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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亚“华夷秩序”之嬗变:12至19世纪来自中国东北地区族、国的冲击

2013-03-23

东岳论丛 2013年8期
关键词:华夷王朝中原

赵 毅

(辽宁师范大学历史文化旅游学院,辽宁大连116081)

“华夷秩序”是以历史上中国的中原王朝为核心、以文明程度之高下、经济实力之强弱、军事战略之优劣而维系的一种区域关系体系。这种区域关系体系存续时间长达两千年,涵盖了东亚(东北亚和东南亚)几乎所有部族和国家。

“华夷秩序”得以维系的形式是朝贡制度。中国中原王朝周边的部族、国家承认中原王朝的宗主国地位,接受中原王朝的册封,定期向中原王朝进贡,中原王朝负有对藩属国文明提升和利益保护之责任,并维持区域秩序稳定。当然,朝贡过程中也有一些旨在经济利益的贸易活动。

“华夷秩序”是区域关系体系,具体而言可分两个层次。一是以中原王朝为核心,其文明、实力向周边放射,与周边的少数民族(即帝制时代的蛮夷戎狄)部族或部族政权(有时也称国)形成的“华夷秩序”体系,表征为朝贡关系的维持。如宋代中国与契丹、西夏、女真和明代中国之朱明王朝与瓦剌、鞑靼、建州、海西所结成的“华夷秩序”体系,为第一个层次。二是以中原王朝为核心,其文明、实力向更大的范围辐射,与周边的国家所形成的“华夷秩序”体系,表征也是朝贡关系的维持。如元明清时期之中国中央政府王朝与朝鲜、安南、日本、琉球、吕宋、占城、渤泥、苏禄、满剌加所结成的华夷体系,为第二层次。这样的层次划分是很有必要的。因为,第一层面的“华夷秩序”体系,调解处理的是中国中原王朝与周边少数民族部族、国家的国内民族关系,第二层面的“华夷秩序”体系调解处理的是国际关系。近代西方学者将古代“华夷秩序”笼而统之地称之为“春秋国际公法”或“古代中国的国际公法”是欠妥的。中国的中原王朝与周边的部族、国家长期维系的“华夷秩序”体系的思想文化基础是春秋时期的“内夏外夷”、“用夏变夷”的“华夷之防”思想的文化因素。华夏即“正统”,即“尊贵”,能够输出文明而普照周边;夷狄即“边缘”,即“卑下”,需要不断地接受华夏文明的启迪和开发,虚心承认其与华夏文明之间的文化落差并尊奉华夏(中原王朝)为他们的文明中心,以期达到“用夏变夷”的终极目的。在“华夷秩序”体系中,中华文明得以远播东亚,使千百年来中原王朝周边地区的许多部族、国家不仅习惯了在“华夷秩序”和“朝贡体系”中生息发展,有的还视自身“变夷为夏”对中原王朝感恩戴德,没齿不忘。李氏朝鲜朴趾源说:“东方慕华,即其天性也。考究21代史,号为新罗、高丽,上下数千年间,有其一惊边上之尘者乎?……我东三国时,新罗最先慕唐,以水路通中国,衣冠文物悉效华制,可谓变夷为夏矣。”①朴 趾源:《热河日记》,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7年版。与中国中原王朝有类似于李氏朝鲜关系的安南,15世纪中叶还有人上表大明皇帝“万物并育,心天地以为心。四海蒙恩,治夷狄以不治。”②李文凤:《越峤书》卷15《表书》,转引自韩东育:《“华夷秩序”的东亚构架与自解体内情》,《东北师大学报》,2008第1期。

通过“朝贡制度”维系了两千年的东亚“华夷秩序”有其自身的合理性和积极影响,同时也有其自身的非理性的致命伤和消极影响。究其要领有如下几点:

第一,这一体系形成于中华文明的早期阶段,此时的中华文明虽在同期的东亚各地区可称灿烂辉煌,但仍未达于巅峰阶段。有简单的一成不变的依“室居”和“火食”人猿相揖别之标准区分文野之别简单判定。

第二,华夏与夷狄便是文明与野蛮之泾渭分明之两个部分,华夏代表之中原王朝负有天然的“以夏变夷”之使命,而夷狄戎蛮只能接受教化,不能“以夷变夏”,即永远不可能追赶和超越。

第三,中国的中原王朝对周边的部族、国家永远处于居高临下的优越地位,“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关系绝不对等。中原王朝是君,周边部族和国家是臣;中原王朝是宗主,周边部族和国家是藩属。

第四,中原王朝与周边部族、国家通过“朝贡”形式缔结“华夷秩序”看似不难,极易办到。即周边诸国主动来朝,接受册封,定期进贡,手续并不繁复,且中原王朝也不干涉藩国之内政。而实际情况往往不是如此。我们知道,朱元璋在明初亲撰《皇明祖训》,确定了15个不征之国,安南为其中之一。成祖永乐年间却征讨安南,亡其国,改设交趾布政使司。宣德年间明王朝撤回大军,安南复国。但到世宗嘉靖十九年,因安南国内派系顷轧疑其国王登庸有异心,又计议发兵征剿,登庸“囚首徒跣,匍匐叩首坛上,进降表,伯温称诏赦之。復诣军门匍匐再拜,上土地军民籍,请奉正朔,永为藩臣。”嘉靖皇帝“命削安南国为安南都统使司,授登庸都统使,秩从二品,银印。旧所僭拟制度悉除去。”(《明史》卷321《安南史》)终明世,安南非国,一都统使司而已。而清代,作为宗主国的爱新觉罗王朝,在要求李氏朝鲜按期按量献上贡品外,更常常额外需索“别贡”,伤害藩属国之国格。

第五,中原王朝在发给藩属国的敕书中自命“天朝”,中原王朝皇帝“称孤道寡”。而藩属国给中原王朝的表文则自称“小邦”、藩属国国君则称“臣”。稍有不慎,则被说成“倨傲”不臣,轻则发诏责让,重则兴师讨罪。这样的事件时有发生。

以“朝贡制度”来维系的东亚“华夷秩序”有其自身的致命伤。从其产生的那天起,便受到了中原王朝周边部族、国家和海外国家的冲击与抗拒。“以夷变夏”的事情经常发生,就是在汉唐盛世亦不能外。尤其是公元12世纪~17世纪近500年间“用夏变夷”的观念被彻底颠覆,“以夷变夏”的活剧连台上演。在中国东北地区崛起的契丹部族,建立辽朝,叫板泱泱大国北宋,与北宋不仅兄弟相称,还要北宋年年交纳岁币进行贡献。同样是崛起于中国东北地区的女真族,建立金朝,兴师南下灭掉北宋,又把南宋王朝打得鸡飞狗跳,南宋王朝与金签订协约,不仅双方以侄叔、侄伯相称,而且岁币一分也不能少。“朝贡体系”、“华夷秩序”完全被颠倒。兴起于东北地区、壮大于蒙古草原的蒙古族建立元朝,灭亡了号称文化昌明的南宋王朝。同样是勃兴于中国东北地区白山黑水的满洲族,建国后金,以“七大恨”告天伐明,征察哈尔蒙古、征李氏朝鲜,在1644年兴师入山海关,驱走大顺军,消灭南明抗清势力,以“夷狄”身份入主中原。可以说“以夷变夏”屡试不爽,12世纪~17世纪中原王朝以“朝贡制度”维系的“华夷秩序”已难以为继!

第一层次族、国对“华夷秩序”的冲击

契丹部族乃东胡后裔,世代生息繁衍于今老哈河、西拉木伦河流域。贞观年间其君长摩会曾率各部依附唐朝。唐朝在契丹驻地设立松漠都督府,其君长被赐李姓,为唐朝看边守疆。公元904年,其部族首领耶律阿保机在攻下河东、代北九郡后,登上汗位,916年建元神册,国号契丹,上尊号大圣大明天皇帝,其妻述律平称应天大明地皇后,尊号与中原王朝的皇帝皇后无异。从辽太祖神册元年到辽太宗大同元年的30余年间,辽朝向西征服吐谷浑、党项、阻卜诸部,把统治范围扩展到中亚;向东攻灭唐朝的藩属国渤海,占领东北整个地区;向南攻占“燕云十六州”,统治势力楔入了华夏文明的核心阴山、燕山以南的中原地带。辽朝全盛时期,疆域“东至于海,西至金山,暨于流沙,北至胪朐河,南至白沟”(《辽史》卷37《地理志》),是与北宋不分伯仲的北方少数民族政权。辽朝还曾“东朝高丽,西臣夏国,南子石晋而兄弟赵宋”,而五代南中国强国“吴越、南唐航海输贡。”(《辽史》卷37《地理志》)景德元年闰十一月,辽圣宗和萧太后统率20万大军杀到地处黄河南北交通冲要的澶州(今河南濮阳)城下,北宋君臣荒了手脚,六神无主,放下身段以纳贡方式促成辽朝退兵。同年十二月华夷双方达成如下协议:宋辽维持旧疆,仍以白沟河为界;双方约为兄弟国,辽圣宗称宋真宗为兄,宋真宗称辽圣宗为弟,尊萧太后为叔母;宋朝每年给辽朝岁币白银10万两、绢20万匹;双方沿边州县各守边界,两方人户不得交侵,对逃亡越界者,双方互相遣返,沿边城市只许依旧完葺,不许增筑城堡和开挖河道。史称“澶渊之盟”。这是以华夏正统自居的泱泱大国北宋极没面子的事件,华夷双方君臣关系变为兄弟关系,夷狄部族政权向中原王朝纳贡变为中原王朝向夷狄政权纳贡。朝贡制度维系下的华夷秩序被颠倒过来。

女真部族是中国东北地区的古老民族,其先世有过肃慎、挹娄、勿吉、靺鞨等族称,女真源出黑水靺鞨。女真之核心完颜部族主要活动在仆干水(今牡丹江)流域,10世纪中叶定居于安出虎水(今黑龙江省阿什河流)。天庆四年(1114)誓师反辽,取得出河店、宁江州之战胜利,打败辽朝军队。天庆五年,完颜部首领完颜阿骨打建国称帝,国号大金,建元收国,定都皇帝寨(今黑龙江省阿城南白城),灭辽朝,征西夏,逼近黄淮流域,兵锋直指汴京,北宋朝野震动。宋徽宗下诏罪己,禅位赵桓(宋钦宗),逃离汴京。靖康元年(1126)金朝向北宋提出苛刻的议和退兵条件:北宋向金朝支付犒军费黄金500万两,白银5000万两,绢丝各100万匹,牛马各1万头(匹),割让太原、中山、河间三镇给金朝,宋钦宗称金太宗为伯父,以亲王、宰相为人质,金军才肯撤兵。钦宗不顾李纲等人的坚决反对,将这些条件全部接受。更有甚者,靖康二年,金军攻克汴京,灭掉北宋,押解徽、钦二帝及宗室、妃嫔、大臣、工匠、伎女等3000余人撤汴京。堂堂天朝的两个皇帝沦为五国城中阶下囚。

康王赵构在抗战军民的支持下,于临安组织了偏安王朝南宋。绍兴十年(1140年)金军继续南下,在抗金形势颇有起色时,南宋却与金朝达成和议,其中规定:南宋向金朝称臣,金朝册封赵构为皇帝;宋、金东以淮水、西以大散关(今陕西省宝鸡西南)为界,期间唐(今河南省唐河)、邓(今河南省邓县)二州及商(今陕西省商县)、秦(今甘肃省天水市)二州之半划入金朝国界;南宋每年向金朝进贡白银25万两、绢25匹。史称“绍兴和议”。按照朝贡制度支撑下的“华夷秩序”观念,君臣之序、主从之位,完全被颠覆。孝宗隆兴元年(1163),南宋又同金朝达成“隆兴和议”,改“绍兴和议”规定的金宋君臣之国为叔侄之国,改岁贡白银10万两、绢10万匹。有学者认为,通过“隆兴和议”的达成,较之“绍兴和议”,南宋的地位有所改善,笔者则认为改君臣之国为叔侄之国,是国格上更进一步的耻辱。南宋宁宗期间,在“开禧北伐”失败的背景下,南宋君臣杀死北伐之主持者韩侂胄,将其首级函送金朝,与金朝达成“嘉定和议”:改“隆兴和议“中金宋之间的叔侄关系为伯侄关系;增加岁币量,宋朝每年向金朝贡白银30万两、绢30万疋;两国边界依旧。不仅年贡献大增,且改叔侄关系伯侄关系,是对南宋王朝的又一次公开羞辱。

蒙古族直系祖先是室韦,和鲜卑、契丹人属同一语族。而室韦诸部族,当时分布在契丹之北、靺鞨之西、突厥之东,约相当于今天洮儿河以北,东起嫩江西至呼伦贝尔草原的广大地域,兴起后逐渐西迁至蒙古草原。12世纪末至13世纪初,孛儿只斤部族首领铁木真统一蒙古诸部。1206年春在斡难河源召开忽里台,即大汗位,号称“成吉思汗”,国号“大蒙古国”。成吉思汗及其子孙,灭西夏,亡金朝,征高丽,所向披靡。三次西征,建立金帐、察合台、窝阔台、伊儿四大汗国,大蒙古国这个夷狄国家,便成了地跨中亚、西亚、东北欧和东亚的庞大帝国。从蒙哥汗到忽必烈汗,历时20余载,全力进攻南宋,到公元1276年宋恭帝出降,南宋灭亡。忽必烈于至元八年(1271)改国号为“大元”。至此,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由少数民族(虏)为主体的统一的帝制国家产生。据说“大元”国号,取《易经》“大哉,乾元”之意,还颇有一些中国传统文化之底蕴。不可否认,大元帝国文物典章有许多继承于传统帝制时代,可称之为“用夏变夷”。同样不能否认,大元帝国的社会制度、国家政治,有许多不同于传统帝制时代,这则应该称为“以夷变夏”。蒙古、色目、汉人、南人等四等人制度尤为经典。

第一等级是蒙古人,元朝的“国姓”,也称之“自家骨肉”。第二等级是色目人,除汉人、高丽、蛮子之外俱为色目人。第三等级为汉人,又称汉儿,包括淮河北原金朝境内的汉族、契丹、女真等族,以及较早为蒙元征服的云南人、四川人和高丽人。第四等级为南人,又称蛮子,指最后为蒙元征服的原南宋境内各族。元朝的法律体现并保护种族间的不平等及民族压迫特征。至元九年(1272),元朝颁布“禁止汉人聚众与蒙古人斗殴。”(《元史》卷7《世祖本纪四》,《通制条格》卷27《汉人殴蒙古人》)后又规定“诸蒙古人与汉人争,殴汉人,汉人勿还报,许诉于有司”,“如有违犯之人,严行断罪。”(《元史》卷105《刑法志四》,《通制条格》卷28《蒙古人殴汉人》)“诸蒙古人因争及乘醉殴死汉人者,断罚出征,并全征烧埋银。”(《元史》卷105《刑法志四》)蒙古人打死汉人,只需打57下,征烧埋银,“汉儿人殴死蒙古人”则要处死,并“断付正犯人家产,余人并征烧埋银。”(《元典章》卷42《刑部》)政治上,元朝对汉人、南人多方限制、防范,极不信任。元朝中央和地方官,“其长则蒙古人为之,而汉人、南人贰焉。”(《元史》卷85《百官志一》)中书省、枢密院、御史台行政、军事、监察机构正官,非蒙古人不授。任中书省右、左丞相,仅史天泽一人。知枢密院事、同知枢密院事也几无汉人出任,“以兵籍系军机重务,汉人不阅其数。”(《元史》卷98《兵志一》)“台端非国姓不以授,故御史台御史大夫一职从未落入汉族官僚手中。”(《元史》卷140《太平传》)各廉访司使,必用蒙古人,其次是色目人。地方路、府、州、县都由蒙古人、色目人垄断掌握实权的达鲁花赤一职。凡此种种,皆可称之为蒙元对中华文明之遗泽。

我们再看一看满洲族取代朱明王朝成为中华帝制历史上第二个少数民族为主体的大一统王朝清朝的情况。

满洲族原本是由活动于白山黑水之间的东北地区肃慎族的后裔女真演变而来。明初,朱明王朝曾在其驻地设置建州三卫,努尔哈赤及其父祖三代都曾为建州左卫之首领。努尔哈赤曾自认为明朝“看边有年”,授封为“龙虎将军”。女真各部通过“敕书”贸易和“马市”贸易被纳入“华夷秩序”体系之中。努尔哈赤自1583年开始,以明朝建州左卫首领的名义开始了统一女真各部的征程。依次统一了建州女真、海西女真、东海女真各部,于万历四十四年(1616)在赫图阿拉(今辽宁省新宾县老城)称汗登极,国号“金”,建元“天命”。万历四十六年(1618),努尔哈赤以“七大恨”告天攻明,从此开始向华夏正统的明王朝叫板,攻抚顺,下开原,克辽阳、沈阳,扫荡辽西走廊。天聪十年(1636),皇太极在沈阳正式登极称帝,改元“崇德”,改国号为“清”。皇太极先后绥服蒙古各部,发兵征服李氏朝鲜,逼令李朝“去明国之年号,绝明国之交往”(《清太宗实录》卷33,崇德二年正月戊辰),将朝鲜由明朝的藩属国变为清朝的藩属国。崇德五年(1640),清军发动“松锦会战”,于松山击溃明朝援军,俘获明军统帅洪承畴,攻克锦州、塔山、杏山,整个东北地区尽在掌握之中,进军山海关问鼎中原的道路已经打通。崇祯十七年(1644)三月,大顺农民军攻克北京,明思宗朱由检在万寿山自缢身亡,明朝寿终正寝。中原动荡,政治真空的情势,为清军提供了可乘之机。清兵突进山海关,攻灭大顺军、大西军、南明各个小朝廷和各地抗清义军,实现取代中原王朝而入主华夏的政治设想。

清王朝攻灭弘光小朝廷后,在全国颁发剃发令,“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以杀戮的手段逼迫中原各族剃发易服,“以夷变夏”,改变了中华几千年的传统发式、衣冠,对汉族人民的文化、心理伤害极大。清王朝立国,始终坚守“首崇满洲”的既定国策,入关后在京畿、河北、山东等地厉行圈地,解决从龙入关八旗官兵土地问题,又逼勒汉人投充旗下,建立八旗庄园,把落后的农奴制强行楔入到中原发达的租佃经济制。八旗子弟做官当兵,食租衣禄,养尊处优,许多人游手好闲,斗蛐蛐,玩鹰犬,唱堂会,喝花酒,荡尽房地产业,政府还要不断地斥国帑予以赎回,不知消耗了多少民脂民膏,“八旗生计”这个无底洞一直无法填平。这就是努尔哈赤的政治遗产。

契丹、女真、蒙古、满洲、辽、金、元、清当他们刚刚崛起之时作为一个民族皆没有自己的文字,多处于军事民主制的社会发展阶段,经济形态或游牧或渔猎,与发达的农业租佃文明还有漫长的路程追赶,文物典章之完备甚至不能与高丽、朝鲜、安南相比。他们的对手是北宋、南宋、明朝等中原王朝,谁个华?谁个夷?谁个文?谁个野?不言自明。可正是这几个少数民族政权,把中原王朝搞得人仰马翻,甚至取而代之。在东亚“华夷秩序”体系的第一层面,把主从序列、君臣关系颠倒过来,“以夷变夏”取得阶段性胜利。这一轮的冲击波还在向外扩散,它对东亚“华夷秩序”体系的第二层面的影响巨大,加速了东亚“华夷秩序”的解体。

第二层次国家对第一层次“以夷变夏”的反响

辽、金立国,与王氏高丽疆域比邻,且都曾与之有较多经济、文化交往和军事冲突。元朝在征服全国后,对王氏高丽、安南也曾用兵,将其纳入“朝贡制度”支撑下的“华夷秩序”之内,变成藩属国。元朝曾跨海东征日本,因遭遇风暴无功而返。清朝在入关前就绥服李氏朝鲜,入关后也绥服了安南。也就是说“华夷秩序”第一层面中“以夷变夏”的信息,很快就传递到了第二层面的国家。辽、金、元、清“以夷变夏”,第二层面的国家作何感想?这种“华夷”主从易位的“天崩地裂”大戏的上演,给观后第二层面的国家何种启示?他们是否还景仰华夏文明?是否还敬畏中国实力?

高丽、朝鲜、安南、琉球对宋元易代和明清鼎革后的元朝和清朝,虽然心知肚明他们是尚未洗尽铅华之“夷狄”,但在形式上还是接受了他们的宗主地位,自认为藩属国。但是,这种认同已不是文化价值观念的认同,而是实力之服从,不是心悦诚服,而是国家自保的策略选择。琉球自15世纪以来,便游移于中日之间,长期实行“双贡两属”的策略,降至19世纪70年代为萨摩藩征服,完全倒向日本一方。朝鲜则自认“吾东方自箕子以来,教化大行,男有烈士之风,女有贞正之俗,史称小中华。”(《李朝成宗实录》卷20,三年壬辰)这种小中华意识,反映出朝鲜经数千年华夏风俗、礼乐、制度文化之熏陶,已经蜕去“夷狄”陋俗,与中原文明毫无二至。明清鼎革前,李氏朝鲜被清军武力征服,承诺脱离明朝“华夷秩序”体系,成为清朝的藩属国,接受清朝的册封,向清朝纳贡称臣,但这不是心悦诚服。在明朝灭亡60年后,朝鲜设立大报坛,以崇祀出兵御倭援朝,“再造藩邦”的明朝神宗皇帝,李朝肃宗、英祖等国王大臣撰写了大量祭文、诗文,并将明太祖、明思宗引入三皇并祭。这种祭祀在建坛后二百年间,成为李氏朝鲜最重要、最隆重的祭礼,以寄托思明情怀。李朝孝宗时甚至周密计划,养十万精兵,企图北伐清朝①孙卫国:《大明旗帜与小中华意识》,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年版,第85-98页。。

明清更替,李氏朝鲜认为是“蛮夷”满洲入主中原,对“华夷秩序”是巨大震撼。在东亚“华夷秩序”体系中,汉族是华夏,其他都是夷狄,唯有朝鲜完成由“夷”入“华”,明朝灭亡,华夏文明之大义只有朝鲜有资格承当。满洲之核心族群崛起于偏远的建州,相当长的时期满洲先祖居于朝鲜北部,被李朝视作“藩属”。《慵斋丛话》记载“野人与我平安道接界者为建州卫,与我永安道接界者为毛邻卫,又有依我城底而居者,其类不一。每年之冬,分运上京,其所贡但貂皮数领,朝廷亦以红黑棉布偿之。其拜职自司猛、司正、司果、司直、护军、至升通政,嘉靖资宪而止。新拜堂上者给玉贯品带绳床,又依例给禄。”②《慵斋丛话》卷2,见《大东野乘》第一册,转自孙卫国:《大明旗号与小中华意识》,第89页。

而元朝取代宋朝,入主中原,将王氏高丽纳入其“藩属”,甚而又称高丽是元朝的“外甥之国”。然而王氏高丽终究认为“夫所谓蒙古者,猜忌莫甚,虽和之,不足以信之,则我朝之与好,非必出于本意。”③郑麟趾:《高丽史》卷23,《高丽高宗世家》壬辰十九年十二月,转自孙卫国:《大明旗号与小中华意识》,第88页。

日本,在东亚“华夷秩序”体系中,因距中国大陆有重洋隔阻,与朝鲜、安南相比属于另类。与中国的关系若即若离,其与中国争锋之倾向在帝制时代就时或凸显。隋炀帝时期日本写给隋朝的国书竟以“日出处天子致书日没处天子无恙”(《隋书·东夷列传·倭国》)之类言辞开篇,公然挑战中国之权威。中国盛唐时期,正当日本奈良时代,遣唐使、留学生络绎于途,虚心向化,汲取华夏文化,奠定了“大化改新”的人才基础。此时日本接受唐朝册封,向唐纳贡,方进入东亚“华夷秩序”体系之中。平安时代末期,随着唐朝国势衰微,日本曾一度把大唐等国家和地区并称为它的“诸藩”,大为不敬。“夫太宰府者,西极之大坏,中国之领袖也……大唐、高丽、新罗、百济、任那等,悉托此境,乃得入朝,或缘贡献之事,盛怀归化之心,可谓诸藩辐辏,中外之关门者也。”④《文德天皇实录》卷4,转自韩东育:《“华夷秩序”的东亚构架与自解体内情》,载《东北师大学报》,2008年第1期。元朝时期,日本孑然游离于东亚“华夷秩序”体系之外,“终元世未相通也。”(《明史》卷332《日本传》)明代初期,太祖朱元璋为稳定东亚“华夷秩序”,规定朝鲜、安南、日本、琉球等十五个国家为不征国(朱元璋:《皇明祖训·首章》),多次遣使诏谕日本解决侵扰中国沿海的倭寇问题,修复中日之间的进贡贸易。对日本“肆侮邻邦,纵民为盗”严加诘谯,且“示以欲征之意。”而日本良怀亲王拒不奉命,更在回信中讥讽嘲弄明太祖:“臣闻三皇立极,五帝禅宗,惟中华之有主,岂夷狄而无君。乾坤浩荡,非一主之独权,宇宙宽洪,作诸邦以分守。盖天下者,乃天下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臣居远弱之倭,褊小之国,城池不满六十,封疆不足三千,尚存知足之心。陛下作中华之主,为万乘之君,城池数千余,封疆百万里,犹有不足之心,常起灭绝之意。夫天发杀机,移星换宿。地发杀机,龙蛇走陆。人发杀机,天地反覆。昔尧舜有德,四海来宾。汤武施仁,八方奉贡。臣闻天朝有兴战之策,小邦亦有御敌之图。论文有孔孟道德之文章,论武有孙吴韬略之兵法。又闻陛下选股肱之将,起精锐之师,来侵臣境。水泽之地,山海之洲,自有其备,岂肯跪途而奉之乎?顺之未必其生,逆之未必其死。相逢贺兰山前,聊以博戏,臣何惧战。倘君胜臣负,且满上国之意。设臣胜君负,反作小邦之羞。自古讲和为上,罢战为强,免生灵之涂炭,拯黎庶之艰辛。特遣使臣,敬叩丹陛,唯上国图之。”(《明史》卷322《日本传》)良怀亲王的复信,不知出自何人手笔,但有一点可以确信,完全可以代表当时绝大多数日本人的心理。表面上称明朝为“中华”、“天朝”、“君”,自称“夷狄”、“小邦”、“臣”。而骨子里却认为双方是地位权力对等的国家,日本也如中国一样,有孔孟道德文章,有孙吴韬略兵法,“相逢贺兰山前”,放马一博,谁胜谁负,亦未可知!这纯系向明朝的叫板。也正是这个良怀亲王,在此前还曾有斩明朝诘问日本纵倭入寇使臣5人,扣押正使之恶劣举措(《明太祖实录》卷39,洪武二年二月辛未)。建文四年(1407),日本使者带回明朝赐给室町幕府将军足利义满的诏书,封其为“日本国王”,成为明朝的朝贡国,双方的官方“勘合贸易”正式展开(《明史》卷322《日本传》)。这种形式上中日官方贸易的达成,似乎同中国与朝鲜、安南的关系不能等同视之。因为日本的“天皇”并未接受册封,接受册封的是幕府将军,促成“勘合贸易”的原动力是日方为其经济利益,而非诚心膜拜中华文明和中国中原王朝实力,我理解此时的中日关系更像是竞争者之间的关系,无论室町幕府、德川幕府,还是江户幕府时代,日本与明朝的朝贡贸易时断时续,并未经常化和制度化。来华之日本使团多有不守中国法度,杀人越货、抢劫商民者。更有甚者,竟然杀死中方市舶司官员和宁波地方官员,夺船出海。从明初直到明世宗嘉靖中期,侵扰杀掠中国沿海的倭患没有一日稍歇,为抗倭御倭,明王朝付出了极大的人力和财力。

待到日本结束了南北朝之战乱,基本实现国家统一,国力渐雄。德川幕府关白平秀吉“广征诸镇兵,储三岁粮,欲自将以犯中国。”(同上)但又必须假道朝鲜半岛,故于万历二十年(1592)悍然发动侵朝战争,即“壬辰之役”。明王朝出兵半岛御倭援朝,与李氏朝鲜联手,历七载,迫使日本军队撤离朝鲜。从此,中日官方断绝往来,日本从中国的竞争者,嬗变为挑战者、敌对者。至此,东亚“华夷秩序”体系中出现两个中心,中日间或中朝与日本之间的对抗成为主流,“华夷秩序”体系的涵盖大大缩水。明神宗万历三十八年(1610),本多正纯给明朝递呈书简毫无掩饰地说:“朝鲜入贡,琉球称臣,安南、交趾、占城、暹罗、吕宋、西洋、柬埔寨等蛮夷之君长酋帅,各无不上书输宾”①《大日本史料》第12编之7,转引自韩东育:《“华夷秩序”的东亚构架与自解体内情》,《东北师大学报》,2008年第1期。,不啻向明朝宣示,它也同样拥有一个以其为中心的以朝贡制度为支撑的“华夷秩序”体系,即“和夷秩序”体系。德川初期日本式“华夷秩序”体系并非自夸其德的设想,材料也非孤证。平秀吉时“征服六十六州,又以威胁琉球、吕宋、暹罗、佛郎机诸国,皆使奉贡。”(《明史》卷322《日本传》)这是中国正史所载。明清鼎革更引起江户幕府对中国大陆的高度关注,尤其聚焦于明清易代所带来的“华夷秩序”嬗变及各方反应。江户前期,由林鹅峰、林凤冈父子搜集海外情报编撰的《华夷变态》一书,正是在这种情况下问世的。书名本身足以彰显编撰者及日本朝野的价值取向,即“明清鼎革”已使曾通行于中国大陆和东亚地区的“华夷秩序”发生易位。日本要树立自己的东亚霸权,此时适逢其会②韩东育:《“华夷秩序”的东亚构架与自解体内情》,《东北师大学报》,2008年第1期。。

当17世纪欧洲走向近代国际关系的“条约体系”时,东亚“华夷秩序”体系已难以与之抗衡。19世纪日本进行明治维新,国力益强,“脱亚入欧”完成思想和价值观念的彻底转变。中国、朝鲜、安南等东亚国家不仅面临着西方殖民霸权的威胁,还面临日本大陆政策的挑战。19世纪末中日甲午战争爆发,中国台湾割给日本,20世纪初日俄战争后日本势力逐渐控制了东北地区的辽南,渗透到全东北。1910年,日本占领朝鲜半岛,朝鲜沦为日本殖民地。宗主国清王朝不仅无力出手相救,其自身也是泥塑金刚难保自身,日本的野心却在无限地膨胀。

东亚“华夷秩序”体系是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霸道思想为基础的,以文明形态和综合国力区分华夷,虽有合理的成分,却也包含着非理性的要素。东亚“华夷秩序”体系由近及远可分为两个层次,早期曾为维护东亚区域秩序起到过积极作用,但不能估价过高。东亚“华夷秩序”体系不是一成不变的,华夷互变经常发生,从未停止。所谓“用夏变夷”,未闻“以夷变夏”,只能是神话,而不是历史。12世纪--19世纪,崛起于中国东北的契丹、女真、蒙古、满洲及辽、金、元、清等族国,对以中原王朝为中心的“华夷秩序”的冲击,甚至颠覆,使“华夷秩序”体系风雨飘摇。第一层次“以夷变夏”之冲击也由近及远向外扩散,引发第二层次“华夷秩序”的嬗变。至隋唐以降,日本似乎便游离于“华夷秩序”体系之外,绝少心悦诚服对中国中原王朝执藩国礼,特别是12世纪以来,日本在“华夷秩序”体系内对中国进行挑战,15世纪末东亚“华夷秩序”体系俨然中日两个中心,日本着手构建了期为核心的“和夷秩序”体系,用来抗衡以中国中原王朝为中心的东亚“华夷秩序”体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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