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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西文人群与北宋中期古文理论的三大趋向

2013-03-27彭民权

地方文化研究 2013年6期
关键词:曾巩文风欧阳修

彭民权

(江西省社会科学院文学所,江西 南昌,330077)

由于文化语境的差异以及文学观念的演变,北宋古文运动在不同的发展阶段有若干发展趋向。这些发展趋向与各个阶段的文坛盟主及古文运动的主将密切相关。就北宋中期古文理论而言,至少有三大趋向值得注意:其一,提倡平易通畅的古文,这是北宋中期古文理论的主流。其二,追求以道为本、要求文以贯道,这是与北宋初期道学家的文论一脉相承的。其三,主张文以致用、为文有补于世,甚至将文等同于政教治令。这三大趋向与北宋中期的江西文人群密不可分。

北宋中期江西文人群以欧阳修为中心,此时期的江西文人多少都与之有关。北宋中期所有的江西文人中,曾巩最受欧阳修赏识,也与之最为亲近,成为欧阳修群中的核心人物。这个群体以欧、曾为核心,几乎辐射北宋中期所有知名的江西文人。王安石与二者关系复杂,欧阳修托曾巩告诫王安石文风要自然;刘敞、刘攽兄弟自认欧门弟子,尤以刘敞与之交往频繁;刘煇先被欧阳修黜落,后又被其点为状元,文风是在欧阳修直接影响下转变的;欧阳修曾写信给黄庭坚,指导其策论写作;李觏虽与欧阳修并无太多交往,但也曾多次拜访欧公。总之,以欧阳修、曾巩为中心,确实存在一个相对松散的江西文人群体。

就倡导古文这一点而言,北宋中期江西文人群一致认同。因此,欧阳修振臂一呼,而应者云集,古文运动才能在欧阳修的时代推行开来,成为文坛主流。但由于各自文学观念的差异,这个群体的文人对古文的认识并不尽相同,对古文运动的发展道路也有若干歧异。由此,北宋中期江西文人群的古文理论也有若干发展趋向,并对北宋中期古文运动产生不小影响。

一、反对“时文”,提倡韩愈古文

(一)欧阳修与北宋古文运动

欧阳修对宋代古文运动的发展贡献颇大。而其之所以能承担扭转宋初文风与使古文运动成功开展、古文成为主流的重任,与其亲身实践及理论倡导等密切相关。

1、古文创作与交游

欧阳修在少年时代即受韩愈影响颇深,开始学习古文。青年时代则在洛阳与尹洙等人一起从事古文写作,并倡导古文运动。年轻时受韩愈影响是其学习并创作古文,最终推动古文运动大行天下的基础。其《记旧本韩文后》记述了这一过程。年少时的欧阳修对韩文的喜好,除了家贫无藏书读的原因外,主要是被韩文之“浩然无涯,若可爱”所吸引。至于韩文之“言深厚而雄博”及其大义,少年欧阳修是无法“悉究其义”的。而在当时,天下尊崇杨亿、刘筠之作为“时文”,争相模仿以备科考,对韩文无人问津。欧阳修也不得不随世俗作时文,“以礼部诗赋为事”。而欧阳修直到十七岁“为有司所黜”,才又拿出韩文来反复阅读。这时欧阳修并未开始模仿韩愈写作古文,精力仍然放在科考上。但已经立下念头:一旦进士高中,有官禄即学习写作古文。因此,七年后进士及第,官于洛阳,欧阳修就开始了古文写作。此后一直坚持不懈。①(宋)欧阳修:《欧阳修全集》,中国书店,1986年版,第536 页。

正是在东都洛阳,欧阳修碰见了尹洙等人,“遂相与作为古文”,其写作并倡导古文也就顺理成章了。对于欧阳修而言,洛阳为官的这段时间是其专心古文创作的重要阶段,对北宋古文运动也是十分重要的阶段。《湘山野录》记载了当时欧阳修、谢绛、尹洙三人竞作《临辕馆记》的情形。三人中,欧阳修字数最多,五百余字;谢绛其次,五百字;尹洙字数最少,只有三百八十余字。尹洙不仅字数少,而且“语简事备,复典重有法”,可见字数并非检验古文成就的唯一标准,关键要“语简事备”、“典重有法”。尹洙教给欧阳修的诀窍是:“大抵文字所忌者,格弱字冗。”由此,欧阳修悟到古文作法,因此“奋然持此说别作一记,更减师鲁文廿字而成之,尤完粹有法”。②(宋)文莹:《湘山野录》卷中,北京:中华书局,1991年版,第32-33 页。这里不仅记载了欧阳修向尹洙请教古文并创作古文的过程,还记载了欧阳修、尹洙等人的古文主张:“语简事备”、“典重有法”。这也就是欧阳修在《论<尹师鲁墓志>》中所说的“简而有法”。这种主张后来也成为欧阳修的重要文论观点之一。

洛阳为官的这段时间对欧阳修的一生产生很大影响。《宋史》本传云:“始从尹洙游,为古文,议论当世事,迭相师友。与梅尧臣游,为歌诗相倡和。遂以文章名冠天下。”③(元)脱脱等:《宋史》,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10375 页。而正是在洛阳的交游让欧阳修专心古文,并开始与尹洙等人一起倡作古文,最终名震天下。可见景祐年间欧阳修在洛阳创作古文的这段经历之重要。

欧阳修成名后,其交游越来越广阔,更多的人围聚在其周围,由此形成声势浩大的古文写作潮流,进而影响到全国。因此,才一举扭转宋初文风。《宋史·文苑传》云:“庐陵欧阳修出,以古文倡,临川王安石、眉山苏轼、南丰曾巩起而和之,宋文日趋于古矣。”④(元)脱脱等:《宋史》卷439,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12997 页。此外,当世名士如范仲淹、韩琦、富弼等均是欧阳修之挚交。欧阳修甚至为此写了《朋党论》,来宣扬他们的君子之朋党。连不喜欧阳修之晏殊,也在欧阳修的影响下关注韩、柳文章。可见,欧阳修在当时的影响力。古文运动之顺利推行也在情理之中。

2、知贡举与主盟文坛

中年以后,由于欧阳修长期身居高位,并曾知贡举,在他的努力下,古文运动如火如荼地展开,成为当时文坛的主流。在北宋古文运动史上,仁宗嘉祐二年(1057)是一个十分特殊的时段。这一年,欧阳修知贡举,提拔了唐宋八大家之曾巩、苏轼、苏辙,并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了科场文风,由此扭转天下文风。韩琦在《欧阳公墓志铭》中对此事说道:“嘉祐初,权知贡举,时举者务为险怪之语,号‘太学体’,公一切黜去,取其平澹造理者,即预奏名。初虽怨讟纷纭,而文格终以复古者,公之力也。”⑤(宋)韩琦:《赠太子太师欧阳公墓志铭》,见《欧阳修全集》,中国书店,1986年版,第1346 页。苏辙《欧阳文忠公神道碑》云:“(嘉祐)二年,权知贡举。是时进士为文以诡异相高,文体大坏。公患之,所取率以词义近古为贵,凡以险怪知名者黜去殆尽。榜出,怨谤纷然,久之乃服。然文章自是变而复古。”①(宋)苏辙:《欧阳文忠公神道碑》,见《欧阳修全集》,中国书店,1986年版,第1347 页。可见欧阳修嘉祐二年知贡举面临巨大压力,但其最终通过自己的努力扭转了当时的科举文风,对宋代中期文风之意义非同寻常。

嘉祐二年(1057)贡举,登第者中有程颢、张载、苏轼、苏辙、曾巩、曾布、王韶、梁焘、吕惠卿等,这些人对北宋中后期政治、军事、文学、学术影响巨大。其中,苏轼、苏辙、曾巩之于宋代文学,程颢、张载之于宋代理学,都是不可或缺之人物。由此可见,欧阳修嘉祐二年知贡举对宋代文学与学术意义重大。正如有学者指出:“在今天的‘文学史’视野里,嘉祐二年欧公排抑‘太学体’的事件颇有意义,因为他在反对杨、刘的‘西昆体’骈文后,又反对了险怪的古文,从而鼓励了北宋古文平易流利的基本风格。此年被他取中的苏轼兄弟继承发扬了这种风格,而苏轼又无疑是宋代古文的至高点,所以欧苏的方向确实可以被认作主导的方向。”②朱刚:《“太学体”及其周边问题》,《文学遗产》2007年第5 期。

此外,欧阳修是宋代中期文坛主盟,在他的周围聚集了一大批优秀人才。唐宋八大家之曾巩、王安石、苏轼三父子均出其门下。韩琦《欧阳公墓志铭》云:“窃惟当世能文之士,比比出公门下。”《宋史》本传云:“超然独骛,众莫能及,故天下翕然师尊之。奖引后进,如恐不及,赏识之下,率为闻人。曾巩、王安石、苏洵、洵子轼、辙,布衣屏处,未为人知,修即游其声誉,谓必显于世。”宋人陈亮也云:“天子慨然下诏书,以古道饬天下之学者,而公之文遂为一代师法。”③(宋)陈亮:《欧阳先生文粹跋》,见《欧阳先生文粹》,夏汉宁校勘,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311 页。可见,欧阳修之一代文宗地位在当时即为世人公认。正因其长期为文坛盟主,因而北宋古文运动在欧阳修的时代才能成功,古文成为文坛主流。

3、对“西昆派”的批判

在欧阳修之前,道学家就对“西昆派”发动猛烈的抨击,尤以比杨亿稍晚的石介态度最为激烈。欧阳修主要是从理论主张与创作实绩两个方面反对“西昆派”,提倡韩愈古文。欧阳修身体力行,花了三十年的时间写作和倡导古文,最终一洗北宋文风。不仅如此,他还在理论主张上提倡古文。“西昆派”领袖杨亿不喜欢杜诗、韩文,是因为二者不符合他的颂诗标准,不具备雍容富贵的气象。欧阳修在《记旧本韩文后》中不仅标举韩愈古文,而且指出韩愈古文之所以埋没两百年之后重新盛行于世,并不仅仅因为其“言深厚而雄博”,更重要的原因是其中充满了“道”。这个“道”,与孔孟之道一脉相承,是万世不移的大道理。

欧阳修在《苏氏文集序》中同样对“时文”予以批评:

子美之齿少于予,而予学古文反在其后。天圣之间,予举进士于有司,见时学者务以言语声偶擿裂,号为“时文”,以相夸尚。……其后天子患时文之弊,下诏书讽勉学者以近古,由是其风渐息,而学者稍趋于古焉。④(宋)欧阳修:《欧阳修全集》,中国书店1986年版,第288、1039 页。

这里再一次出现“时文”。欧阳修对“时文”的批评主要集中在其形式上,认为其“言语声偶擿裂”。这里,实际上还是批评西昆派重形式而忽视内容。正因如此,欧阳修才对苏舜钦、穆修等人不为“时文”所动,专心于古歌诗杂文等的创作表示敬意。对于西昆派的批评,还可见于欧阳修的《六一诗话》:“自《西昆集》出,时人争效之,诗体一变,而先生老辈,患其多用故事,至于语僻难晓。”⑤(宋)欧阳修:《欧阳修全集》,中国书店1986年版,第288、1039 页。这里,则是对西昆派的重典故与“语僻难晓”予以批评。由此可见,欧阳修对西昆派的批评,表面看来主要集中在对西昆体形式化的文风不满,但实际上,其反西昆体的目的主要是因为西昆派的流行导致宋代文风走上不健康的道路,其提倡韩愈之古文,也意在扭转这股文风。

(二)李觏对宋初浮靡文风的批评

李觏对宋初只重声律、俪偶的浮靡文风也深为不满。李觏(公元1009年—公元1059年),字泰伯,建昌军南城(今江西南城)人,南城在盱江边,李觏于庆历三年(1043)在此地创建盱江书院,故世称“盱江先生”。李觏俊辩能文,举茂才异等不中,讲学自给,学者常数十百人。宋仁宗皇祐初,范仲淹、余靖荐为太学助教,后为直讲。嘉祐四年(1059)卒于家乡,著有《直讲李先生文集》。《宋史》卷四三二有传。

李觏仕途不显,主要以教学为生,社会交往并不广,但其学问在当时也颇有影响。范仲淹于皇祐元年(公元1049年)上书,称李觏“善讲论六经,辩博明达,释然见圣人之旨;著书立言,有孟轲、扬雄之风义,实无愧于天下之士”①(宋)范仲淹:《举李觏并录进礼论等状》,见《范仲淹全集》,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451 页。。康定元年(1040)李觏在钱塘与胡瑗相识,庆历五年(1045)与之辩论“夫礼之初,顺人之性欲而为之节文者也”。②(宋)李觏:《与胡先生书》,见《李觏集》,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317-319 页。可见其与宋初道学家也有来往。曾巩与邓润甫都是其学生。其弟子邓润甫积极参与王安石变法,李觏也与王安石有所来往。王安石在《答王景山书》中云:“足下又以江南士大夫为能文者,而李泰伯、曾子固豪士,某与纳焉。”③(宋)王安石:《临川先生文集》,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819 页。可见王安石对李觏之评价也甚高。

虽然李觏号称“江南士大夫为能文者”,但其并不以文才知名当时。《四库总目提要》评其文集云:“觏在宋不以诗名。”④见《四库全书总目》卷153,文渊阁四库全书本。这是实情。前面所引范仲淹上书举荐李觏所言,也是对李觏之学术的评价。这一点,李觏自己也很清楚。其《上富舍人书》云:

窃念觏资朴不美,其生三十余年,所务唯学,所好唯经。于当时之文,诚未有以过人者。至若周公之作,孔子之述,先儒之所未达,历代之所不行者,尝用功焉。其志将以昭圣人之法,拯王道之纲,制为图书,以备施用。明王有作,举而措之,四海之内,庶乎斯民之复有知也。⑤(宋)李觏:《李觏集》,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278、290 页。

李觏自称“资朴不美”,“于当时之文,诚未有以过人者”,其诗文创作从成就上看确实并无过人之处。与同时代之苏舜钦、梅尧臣,文才不能相比,更遑论欧阳修、曾巩等文学大家。但李觏的价值在对于宋学之意义。其经学是宋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其文论思想也是北宋古文理论的重要内容。这一点,李觏也很自傲。其云“至若周公之作,孔子之述,先儒之所未达,历代之所不行者,尝用功焉”,充分展现了宋代学者之自信。在他看来,他所致力推行并教授生徒的,恰恰是“先儒之所未达,历代之所不行”者,意义非同寻常。其从事的是“昭圣人之法,拯王道之纲”的事业,其意义并非吟诗作对、舞文弄墨之辈可比。

正因其以复兴儒学自任,所以其文学主张偏重儒家诗学传统。强调以六经为根本,重视文的教化作用,反对浮靡流宕的文风。其《上宋舍人书》云:

近年以来,新进之士,重为其所扇动。不求经术,而摭小说以为新;不思理道,而专雕锼以为丽。句千言万,莫辨首尾,览之若游于都市,但见其晨而合,夜而散,纷纷藉藉,不知其何氏也!远近传习,四方一体。有司以备官之故,姑用泛取。琐辞谬举,无如之何。圣人之门,将复榛芜矣。⑥(宋)李觏:《李觏集》,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278、290 页。

李觏重视文的教化作用,充分认识到好与坏的文章对人的影响,因而对当时颓废的文风十分不满。这种颓风有两大表现:一、不以儒术为宗,专门在文章中传播邪说小道;二是文章没有内容,以华词丽语为工。正因其文不重内容,尤其不重正道内容,专以华丽辞藻为工,因而导致:表面看来,洋洋洒洒千万言,但由于没有内容,就好像逛街市一样,纷纷攘攘,令人摸不清头绪。由于这种文风盛行,导致“远近传习,四方一体”,并以此取士,因而“琐辞谬举”流行。文风沦丧,直接的后果显然是传统儒家伦理的沦丧。李觏之担忧也就在此。

受到李觏文学观念的影响,其弟子邓润甫也对浮靡文风有所不满。邓润甫(公元1027年—公元1094年),字温伯,尝避高鲁王讳,以字为名,别字圣求,后皆复之。建昌(今江西永修西北)人。宋仁宗皇祐元年(1049)进士,为上饶尉、武昌令。神宗熙宁中,除集贤校理,直舍人院,改知谏院、知制诰,后擢御史中丞,迁翰林学士。后为蔡确所陷,落职知抚州。元丰二年(1079)移知杭州。四年,徙知成都府。哲宗立,进翰林学士承旨,修撰《神宗实录》,为吏部尚书。后出知亳州、蔡州,移知永兴军。元祐末,为兵部尚书。绍圣元年,拜尚书左丞,暴卒,年六十八,谥安惠。《宋史》卷三四三有传。

邓润甫今存文大都为奏章,很难见出其文学思想。其在《神宗皇帝谥议》中云:“经纬天地曰文。”①见《全宋文》第72 册,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300 页。可见其文学观念还是受到传统儒家诗教观念影响很大。此外,《宋史》本传记其擢御史中丞后上书云:“今法度已就绪,宜有以来天下论议。至于淫辞诐行,有挟而发,自当屏弃。如此,则善言不伏,而致大治也。”②(元)脱脱等:《宋史》,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10911 页。虽讲的是要广开言路,并对那些“淫辞诐行”予以摈弃。但屏弃“淫辞诐行”之建议,放在北宋中期古文运动的背景来看,仍有针对现实的意图,与其师李觏反对宋初“琐辞谬举”浮靡文风之观点一以贯之。

(三)曾巩“言能当于理”观

为改变偏重文辞雕锼的文风,曾巩提出了“言能当于理”的观念。理出于道,文章所言当于理,才能传道。其《王子直文集序》云:

至治之极,教化既成,道德同而风俗一,言理者虽异人殊世,未尝不同其指。何则?理当故无二也。……自三代教养之法废,先王之泽熄,学者人人异见,而诸子各自为家,岂其固相反哉?不当于理,故不能一也。……士之生于是时,其言能当于理者,亦可谓难矣。由是观之,则文章之得失,岂不系于治乱哉?③(宋)曾巩:《曾巩集》,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197、217、187、701 页。

在曾巩看来,虽然先秦言理之人众多,但其所言之理殊途同归。不管是唐虞时代,还是到了秦鲁之际,也不管期间经历多少更替兴废,时间虽长,作者虽众,文字虽多,其理则一。其中的原因很简单:从唐虞时代到秦鲁之际,社会还处于同一教化之下。在道的教化下,“理当故无二也”。但到了后来,“三代教养之法废,先王之泽熄”,也就是失去了道的教化,导致“学者人人异见,而诸子各自为家”。汉以后,离古更远,自然也离教化更远,因而“其说未尝一,而圣人之道未尝明也”。道未明,自然理也难明。

对理之强调,是曾巩的一贯主张,其在多篇文章中都有涉及。如其《赠黎安二生序》称“读其文,诚闳壮隽伟,善反复驰骋,穷尽事理”④(宋)曾巩:《曾巩集》,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197、217、187、701 页。。在《南齐书目录序》云:“古之所谓良史者,其明必足以周万事之理。”⑤(宋)曾巩:《曾巩集》,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197、217、187、701 页。其在《读贾谊传》中也说:“其下足以尽山川草木之理,形状变化之情,而不入于卑污。”⑥(宋)曾巩:《曾巩集》,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197、217、187、701 页。其对事理及物理的强调,已经十分接近理学的范畴了。而曾巩之所以要求文章要当于理,显然是为了改变宋初只重俪偶声律而不重内涵的文风。

对于宋初文风,当时很多文人都予以批评。范仲淹、柳开、王禹偁、穆修、石介等人都曾予以激烈批评。不少江西文人也对此发表批评意见。夏竦云:“近岁学徒,相尚浮浅。不思经史之大义,但习雕虫之小技。深心尽草木,远志极风云。华者近于俳优,质者几于鄙俚。尚声律而忽规箴,重俪偶而忘训义。”⑦(宋)夏竦:《厚文德奏》,《文庄集》卷15,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晏殊云:“洎入馆阁,则当时隽贤方习声律,饰歌颂,诮韩柳之迂滞,靡然向风,独立不暇。”⑧(宋)晏殊:《与富监丞书》,见《全宋文》第19 册,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221-222 页。都是对当时文风的批评。在当时,这种文风甚至引起皇帝的注意。宋仁宗天圣七年(1029)专门下诏“申戒浮文”⑨参见《宋会要辑稿·选举三》,北京:中华书局,1957年版,第4269-4270 页。。正是在朝廷及众多有识之士的努力下,到了欧阳修的时代,宋初浮靡文风才扭转过来。

二、反对“太学体”,提倡平易通畅的古文

除了反对西昆体“时文”,欧阳修为代表的江西文人还对古文运动内部出现的“太学体”进行大刀阔斧的清除。欧阳修、李觏都明确反对“太学体”。

宋初古文运动的先驱者为了反对“时文”,大力提倡古文。但也出现了盲目模仿古文,仅仅从古文中抄袭词句的做法,形成险怪奇涩的文风。这是因为宋初的古文家为了反对辞采华美的“时文”,片面强调“文以明道”,将文章当成传道的工具,忽视甚至否定文学的审美特征,导致险怪奇涩文风的产生。另一方面,初学者并没有把握古文的真正内涵,以为词语等表现形式上仿古就能称为古文,因而盲目在词语等方面模仿古代典籍,导致文章奇涩难懂。宋代文人大多学问精深、博览群书,他们很容易走上在文中炫耀学问的道路。而古文运动的这种好深务奇的文风恰好给他们提供了炫耀的土壤。这在柳开那里已经初现端倪,到了石介,这一倾向已经蔚然成风。石介对“西昆体”深恶痛绝,大力提倡古文,然其文体怪诞,没有王禹偁等人提倡的平实文风,但因其任国子监直讲几年,太学生从之者甚多,反而使这种诘屈聱牙、怪诞的文风流行开来,号称“太学体”。这种风气对古文运动的伤害更大,严重阻碍了古文运动的进一步发展,因而遭到欧阳修的大力摒除。由于欧阳修的文坛盟主地位,加之其长期身居高位,并知贡举,经过几年的努力,“太学体”逐渐衰微。

与欧阳修一样,李觏对那种盲目模仿古文的“太学体”也提出了批评。李觏在很多书信中都表明自己“学古”之决心与行动。其《上聂学士书》自称“唯学古喜事,其志焰然”①(宋)李觏:《李觏集》,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286、288-289、324 页。。《上宋舍人书》也云:“开卷执笔,輙欲窥见古作者之状貌。”《上李舍人书》更是称其“诵古书,为古文,不敢稍逗挠”②(宋)李觏:《李觏集》,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286、288-289、324 页。。可见,李觏是自觉学习古人与古文,将其列入北宋古文运动的成员恰如其分。然而,李觏充分展现了宋人的创新精神。其虽然学古人与古文,但并不盲从古人与古文。他学古人与古文,有自己的选择标准。其《答黄著作书》明确表明应该如何学习古人与古文。正如李觏所言,“圣贤之言,翕张取与,无有定体”“所谓千态万貌”,圣贤所作古文繁多,各有特点,如何取舍,并没有一定之规。因而并不需要“开口便随古人”,必须要有自己的选择,自己的判断。否则,便是对古人的盲从,盲目学习古文会导致所作之文古不古、今不今。而在当时,确实已经出现这样的问题。李觏云:“今之学者,谁不为文?大抵摹勒孟子,劫掠昌黎,若为文之道止此而已,则但诵得古文十数篇,拆南补北,染旧作新,尽可为名士矣,何工拙之辨哉?”如果仅仅从孟子、韩愈的文章中抄袭模仿几段句子,东拼西凑成文章,这样的文章显然并无多大价值。李觏鲜明地反对这种做法,称“觏之施为,异于是矣”,标明自己决不屑这样的学古。在他看来,学古并非从形式上模仿古文,而要明白“圣贤之言”“其初殊涂,归则一焉”,“卒泽于道徳仁义炳如也”。③(宋)李觏:《李觏集》,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286、288-289、324 页。也就是说,学习古文并非学其形式,而要学习古文的内涵,即其道徳仁义。而这种观点,也是对“太学体”从形式上劫掠古文的一种回应。

正因为清楚一味追求形式的“时文”与“太学体”对北宋文风的影响,欧阳修才提倡平易通畅的古文。欧阳修对于浮靡文风的批判,是一以贯之的。其在《斲雕为朴赋》中就明确提出“除去文饰,归彼淳朴”④(宋)欧阳修:《欧阳修全集》,中国书店,1986年版,第547、1052 页。。其对西昆体的批评,也在很大程度是因其浮靡文风。而欧阳修所提倡的,正是简明平易的文风。其在《六经简要说》中云:“妙论精言,不以多为贵,而人非聪明不能达其义。……然则六经简要,愚下人独不得晓邪。”⑤(宋)欧阳修:《欧阳修全集》,中国书店,1986年版,第547、1052 页。其实,这里所说的“六经简要”,正是《与张秀才第二书》所说的“其道易知而可法,其言易明而可行”。既然“六经简要”,圣人之道“易知而可法”,圣人之文“易明而可行”,句与义都简单明了,那么后世之文自然也应追求平易。对于欧阳修而言,其对平易文风的追求与提倡主要体现在具体的创作中。这一点也得到了当时和后世的认同。苏轼《居士集序》云:“其言简而明,信而通,引物连类,折之于至理,以服人心,故天下翕然师尊之。”⑥(宋)苏轼:《居士集序》,见《欧阳修全集》,中国书店,1986年版,第1 页。既然欧阳修追求平易的文风,讲究“文章不为空言而期于有用”,自然对那种好为艰深之辞的文章大力排抑。这也就是其嘉祐二年知贡举对“太学体”痛加排抑的原因所在。

三、王安石“以适用为本”的古文观

在北宋中期江西文人群中,王安石是一个特殊的人物,其文学观念也独树一帜。王安石几次为相,极力推行新法,在当时即引起巨大争议,后世非议也很多。《宋史》本传即主要以贬为主。其当国之后,因坚持推行改革,凡政见不合者均被黜,因而使很多故交反目为仇。《宋史》本传云:“于是吕公著、韩维,安石藉以立声誉者也;欧阳修、文彦博,荐己者也;富弼、韩琦,用为侍从者也;司马光、范镇,交友之善者也:悉排斥不遗力。”①(元)脱脱等:《宋史》,第10547、10392 页。不仅如此,其同乡好友曾巩也与其日渐疏远。《宋史·曾巩传》云:“少与王安石游,安石声誉未振,巩导之于欧阳修,及安石得志,遂与之异。神宗尝问:‘安石何如人?’对曰:‘安石文学行义,不减扬雄,以吝故不及。’帝曰:‘安石轻富贵,何吝也?’曰:‘臣所谓吝者,谓其勇于有为,吝于改过耳。’帝然之。”②(元)脱脱等:《宋史》,第10547、10392 页。正因其“勇于有为,吝于改过”,所以坚持己见,最终也因不能容人引起全国一片反对声致使新法以失败告终。

王安石之文学观念与其政治主张、身份地位以及个性密切相关。曾巩所言之“勇于有为,吝于改过”,也可以用在其文学观念上。曾巩曾向欧阳修推荐王安石,欧阳修请曾巩转告王安石,希望其为文在“自然”上更进一步。曾巩在《与王介甫第一书》中转引欧阳修称王安石云:“此人文字可惊,世所无有,盖古之学者有或气力不足动人。使如此文字不光耀于世,吾徒可耻也。”可见,欧公对王安石之文十分赞赏。但同时,欧阳修对王安石文章之缺点也提出改进的意见:“欧公更欲足下少开廓其文,勿用造语及模拟前人,请相度示及。欧云:孟韩文虽髙,不必似之也,取其自然耳。”③(宋)曾巩:《曾巩集》,第254-255 页。这里,欧阳修希望王安石跟自己一样,倡导平易自然的文风。王安石对此并不接受。但或许正是因其坚持己见,其所作诗文自成一家。这一点,即使那些反对他的人也不得不承认。《宋史》本传引朱熹评论云:“朱熹尝论安石‘以文章节行高一世,而尤以道德经济为己任。被遇神宗,致位宰相,世方仰其有为,庶几复见二帝三王之盛。而安石乃汲汲以财利兵革为先务,引用凶邪,排摈忠直,躁迫强戾,使天下之人,嚣然丧其乐生之心’。”虽也是批评,但对其文章节行也是赞誉有加。前文所引《宋史·曾巩传》,曾巩虽批评王安石“吝于改过”,但也称“安石文学行义,不减扬雄”。苏轼虽然在《答张文潜县丞书》中批评王安石“好使人同己”,但也云“王氏之文,未必不善也”。④(宋)苏轼:《苏轼文集》,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427 页。但正因其身份特殊、强力推行政治主张以及个性上坚持己见,使其文学观念呈现出复杂多变且颇有争议的特点。

由于身居相位,王安石为了推行政治变革,将科举也纳入其改革的范畴,因而更加重视文的教化功能。这实际上仍然是对儒家诗教传统的继承。只不过,王安石进一步功利化,将文直接与礼教治政混为一体。而这种观念的提出,源于其对文学有用于世的认识。其《上人书》云:

且所谓文者,务为有补于世而已矣。所谓辞者,犹器之有刻镂绘画也。诚使巧且华,不必适用;诚使适用,亦不必巧且华。要之以适用为本,以刻镂绘画为之容而已。⑤(宋)王安石:《临川先生文集》,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811 页。

王安石在这里也反对雕镌俪偶之文,但其反对的原因在于,其认为文辞再华丽也对现实不起作用。“以适用为本”,这就是其文学观。因此,他才会在开头就提出“所谓文者,务为有补于世而已矣”的说法。“有补于世”,也就是对社会有用,即“以适用为本”。而文学最大的现实功能,就是教化。所以,其进一步提出“文者,礼教治政云尔”的观点。其《上人书》云:

尝谓文者,礼教治政云尔。其书诸策而传之人,大体归然而已。而曰“言之不文,行之不远”云者,徒谓“辞之不可以已也”,非圣人作文之本意也。……韩子尝语人以文矣,曰云云,子厚亦曰云云。疑二子者,徒语人以其辞耳,作文之本意,不如是其已也。

这里实际上仍然谈的是文辞的地位问题。宋初石介、柳开等人为了提倡古文,对文辞地位有所贬低。特别是石介完全将文与道合二为一,忽视辞的重要性。就这一点而言,宋朝道学家也持类似的观点。但也有王禹偁、欧阳修、苏轼等人强调文道并重,对文辞之重要性都有所提及。王安石则对文辞的地位十分轻视。孔子云:“言之不文,行之不远。”历来都被认为是强调文辞的作用。但王安石认为,这并非是孔子本意,其还对韩柳之强调文辞进行批评。正因如此,王安石才撰《三经新义》,并推行天下,以之取士。其正是要改变世人对经典的解释。这在当时就引起苏轼的批评,吕南公《与汪秘校论文书》批评的也是这种轻视文的情况。

因为文要“有补于世”、“以适用为本”,所以不需要文辞,进而对那些专做文章之人也进行批评。其对韩、柳之批评,正是如此。所以他才会提出“文者,礼教治政”的观点。其《与祖择之书》进一步说:

治教政令,圣人之所谓文也。书之策,引而被之天下之民,一也。圣人之于道也,盖心得之,作而为治教政令也,则有本末先后,权势制义,而一之于极。其书之策也,则道其然而已矣。①(宋)王安石:《临川先生文集》,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812 页。

治教政令才是圣人之文。这样,文的功能就是“书之策,引而被之天下之民”,也就是《诗大序》所说的“风天下”。文的教化功能被充分夸大,成为与治教政令一样的内容。这样,文学就被纳入政治的系统中。这一点,其好友、后来演变为政敌的司马光也十分赞同。司马光《答孔文仲司户书》云:“古之所谓文者,乃礼乐之文,升降进退之容,弦歌雅颂之声,非今之所谓文也。”②(宋)司马光:《传家集》卷60,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文乃礼乐之文,属于政治层面,自然不是言志抒情之文章了。

由于王安石身居高位,在国内强力推行其政治主张,因而这种将文章直接等同为治教政令的文学观念也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北宋文风,由此将北宋古文运动引向另一条道路。这一点,在当时引起很多人的不满,招致苏轼等人的强烈批评。

四、李觏、刘敞的文道观

李觏是北宋有名的道学家,郭绍虞先生《中国文学批评史》将刘敞也列为道学家③参见郭绍虞:《中国文学批评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179 页。。北宋道学家普遍重道轻文。柳开、宋初“三先生”、“二程”都如此,刘敞也有此类观点。其云:“道者文之本也,循本以求末易,循末以求本难。今之所谓作者笔墨焉尔,简牍焉尔。”④《公是弟子记》卷1,文渊阁四库全书本。道是文之本,显然文即道之末。这里有很强的重道轻文意味,与宋初柳开之“文章为道之筌”观念颇为相似。对此,其弟刘攽也有类似表述。其在《为傅学士谢除直昭文馆启》中云:“向非文纯贯道,学茂致知,智辐凑而轶群量,深中而大受,何以骤充妙选,进预俊游?”⑤(宋)刘攽:《彭城集》卷28,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文纯贯道”,显然直接继承韩愈“文者,贯道之器”⑥(唐)李汉:《昌黎先生集序》,见《韩昌黎文集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 页。观点而来。这里,也是将文当成贯道的工具。正因此,刘敞才有本末之说。

相比之下,李觏对文的重视,是北宋其他道学家所不及的。身为儒者,他依然继承了孔子“不学诗,无以言”的观点,对文予以足够重视。其《延平集序》甚至对道学家重道轻文的趋向予以批评。其云:“今之君子固多靳儒,至于布衣闾巷,尚曰贤者行而已,不必文也。”⑦(宋)李觏:《李觏集》,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270 页。这指的当时的情形。而当时忽视文的儒者,以道学家最为典型。晚于李觏的程颢、程颐就持“作文害道”说。《二程语录》记载:“问:作文害道否?曰:害也。凡为文不专意则不工,若专意则志局于此,又安能与天地同其大也。《书》云:‘玩物丧志’,为文亦玩物也……古之学者,惟务养情性,其他则不学。今为文者,专务章句,悦人耳目,既务悦人,非俳优而何?”①见《二程遗书》卷18,文渊阁四库全书本。“二程”反对作文的理由很简单:作文要想精工,自然必须耗费大量的时间与精力。如果一心一意去写文章,哪还有时间来钻研更高深的天地之道?他甚至以为,作文是玩物丧志。不仅如此,他认为作文是为了取悦他人,与俳优没有什么区别。虽然李觏此处之“靳儒”,并非针对“二程”而言,但轻视文学却是宋代道学家的基本论调。李觏身为道学家,却对道学家轻视文学的基本观点予以批评。而这种重视文的观点也为后来的道学家朱熹吸收。

不过,李觏以经术自任,受儒家诗教传统影响很大,其对文的重视,也因文的教化作用。从这点来说,李觏仍然展现了道学家文论的特点,并不承认文的独立审美地位。其《上李舍人书》云:“贤人之业,莫先乎文。文者,岂徒笔札章句而已,诚治物之器焉。”李觏基本站在传统儒家诗学的角度论述文的功能。其将文提到“治物之器”的高度,文的功能从大的方面说,“核礼之序,宣乐之和,缮政典,饰刑书”,涉及治国的方方面面。具体而言,不同的文体,具备不同的功能。史记能让“怙乱者惧”,这也就是孟子所说的《春秋》令“乱臣贼子惧”②(战国)孟轲:《孟子·滕文公下》,见《孟子译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140 页。;诗歌,则能“失徳者戒”;皇帝诏诰,能使“国体明而官守备”;臣子奏议,能达到“阙政修而民隐露”的效果。总而言之,文具备“兴国家,靖生民”的教化功能。并且李觏从历史中得出一个结论:“天下治则文教盛,而贤人达;天下乱则文教衰,而贤人穷。”文教的盛衰与政治的治乱一一对应。这一点依然是《诗大序》文学与政治对应观点的发展。

从文看政治之清明与否,这是传统儒家诗学的观点。李觏的进步在于,其对不同文体的教化作用进行了区分。不仅如此,针对具体作品对人的不同影响,李觏在《上宋舍人书》中还进行了详细论述。李觏以为:“圣君贤辅,将以使民迁善而远罪,得不谨于文哉?”文的功能如此强大,正源自文的教化作用。其云:“虽五声八音,或雅或郑,纳诸听闻而沦入心窍,不是过也。”与音乐一样,文也具有强大的教化作用,能够通过人的感官深入到人的内心。与其他文章不同的是,李觏敏锐地看到了不同文章对人的影响各不相同。“虚无之书”,使人“心颓然而厌于世”;描写“军阵之法”,能让观者“心奋起而轻其生”;体味“纵横之说”,会让人只思谲诡权谋而忘忠信;熟读“刑名之学”,会让人喜好严刑苛法;“诵隐遁之篇”,会令人流连山水之乐;歌咏五代“宫体之辞”,只会让人沉迷世俗女色闺房。由此李觏得出结论:“文见于外,心动乎内,百变而百从之矣。”③(宋)李觏:《李觏集》,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290 页。可见,文的教化作用十分强大。正是基于这一认识,李觏显然以为好的作品给人好的影响,而不好的作品对人的影响则坏。因此,李觏提出国家应该谨慎选择好的文章来教化百姓。作为古文家,作者将儒家伦理思想主导的古文视为文教的唯一选择。

传统儒家诗教比较注重的是文学与国家政治的对应,注意到文学的正与变,但对具体某一类的文学作品能带来不同的影响还不大关注。李觏看到不同文体具备不同的教化功能,不同文学作品对人的具体影响各不一样。这种观点是对传统儒家诗教的一大发展。

此外,李觏的文道观还体现在其对历代文章流变的梳理上。宋人有文集流传者,大都对历代文学或学术流变进行过梳理与评价。宋初姚铉有《唐文粹序》,孙何著有《文箴》,陈彭年、夏竦等也都对历代文章流变进行过梳理与评价。李觏自称“至若周公之作,孔子之述,先儒之所未达,历代之所不行者,尝有功焉”,显然也不会忽视对历代文章流变的梳理与评价。其《上宋舍人书》云:

有周而上,去古未远,而濬哲时起,以纲领之。彬彬之盛,如天地日月,不可复誉其大,而褒其明也。至于汉初,老师大儒,未尽凋落。嗣而兴者,皆知称先圣,本仁义。数百年中,其秉笔者多有可采。魏晋之后,涉于南北,斯道积羸,日剧一日。髙冠立朝,不恤治具,而相高老、佛无用之谈,世主储王而争夸。奸声乱色,以为才思。虚荒巧伪,灭去义理,俾元元之民,虽有耳目,弗能复视听矣。赖天相唐室,生大贤以维持之:李杜称兵于前,韩柳主盟于后,诛邪赏正,方内向服。尧、舜之道,晦而复明;周、孔之教,枯而复荣。逮于朝家,文章之懿,高视前古者,階于此也。

李觏对前代文学流变之评价,并无多少特殊之处,与当时流行的观点并无太大不同。其《上李舍人书》云:“自周道消,孔子无位而死,而秦嬴以烈火劫之。汉由武定,晚知儒术。至今越千载,其间文教一盛一衰。大抵天下治则文教盛,而贤人达;天下乱则文教衰,而贤人穷。”其认为,从周代以来,文教是一盛一衰。并且天下治则文教盛,天下乱则文教衰。按照这样的思路,前代文学之好坏,完全可以与其政治盛衰一一对应。因此,其表示肯定的文学所处时代必定是盛世,而持否定态度的文学所处时代必定为乱世。其称周代文学“彬彬之盛,如天地日月,不可复誉其大,而褒其明也”;汉代“老师大儒,未尽凋落。嗣而兴者,皆知称先圣,本仁义。数百年中,其秉笔者多有可采”;唐代“李杜称兵于前,韩柳主盟于后,诛邪赏正,方内向服。尧、舜之道,晦而复明;周、孔之教,枯而复荣”;宋代更是“文章之懿,高视前古者,階于此也”。而其否定之文学时代为魏晋南北朝:“魏晋之后,涉于南北,斯道积羸,日剧一日。髙冠立朝,不恤治具,而相高老、佛无用之谈。世主储王,而争夸奸声乱色,以为才思。虚荒巧伪,灭去义理,俾元元之民,虽有耳目,弗能复视听矣。”盛世则有盛文,乱世则生乱文。这是因为在李觏看来,文以载道,文章是“治物之器”,政治之昌明与否,自然也与文学之盛衰一一对应。这就是李觏的文学流变观。过于强调道,强调文以载道,就容易走上道学家文论的误区。这种道学家的文论,伴随宋代理学的发展而不断发展,成为宋代文论中一支不可忽视的力量。

五、结语

北宋中期古文理论的三大趋向,在江西文人群中都可以找到代表人物:其一,提倡平易自然的古文,以欧阳修为代表,曾巩及曾氏家族大抵遵循这一方向。其二,追求以道为本、要求文以贯道,这一趋向已经有明显的理学痕迹,刘敞兄弟是其代表;李觏继承传统诗教观念,过于强调文以载道,并不承认文的独立审美地位,也可归入此类。其三,追求文以致用、为文有补于世,甚至将文等同于治教政令,以王安石为代表。因此可以说,北宋中期江西文人群的文学观念与当时整个时代的文学观念关系紧密,二者互相影响。

需要注意的是,这三大趋向并非泾渭分明,在具体的文人那里呈现十分复杂的情形。比如李觏,他是道学家,对古人与传统儒家之道十分尊崇,但并不轻视文的作用;他反对“时文”只重声律、俪偶的浮靡文风,也反对“太学体”在形式上劫掠古文的做法,但并不像欧阳修那样提倡平易通畅的古文。再如欧阳修,他在多篇文章中反对空言之文,提出“不为空言而期于有用”的文学观,这一观念已经很接近王安石的“有补于世”观,只不过王安石进一步将这种有用的观念极端化了。

此外,还需要注意的是,这三大趋向在不同时期的地位及影响并不相同。欧阳修所代表的平易通畅的古文,由于欧阳修及弟子苏轼等人的大力倡导,在欧阳修主盟文坛的时代风行天下,蔚为大观。但在王安石当国后即渐趋式微,影响不断减小。这一点,从苏轼、吕南公批评王安石令天下同己可以看出来。而王安石当权后,通过顽固推行政治改革,并著《三经新义》,使之成为天下文人的必读书,以之科举取士,因而“新学”通行天下,其礼教治政之为文的观念也随之通行天下。而对于道学家的文论而言,在北宋文学观念的发展历程中始终未大放异彩、成为主流,但也一直不绝如缕,成为与前两大趋向同时并存的趋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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