好自给自足。不能指望死板的国有大企业大幅度降价,苏维埃政府不得不进行干预。干预取得了成效,从1924年4月1日到1925年7月1日,工业品价格下降了31.2%①《苏联国内贸易十年》第1册,1928年版,第79页。。苏维埃政府期望通过快速增产以降低成本,这在很大程度上也实现了。这些事例清楚地证明,没有上级的指令,国有垄断企业就不能发挥其经济职能。政府不得不对企业进行监管,为它们确定销售价格并强迫它们降低生产成本。

资产阶级政府将自己的职能局限于编制预算,而苏维埃政府却不得不忙于对最重要工业部门,如大工业、交通、外贸及农产品收购等各种计划进行审批。新经济政策实施前夕的1921年2月,在劳动与防务委员会中设立了国家规划委员会。规划委员会忙于编制各种计划。不久,制定总体经济规划的主张就不可避免地提上议程,因为没有总体规划,各个单项计划很可能相互冲突。

因此,新经济政策并不解决制定总体经济规划的问题,正相反,它更多地是为把问题提上党的议程创造条件。在战时共产主义时期,关于总体规划的事说了很多,但并没有真正坐下来去制订。究其原因,缜密的经济计划首先要求一份恰当的以货币表示的资产负债表。在非货币经济中制订总体规划的想法有其内在矛盾;由于不可能对该体系有明确认识,也就不可能为它制订规划。新经济政策实施后的三年中,因没有稳定的货币,也就没有任何总体规划。直到1924年2月,当货币整顿完成后,总体经济规划问题才提上日程。1925年夏,国家计划委员会首次颁布了名为《苏维埃社会主义联邦1925—1926年经济控制数据》的总体经济规划纲要(从10月1日到来年9月30日为一个经济年度)。这一事件对苏维埃未来经济发展具有决定意义。

那时,在国家计划委员会中无党派专家发挥着领导作用,为委员会提出适度目标。控制数据并不取代各部门的计划,但为避免与发展总路线发生冲突,后者在制定本部门计划时必须重视总体规划。控制数据的主要作用是预测私人贸易,特别是大型农业的发展——这可是国家计划委员会不想中止的进步。国有企业管理层从这一预测中获得指导,但他们不会盲从,而是根据市场条件加以变通。国家计划委员会认为,经济管理的最重要的任务是保持市场供需平衡,维持私有成分与社会主义成分在市场上的自由联系。

但是,国家计划委员会受到执政党的压力。后者致力于工业的快速重建和发展。实现该目标的手段将由农民提供。农民必须为企业工人提供物美价廉的食品,为工厂提供充足且廉价的原材料;此外,还必须提供剩余产品,特别是用于出口的谷物,以进口工业重建所必需的原料和重要设备。根据1923—1924年价格波动的经验,计划委员会对以低价采购谷物的可能性太过乐观。在1923—1924年间,苏维埃政府尚能以低于战前两到三倍的价格从农民手中购买足够的农产品,在基本满足国内市场需求的基础上,还能有2700万吨谷物高价出口。然而在1924-1925年,实情是,政府不能指望谷物的低价收购和大量出口。可是这种情况却被视为偶然,被归咎为1924年的歉收。1925年,农业有望获得大丰收,国家计划委员会希望1923-1924年的景象在谷物市场上重现。国家贸易机构准备协同作战,以低于战前的价格收购农民的粮食。

在此期间,由于贸易自由的显著进步,国家计划委员会并未如愿。贸易机构被迫以高于战前的价格收购粮食(指数为118.9,以1913年为100)①《经济研究所经济简报》1927年11至21月号。。计划收购1300万吨粮食,但实际购入960万吨;计划出口500到600万吨,实际出口210万吨,少于1923—1924年的数字。尽管强有力的国家机构对粮食市场施加了压力,但它们的垄断控制并不足以把价格强加给农民。但即使这样一个价格,以工业品价格衡量,农民的收入还是比战前减少了40%②《苏联国内贸易十年》第108—110页。。

谷物市场上部分计划的落空给苏维埃政府造成了困难。党内左翼反对派重振旗鼓。列宁的老近卫军、知识分子们与托洛茨基言归于好。但反对派被党的总书记斯大林粉碎了,这个人逐步将党组织置于他一人控制下;后来在1927年12月第十五次党代会上,反对派领导人被开除出党,但斯大林却逐步把反对派的方案变成他自己的方案。

1925—1926年经济计划的部分失败并没有动摇党对计划经济的信心。党甚至没有认识到计划的制订应当更慎重,没有认识到农民供不起如此巨大的需求。自1925年夏以来,每年都发布计划指标。计划指标的涵盖面越来越广,因此,1927—1928年度和五年计划第一年的1928—1929年的年度计划成了最能显示苏维埃经济学特征的标志。经济管理中愈来愈强调计划指标的约束意义,各工业部门后来也不再报批各自的计划。老的工业企业重建迅猛展开之后,党宣布计划经济的主要目标就是创建新的重工业。然而,计划指标的制定者们依旧试图在形式上保持私有成分与社会主义成分之间的自由联系;他们依然坚信经济计划的根本任务是保持市场的供需平衡。

计划委员会的努力是徒劳的。农民不堪重负,而在苏维埃政府方面,却不想让部分经营交由自由市场去完成。政府认识到,只要存在私人贸易,根据计划制定的价格就不可能得到强制执行,因此,政府决定取缔私人贸易。首先,通过行政措施,取缔地区之间粮食交易中的私人资本;其次,通过任意课税和没收充公的方式,驱逐各商业部门中的私人贸易商。再次,以各种借口关闭绝大多数与大型企业争夺原材料的小型私人企业。当苏维埃政府能够强制执行预先制定的收购价格时,这些措施取得了成效。国家贸易机构采购谷物的价格指数从1925—1926年度的118.9下降到1926—1927年度的105.8。但与此同时,农民对市场也冷淡了。然而,尽管粮食种植区域的重建步伐不断加快直到1926年全年,尽管1926年的收成不错,但1924—1925、1925—1926和1926—1927年度投放市场粮食的比例在14%和15%之间波动,而战前所达到的比例是22.8%①《经济研究所经济简报》1927年11至12月号,第52页。最末的比例数来自粮食人民委员部为工农检查院准备的资料。见雅科夫列夫编《农业的社会主义重建研究》,1928年版,第15页。;因此,毫无进步可言。农民把谷物囤积起来,或者用它来饲养牲畜;在畜禽产品市场,私人贸易仍发挥着重要作用,国家机构必须为购买牲畜支付相应的高价(指数是163.1)。1926—1927年度,仅有200万吨粮食用于出口,再次低于1923—1924年度的出口额。

对工业多达近十亿卢布的大量投资,货币流通量增加25%(货币流通额从1925年10月1日的13433亿卢布增长到1927年10月1日的16708亿卢布;世界大战前货币流通量为17亿卢布),导致苏维埃国家陷于温和通货膨胀。在价格管制和工人工资相对较高(1926—1927年度工人工资超过战前水平)的共同作用下,通胀的后果是农村地区无法得到充足的工业产品供给,农民愈加不情愿出售其农产品。而苏维埃政府方面则试图以强制手段剥夺这些农产品。

在关于1926—1927年度经济发展的评论中,经济研究所警告说:“任何通过非经济手段整合产品经济和和货币经济以克服市场矛盾的企图,都必将逻辑地导致全面的战时共产主义经济政策。”②雅科夫列夫编,《农业的社会主义重建研究》,1928年版,第15页。

该机构还指出,某些现象又使人想起战时共产主义:从受补贴地区去南方倒腾面粉的“背包客”;非法倒卖官价商品;紧俏商品依标准特供,比如出示合作社社员卡或“骨干员工”(有特权的共产党员)证,普通顾客靠边站;部分地用以货易货的方式交易原材料;等等。该机构进一步指出,“这可能导致农村生产力的倒退和农产品商品率的下降”。

彼时,人们对战时共产主义的梦魇记忆犹新,该研究所的警告在党内引发了愤怒的浪潮。研究所被查封,但它的预见不久就兑现了。

果然没说错。1927年,对农民更严酷的迫害致使谷物生产的恢复几近停滞,同时,连续两个幸运的丰年之后,收成平平。由于废除私人贸易,在各农村地区出现了“贸易沙漠”。农民不愿以低价出售粮食换取没人看好的纸币。摧毁私人粮食贸易,政府不得不承担起为民众提供口粮的职责。1928年1月,一项意义深远的决策出台了:政府决定关闭农村市场,复归强征粮食及部分原材料的老路。新经济政策的最后一根支柱倒塌了。

苏维埃政府尚不十分理解眼前事态的意义。它将其视为一个孤立现象,并准备在春天恢复粮食收购。但由于经济政策的其他所有方面保持不变,政府仍无法以固定价格从农民手中获得大量农产品:在自由价格和固定价格之间存在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新经济政策体系就此完结。苏维埃政府已无回头之路;它所面临的任务是实现五年计划。

这样,甚至早在五年计划实施之前,计划中的起步措施就已经部分地摧毁了私人的经济生活方式,恢复了对农产品的强征。计划经济直接退化成一种强制经济。

第二章五年计划的本质

计划制订工作的展开必定会催生制订跨年度计划的打算。据信这可以获得更大的成效。五年计划的第一份纲要早在1927年3月就完成了,但对计划的审查却延续了两年多,直到1929年3月的苏维埃联盟大会上才在欢呼声中批准了社会主义建设的五年计划。不过,计划执行的起点确定在1928年10月1日,就是说,1928至1929年度和1932至1933年度是包括在五年计划之内的,故计划中考虑了1928至1929年度的控制数字。

就在五年计划制订期间,党内的态度发生了重要变化。在一国之内建设社会主义作为当前的任务摆上了党的议程,这必然会对计划工作的性质产生影响。当时,控制数据是以各产业部门前几年的增长率为依据的;对未来的增长率的预测是以过去的数据为参照的。这被称之为“遗传法”,或曰“推算法”。尽管经济委员会的成员们是“强制”经济的坚定反对者,计划的执行还是摧毁了经济生活中社会主义成分与私有成分的相互作用。非党专家们认为,回归强制实在是危险之极,因此他们认为五年计划的通过是不合时宜的。

但是,在与“遗传”学派的对立中,经济委员会内逐渐产生了一个“目的”学派。后者自诩正统共产主义的代表,因此得到苏维埃政权的支持。在“目的论者”看来,随着社会革命的发生,俄国无产阶级已经摆脱了必然性的束缚而进入了自由王国,苏维埃的经济生活能够以资本主义不可想象的速度发展,实在没有必要过多地回头看。他们应该为自己确立伟大的目标并设法实现之。在五年计划的定稿中发挥关键作用的政治经济学家斯特鲁米林这样赞美共产党政治经济学家们的激情:“计划科学不满足于现存世界。它的目的不是去了解这个世界,而是要改变它。它要积极地为自己创造一个新世界。”

专家们的智慧被弃之如敝屣。

五年计划的前言中说道:眼前的经济困难使许多人质疑现在实行长期计划是否适当。反对者们喋喋不休地唠叨着我们的生产建设任务之艰巨与眼前的经济困难之间的种种矛盾。但是,这些困难本身只是建设道路上的暂停期,只能通过坚定不移地执行我们的计划,通过巨大的努力,通过社会主义的全线进攻去战胜。

尽管与非党专家的合作依然维系着(工作的复杂性使然),但为了确保计划的扩展而向他们施加了沉重的压力。不仅如此,审慎的“指导性计划”被拒绝,苏维埃代表大会批准的是草率的“最佳”计划——该计划的许多假定是不合理的,诸如,五年间没有严重的农业歉收。尽管如此,该五年计划还不能算作是纯粹的共产主义者的作品,它的大纲是俄国最有智慧的头脑的产儿。采用了许多基础研究成果,它们是著名俄国经济专家柯瓦列夫斯基和鲁图金教授领导的俄罗斯帝国技术协会的贡献,有的在战前就已做出来了。

五年计划的主要目标已经在“控制数据”中提了出来。然而,现在是要以空前的速度加快进程。目标的确定不仅取决于经济,更大程度上取决于政治考虑。如果不是就质量,而是就数量看,俄国的大工业在五年计划的开始时就恢复了(虽然在结构上有很大变化)。另一方面,自1928年以来,强制措施影响下的农业已呈现出衰退,五年计划实行之初,无论质量还是数量,农业都没有起色。由于到五年计划时人口较战前有10%的增长,这造成了首先必须面对的危险。由于俄国中部农村地区严重的人口压力,工业化主张并不与农业的利益相冲突。这些地区不会苦于数百万人离开土地,相反,这样的迁徙保障了它们的正常发展。但是,就此处讨论的时期来说,当农业衰退时,正确的做法应该首先把它的恢复当作头等大事。这是非党专家们的观点,也得到了一些党的领导人的支持。但是,对党的主流情绪来说,任何此类政策都是逆鳞。五年计划的核心是国有大工业的扩张,是要在各个区域,甚至最偏远最落后的区域急速前进,以便到处造就支持无产阶级专政的工人阶级队伍。五年计划还是反对资本主义世界的武器。计划写道:“发展苏联生产力的五年计划的伟大使命是在下一个历史时期赶上和超过先进资本主义的水平,在与资本主义的历史对抗中确保社会主义经济制度的胜利。”据信,这一竞争的手段不会是和平的。因此,计划的主要目标不是发展农业,甚至不是发展可能直接服务于农业的轻工业;它的目标是发展重工业。在工业投资中,基础建设行业占78%。钢铁和化学工业的发展使苏俄的军备得到了保障。机器制造业的发展占据突出地位。为了使苏联彻底摆脱对资本主义世界的依赖,这个国家建立起了最精密的机器制造业。

工业的扩张并没有增加对顿涅兹盆地这一俄国最重要煤矿区的依赖。水电站,新煤矿、低品煤层和泥炭矿的开发被置于优先地位。出于军事保护的考虑,整个新的钢铁工业的选址纵深广阔,这是通过联接南乌拉尔超大的矿藏与西西伯利亚巨大的煤矿而实现的。这些地区相距2400公里。

五年计划的制订者们对这种过于片面的发展所包含的危险是非常清楚的。他们无意忽略其他工业部门。在最高经济委员会计划中,五年间的基础建设(A类)增长221%,而轻工业(B类)增长132%。同时,期望农业能增长55%。在国营农场和集体农庄中,一种新的社会主义农业发展起来了。农民“被自愿地”地集体化了,以便有可能向他们提供拖拉机和其他农业机械。到五年计划结束时,农民财产的13.6%被集体化了。五年计划的最后一年,计划中25%的商品化的农产品和42%的商品粮由社会主义的农场提供,市场对私营农业的依赖被大大降低了。

核心的问题是,到哪里找到经济发展所必需的全部资本。根据最高经济委员会的计算,俄国经济中的原始资本和营运资本在1927—1928年度(以1927—1928年度计)总共848亿卢布,而到1932—1933年度将达到1610亿卢布(以不变价格计算);如此,以1926—1927年度的价格计算,新增原始和运营资本的投资将达764亿卢布,这相当于旧有资本的90%。五年计划不指望国外贷款,因此,如此巨大的数量只能从当下收入的节省中获得。正是在这里,在最高经济委员会的心目中,计划将创造奇迹。通过对劳动和资本的巧妙“培育”,通过吸收西方的、特别是美国的最新技术成果——通过这些手段,国民收入(以不变价格计算)在五年间将翻倍(更准确些说,增长104.1%)。经济在所有领域都将取得巨大进步。耕地增长20%,而单位产量的增长如下:小麦增长四分之一,棉花增长三分之一,亚麻超过二分之一,等等。五年中,工业生产的成本计划下降35%。建筑业指数下降41.3%被认为具有极为重要的意义。如果以固定价格计算,建筑成本将大幅下降。由于国民收入的快速增长,可以投入其中的30.5%而无需牺牲民众的需求;相反,城乡居民的人均收入五年间将大约增长三分之二。

计划不是以产品经济而是以货币经济为基础的,这显然是非党专家在五年计划的制订中提供的合作。货币的发行非常谨慎。1928年10月1日,货币量近20亿(19.7亿)卢布。五年间的发行量达12.5亿,货币量仅增长63%。考虑到商品流通的显著增长,货币的价值确实提高了;五年间,商品批发价格指数下降17.6%,居民生活费用指数下降22%。

市场均衡问题没有被遗忘。两年之内最终克服了“商品荒”,由于农产品产量大幅度增长,农民很愿意把产品投放市场。为了吸引他们,所谓的“剪刀差”显著地缩小了,工业品的零售指数降低了22.9%,而农产品的销售价格指数仅降低5%。为确保农产品的供给,事先订立了合同,就是说,农民的劳动收获中包含着政府一定的优惠,作为回报,他同意在秋季以固定价格提供一定量的农产品。私商没有从零售业中完全被取消,但他们受到很大限制:1927—1928年度他们的营业额占整个零售业的25%,在1932—1933年度这个比例仅剩8.9%。

总之,五年计划的制订者们坚信,有可能以这种或那种方式保持市场的供需平衡。他们写道:“在我们的规划中,留有很大的余地,在这个计划中,制度的充分‘供给’,使我们能够对局部作出不可避免的修正而不必同时对整体作出改变,这样我们将最终确保我们所需的市场均衡。”

由于整个计划是以货币经济的观点建构的,对融资问题给予了极大的关注。最重要的融资问题是投资,其数额共计(以当年度的价格计算)742亿卢布。这当中,511亿卢布来自非私营部门。如此一来,230亿卢布,或总额的31%由私营部门(私营农业占其中的绝大部分)提供。至于如何完成这一最困难的任务,计划者们并不太担心。在投入非私营部门的511亿卢布中,315亿(占62%)来自国有企业自身的利润(233亿卢布)——顺便说,利润的相当部分先上交国库,然后由后者再分配——和折旧基金(82亿卢布)。如此,五年计划的成功与否首先取决于国有企业能否通过高效而经济的经营而产出巨大的利润。工业部门尤其如此,除房屋建筑和电气化部门外,其投资额达161亿卢布,当中的157亿来自利润和折旧。对工业融资来说,最重要的是要求生产成本降低35%。在这个35%当中,只有24%用于价格补贴,剩余的11%是工业的附加利润。这个靠降低成本而取得的利润达78亿卢布,这就是说,占工业总利润的近三分之二。

实施融资计划的主要机制是预算。正是因为国库承担着为国民经济进行融资的最大责任,较之资本主义国家,苏俄国库取占的国民收入份额要大得多,并且,国家占有的比例在逐年递增,从1927—1928年度的24.4%上升到1932—1933年度的31.1%。根据五年计划,联邦和其他政治机构的国库税收达510亿卢布,其中,287亿来自税收,130亿来自国营企业上缴国库的部分利润,69亿来自国内借贷,等等。256亿卢布,约占税收总数的一半用于投入国民经济,这一事实就是社会主义的预算特征。

但是,社会主义国家可不会满足于精心制订预算。一个总体规划想要获得成功,仅对预算做正确的把握是远远不够的,还必须使全体人民服从这一规划。国有企业自留利润的充分利用,合作企业的经营活动,信用和社会保险体系的运作——所有这一切都必须进行管理。就此类管理,共产主义社会有一个前提,就是绝不允许任何集团和个人的利益与全能国家政权相冲突。这就是总体金融计划的理念。计划的资金额度达860亿卢布,约占国民收入的半数。

五年计划的制订立足于货币经济,因为,即使社会主义的计划也只能采取这一方式,不可能用实物经济的方式配置资源。(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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