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古罗斯编年史中“邀请瓦良格王公传说”的探讨
2013-03-22马骊
马 骊
(1.陕西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陕西 西安710062;2.西安建筑科技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710055)
历史学家 H.M.卡拉姆津(H.M.Карамзин)认为:“古罗斯编年史中所讲述的早期历史信息均出自口头史料。”[1]尽管他始终怀疑这些史料的真实性,但并未否认民间口头传说和神话故事是古罗斯编年史的重要史料来源。一般认为,“邀请瓦良格王公传说”最早是在智者雅罗斯拉夫(ЯрославМудрый)统治时期出现,他想以此来证明王公家族统治的唯一性和合法性,以及显示出与斯堪的纳维亚统治者之间的宗族关系,因为他娶了瑞典国王奥洛夫·舍特康努戈(Олаф Шётконунг)的女儿尹格戈尔德(Ингигерда)为妻。雅罗斯拉夫的这一举动是符合中世纪欧洲各国统治王朝青睐追求外国起源这一主流思潮的。此后这个故事被赋予更多的文学色彩,直到被基辅编年史作家编辑并收入罗斯早期编年史中,并不断被修改以满足不同时代的需要。
“邀请瓦良格王公传说”一直以来受到俄国史学界的关注,从18世纪开始相关这个传说的研究和争论就从未停歇。20世纪俄罗斯社会两次重大变革,以及新的考古资料和编年史研究成果的出现,要求研究者们不能再简单的以诺曼说或反诺曼说来作为评判传说真实性的理论依据。因此,全面客观地分析传说的现实依据和社会根源对尚存争议的俄罗斯国家起源及早期历史问题的研究具有重要意义,同时也对古罗斯编年史的研究产生重要影响。
一、俄国史学界对“邀请瓦良格王公传说”的研究
俄国史学界对古罗斯编年史中“邀请瓦良格王公传说”主要存在两种观点。其一,认为传说中存在可信的历史依据;其二,完全否认这一传说具有现实的来源,认为编年史故事都是捏造的,是罗斯11—12世纪之交思想政治斗争的人为产物。前一种观点为大多数研究者所认可,尽管他们各自持有不同的认识,有些更客观,有些则不那么令人信服。后一种观点则主要被前苏联时期支持反诺曼说的学者们所坚持,更多是出自狭隘的民族主义思想,并非是经过客观分析的结论。
史料学奠基人 В.Н.塔季舍夫(В.Н.Татищев)对待编年史中口头传说的态度十分明确:“书面文本都是可信的,口头传说都是不可信的。”在他看来,基辅编年史作家涅斯托尔在撰写古罗斯最重要的编年史 《往年记事》(Повесть временныхлет)时使用的史料都来自“书面”,而非“口头”[2]。因此,他认为《往年记事》中的“邀请瓦良格王公传说”同样源自古老的书面文献,所以是完全可信的。В.Н.塔季舍夫认为这个传说可信,但其理由似乎过于牵强。
历史文献学家 А.А.沙赫玛托夫(А.А.Шахматов)通过对古罗斯编年史展开全面研究,利用文本对比分析方法得出结论:“邀请瓦良格王公传说”是编年史作家混合了几个北方地区的传说编撰而成,之后加入到编年史中。他认为传说本身是可信的[3],并确定这位编年史作家的创作时间是11世纪下半叶至12世纪初,这一观点后来成为学界的主流认识。
历史学家 М.Н.波克罗夫斯基(М.Н.Покровский)在谈到“邀请瓦良格王公传说”时提出,“现代历史学家常常出于民族主义的立场而驳斥这一传说,他们觉得早期君主是外国人有损斯拉夫人的民族自尊心。”[4]因此,他在讨论留里克王朝问题时还是倾向遵循编年史记载的内容,认为这个传说并非不可信。尽管在20世纪30年代,М.Н.波克罗夫斯基的这一观点曾被看作是认同诺曼说而遭到当时史学界的批判,但现在来看是有一定道理的,并被后来的一些学者认可。
历史学家Б.Д.格列科夫(Б.Д.Греков)院士对待传说的态度则是变化的。1936年他在专著《基辅罗斯》(КиевскаяРусь)中提出,“基辅编年史作家西尔维斯特利用诺夫哥罗德的传说故事来表达自己的观点:没有稳固的统治就会导致内讧和动乱,为了摆脱罗斯国家的混乱需要一个强有力的政权,9世纪瓦良格人留里克成为建立新政权的最优人选。”[5]Б.Д.格列科夫当时并没有完全否定这一传说,只是对传说的一些细节表示怀疑。但到1939年,Б.Д.格列科夫开始在其学术著作中表现出强烈的“反诺曼说”倾向,指责11—12世纪的编年史作家“是瓦良格—罗斯理论的拥护者,是俄罗斯第一批持诺曼说理论的历史学家,恶意篡改与罗斯起源相关的传说。”[6]但这一极端的看法在其晚年,尤其在他1953年去世后再版的《基辅罗斯》中又变的有所缓和,“虽然对‘邀请留里克传说’的真实性还存有较多疑虑,但毫无疑问,盛行于11—12世纪邀请瓦良格三兄弟的传说源自诺夫哥罗德雇佣的瓦良格军队中,但这与所谓的‘邀请王公’是有所不同的”[7]。显然,他对自己的观点又做出了修正,提出瓦良格人是以雇佣军的身份来到罗斯的新观点。
20世纪50—60年代,史学界已不再过分强调诺曼说或反诺曼说这种经纬分明的概念,研究者们更看重对史料的客观分析和认识。历史学家Б.А.雷巴科夫(Б.А.Рыбаков)将“邀请瓦良格王公传说”的产生与诺夫哥罗德的历史联系在一起。11—12世纪的诺夫哥罗德竭力想摆脱基辅的统治,与此同时它与斯堪的纳维亚地区有着非常活跃的贸易往来,而且当时在诺夫哥罗德还有大量的瓦良格雇佣军,他认为正是这些因素混合发酵导致首先在诺夫哥罗德编年史中有了“邀请瓦良格王公传说”。在他看来,这个传说中还是存在“历史真相”的,尽管真相和杜撰交织在一起有时令人难于辨认[8]。此外,Б.А.雷巴科夫只承认留里克的存在,而另外两兄弟则完全是《往年记事》作者涅斯托尔的错误翻译导致,他把古瑞典语“Sine hus”和“thru varing”(本意是“带着自己的部族和忠诚的亲兵”)直接音译成“西涅乌斯”(Синеус)和“特鲁沃尔”(Трувор)成为两兄弟的名字。由此他推测涅斯托尔手中应该有邀请部族首领和留里克用古瑞典语签订的条约原本,这一推测已为后来的研究者所证实[9]。
随着“冷战”结束和苏联解体,以及越来越多的考古发现,人们开始重新认识和评价历史,这自然也影响到对“邀请瓦良格王公传说”的看法。科学院院士 Д.С.利哈乔夫(Д.С.Лихачёв)被认为是“俄罗斯文化的化身”,他在古罗斯国家起源问题的研究成果对20世纪80—90年代的俄罗斯社会有相当大的影响。同А.А.沙赫玛托夫(А.А.Шахматов)观点相似,他认为“邀请瓦良格王公传说”是“人为”所致,是基辅编年史作家在北方诺夫哥罗德传说的基础上编撰而成,是为证明基辅罗斯智慧和公正的统治者来自同一个宗族,所以彼此间不应内讧和斗争[10]。此外,他还提出基辅编年史作家使用这个传说的另一个目的,想以此与当时存在的“拜占庭观点”相对抗。“拜占庭观点”认为罗斯合法政权的建立是在接受东正教和与拜占庭教会有联系之后,所以罗斯国家应该起源于拜占庭[11]。
20世纪末,历史学家Е.А.梅利尼科娃(Е.А.Мельникова)和 В.Я.彼 得 鲁 辛 (В.Я.Петрухин)探讨关于“邀请瓦良格王公传说”与古罗斯历史编纂学的形成问题。在合作撰写的论文中,他们通过对比古罗斯编年史《往年纪事》的拉夫连季抄本和伊帕季耶夫抄本,以及《诺夫哥罗德第一编年史》中的记载,着重研究这一传说的结构、内容和形式,并对传说中诺夫哥罗德人与瓦良格人所签订“条约”的真实性展开分析,最终得出这个传说是“历史事实和艺术加工完美融合”的结论[12]。
综上所述,十月革命后,尤其是苏联解体后的大多数俄罗斯学者基本上对古罗斯编年史中“邀请瓦良格王公传说”持认同态度,并且力图寻找其历史依据,当然他们从不同的角度提出了传说中存有疑义和矛盾的地方。但仍有历史学家对传说持完全否定的态度,比如:20世纪上半叶历史学家C.В.尤什科夫(C.В.Юшков)和В.А.帕尔霍缅科(В.А.Пархоменко)认为编年史中“邀请瓦良格王公传说”不具有研究意义,完全是不可信的。还有一些研究者指出传说中存在关于12世纪初社会现实的描述,并以此作为怀疑其真实性的依据。
二、古罗斯编年史中“邀请瓦良格王公传说”表现出的基辅和诺夫哥罗德编撰思想
多数研究者认为“邀请瓦良格王公传说”是基辅编年史作家在一些来自北方民间传说的基础上编撰而成并收入编年史中,而传说在不同的汇编或抄本中表现出的差异是由于在后来的传抄和编辑中分别受到来自基辅和诺夫哥罗德编年史编撰思想的影响。А.А.沙赫玛托夫在研究比《往年记事》更早的《诺夫哥罗德第一编年史》(Новгородскаяперваялетопись)时,分析出这部编年史中包含来自两个古老汇编的史料:古基辅汇编(ДревнейшийКиевскийсвод)和11世纪的诺夫哥罗德汇编(Новгородскийсвод),而后者本身又是在基辅汇编的基础上加工而成[13]。这一研究结论无疑是最好的佐证。
古罗斯编年史《往年记事》862年条目记录的“邀请瓦良格王公传说”中,有关留里克首先到达的地方在不同抄本中存在两种说法:其一,留里克来到斯拉夫人这里,坐镇诺夫哥罗德城;其二,留里克来到斯拉夫人这里,建造了拉多加城,并留在这里。两年后,两个弟弟西涅乌斯和特鲁沃尔去世,留里克独揽大权,来到伊尔门湖,建立了一座横跨沃尔霍夫河两岸的城市,取名为诺夫哥罗德,即“新城”之意,并在这里开始统治。А.А.沙赫玛托夫及其追随者М.Д.普利谢尔科夫(М.Д.Приселков)都认为,“拉多加说法”是由1118年《往年记事》那位不知名的作者在1116年西尔维斯特版本的基础上对这个传说进行改编而成,并被完整的保存在《往年记事》伊帕季耶夫抄本和拉济维洛夫抄本中流传下来,因此相对于“诺夫哥罗德说法”出现的较晚;而“诺夫哥罗德说法”则是保存在《往年记事》拉夫连季抄本中流传下来。在这个问题上,历史学家А.Г.库兹明(А.Г.Кузмин)则坚持“拉多加说法”存在的更早,并强调这一说法表现出两个北方城市诺夫哥罗德和拉多加之间存在对抗和竞争,并因此认为这才是这个传说故事表达的首要思想,他的这一看法显然有失偏颇[14]。
11—12世纪之交,基辅罗斯日趋衰弱,公国间纷争不断,统一政权不复存在;而诺夫哥罗德公国尽管内部面临拉多加和普斯科夫等大城市想谋求自身独立,但其领导地位并未被撼动,同时它自身也明显不愿再受制于基辅,而希望形成自己的政权。基辅的编年史编撰者自然不愿看到诺夫哥罗德的崛起,而拉多加当时已是欧亚商路上的重要城市,因此宣扬拉多加城的意义无疑对诺夫哥罗德在北方的权威是有利的打击,由此出现了“拉多加说法”。同样,“诺夫哥罗德说法”形成的最直接原因也是诺夫哥罗德编纂者想强调诺夫哥罗德公国的重要性。《往年记事》拉夫连季抄本中862年条目下:“两兄弟去世后,留里克独自掌权,并把自己的城市分派给手下的将领。瓦良格人在这些城市是外来人,诺夫哥罗德的本地居民是斯拉夫人,波洛茨克的是克里维奇人,罗斯托夫的是梅里亚人,白湖的是维斯人,穆罗姆的是穆罗姆人,他们全都受留里克统治”[15]……这段内容表现出了诺夫哥罗德编年史作家的双重意图:其一,声明自古以来就拥有对周边城市和土地的统治权利;其二,表明自己对伏尔加上游城市的觊觎之心。因为这里提到的罗斯托夫和穆罗姆是两座伏尔加河上游城市。此外,据考古学家研究发现,在留里克时代还没有“诺夫哥罗德”这个城市名称,其最早出现的时间是10世纪70年代,由此看来传说中使用的“诺夫哥罗德”这一名称无非是后来的诺夫哥罗德编撰者为炫耀其声望和权威加入的[16]。
此外,传说的开始部分讲述:四个部族楚德人、斯拉夫人、克里维奇人、维希人共同邀请瓦良格人留里克三兄弟分别坐镇诺夫哥罗德、白湖、伊兹博尔斯克三个城市。А.А.沙赫玛托夫在研究中注意到:“部族”与“城市”的数量不相符,既然是四个部族为何坐镇三个城市,他认为这一自相矛盾无疑表明城市和部族的信息分别来自不同的史料。他从地理名称角度分析,“如果说白湖还为基辅人所知晓的话,那么伊兹博尔斯克——这个诺夫哥罗德毫无名气的城市对于基辅人是绝对不清楚的”[13],依此推断出有关“城市”的信息来自诺夫哥罗德的史料,那么有关“部族”的信息则来自基辅的史料。同时,А.А.沙赫玛托夫依据基辅史料中的内容:“伊戈尔从斯拉夫人、克里维奇人和梅里亚人那里征收贡赋”,以及“并规定斯拉夫人、克里维奇人和梅里亚人向瓦良格人纳贡”[13],推测出传说中邀请瓦良格人的部族一开始应该是三个:斯拉夫人、克里维奇人和梅里亚人,后来才变成了四个:斯拉夫人、克里维奇人和梅里亚人、楚德人。第四个部族楚德人是后加的,而且一定是诺夫哥罗德编年史作家所为,因为只有诺夫哥罗德人才可能知道瓦良格人最后从楚德人那里也强征贡赋。
再者,传说中三兄弟坐镇的地方也令人费解。除长兄留里克坐镇诺夫哥罗德是斯拉夫部族中心外,二哥西涅乌斯坐镇白湖,三弟特鲁沃尔坐镇伊兹博尔斯克,但这些城市与邀请他们的那些部族没有直接关系,如果特鲁沃尔坐镇普斯科夫、波洛茨克或斯摩棱斯克中任何一个有资格被称为克里维奇部族的中心城市则会显得更合理。16世纪《阿尔罕格尔斯克城编年史》(Архангелогородскаялетопись)的编撰者对此曾给出一种解释:“伊兹博尔斯克现在是普斯科夫的郊区,但它曾经是克里维奇部族的一个大城市”[13],但这个回答并没能解释不选择中心城市的原因。而西涅乌斯坐镇的白湖,事实上也并不属于梅里亚人的领地,是属于未参加邀请瓦良格人的部族维希人,这或许就是《往年记事》的基辅编年史作者将维希人加入邀请瓦良格人的部族之列,而去掉梅里亚人的直接原因。所以,后来把《往年记事》作为开篇的那些汇编和抄本中都写到:“楚德人、斯拉夫人、克里维奇人、维希人邀请瓦良格人……。”据考古研究发现,9—10世纪时,距离后来的白湖15公里处确实存在芬兰—维希人的居住点,但依此将其视为瓦良格人首领的驻地显然还是证据不足,而白湖这座城市开始有历史记载是在10—14世纪,因此9世纪时它还不存在[14]。
可以看出,传说中融合了来自基辅和诺夫哥罗德不同的编撰思想和史料内容,主要原因是11世纪末—12世纪初基辅和诺夫哥罗德的编年史作家依据个人意志或王公贵族的政治愿望来解读“邀请瓦良格王公传说”,并从中找到符合时代需要和个人倾向性的内容加以利用和加工,从而改变了传说的本来面目,最终使其呈现出历史现实和人为虚构相混合的特点。
三、“邀请瓦良格王公传说”被收入古罗斯编年史的现实依据和社会根源
学者们在研究“邀请瓦良格王公传说”时,都注意到一个重要问题: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基辅编年史中收入了来自诺夫哥罗德的传说?或者说,11—12世纪的基辅编年史作家如何愿意把这个源自诺夫哥罗德9世纪的传说放在自己的作品中。这个问题的回答与解读当时的社会现实有着紧密联系,对此历史学家分别给出了自己的理解:Д.С.利哈乔夫认为基辅编年史作家是为呼吁罗斯王公团结一致、停止内讧、维护和平这一主题,希冀通过这个传说激发出王公们的民族自觉意识;Б.Д.格列科夫则认为基辅编年史作家用这个传说为弗拉基米尔·莫诺马赫受邀到基辅当大公辩护,因为在当时的社会制度下,他成为基辅大公有悖传统;Б.А.雷巴科夫似乎给出了更为信服的观点,他认为瓦良格传说之所以被收录到古罗斯编年史中,其实是提出了一个与传统意识相对立的思想。传统认为基辅王公政权自古有之,而瓦良格传说则提出了一个“全民推选(或邀请)王公”的思想[14]。
基辅罗斯传统的政权交接一直没有制度化,虽然雅罗斯拉夫曾留下遗嘱:王位的传承按照长子继承制、先王的遗嘱等规定实施,但现实中经常会出现依靠强力夺取政权的情况,这都说明社会缺乏牢固和严格的制度约束,很容易受到各种不确定因素的影响。11—12世纪的罗斯国家政权已与奥列格和伊戈尔统治初期大不相同,此时氏族部落的内部关系已发生了根本变化,罗斯社会的政治制度有了进一步的发展,基辅王公的地位发生了变化,市民大会(вече)成为最高权力机关,决策重大事宜,所有自由民都可以参与推选或邀请王公和各种官吏。由市民大会推选或邀请的王公负责防务和统率军队,但他必须遵守当地的传统习惯,如果与市民大会发生冲突,则有可能被黜退。
基辅政权这一变化并非一蹴而就,而是循序渐进的。1068—1069年基辅发生暴乱,由于王公伊兹雅斯拉夫(ИзяславЯрославич)拒绝抗击波洛伏齐人而被市民赶走,并推举弗谢斯拉夫·波洛兹基(ВсеславПолоцкий)登上基辅王公之位;1097年柳别奇会议(СоветвЛюбече)上王公们达成协议:各自保卫自己的世袭领地,表明在基辅已形成新的政治秩序,这次会议对已成事实的政治分裂局面表示认可,也说明雅罗斯拉夫的遗言被彻底抛弃;1113年,斯维亚托波尔克(СвятополкИзяславич)去世后,市民会议决定邀请弗拉基米尔·莫诺玛赫(ВладимирМономах)来继承基辅大公之位。据诺夫哥罗德编年史记载,之后莫诺玛赫的儿子也是通过市民会议推选继承了父亲的王位。可以说从弗拉基米尔·莫诺玛赫开始,在基辅民众的社会思想意识中,已将市民大会推选王公视为一种正常的、合法的政权更替方式。
客观的说,基辅的编年史作家通过“邀请瓦良格王公传说”使“市民大会推举和邀请外来王公”这一新秩序披上了合法的外衣。首先,为证明一个新秩序的合理性和正确性,就要追溯其远古时期的荣耀,“邀请瓦良格王公传说”恰恰契合了这一需求。瓦良格人一开始来到诺夫哥罗德,后又来到基辅,无疑证明了基辅王公政权的外国起源,这符合中世纪欧洲各国统治王朝青睐追求外国起源的主流思潮。其次,这个传说可以掩盖来自基伊(Кий)家族的本地王朝。编年史作家编撰出阿斯克里特和季尔(АскольдиДир)——留里克手下的贵族在基辅出现:“他们沿第聂伯河前进,途中见到岸边山头上有座小城(градок),于是询问:这是谁的地方?当地人回答:它曾是基伊、塞克和霍里夫三兄弟的,他们建立了这座城,但早已死去,我们是他们的后人,生活在这里,向哈扎尔人缴纳贡赋。”[15]这个叙述让基辅看上去好像是一座没有王公的城池,阿斯克里特和季尔决定留下来成为这里的王公,并不需要发动变革去夺取政权。在这里,编年史作家使用的是“градок”(小城镇),而非“город”(城市),也就意味着基辅当时并不能被称为一座真正的城市。此外,在基辅编年史作家的笔下,基辅政权的获得是沾满鲜血的:奥列格从诺夫哥罗德来到基辅,杀死阿斯克里特和季尔,就任基辅王位。按当时罗斯社会的伦理道德观,这种僭越的方式被认为是不道德的,是违背东正教教义的。基辅编年史作家的意图显而易见:要宣扬市民大会有推举和邀请王公权利的思想,就要否定那种自远古时期就存在的传统基辅政权交替思想,同时否定这一制度的“开创者”——奥列格。最后,从这个传说的内容来看,似乎表明罗斯国家的建立源自诺夫哥罗德,但结果却转向对基辅有益的方向,留里克王朝最终将基辅作为自己的主要驻地,并称这里为“罗斯诸城市之母”,这无疑宣告基辅成为罗斯的首都,从而让基辅有了向诺夫哥罗德派驻王公的正当理由,并让它此后从属于自己。
总之,无论是古罗斯编年史《往年记事》的作者涅斯托尔,还是其他基辅编年史作家,他们在使用、加工和编辑“邀请瓦良格王公传说”时都受到来自各方面因素的影响,同时也为表达出自己或统治者的某种思想和达到某种目的。但不可否认,他们所处的社会现实和时代背景给予的影响是最强烈和最深刻的,也是最起决定性作用的。11—12世纪基辅政权的变化和政治分裂所带来新的社会秩序作为基辅编年史作家将其收入古罗斯编年史的直接根源,不仅是推动社会发展的源动力,同时也为阐释古罗斯国家起源的历史问题提供了客观依据,从而对古罗斯编年史的研究具有重要意义。
“邀请瓦良格王公传说”流传至今得益于收录它的古罗斯编年史汇编和抄本,当然它自身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历经无数编年史作家的加工和创作,呈现在我们面前时已是一部具有复杂性和多层次的作品,其中不仅蕴含着东斯拉夫民族和古罗斯不同历史时期的现实,还成为探究基辅罗斯很多社会现象的根源所在,对它的研究不会停止,只是伴随着时代的进程不可避免会产生新的看法和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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