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泽厚学术年谱(上)
2013-03-27杨斌
杨 斌
一九三〇年六月十三日(农历五月十七),李泽厚出生于汉口。祖籍湖南长沙。高祖父李朝斌,官至江南提督,《清史稿》有其列传。①墓在长沙,是文物保护点,以前有石人石马,墓碑还在。祖父曾任云南知州。父李进(自取名,本名世裕,字叔陶,一九〇四年生)时任汉口邮局高级职员,母陶懋柟(一九〇七年生)读过几天女校,但人很聪明,自学了很多知识。
一九三二年,三岁。弟李泽民诞生。
一九三三年,四岁。随家迁回湖南长沙。
一九三七年,八岁。在长沙孔道小学读一年级。“父亲家教很严,吃饭时祖母未上桌坐下,未动筷子,我们便不能动筷子吃,所以从小便习惯于克制自己。”②见《李泽厚近年答问录》(2004-2006),第63页,天津: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6。抗日战争爆发。为避战乱,李泽厚随母迁至宁乡道林便河外婆家。
一九三八年,九岁。十月,武汉失守,长沙危急。十一月十二日晚,“文夕”大火,长沙化为废墟;时全家在晃县(今湖南省新晃侗族自治县)。父在邵阳湖南邮政管理局任职。
一九四〇年,十一岁。十一岁以前,辍学,母亲教读《幼学琼林》。读西游、水浒、三国演义,喜武侠小说。中国武侠小说里面的“定身法”、“鼻孔里哼出两道剑光”等描述虽然荒诞,却也颇能满足儿童的想象力。
一九四一年,十二岁。父由湖南邵阳调江西。在江西赣州插班保粹小学六年二级毕业。大读福尔摩斯,甚为喜欢。作文受老师激赏。是年夏,在江西赣县考入匡庐中学。
一九四二年,十三岁。在赣州上中学。是年,曾产生“精神危机”。“初中一年级时,曾有一场精神危机:想到人终有一死而曾废书旷课数日,徘徊在学校附近的山丘上,看着明亮的自然风景,惶惑不已……”③李泽厚:《我的选择》,《杂著集》,第21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
父亲去世于江西吉安,未及见最后一面,终年三十八岁。靠父亲工资维持的家庭生活陷入困境,母亲带全家回湖南宁乡教小学谋生。插班入靳江中学读初中。“独自读着艾青的诗、艾芜的小说、聂绀弩杂文,生活极其单调穷困。”④李泽厚:《往事如烟》,《杂著集》,第384页。
“感受到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比如,过春节,同住在一所大屋的亲戚们大鱼大肉,鸡肥鸭瘦,热闹非常;我们一家母子三人肉片豆腐,蛋羹一碗,冷冷清清……我就是这样,不是由大富而是由小康人家一下子坠入困顿(但也不是赤贫),我更深感触的与其说是残酷,不如说是虚伪,人情冷暖中的虚伪。所以我最恨虚伪。”①见《李泽厚近年答问录》(2004-2006),第62-63页。
其父生前曾有《书示厚儿》诗:“潦倒谁于邑,谋生哪自由;韶华过似箭,期望渺如钩;身世两同恨,乡心一样愁;壮怀终是梦,有负少年头。”为让两个儿子上学,母亲甚至跑几百里路去教书赚钱,备尝艰辛。时有人说,等儿子长大,你就可以享福了,母亲回答:“只问耕耘,不求收获。”②李泽厚:《走我自己的路》,《杂著集》,第4、5、6页。
“我在这里读了不少课外新书,交了张先让、杨章钧、谢振湘等好朋友。还办过壁报,每期四版,刊名《乳燕》,小说创作占了大半篇幅。”③李泽厚:《故园小忆》,《杂著集》,第46页。写过新诗和小说,模仿过艾青和艾芜,也填过词,写过骈文。母亲曾把他的一篇骈文拿给别人征求意见,竟被误认为是大学生的手笔。
一九四五年,十六岁。春,填词《虞美人》:
绵绵风雨家园泪,极目江山碎。晓来烦扰上危楼,千里沉云何处放离忧。
凭栏欲向东风恼,莫笑年华早;少年心意总殷勤,望遍山花春恋却难寻。
(一九四五年春)
原稿为“少年心事总如狂,望遍山花初恋却难忘”,二〇〇六年公开发表时改为“少年心事总殷勤,望遍山花春恋却难寻”。
初夏,从靳江中学初中毕业。考取著名的湖南省立一中、一师,因交不出学杂费,入吃住均不收费的省立第一师范学校。当时,一师校址在安化桥头河。徒步四百余里去学校,路上听到了日本投降的消息。
一九四六年,十七岁。湖南一师迁至长沙岳麓山左家垅山坡上。作文《反东坡晁错论》、《夏池听蛙》、《说难》、《书项籍论后》等,获语文老师好评。
一九四七年,十八岁。学校政治空气保守、沉闷。苦闷之极,想找中共党组织,受过恐吓,挨过打,行李、抽屉等被搜查。星期天经常过江,在书店看书,其中主要读物是哲学社会科学方面的新书。“正是在这种大量的阅读和比较中,我选择了马克思主义。”④李泽厚:《走我自己的路》,《杂著集》,第4、5、6页。上课时偷偷地在课堂上看自己爱看的书,有些书是禁书,要冒风险来读。正因为不是被动灌输而是主动接受,所以印象特深。从初中起逐渐养成了读书时独立判断的习惯,“应该说,这对我后来的研究工作起了很大的作用。我不喜欢人云亦云的东西,不喜欢空洞、繁琐的东西,比较注意书籍、文章中的新看法、新发现,比较注意科学上的争辩讨论……这恐怕都应追溯到自己那个贫困、认真、广泛阅读的青年时期”。⑤李泽厚:《走我自己的路》,《杂著集》,第4、5、6页。“一九四九年以前,我已经看了一些哲学书了,像艾思奇的《大众哲学》,翦伯赞的《历史哲学教程》,葛名中的《科学的哲学》等等,其中周建人编译的《新哲学手册》中有马克思的节译,好像是《德意志意识形态》第一章,记不准确了,只记得很难啃,硬着头皮啃下来了,对自己影响很大,那大概是接受马克思的起点。”⑥李泽厚、刘绪源:《该中国哲学登场了?——李泽厚2010谈话录》,第11-12页,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
一九四八年,十九岁。是年夏,从湖南省立第一师范毕业。与湖南大学地下党的单线联系被切断。毕业之际,给同学毕业赠言:“不是血淋淋的斗争,就是死亡——敬录KM语赠别本班同学。”⑦李泽厚手迹,笔者藏。毕业后失业。“那时师范毕业不发文凭,必须两年后才发。即要求担任小学教师至少两年,但工作得自己找,我没找到(当时人们怀疑我是共产党,那时我思想相当左)。但我在师范读书时便下决心考大学,学校没英语课,我就自己学。”⑧李泽厚手迹,笔者藏。
一九四九年,二十岁。春,母亲陶懋柟在其教书的地方(长沙之南)去世,终年四十二岁。李泽厚兄弟两人均未及见最后一面。八月,湖南和平解放。解放前夕,在宁乡道林麟峰完小担任教师。
一九五〇年,二十一岁。夏,报考武汉大学、北京大学哲学系,同时录取。选择上北京大学。家贫,因买不起到北京的车票,迟到一个多月;为筹川资曾想去卖血,因身体情况不佳被拒。到北大时被高班同学梅得愚戏称为“状元”。学校通知他免修大一国文、大一英文,开始学德文、俄文。没有任何经济来源,生活异常艰苦。曾因买不起牙膏用盐刷牙,因买不起笔记本只用活页纸。学校每月发三元钱生活补助,都寄给正在上中学且也失怙恃之堂妹。但乐观,作激情演讲。“五·一”劳动节、“十·一”国庆节大游行后,在晚上焰火晚会的天安门广场玩到天明。听艾思奇的辩证唯物论课。不满当时照搬苏联的许多课程。经常逃课,利用北京大学图书馆丰富藏书自修。由于买不起书,经常挨饿进城看书,朝去晚归,站立书店竟日。思想也由解放前的“革命”、“狂热”逐渐趋于“冷静”、“怀疑”。上大学前,以笔名在《新湖南报》、《学习》发表过一些短文,其中《学习折角划线》,强调要学会抓住书或文中的关键要害。晚年曾言自己身体力行了一辈子。①李泽厚、刘绪源:《该中国哲学登场了?——李泽厚2010谈话录》,第12页。
一九五一年,二十二岁。祖母去世。由北京返长沙奔丧。时父母双殁,弟泽民参军。
听石峻、任继愈、齐良骥等老师的《近代思想史》课。因肺结核病与班上同学隔离住宿,直至毕业。
开始研究谭嗣同。以为谭嗣同三十三岁即已去世,比较简单。后来发现研究非常之难,因为谭思想不成熟,矛盾之处多。过早开始研究工作,“现在看来,为时略嫌早一点:自己太性急了,在基础还不够宽广的时候,牺牲了许多学外文和广泛阅读的时间而钻进了小专题之中。当时正值抗美援朝捐献运动,学校支持身无分文的穷学生们以编卡片或写文章的方式来参加这个运动”。②李泽厚:《我的选择》,《杂著集》,第18页。兴趣仍在哲学。大学同班及高班好友赵宋光、王承祒等转系。
一九五二年,二十三岁。夏,北京大学由城内沙滩迁海淀燕京大学。听理夫等青年教师的联共党史、新民主主义革命史等课程,自己大读西方哲学史。全国哲学系均并入北大,集中了全国的哲学教授进行思想改造,不让开课。秋,开始研究改良派和康有为。借用任继愈老师借书证借书,摘录线装书资料;当时学生允许借书五种,教师三十种。
一九五三年,二十四岁。写作并完成谭嗣同、康有为研究的论文(初稿)多篇。
一九五四年,二十五岁。六月,北京大学毕业。肺病咳血。毕业分配时,冯友兰、任继愈、汪子嵩教授等要他留校,但学生代表与人事处决定将其分配至上海。上海高教局见咳血厉害,又将其退回北京。住北大第一食堂宿舍,无家可归。
一九五五年,二十六岁。二月,被分配至中国科学院哲学研究所筹备处办事,任实习研究员,工作证号为哲字○一号。《哲学研究》创刊,成为创刊办事人。当时北大教授们戏称哲学所两个人,一潘(所长潘梓年)一李(李泽厚)。当时哲学所一共才六个人。
被分配前,以前写就的论文《论康有为的〈大同书〉》发表(《文史哲》一九五五年第二期),称《大同书》是“有卓越识见的天才著作”,对康有为的许多启蒙主张,给予相当高的评价。自言“这是在当时历史条件下给康有为的最高评价”。
六月,《关于中国古代抒情诗中的人民性问题》发表(《光明日报》“文学遗产”副刊一九五五年六月九日、二十六日),通过对古代抒情诗的分析,论述了艺术的时代性和永恒性,阶级性与人民性。《光明日报》为该文加按语:“在这里所发表的这篇论文,我们觉得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写出来的,而且关于中国古代抒情诗歌的人民性问题,作者也坦率地提出了自己的正面意见,很可供大家参考。”此文影响甚大。一九八七年李泽厚赴新加坡访学,新加坡大学中文系主任林徐典教授在欢迎会上曾提及该文的巨大作用。
七月,《论谭嗣同的哲学思想和社会政治观点》发表(《新建设》一九五五年第七期),指出对封建纲常和君主专制的猛烈抨击是谭嗣同思想中最光辉的部分。五月,批判胡风反革命集团运动开始。李泽厚因说过路翎小说的好话挨整,经内查外调将近一年之后,排除与胡风及其集团成员有任何政治组织或私人联系,定论为“思想问题”。时留任北京大学助教的好友王承祒因胡风案挨整自杀。
一九五六年,二十七岁。一月,撰《谈李煜词讨论中的几个问题》(收入《门外集》,长江出版社,一九五七),具体提出文艺作品的永恒性问题。四月,《十九世纪改良派变法维新思想研究》发表(《新建设》一九五六年第四、五期),此文被视作第一篇探讨晚清改良思想来龙去脉的专题论文,颇受关注,编辑部曾拟介绍至国外发表。
五月,《论康有为的托古改制思想》发表(《文史哲》一九五六年五月号),认为康有为在被其门徒誉为“火山大喷火”的著名的《孔子改制考》以及早期著作《春秋董氏学》等书中,的确是利用孔子进行政治斗争,“尽量利用着公羊学解说‘微言大义’素来的灵活性和神秘性,偷偷地暗中变换了其原本的封建思想的内容,,喜剧式地全面输进了资产阶级的社会政治思想和变法维新的主张,来为其改良派现实政治活动服务”。《论美感、美和艺术——兼论朱光潜的唯心主义美学思想》发表(《哲学研究》一九五六年第五期),参加美学大讨论,提出美感两重性、形象思维特征等重要问题。该文是国内美学文章中第一次提出运用马克思的《一八四四年经济学-哲学手稿》观点。其后以此为基点展开美的本质探讨。认为美的本质离不开人,人类的实践是美的根源,内在自然的人化是美感的根源。提出自然本身并不是美,美的自然是社会化的结果,也就是人的本质力量对象化的结果。“积淀”说思想在此文中已有萌芽。①张荣生:《论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的美学大讨论》,《中华读书报》2012年2月1日。朱光潜曾写信给贺麟,说这是所有批评他观点文章中最有分量的一篇。李泽厚的哲学美学观,被学术界称为“实践美学”。一九九〇年代蔡仪批判李泽厚时说,李泽厚的严重问题就是从一九五六年提出“美感两重性”开始的。十一月,《论孙中山的民生主义思想》发表(《历史研究》一九五六年第十一期),此文与杨宽、黎澍、范文澜等人文章收入民主德国介绍中国史学的专集《中国新史学》一书,该书收文七篇。
一九五七年,二十八岁。一月,《美的客观性和社会性——评朱光潜、蔡仪的美学观》发表(《人民日报》一九五七年一月九日),是其《论美感、美和艺术——兼论朱光潜的唯心主义美学思想》一文的缩写。提出:“自然美既不在自然本身,又不是人类主观意识加上去的,而与社会现象的美一样,也是一种的存在……自然在人类社会中是作为人的对象而存在着的。自然这时是存在于一种具体社会关系之中,它与人类生活已休戚攸关地存在着一种具体的客观的社会关系。所以这时它本身就已大大不同于人类社会产生前的自然,而已具有了一种社会性质。它本身已包含了人的本质的对象化。它已是一种‘人化的自然’了。”《论康有为的哲学思想》发表(《哲学研究》一九五七年第一期),认为:“康有为的哲学思想,从内容说,它是当时传入的自然科学影响和当时初起的中国资产阶级政治、经济要求的表现,从形式说,它是中国古代哲学的继续,是这一古典传统在近代的终结。”
春,回北京大学看望宗白华,并作唯一一次谈话。五月七日,在北京师范大学发表讲演《关于当前美学问题之争论——试再论美的客观性和社会性》(该讲演稿刊《学术月刊》一九五七年第十期)。
五月,大鸣大放开始。离京赴敦煌考察,有多个部门的人同行。从敦煌县赶到千佛寺,考察整一月,对每个洞穴都做了简记和感受。顺游太原晋祠、龙门石窟、华山等。作七律:轻车快马玉门关,万里风尘谈笑间。夜色苍茫过大漠,云峰邈远看天山。鸣沙古壁惊殊彩,麦积危崖喜共攀。今日愿君精取炼,明朝画笔色斑斓(一九五七年夏,赠同行陈绍丰兄)。躲过“反右”一劫。
六月,发表《“意境”杂谈》(《光明日报》一九五七年六月九日、十六日)。提出“意境”是“形”与“神”、“情”与“理”的统一,是比“形象”、“情感”更高一级的美学范畴。此文一九八〇至一九九〇年代仍被引用。
九月,《〈大同书〉的评价问题与写作年代》发表(《文史哲》一九五七年第九期),与汤志钧等人争论,强调《大同书》是康有为早年形成的思想,其初稿写作甚早。
秋,写作《〈康有为谭嗣同思想研究〉序》,指出:“燃眉之急的这个近代紧张的民族矛盾和阶级斗争,迫使得思想家们不暇旁顾而把全力集中投在当前急迫的现实的社会政治问题的研究讨论和实践活动中去了。因此,社会政治思想在中国近代思想史中就占有了最突出的位置,是它主要的部分。”
十二月,《门外集》出版(长江文艺出版社),收美学文章多篇。和所里几十个人下放到太行山区河北省赞皇县黄连沟王家坪、千根作田间体力劳动,彻底执行与农民“三同”(同吃同住同劳动),达一年之久,至次年冬返京。
一九五八年,二十九岁。五月,发表《论美是生活及其他》(《新建设》一九五八年第五期),继续与蔡仪等争论。
八月,《康有为谭嗣同思想研究》出版(上海人民出版社,十七万字)。苏联科学院院士、汉学家齐赫文斯基赠其著作与李泽厚,书中高度评价其文章,在这本论康有为思想的专著(俄文版)中称其为“中国年轻的历史学家”。英美学者来信称其为教授,当时职务为实习研究员(即大学助教级别)。
一九五九年,三十岁。二月,《试论形象思维》发表(《文学评论》一九五九年第二期),提出:“只有充分具备和抒发正确优美的主观情感态度,才能真正完满地客观地反映事物的本质真实。”①李泽厚、陈明:《浮生论学》,第73页,北京:华夏出版社,2001。周扬赏识,拟调文艺界予以重用。
五月,《以“形”写“神”——艺术形象的有限与无限、偶然与必然》发表(《人民日报》一九五九年五月十二日)。
七月,《山水花鸟的美》发表(《人民日报》一九五九年七月十四日)。写作《〈新美学〉的根本问题在哪里?》(收入《美学论集》,上海文艺出版社,一九八〇),提出:“要真正由现实事物来考察美、把握美的本质,就从现实(现实事物)与实践(生活)的不可分割的关系中,由(生活斗争)来考察和把握,才能发现美(包括自然美)的存在的秘密。而蔡仪恰恰没有这样做。”是年,写作《关于崇高与滑稽》(收入《美学论集》,上海文艺出版社,一九八〇)。
一九六〇年,三十一岁。四月,下放山东曲阜大雨居村劳动。全身浮肿,拉犁耕田。六月,作《三十自寿诗》:三十年华不自知,心怀犹似少年时。如经百劫天真在,愿乘春风再写诗。十一月,结束下放回北京。
一九六一年,三十二岁。冬,任图书馆资料员,大量阅读英文著作。被周扬点名调到高级党校参加王朝闻主编的《美学概论》编著工作,撰写“审美意识”部分。
一九六二年,三十三岁。春,重游北京大学校园,作七绝一组。
少年时节住此园,今日重来又十年。荒草遍生春已老,字林何处勒燕然。
别后重来心转迷,依旧清波荡夕晖。前日少年今早去,且看春色又芳菲。
芳菲桃李满园长,独惜韶华学舍残,北地十年终若客,心随逝水向江南。
江南春水碧如天,岂有豪情问酒船。盼得明朝归去也,杜鹃花里觅童年。
(一九六二年春)②初发表时署1961年春。
二月,《美学三题议——与朱光潜同志继续论辩》发表(《哲学研究》一九六二年第二期)。提出:“美是自由的形式”观点,指出:“一方面,‘善’得到了实现,实践得到肯定,成为实现了(对象化)的‘善’。另一方面,‘真’为人所掌握,与人发生关系,成为主体化(人化)的‘真’。这个‘实现了的善’(对象化的善)与人化了的‘真’(主体化的真),便是美。”该文在第三部分“美学对象问题”,对姚文元相关观点提出尖锐批评。对“美”的阐释、论述和“定义”与一九五六年的第一篇美学论文即《论美感、美和艺术——兼论朱光潜的唯心主义美学思想》已大不相同。
七月,《虚实隐显之间——艺术形象的直接性与间接性》发表(《人民日报》一九六二年七月二十二日)。十一月,《略论艺术种类》发表(写于一九五九年十二月,一九六二年修改,《文汇报》一九六二年十一月十五日、十六日、十七日),提出各类艺术的某些特征。是年,为《美学概论》编写组撰写《英美现代美学述略》(打印稿,一九七九年《美学》第一期正式发表)。
一九六三年,三十四岁。六月,《审美意识与创作方法》发表(《学术研究》一九六三年第六期),指出:“从审美意识角度来看艺术创作,其核心正是有关审美理想的问题。我们今天特别需要现实主义,而应坚决摈弃一切假浪漫主义。”该文对中外文学史上创作方法和时代精神的鸟瞰式评述,是若干年后《美的历程》之先声。
十月,《典型初探》发表(《新建设》一九六三年第十期),提出艺术典型与形式偶然性具有密切关系。该文结尾在谈到艺术种类形式时指出:“这就要求对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采取郑重的态度,要求真正严肃认真地研究艺术史的大量材料,真正科学地找出它的规律性的内容,而不能将马克思主义庸俗化,夸夸其谈,任意编造。”这段话在当时原稿和校样上均注明是针对姚文元而言,发表时被删去。姚文元曾在《新建设》撰文予以反驳。
十月,结婚。夫人马文君女士(一九三八年生),中国煤炭文工团舞蹈演员。夫人生于晚秋,时有“秋英不比春花落,愿逐星光永照君”之句。
一九六四年,三十五岁。读皮亚杰《发生认识论》、《结构主义》,卡西尔《符号形式的哲学》,存在主义哲学、大量英文杂志等。应《人民日报》力邀,写批判周谷城文章《两种宇宙观的分歧》等两篇发表。写作《试论人类起源》(提纲)(一九八五年收入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李泽厚哲学美学文选》),提出工具的使用、制造是人类起源的关键,指出:“在这里,我要提及赵宋光教授。赵是我大学时期的同学和好朋友。我们在六十年代共同对人类起源进行过研究,我们对使用-制造工具的实践操作活动在产生人类和人类认识形式上起了主要作用,语言很重要但居于与动作交互作用的辅助地位等看法完全一致。我们两人共同商定了‘人类学本体论’的哲学概念。”①见李泽厚《哲学自传》,《人类学历史本体论》,天津: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8。完成《积淀论论纲》(部分以《六十年代残稿》刊《中国文化》二〇一一年秋季号),整个哲学思想的核心内容在此文中形成,李泽厚自谓其开始形成时间为一九六一年。该文首次提出康德的认识如何可能应该由人类如何可能来解答,亦即什么是人性的问题。该文是李泽厚整个哲学思想的核心,“积淀”、“心理结构”、“实践理性”、“情理结构”、“实用理性”等重要观点都在该文初有展露。《帕克美学思想批判》发表(帕克《美学原理》中译本序言,商务印书馆,一九六四;《学术研究》一九六五年第三期,收入《美学论集》),被删节甚多。此为“文革”前发表的最后一篇文章。
参加“四清”工作队。一九六四-一九六六年初先后在湖北襄阳、河北徐水两地参加“四清”运动。李泽厚言自该年起,深感“山雨欲来风满楼”,非常忧惧第二次“反右”,曾想如何积钱辞职离开单位以保身家,也赶紧将《积淀论论纲》写出收藏。
一九六六年,三十七岁。《红旗》杂志一九六六年第五期发表郑季翘关于形象思维的文章《文艺领域内必须坚持马克思主义的认识论》,重点批判对象即李泽厚《试论形象思维》;李泽厚曾撰文据理反驳,寄《红旗》被退回。
五月,“文化大革命”开始。尽可能不去所里,开病假条,在家看书,成为逍遥派。
一九七〇-一九七一年,四十一-四十二岁。到社科院河南信阳专区息县、明港“五七干校”劳动。隐蔽地研读康德《纯粹理性批判》,开始《批判哲学的批判》写作准备。
一九七二年,四十三岁。秋,结束干校劳动回到北京。和哲学所诸人参加任继愈主编《中国哲学史简编》和《中国哲学史》第四卷的编著工作;撰写谭嗣同、太平天国等章节。集中精力写作《批判哲学的批判》。作《蝶恋花》词:绿满长安尘满路,双燕归来,不识韶华暮。柳絮轻狂迎面舞,回头往事无心绪。漫道飞花浓似许,万里烟云,尽是伤春语。一夜雷声无驻处,明朝欲下滂沱雨。李泽厚曾自我解释:“双燕”指诗人夫妇从干校双双归来;“柳絮轻狂”指姚文元,“文革”前曾与姚论战美学问题。此时姚正炙手可热。②关于诗人对自己诗词的解释,均源自笔者与诗人的谈话及电话交谈,下同,不注。
是年,拜访朱光潜,聊天,只叙友情,不谈美学,一起喝酒。曾向朱光潜出示此词,未作任何解释。朱言“牢骚太盛防肠断”。①李泽厚:《悼朱光潜先生》,《杂著集》,第49页。朱光潜赠李泽厚两大函线装的《五灯会元》及两本英文书。见朱光潜在翻译联合国文件,即把外交文件的中文本翻译成英文或英译中,颇为愤慨,认为完全是糟蹋人才。②见《美的历程:李泽厚访谈录》,《文艺争鸣》2003年第1期。
一九七三年,四十四岁。三月,儿子出生。
秋。作《菩萨蛮》词:濛濛细雨漫天落,晚来秋意添萧索。归后又经年,花期仍渺然。佳人无可望,辗转翻惆怅。心事即成灰,春风何日吹。李泽厚曾谓:词里的“佳人”乃指毛泽东。“辗转”乃数换接班人,美人香草,此之谓也。后,又作《菩萨蛮》词:新枝旧树怜依伴,风尘梦境双召唤。相见怕疑猜,相思何悄然。云天徒渴望,咫尺偏惆怅。心意莫曾违,心魂长日随。其意待考。
一九七四年,四十五岁。一月,批林批孔运动开始。作七律:学书学剑岂无成,卌载青春若梦行。前岁江南伤异客,今朝燕北骂儒生。烟云变幻悲前路,风雪凄迷接帝城。盼得惊雷天外至,挂帆千里听涛声。李泽厚曾解释:“今朝燕北骂儒生”指批林批孔运动及“文革”之批“臭老九”,“异客”指解放前自己被视为“红色分子”。
一九七五年,四十六岁。秋。作《鹧鸪天》词:已矣长安百尺楼,西风有意笑君侯。席排桃偶神开宴,月冷荒沙鬼碰头。蛮触斗,几时休,万般心意付东流。黄花不下伤时泪,一样悲秋一样愁。先生曾解释:“百尺楼”,指当时正建的北京国际饭店,“席排桃偶重开宴”,指当时正在召开的全国人大会议。
一九七六年,四十七岁。四月,作七绝:瓦釜雷鸣玉剑埋,八方哀怨究难排。素衣白马飘风后,万木无声待雨来。
八月,于抗震棚中坚持写作。《批判哲学的批判》完稿。该书强调:“使用和制造工具是人类社会的根基”(与邓小平后来提出的“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不谋而合),以“人类如何可能”回答了康德的“认识如何可能”等著名课题正式提出。八月,唐山地震。作七绝:
忽有凶光动地开,二十万人同刻醢。惨凄残酷万古无,我欲问天谁主宰。
昨夜犹然谈笑闹,今晨化作血尸尿。千万春宵瞬息无,人生哲理谁能道。
九月,毛泽东逝世。作七绝:
呼风唤雨霸中原,功业文章万口传。砸锅煮铁风魔后,憔悴生灵二十年。
一统江山寿八旬,风流运会迈前人。惟我独尊无限恨,天下齐喑丑类狺。
十月,粉碎“四人帮”。作七绝:
四害驱除反掌间,小丑横行竟十年。斯文扫地民财尽,补缀衣冠又一编。
响罢惊雷旱未除,运筹难算几崎岖。醉深酒醒凭谁唤,举目无人作黑夫。
李泽厚曾解释:“黑夫”,即赫鲁晓夫。之所以不写“赫”而写“黑”,为避祸也。
写作《批判哲学的批判》后记,指出:“很早就对康德哲学有兴趣,但从未打算研究论述它。一九七二年明港干校后期,悄悄将携带身边的《纯粹理性批判》又反复看了几遍,觉得可以提出某些看法。同年秋,干校归后,‘四人帮’凶焰日张,文化园地,一无可为。姚文元在台上,我没法搞美学;强迫推销‘儒法斗争’,又没法搞中国思想史。只好远远避开,埋头写作此书,中亦略抒愤懑焉。”
十一月,《实用主义的破烂货》发表(《人民日报》一九七六年十一月二十六日),批判姚文元的“美学体系”。李泽厚自谓此类文章有如大字报,并无价值,没有收入文集。
一九七七年,四十八岁。二月,发表《论严复》(《历史研究》一九七七年第二期),不同意当时学界定论,认为严复的历史地位不在代表改良派,而在给近代人以新的世界观。首度提出英国自由派(改良、渐进,以洛克为代表)比法国革命派(革命、激进,以卢梭为代表)为优的思想。文中提到并驳难史华滋的名著《寻求富强》,使一些美国学者颇感惊异,他们以为中国年轻一代学人已不知晓当代国外学术信息。此事曾记录在某内参中。
是年,担任《美学》杂志、《中国美学史》、“美学译文丛书”主编。为“美学译文丛书”作序(收入《走我自己的路》),指出:(“值此所谓‘美学热’,大家极需书籍的时期,许多人不能读外文书刊,或缺少外文书籍,与其十年磨一剑,慢腾腾地搞出一两个完美定本,倒不如放手先译,几年内多出一些书。”其后,译作苏珊·朗格《情感与形式》、阿恩海姆《视觉与艺术》等陆续出版,影响甚大。原定译书百种,后出版了五十种左右,已不由李泽厚负责。为“美学丛书”作序(收入《走我自己的路》),指出“也不能光出翻译书而没有写作成果……但愿它们作为前驱先路,斩榛辟莽,从各方面,通过各种方式,为我们中国的马克思主义的美学研究积砖累瓦,并从而为开创一条走向灿烂未来的广阔通道,为在美学领域里树立起脚踏实地的良好学风,贡献出自己的力量”。此“丛书”只出两本。
一九七八年,四十九岁。二月,《关于形象思维》、《形象思维续谈》相继发表(分别刊《光明日报》一九七八年二月十一日,《学术研究》一九七八年第一期),参加当时形象思维大讨论,指出形象思维是文艺创作的客观规律,阐述形象思维和逻辑思维的区分、先后、优劣,从美感看形象思维与逻辑思维的关系等问题。
三月,《章太炎剖析》发表(《历史研究》一九七八年第三期),认为评价历史人物,“应看一个人在历史上所起的客观作用,从推动或阻碍历史发展的大小着眼,确定其在历史上所起的主要作用,而不是看个人某些主观言行,也不是以品评个人的道德品质作标准来作为衡量尺度”。实际针对一九四九年以来道德主义盛行,几乎压倒一切,纯以道德标准来评价历史人物的学风,如“文革”开始时对李秀成、瞿秋白的评价等。
七月,《洪秀全和太平天国思想散论》发表(《历史研究》一九七八年第七期),指出:“解放后研究成果肯定了这场革命的农民战争性质,缺点是未深入探讨其客观规律,总结历史经验。”此文并非影射史学,却针对现实的性质很强,吸引了不少读者;后收入《中国近代思想史论》作为开篇,当时影响颇大。
一九七九年,五十岁。一月,《康德的美学思想》发表(《美学》第一辑,一九七九)。提出:“不是神,不是上帝和宗教,而是实践的人、集体的人,即亿万劳动群众的实践斗争,使自然成为人的自然。不仅外在的自然界,而且作为肉体存在的人本身的自然(五官感觉到各种需要),也超出了动物性的本能而具有了人(即社会)的性质。人在自然存在的基础上,产生一系列超生物性的素质:审美就是这种超生物性的需要和享受,正如在认识领域内产生了超生物性的肢体(不断发展的工具)和认识能力(语言、思维),伦理领域产生了超生物性的道德一样,这都是人所独有的不同于动物的社会产物和社会特征。不同的只是,前两个领域的超生物性质表现为外在的,而在审美领域,则已积淀为内在的心理结构了。”
二月,《从〈海瑞罢官〉谈起》发表(《戏剧报》一九七九年第二期),指出:“,人民群众要彻底跨越封建时。‘四五’运动就是这样,它的真正意义在于这是一个伟大的新起点。”
三月,哲学专著《批判哲学的批判》出版(人民出版社,三十四万字),强调马克思主义应是历史唯物论,不赞成辩证唯物论,提出了“使用和制造工具是人类社会的根基”等许多重要思想和观点,公开发表其人类学本体论哲学思想,但仍隐蔽在阐述康德先验论在哲学史上的枢纽意义的讨论中。指出:“我通过这本书表达了我的哲学。后来我由他的美学扩展到他的认识论、伦理学和历史哲学。我将康德与马克思联结了起来。我以‘主体性实践哲学’又称‘人类学本体论(这个世纪初我简称之为‘历史本体论’,意义未变),反抗当时的正统意识形态。”云:“我提出‘积淀’应从‘人类的(共同)’‘文化(共同)的’和‘个体的’三个层面进行剖析,认为‘认识是理性的内化’,表现为百万年积累形成似是先验的感性时空直观、知性逻辑形式和因果观念;伦理是‘理性的凝聚’,表现为理性对感性欲求的压抑、控制和对感性行为的主宰、决定;审美则是‘理性对感性的渗透融合’。‘积淀’理论重视理性与感性、社会与自然、群体与个体、历史与心理之间的紧张以及前者如何可能转换成后者,最终落脚在个体的独特性和创造性,以获取人的自由:认识的自由直观,伦理的自由意志,审美的自由享受等等。”①见李泽厚《哲学自传》,《人类学历史本体论》,第365-366页,天津: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8。“我在这本书里讲人类主体性,强调人类的本体……而我强调人类主体性时,又特别强调人类的发展首要在于他们在生产实践活动中所使用的工具的发展,也就是科学技术的发展,生产力的发展。我认为生产力——经济基础的理论即唯物史观,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硬核’。我确实为改革提供了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根据。”②李泽厚、刘再复:《告别革命——二十世纪中国对谈录》,第37-38页,台北:台湾麦田人文,1999。“《批判》一书在当时写作情境和认识水平下,至少在表述上是以肯定的态度来讲从黑格尔到马克思的实体辩证法,即基本认同了辩证法是客观世界或事物所具有的普遍规律,直到《实用理性与乐感文化》一书中,才明确否定任何客观实体辩证法,强调辩证法只是人们在‘存在层’的认知方法,并与‘操作层’认知方法的逻辑——数学相区分。正如《告别革命》一书前后对革命的评价有所不同一样,在某种意义上,这也都是更清晰更公开地向康德回转。”“我的《批判》一书则一方面全面回到康德,从认识论、伦理学、美学和目的论,通过康德全面延伸了马克思。另方面,这一种延伸的强有力的背景却是实用理性和乐感文化的这个传统,这一点具有根本性。‘人类学历史本体论’以中国传统为基地和背景,坚持在人本、历史、积极入世的基础上反思过去、展望未来和把握现在,以此来融化康德和马克思。这就是我十年前所说的‘儒学四期’。其中所说的自由主义就主要指康德,当然也包括罗尔斯等人。人类学历史本体论是包容了马克思主义、自由主义以及存在主义和后现代。”③李泽厚:《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第169-171页,香港:香港明报出版社,2006。
六月,《二十世纪初资产阶级革命派思想论纲》发表(《历史研究》一九七九年第六期),指出:“五四运动提出科学与民主,正是补旧民主主义革命的思想课,又是开新民主主义革命的启蒙篇。然而,由于中国近代始终处在强邻四逼外侮日深的救亡形势下,反帝任务异常突出,特别是长期处在军事斗争和战争形势下,封建意识和小生产意识始终未认真清算,资产阶级民主观念始终处于次要地位。”讲演《形象思维再续谈》(《美学论集》,上海文艺出版社,一九八〇),指出形象思维并不是思维,艺术不只是认识,并肯定创作过程中的非自觉性,反对逻辑思维过多地干预形象思维。
七月,《梁启超王国维简论》发表(《历史研究》,一九七九年第七期),指出梁启超、王国维均是中国近代史上应予肯定的人物,功大于过。梁启超广泛介绍了资本主义人生观、历史观、文艺观,起到反封建的作用,是影响最大的中国资产阶级启蒙思想家。王国维是中国资产阶级史学家的代表。该文为一九四九年以后为梁启超、王国维翻案的第一篇文章。《略论鲁迅思想的发展》发表(《鲁迅研究集刊》,上海文艺出版社),指出对下层人民的爱与对上流社会的恨是鲁迅一生特色。提出中国革命的六代知识分子:辛亥一代,五四一代,大革命一代,“三八”式一代,解放的一代,“文革”的一代。《中国近代思想史论》出版(三十五万字,人民出版社,一九七九)。该书《后记》指出:“偶然性与必然性是历史哲学的中心范畴”,“历史的必然总是通过事件和人物的偶然出现的”,但“并非每一偶然都一定是必然的体现”。又在该书《略论鲁迅思想的发展》一个小注中,特别指明“马、恩都并未用过‘辩证唯物主义’这一词汇和术语,它是由普列汉诺夫创始,列宁正式采用的”。李泽厚言当时提出时自己也胆战心惊,一编辑后来说如晚一点就出不来了,因为“反精神污染”已开始。该书当时产生影响比《美的历程》远为巨大。
夏,在西北大学中文系座谈会上发言《读书与写文章》(《书林》一九八一年第五期),说:“在上大学时,我对文史哲三个系的弱点有个判断。认为哲学系的缺点是‘空’,不联系具体问题,抽象概念比较多,好处是站得比较高。历史系的弱点是‘狭’,好处是钻得比较深,往往对某一点搞得很深,但对其他方面却总以为和自己无关,而不感兴趣,不大关心;中文系的缺点是‘浅’,缺乏深度,但好处是读书比较杂,兴趣广泛……我当时在哲学系,文史哲三方面的书全看。上午读柏拉图,下午读别林斯基,别人认为没有任何联系,我不管它。所以我从来不按照老师布置的参考书去看,我有自己的读书计划。其中读历史书是最重要的,我至今认为,学习历史是文科的基础,研究某一个问题,最好先读一两本历史书,历史揭示出一个事物的存在的前因后果,从而帮助你分析它的现在和将来。”
十月,讲演《谈谈形象思维问题》(《社会科学通讯》一九七九年第二十期),不赞成目前对形象思维争论双方的观点,认为都是完全承继了解放以来文艺理论中流行的一种很普遍的理论,把文艺看作是认识。提出:“形象思维是一种多种心理功能的综合体,如美感一样。它不简单地是一种狭义思维过程,而是包含着人的很多心理因素功能的综合过程,交错在一起。”
一九八〇年,五十一岁。二月,《孔子再评价》发表(《中国社会科学》一九八〇年第二期,收入《中国古代思想史论》时补“附论孟子”)。认为孔子以“仁”释“礼”,将社会外在规范化为个体的内在自觉,是中国思想史的创举,为汉民族的文化心理结构奠定了基础。孔子成为中国文化的象征和代表。提出历史前进是在悲剧性的二律背反中进行的观点。礼的特征、仁的结构是该文主要内容。首次提出“巫术礼仪”是礼的根源,为后来“巫史传统说”的先声。写作《刘再复〈鲁迅美学思想论稿〉序》(收入《走我自己的路》),指出中国社会有两面镜子:“一是《红楼梦》,一是鲁迅。”
三月底四月初,参加社科院副院长宦乡为团长的中国社科院代表团访问日本。受到大平首相接见;讲述《孔子再评价》,受到贝塚茂树、桑原武夫等日本一流学者的重视。
六月,出席全国第一次美学会议,会议简报刊载其发言摘要指出:“有价值的翻译工作比缺乏学术价值的文章用处大得多。”要求研究生“深入研究、批判现代美学某家某派,而不要去写那种空洞的文章”。《美学的对象与范围》发表(《美学》一九八〇年第三期),认为要学好美学,“我总以为应该好好念哲学,特别是德国哲学。我仍然认为,从康德开端经由黑格尔到马克思以及海德格尔的德国传统哲学的这根线索,尽管有现代极为发达的实证科学的淹没冲击,它没有也永远不会失去其潜在活力和深厚价值。因为,正是这条线索深刻地把以人为中心的哲学真正建立了起来。而离开人,我以为是没法谈哲学,也没法谈真善美的”。提出:美学分基础美学和应用美学。基础美学包括哲学美学和科学美学,科学美学分心理学的和社会学的研究;应用美学或称实用美学,包括艺术部类的美学、建筑美学、科技美学、社会美学、教育美学等。
七月,《美学论集》出版(上海文艺出版社,一九八〇),该书汇集了五十年代以来发表的美学论文。
一九八一年,五十二岁。二月,《画廊谈美》(给L.J的信)发表(写于一九八〇年,刊《文艺报》一九八一年第二期),认为艺术不应离开人生的偶然性,恰恰要在偶然中展现普遍性的东西。艺术创作要有情感。美要有一定的形式。艺术美是时代心灵的对应物。对具有西方现代派味道的“星星美展”表示支持,指出:“它所采取的那种不同于古典的写实形象、抒情表现、和谐形式的手段,在那些变形、扭曲或‘看不懂’的造型中,不也正好是经历了十年动乱,看遍了社会上、下层的各种悲惨和阴暗,尝过了造反、夺权、派仗、武斗、插队、待业种种酸甜苦辣的破碎心灵的对应物么……它们传达了经历了无数苦难的青年一代的心声。”
三月,宗白华《美学散步·序》发表(《读书》一九八一年第三期),比较朱光潜和宗白华的美学风格,认为“朱先生的文章和思维方式是推理的,宗先生却是抒情的;朱先生偏于文学,宗先生偏于艺术;朱先生更是近代的、西方的、科学的,宗先生更是古典的、中国的、艺术的;朱先生是学者,宗先生是诗人……”此文提出:“‘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的儒家精神、以对待人生的审美态度为特色的庄子哲学,以及并不否弃生命的中国佛学——禅宗,加上屈骚传统,我以为,这就是中国美学的精英和灵魂。”
《美的历程》出版(文物出版社,一九八一),书稿“写作的过程很快,大概只有几个月就写完了。一九七九年秋天就交了稿”。①李泽厚:《与台湾学者蒋勋关于 〈美的历程〉的对谈录》,《走我自己的路》(增订本),第437页。李泽厚自谓是“把思想史和美学接连起来”,“以粗线条描述中国传统文学艺术的趣味过程”,是“鸟瞰式的观花”,为了让读者获得一个笼统却并不模糊的印象;其每个章节都颠覆了数十年来统治文学史的权威观点。时冯友兰称赞这是“一本大书”、“把死的历史写活了”。美籍华人木令耆撰文称书是继王国维《人间词话》后最重要的著作。国内学界除少数人表态支持,责骂、非议之声甚多;但风行多年,洛阳纸贵。
四月,写作《走我自己的路》(《书林》一九八二年第六期)。刊出后一位善良领导对李夫人说:“怎么能用这个标题?这还了得!”“走自己的路”后来成为年轻人的口头语。
六月,《审美与形式感》发表(《文艺报》一九八一年第六期),指出:“自然之所以美,之所以引起美感愉悦,仍在于长时期(几十万年)在人类的生产劳动中肯定着社会实践,有益、有用、有利于人们,被人们所熟悉、习惯、掌握、运用……所以,客观自然的形式美与实践主体的知觉结构或形式的互相适合、一致、协调,就必然地引起人们的审美愉悦。这种愉悦虽然与生理快感紧相联系,但已是一种具有社会内容的美感形态。”
八月,讲演《关于中国美学史的几个问题》(《美学与艺术演讲录》,上海人民出版社,一九八三),提出中国美学“乐是中心、线的艺术、情理交融、天人合一”四个特征。在上海“进修班”发表讲演《美感的二重性与形象思维》(《美学与艺术讲演录》),认为“自然的人化”的两个方面:“一个是对象的人化,一个是自身的人化;前者是美的本质,后者是美感的本质”。“我所经常注意的一个基本思想就是:理性的东西怎么表现在感性的中间;社会的东西怎么表现在个体的中间;历史的东西怎么表现在心理中间。我用‘积淀’这样一个词来表示这个意思。即社会、历史、理性积淀在感性、个体、直观中,这就是人的感性的特点,也是我所采取的解释美感的基本途径。”认为:“人创造了大量的物质文明,从石头工具到航天飞机。人也创造了丰富的内在的东西,这就是人的文化心理结构。我们的心理结构实际上保存了历史的各种文明,其中包括美感在内。教育学科之所以伟大,正因为它有意识地为塑造人的文化心理结构而努力。”《康德哲学与建立主体性论纲》发表(《论康德黑格尔哲学》,上海人民出版社,一九八一),提出人性是自然性与社会性的融合,文化心理结构和教育学课题是马克思主义哲学发展的重要方面之一。其“主体性论纲”,为一九八〇年代知识界“主体”的觉醒提供了重要的理论资源。“上海有个读者写信来,把它(指该《论纲》——笔者注)和《共产党宣言》并列到一起,让我大吃一惊,那还了得,叫他赶紧别这样说。”②陈燕谷、靳大成在《文学评论》1988年第2期发表《刘再复现象批判》,论及刘再复文学主体论,云:“必须公正地指出,在我国,主体性问题是李泽厚首先提出来的。当十年动乱刚刚结束,很多人还处于思维混乱的情感宣泄状态时,大部分人还在抚摸昨日的 ‘伤痕’时,李泽厚即以其独到的洞察力和思想深度为创造成熟的历史条件进行了宝贵的思想启蒙工作。在相当长的时间内,他实际上成为中国人文科学领域中的一个思想纲领的制定者,他的哲学、美学、思想史著作影响了整整一代人——包括刘再复在内。《批判哲学的批判》、《美的历程》、《主体性论纲》以及《思想史论》三部曲,他的著作一再成为当代文学生活中引人注目的事件,其中影响最大的无疑是他对康德、对马克思的主体理论的创造性阐释与发挥,使这种思想像一股暗流潜伏在每一个热血的思考人生的人心中。”
九月,写作《〈秦王李世民〉观后感》(《文汇报》,收入《走我自己的路》),指出“该剧使人们在审美中清晰地领悟到、明确地感受到封建社会最上层为围绕‘接位’问题所展开的政治斗争的严重性……从这里,从这种感受、领悟中是否该得出今天应该彻底根除‘皇位接班’,建立真正的民主与法制的逻辑认识呢?”
是年,担任国务院第一届学位委员会哲学学科评议组成员,是最年轻的评议成员之一;美学类仅两人,另一为朱光潜。并被聘为中国社会科学院美学专业博士生导师。
一九八二年,五十三岁。一月,发表《宋明理学片论》(《中国社会科学》一九八二年第一期,收入《中国古代思想史论》时增“片论补”)。认为张载哲学的中心范畴“气”,标志着宇宙论转向伦理学的逻辑程序和理学起始;朱熹哲学的中心范畴“理”,标志着理学体系的全面成熟和精巧构造;王阳明哲学的中心范畴“心”,则是潜藏着某种近代趋向的理学末端。“从理论上说,由‘气’到‘理’,由‘理’到‘心’,由‘心’到‘欲’……由外在的宇宙观建立内在的伦理学,而最终竟又回归为心理——生理学,而使整个理学体系在理论上崩毁瓦解。伦常道德又开始建立在个人的感性欲望、利益、幸福、快乐的身心基础和现实生活之上,封建主义的天理人性论变而为资本主义的自然人性论……它给人类留下了精神的收获和思辨的财富。”发表《刘长林〈《内经》的哲学〉序》(《读书》一九八二年第一期),指出,多年以来中国哲学史的研究,总喜欢固守某家某人,“一部活生生的中国哲学史弄成了羊肉串,却很少去研究中国哲学所体现出来的我们这个民族的精神、气质、思维方法等等。其实,像《内经》这部书所表现出来的中国哲学的特征就极为鲜明:阴阳互补、五行反馈、动态平衡、中庸和谐、整体把握……这样一些思维方法、观念、习惯乃至爱好,不是至今在中国人的实际生活中仍然起作用么?”
二月,以distinguished scholar访问学者身份赴美,在威斯康辛大学、哥伦比亚大学讲学,次年六月回国。
四月,发表《胜过高头讲章》(《读书》一九八二年第四期),谓“宁愿看这种言而有据的短小札记,而不喜欢那些连篇累牍既少新意又缺材料的空论或高头讲章”。
七月,出席由美国学术联合会和亚洲太平洋研究中心联合举办的国际朱熹哲学讨论会。会议闭幕前夕,冯友兰吟七绝纪庆:白鹿薪传一代宗,流行直到海之东。何期千载檀山月,也照匡庐洞里风。余英时和韵:白鹿青田各有宗,千年道脉遍西东。鹅湖十日参同异,变尽猖狂一世风。(注:会址适在鹅湖OAHU岛,亦巧合也)。李泽厚亦和诗一首,云:读诸贤唱和,久不作诗,步韵一首:纷纷海外说儒宗,檀山初会会西东。何当共振中州学,便卜他年草上风。与会成中英、陈荣捷、支枝龙太郎、邱汉生等人亦有和诗。
十月,在美国给刘纲纪来信(《美学述林》一九八三年第一辑),谈及在美国主要精力放在中西思想史方面,美学在美国远不及思想史受重视;在美国几次讲演和朱熹哲学国际会议上,提出:“中国哲学追求的最高境界,是审美的而非宗教的;考察审美作为主体性的人体结构的最高层次,以此来阐释艺术的永恒性等哲学形而上的某些基本问题,并注意审美对其他领域的极大作用,例如科学认识中‘以美启真’——审美有助科学的发现发明(其实这也是‘天人合一’的某个侧面),等等,可能是一条前景广阔的创造性的研究道路。”
一九八三年,五十四岁。七月,人道主义与异化问题讨论开始。领导要李泽厚写文章,批判“异化”和王若水的人道主义。李泽厚不同意王若水有关人道主义和异化的观点,认为是非常浅薄的看法,但是坚持不写批判王若水的文章。“我没有写,我就‘打马虎眼’,打模糊圈,我也不硬顶,反正我不写。”①李泽厚、陈明:《浮生论学》,第121页,北京:华夏出版社,2001。
八月,主题为“哲学与文化”的第十七届世界哲学大会在蒙特利尔举行,收到会议邀请。因哲学所内有人打“小报告”,谓李泽厚反“四项基本原则”,故未能与会。
九月,专著《批判哲学的批判》再版,作《再版后记》(《读书》一九八四年第四期),指出除坚持初版基本观点外,再版着重认为:“建设文明也应该是马克思主义的重要问题,马克思主义不仅是革命的哲学,而且更是建设的哲学。”
十二月,写作《中国美学史》第一卷后记。交代由其领衔、刘纲纪实际执笔的《中国美学史》成书过程。《纪念齐白石》发表(《人民日报》一九八四年十二月二十日),谓齐白石画的构图、画境、笔墨,“是地地道道根底深厚的中国意味、中国风韵。它的确是代表中国民族的东西。它是民族的,却又并不保守”。李泽厚言喜欢齐白石、李苦禅、潘天寿,不喜声名甚大的徐悲鸿等人。
一九八四年,五十五岁。二月,《推荐〈科学研究的艺术〉》发表(《书林》一九八四年第二期),赞赏“做研究工作主要由学生自己负责选题,则成功可能性更大”、“对于创造性思维来说,见林比见树更重要”、“成功的科学家往往是兴趣广泛的人”等重要观点。《秦汉思想简议》发表(《中国社会科学》一九八四年第二期),指出:“秦汉不但在物质文明而且也在整个文化心理结构上为中国后代形成了模式和基础,是原始儒学的真正落实。”
三月,讲演《美感谈》(一九八四年三月在河北大学,讲演稿收入《李泽厚哲学美学文选》,湖南人民出版社,一九八五),提出审美意识有三个阶段:准备阶段,实现阶段,成果阶段。作《李泽厚哲学美学文选》(湖南人民出版社,一九八五)序,自谓“作文虽已三十余年,我却从不敢自认代表马列,讨伐异端,唯我正宗,余皆假冒”,回应同乡蔡仪在湖南出版著作中对自己的批判,并遥致对家乡的怀念。
四月,《孙老韩合说》发表(《哲学研究》一九八四年第四期),指出:“中国辩证法源于兵家”,从而具有高度冷静的理智态度,迅速抓住关键的二分法方法,直接指导行动的具体实用性等三个重要特征。
五月,《墨子论稿》发表(《学习与思考》一九八四年第五期,收入《中国古代思想史论》时易题为《墨家初探本》),认为墨子具有小生产劳动者思想代表的特征;而在后代农民起义以及某些著名儒家“异端”人物如颜元、章太炎的思想中,仍然延绵不断地呈现出某些类似墨子的思想因素,“但其中最值得注意的却是,它与近代民粹主义有否思想血缘关系的问题。在中国近代以至今日,我以为,始终有一股以农民小生产者为现实基础的民粹主义思潮的暗流在活跃着……这种思潮仍然是或明或暗地、强有力地渗入和影响着中国近代政治和思想舞台,特别是在与农村有较深关系的知识分子或具有农民气质的思想家政治家身上自觉或不自觉地表现出来,甚至也可以渗入马克思主义的革命家们的思想深处”。
六月,写作《金春峰〈汉代思想史〉序》(收入《走我自己的路》),指出:“中华民族之所以有今天,十亿人口,广大疆域,共同文化……正是由汉代奠定其稳固基础。物质文明、精神文明都是这样,中国民族的文化-心理结构,也正是形成在这个时期。”主要针对贬斥汉儒的港台“现代新儒家”牟宗三等人。
八月,讲演《谈美》(一九八四年八月在河北承德学术会议上,收入《李泽厚哲学美学文选》,湖南人民出版社,一九八五),提倡分析哲学,主张要把名词、概念搞清楚。从字源学分析“美”,指出:“一方面‘美’这个东西有物质的感性形式,与人的感性需要、享受、感官直接相连;另方面‘美’这个东西又有社会内容,与人的群体和理性紧紧相连。而这两种对‘美’字来源的解释有个共同趋向,都说明美的存在离不开人的存在。”反对蔡仪“美是典型说”讲离开人的美学。
十一月,《〈青年论坛〉创刊寄语》发表,指出《青年论坛》设有“批判封建主义和其他错误思想”的“响箭林”专栏,“这使我很高兴”。“我们要批判资产阶级错误理论和思想,但几千年来封建主义的陈污积垢难道不要认真批判吗?”①《青年论坛》创刊于1984年11月5日,是新中国成立后第一家为青年人主办的社会科学综合性理论刊物。它由一群青年科研人员发起,湖北省社会科学院主办,以其敢于触及敏感政治问题的战斗风貌、清新活泼的爽利文风为特点。不久被停刊。
十二月,中国作协第四届代表大会召开,当选为理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