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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传统枕文化概述与研究

2013-03-22李宏复

大连大学学报 2013年4期
关键词:文化

李宏复

(中国艺术研究院 美术研究所,北京 100029)

中国传统枕文化概述与研究

李宏复

(中国艺术研究院 美术研究所,北京 100029)

枕在人类长期的生活实践中产生,从开始无意识地使用,到有意的制作,再到基本功能的扩大,作为一种物质载体,枕逐渐成为日常生活的必备品。除了枕的实用性,人们的心理感受、审美情趣和礼制观念等,也都通过这一载体有所表现。枕兼容了物质文化、制度文化、精神文化的三重属性,属于文化范畴,可称之为枕文化。

枕文化;传承和演变;功能;象征

枕的基本功能是供人们就寝或躺卧休息时的一种用具,在日常生活中有实用性。枕有颇为悠久的历史,从目前的实物资料看,其起源大约可追溯到旧石器时代中期,那时的人类只是无意识地使用。随着文明的进步,枕成为人们就寝时的必需品。“枕”的本义原本只是普通的卧具,但后来又逐渐具备和衍生出很多的功能和文化含义。枕看似简单而常见,其实却包含了诸如地域、民族、身份、交际、礼制、风俗、心理、交流、艺术等社会功能和文化意义。

一、材质、造型与装饰:枕的传承和演变

根据文献和考古资料,中国古代的枕从质地上可分为石、玉、木、竹、漆、皮、铜、丝织、陶、瓷、银等不同材质,又有硬质和软质之分,其中以石、木的硬质枕头为最早。造型上可分为角枕、六面体长方枕、椭圆枕等各种形状,以六面体长方形枕最为常见。

考古资料表明,从战国时期至汉朝初期,软质枕和硬质枕这两个主要类型是并行发展及演变的。软质枕包括丝织、兽皮、树皮等,硬质枕包括木、竹、漆、石、玉、铜、陶、瓷、银等。但由于古代软质枕不易保存,发现的数量不多,现在看到的多为近现代的布枕。早在新石器时代就发现有丝织品实物,江苏省吴县草鞋山马家浜文化遗址[1]出土了用葛纤维织成的纬起花纹罗残片,而战国时丝织品有了很大发展,这就为软质枕的制作提供了质材,于是在西汉时出现了丝织枕的实物。从形状看,早期的软质枕多为长方形或长条形,有的也采用动物造型。如新疆民丰北大沙漠1号东汉墓[2]出土一件用“延年益寿大宜子孙”锦制作的枕,造型为雄鸡形。

北方游牧民族以桦树皮和兽皮为枕,无形状而言。内蒙古额尔古纳市拉布达林东汉鲜卑墓[3],发现有头枕桦树皮的现象。内蒙古察右后旗三道湾东汉鲜卑墓[4],发现尸骨头下垫枕皮革。鲜卑为游牧民族,其拓跋部从大兴安岭北端南迁的过程,尚无专门的卧具,就地取材把桦树皮或兽皮当作枕,反映了游牧民族特有的生活习俗。

唐宋时期出现方形的绸绣枕顶,说明已有长方形枕的变体长柱形枕,这种形状一直传承到现代。新疆吐鲁番市北凉武宣王沮渠蒙逊夫人彭氏墓[5]出土一件丝织鸡鸣枕。新疆吐鲁番市阿斯塔那306号唐墓[6]出土3件丝织枕,呈长方形。20世纪50年代末,为庆祝建国10周年,故宫博物院举办了丝织品展览,展品中有一件绸绣枕头顶,出土于山西省的南宋墓葬[7],这大概是年代较早的枕顶绣实物。元明时期,虽没有见到丝织枕,但从软质枕的发展脉络看,仍然是其主要的类型。

至清朝晚期,多见保留存世的丝织和布质枕顶绣。上海《申报》在同治十二年(1873)末,刊登上海道宪制定的《惜字章程》:“绣货京货店所售枕顶、手帕、肚兜、扇套、纱袋,各件草虫花鸟尽足娱目,何必刺绣诗句。况枕顶置之卧所,肚兜、手帕系妇女所用,以及束腰带、裤带等件,一经绣字秽亵尤甚。嗣后务须一律改用花样,如敢再绣字迹,定干提究。”由此可知近现代软质枕顶作为普通商品曾在民间大量流行。

在文献记载中,相传商朝时就有玉石制作的虎头枕,这大概是枕最早的一种造型。中国新石器时代就已在遗址中或器物上堆塑和刻划虎的形象,夏商时的虎造型有了进一步发展。人们把虎作为氏族图腾或保护神,有祛邪避魔的作用。从枕的历史看,商朝纣王的玉石虎形枕应该是存在的,纣王以普遍流行的装饰虎作为造型,可满足其心理安全感。而在考古学资料中,有一些硬质枕是在墓葬尸骨的头下枕垫的,应为专给死者用的枕;多数硬质枕在墓葬中与其它器物一块随葬,或在窖藏中发现,应是日常生活中的枕具。

硬质枕与软质枕一样,也是在战国时期就有实物出土。长方形枕的数量较多,这是早期常见的一种造型。湖北省江陵市马山1号楚墓[8]出土一件木枕,呈长方形。山东省临沂市金雀山九座汉代墓[9]出土的木枕,形制与楚墓出土的木枕相同,应为战国至汉代通行的样式。河北省定县北庄东汉墓[10]出土一件灰绿色玉枕,平面呈长方形。河北省望都2号东汉墓[11]出土两件彩绘石枕,平面呈长方形,枕面突起,枕中间石板和枕顶为六边形。

从目前已知的考古资料看,魏晋南北朝时期,枕发现的数量较少,造型仍继承了汉代风格。安徽省亳县董园村三国时期2号墓[12]出土一件玉枕,呈长方形,枕面圆弧,枕底平滑,用金属线把玉片穿缀而成,与金缕玉衣相配。

从唐朝起,由于陶瓷工艺兴起,硬质枕中的陶瓷枕成为陶瓷业发达地区的主要卧具种类之一。陶枕的制作工艺基本上属于三彩和绞胎类。这一时期枕的造型仍多为长方形,制作非常规整,多呈平行六面体,其中长方枕的变体正方枕也较为常见。同时,还出现了两种新的造型:一为凹面枕,一为倒梯形枕。不少装饰具有诗情画意的图案,给人以感觉和视觉上的明快。唐晚期,方形枕的造型发生重大变化,将六面体的棱角磨圆,枕面弧度加大,从而导致圆形枕的产生,这是中国陶瓷枕发展史上的一个突破。此外,动物形枕的比例增多,常见以兽为座的圆形枕面枕。浙江省宁波市出土一件褐釉绞胎伏虎座枕[13],长方形底座,座上塑一圆雕伏虎。在湖南省长沙市铜官窑址、福建省福州市东湖宾馆遗址中,也发现了虎座陶枕[14]。可见唐代的虎形枕比较流行。唐晚期,在长方枕占主流的情形下,又演变出圆形枕,枕面的处理浑圆柔和,高度逐渐增大,更加符合人睡卧所需的功能。

五代及宋、辽、金、元时期,陶瓷枕继续流行,烧制范围也有所扩大,北方、南方的几大窑口均烧制陶瓷枕,枕的大小、造型出现了多样化的结果。种类有长方形、正方形、动物形、人物形等,还有双面枕。枕的装饰技法和纹样变化多端,多种釉色的使用空前繁荣。装饰手法多样,在釉下白胎上彩绘、模印、刺轧、刻划、剔花等,工艺非常精细。纹饰以植物为主,也有人物、鸟兽、几何纹作为辅助性地纹。诗文枕、书画枕、镂空枕是这一时期最明显的特征。

五代时期,长方枕继续占主要地位,但从中衍生出银锭形、圆梳形的枕。宋代的陶瓷枕无论造型、工艺,还是图案、装饰,都达到一个兴盛期。造型除传统的长方形外,还有扇面形、如意头形、动物形、人物形、建筑形等,各种雕刻和彩画技法交叉使用,施釉色彩较多。纹饰以复杂的花卉纹、几何纹和写实的人物纹、鸟兽纹为主。以文人画、诗文画、故事画、戏剧画为装饰的枕有增多趋势。这一时期以宋代孩儿枕最具特色,造型目前所知有两种:一种为孩儿抱臂伏卧状,背部作枕面;另一种为孩儿持荷侧卧状,荷叶作枕面。金代和元代,孩儿枕仍很盛行,但造型多变为女孩或少女形象,通过笔墨素描来刻画人物的五官及衣饰,突出她们特有的天性和宁静之美。

镂雕技法在宋代陶瓷枕上使用娴熟。应用这一传统的雕刻工艺,增加了枕造型的立体效果。上海博物馆一件白釉镂雕殿宇人物瓷枕,通体施白釉,枕面为如意形,内凹,两边下卷;枕体为殿堂人物,殿堂有垂花帷帐、结彩门柱、镂雕栏板,两侧有灵透的门扇,殿内有香炉、家具、器物,共有18个人物,神态表情各异,反映出仕宦家族的奢侈生活场景。江苏省镇江市博物馆收藏的影青镂花加彩瓷枕,呈银锭形,枕面内凹,边缘饰四道划线,用酱褐色釉点饰,边线内刻14朵褐彩圆点组成的花朵;枕体四面镂雕对称的花卉,底边的划线内镂雕羽状卷叶纹;胎质细腻,釉色晶莹,镂刻精致,整体造型显得轻盈美观。

从北宋时起,人们开始在枕上作诗文和书画,通过枕这一载体抒发情怀和对美好生活的愿望。陶瓷枕上的题字,既有前人的名诗妙句,又有民间流传的俚言曲子,短者一二字,长者上百字,珍藏在广州越王墓博物馆收藏的一件白釉黑花瓷枕,是目前所知文字最长的瓷枕,达258个字。另有一件用墨书写的白釉珍珠地划花诗文瓷枕,内题竖写诗文:“扫地为惜落花牖,爱观明月漱胡窗”;枕体周壁饰卷草纹。这种诗文枕被清代以后的民间所继承,如在丝织枕顶上就常见对仗的诗文。

宋代陶瓷枕还有一个明显的特点,即在枕上刻烧制作坊主的押印款和年号。河北省磁州窑系的产品中,有“张家造”、“刘家造”等铭款。不少陶瓷枕上刻有“明道元年(1032)”、“至和三年(1056)”、“绍兴三年(1133)”等北宋和南宋年号,从而为准确的断代提供了实物资料。除陶瓷枕外,还有木枕。四川省蒲江县宋代墓葬[15]出土一件折叠木枕,通体髹黑漆,用两块木板交叉组合,相交部分镂空,能张合自如,张开后两木板形成向内凹的倾斜面,正好作枕面。有人认为是书架,也有人认为是胡床,从民族学调查资料看,它与清代傣族的木枕形制相同[16],故应为枕。

辽代的枕继承了唐风,质地上有陶瓷枕、木枕、银枕等。木枕、银枕多为随葬品。内蒙古通辽市吐尔基山辽墓[17]出土一件木枕,枕面为长方形,内凹,面上贴牡丹纹金箔饰。内蒙古奈曼旗陈国公主与驸马合葬墓[18]出土两件鎏金錾花银枕,枕座为箕状,焊接于枕面之下。

金、元时的陶瓷枕也基本上继承了宋代风格。造型仍以长方形为主,还有如意头形、动物形、人物形等。装饰上,诗文、景画、戏剧等题材增多,但其它纹样走向简化。多见白釉黑花瓷枕,纹饰采用画花、划花、剔花等工艺。宋、金、元的诗文枕、花鸟枕、人物故事枕等,对后世民间枕顶绣的图案艺术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明、清及以后时期,陶瓷枕虽仍有前代遗风,但总体走向衰落,反倒多见丝织枕和布枕。国家博物馆收藏一件明代河间张制沙河窑黄釉花蝶枕,通体施黄釉,呈长方形桌状,枕面内凹,两侧上卷,四角刻如意云纹,中间刻双蝶戏梅图;枕体两腿之间有栏板,栏板下和腿两侧饰卷云纹,腿上刻印古钱纹和六瓣花纹;栏板左右各刻两朵花卉,中间自左向右分别有“河间张制”长方图记、“德顺成记”方形图记、花叶状“沙河窑”长方图记。河北省磁县博物馆收藏一件清末美人枕,美女呈侧卧状。明清以后陶瓷枕逐渐衰落,由于丝织和布枕制作原料日益普及,做工也相对简单、方便,加之其舒适度好于硬质枕,故丝织枕和布枕成了最为普遍的枕具。

近代以来,随着西学东渐、洋货涌入的历史进程,西洋式的流线型扁枕开始传入中国,在民众日常生活中逐渐渗透,中国式的具有枕顶绣的传统枕遂慢慢地被西洋式枕所取代。今天在中国城乡,流行使用的是无枕顶绣的西式枕,传统的中式方枕几近绝迹。在边远偏僻农村,偶尔可见中式方枕被上年岁的老人使用,但已颇为罕见。可以说,中国式的具有枕顶绣的传统枕已趋消亡。由此,枕顶绣作为一种民俗文物,正在退出现实生活实用的舞台。

二、功能和象征:枕的寓意多样性

枕本为日常生活中的普通卧具,但由枕和“枕”字却衍生出很多涉及礼制和风俗的功能。枕是寝具,每人都有自己的枕,只在睡眠或躺卧休息时使用,不象衣裤鞋帽,随着主人的行动而见世面。枕是不见外人的,有很强的隐私性。枕虽是个人之物,却为“礼”的规范所制约。

先秦时,枕便被纳入“礼”的规范之中。《礼记·内则》:“凡内外,鸡初鸣,咸盥漱,衣服,敛枕簟。洒扫室堂,及庭,布席,各从其事。”注曰:“敛枕簟者,不使人見己亵者,簟席之亲身也。”又:“御者举几,敛席与簟,県衾,箧枕。”疏曰:“以箧贮所卧之枕也。”按照《礼记》的规矩,周代对枕的日常保护有严格的限制,每天早晨,一定要把枕与席收起来,把枕装进“箧”中,不使外人看见。《礼记·内则》还说:“父母姑舅之衣、衾、簟、席、枕、几不传。仗、履,祗敬之,勿敢近。”意思是说长辈的枕具、竹席、衣被等日常用品,妇女和孩子不能随意乱动,这是晚辈尊敬长辈的一种行为规范。

先秦在丧礼中对枕有特别的规范,《仪礼》卷二十八《丧服》中记载父母去世,儿子“居倚庐,寝苫枕块,哭昼夜无时。”规定后辈为长辈服丧期,住临时搭盖的茅草房,睡眠时铺草苫,枕土块,不分白天黑夜哭丧。这种礼制一直延续到明清时还可以见到。

枕在人生礼仪中也具有很大的功能。民间盛行向新生婴儿或婴儿过“百岁”时赠送老虎形枕和耳枕的习俗。夫妻之间的枕也具有象征意义,新婚用的枕多绣“龙凤呈祥”、“鸳鸯戏荷”图案,寓意婚姻美满。在东北地区满族人的葬礼上,有烧枕的风俗,意为送走亲人。许多古代墓葬都随葬有枕,有的是墓主人生前所用,有的是专给死者制作的枕。现代农村仍保留给死人随葬枕的习俗,一般做成银锭形,便于固定死者的头部,其上装饰松、鹤、莲花、寿字等纹样,以寄托对死者的哀思。

从功能来看枕的类型,除了一般的睡枕外,还有药枕、箱枕、凉枕、脉枕、臂枕、耳枕、鸡鸣枕、神兽枕等,均各有相应的功能性。药枕是将药草或药物填入枕内,使头部直接与之接触,以求防病和祛病的效果。广州市南越王墓出土有内装珍珠的绢枕,是中国发现时代较早的药枕。用菊花作内芯的枕称“菊枕”,古时以为能清头目,去邪秽。宋代时菊枕流行,很受文人学士喜爱,有一些咏菊枕诗文传世。诗人陆游《剑南诗稿》卷六十五《老态》诗有咏菊枕之句:“头风便菊枕,足痹倚藤床。”宋陈元靓《岁时广记》卷三十四记载:“千金方,常以九月九日取菊花做枕袋枕头。大能去头风,明眼目。”元代诗人洪希文《枕簟入林僻》诗中写道:“桃笙寄惫满,菊枕便昏花。”吟读古人这些诗文,可知古代多用菊花、菊叶做药枕。现代民间开发出多种草药作为枕心,也具有药枕的功效。又明李时珍《本草纲目》谷部第二十四卷:绿豆“做枕,明目,治头风头痛。”“苦荞皮、黑豆、绿豆皮、决明子、菊花,同作枕,至老明目。”

古代的箱枕携带方便,枕内装金银、珠宝、文书、地契等贵重物品,睡而枕之,以防被盗。现代民间仍有箱枕,内装什物,变为屋里的陈设品。臂枕是放在椅子扶手或床上置靠手臂的枕具,多为老人所用,旧时官宦人家多置,显示主人的端庄气派。脉枕是用于中医诊脉患者脉搏时的手腕衬垫,早在唐代就有三彩虎形脉枕,现今中医诊脉仍在使用。耳枕是为了保护耳朵设计的小枕,多为老人和小孩所用,体现关怀爱护之意。鸡鸣枕为雄鸡造型,寓意勤奋振作、闻鸡起舞。神兽枕的造型以虎、狮居多,被人为具有祛邪除毒的功能。

古人多把秘籍藏于枕匣之中,故称“枕中书”,喻指珍秘书籍。《越绝书》外传有《枕中》篇,记述范子(蠡)与越王勾践的策问。当越王采取范子计谋伐胜吴国后,便把范子的论说“以丹书帛,置之枕中,以为邦宝。”由此,后世以“枕中”为宝贵秘籍之喻。“枕中”又作“枕中鸿宝”,道家多用之称秘籍。道教典籍以枕中为书名者不乏其人,旧题晋葛洪《枕中记》即是较有名的一本,记神仙方术之事。唐人的神异故事著作,如沈既济撰《枕中记》记述的是脍炙人口的“黄粱梦”故事:赶考的书生卢生在邯郸客店遇见一位修得神仙术的吕翁,自叹穷困潦倒。“翁乃探囊中枕以授之曰:‘子枕吾枕,当令子荣适如志。'其枕青磁,而窍其两端。生俯首就之,见其窍渐大,明朗。乃举身而入,遂至其家。”进入梦乡的卢生享尽人间荣华富贵。但醒来时,主人蒸的黄梁米饭尚未熟。由这篇神异小说产生了流传后世的“黄粱美梦”的成语。明代剧作家汤显祖以此故事为题材,创作了传奇戏曲《邯郸记》。

枕在中国文化语词中,象征意蕴丰富多彩,最常见的语词之一即“高枕无忧”。战国时,谋士冯谖作为齐国孟尝君的食客,给他出了几个巩固地位的主意,冯谖对孟尝君说:“狡兔有三窟,仅得免其死耳。今君有一窟,未得高枕而卧也。”当他为孟尝君实施的收买人心之策完成后,又对孟尝君说:“三窟已就,君姑高枕为乐矣。”[19]“高枕”是平安无忧的写照,唐文人韩愈有《与凤翔刑部尚书》:“戎狄弃甲而远遁,朝廷高枕而不虞。”自战国以来,“高枕”之语在中国传统文化语词中扎下根来,久用不衰。“高枕”之意未必是指把枕做得很高,而是象征舒适、安逸,或把枕垫于后背,靠着枕坐在席榻上,也有安乐享受之意。毛泽东《论十大关系》:“说反革命已经肃清了,可以高枕无忧了,是不对的。”这里的“高枕无忧”,是丧失警惕性,麻痹思想的同义语。

“枕”是名词,但作为人的身体动作时却系动词。动词之枕往往脱离枕头,是说枕在某一种器物上。古有“枕干”之语,《礼记·檀弓上》:“子夏问于孔子曰:‘居父母之仇,如之何?'夫子曰:‘寝苫,枕干,不仕。弗与共天下也”唐诗人白居易的《田布赠右仆射制》写道:“镇阳之乱,弘正殁焉。而布枕干尝胆,誓报冤耻。”这里的“枕干”,指的是复仇心切的心理,表现和对君主、父母的耿耿忠心,由此而产生了“枕干之仇”的成语。

与枕相关的常见语词还有“枕戈待旦”。《晋书》卷六二《刘琨传》记载,刘琨为范阳祖狄之友,听说祖狄被起用,非常高兴,给朋友写信说:“吾枕戈待旦,志枭逆虏,常恐祖生先吾著鞭。”“枕戈待旦”的意思是枕着兵器,等待天亮,形容杀敌报国心切的状态。

在中国成语中,很多与“枕”有关。如比喻隐居山林的“枕山棲谷”、“枕石漱流”;表示兵戈相交的“枕戈寝甲”、“枕戈汗马”、“枕戈坐甲”、“枕戈泣血”、“枕戈尝胆”等;描述地理位置的“枕山负海”、“枕山臂江”、“枕山襟海”;表达孤独凄凉的“枕冷衾寒”;形容奋发读书的“枕典席文”;反映男女性爱的“枕席之欢”;用“枕边灵”、“枕头风”,比喻妻子或情人在枕边怂恿易发生效力等,都是用枕表述人们的心理状态和实际场景。

唐宋诗词、散文中,“枕”字经常出现。白居易在著名的《长恨歌》中有句:“揽衣推枕起徘徊,珠箔银屏逦迤开。”苏轼也留下与枕有关的诗句,其《上巳日与二三子携酒出游所见辄作数句明日集之为诗故词无伦次》诗中有:“三杯卯酒人径醉,一枕春睡日亭午”之句。

人一生约有1/3以上的时间在枕上度过。在枕上思索,捕捉灵感,是古代文人的创作之径,因而出现许多“枕上作”的诗篇,唐诗人白居易晚年病中写出一篇《枕上作》:“风疾侵凌临老头,血凝筋滞不调柔。甘从此后支离卧,赖是从前烂漫游。迴思往事纷如梦,转觉余生香若浮。浩气自能充静室,惊飚何必荡虚舟。腹空先进松花酒,膝冷重装桂布裘。若问乐天忧病否,乐天知命了无忧。”宋诗人苏轼晚年有《雨中枕上作》:“雨点滴我心,雨气伤我魂。但忧草庐破,敢思布被湿。市垆酒如山,不湿老瓦盆。天其遂吾心,穷死三家村。”

枕是个人具有隐私性的物品,轻不示人,更不送人。但亲密的朋友却是例外。以枕相赠表示友情特别深厚。北宋诗人黄寔赠给友人张耒一件巩县窑瓷枕,张耒收到后非常珍惜,即赋诗一首答谢,题名《谢黄师是惠碧磁枕》:“巩人作瓷坚且青,故人赠我消炎蒸。持之入室凉风生,脑寒发冷泥丸惊。梦入瑶都都玉城,仙翁支颐饭未成。鹤鸣月高夜三更,报秋不劳桐叶声。我老耽书睡苦轻,绕床唯有书纵横。不如华堂伴玉屏,宝钿攲斜云髻倾。”这首诗既赞美了瓷枕的益处及自己的亲身感受,又寓含了对友人无限的深情。在近现代民间,绣工精美的枕往往也被赠送于他人以炫耀自己的手艺,增近人与人之间的感情。

枕是个人贴己用品,“睹枕生情”,最有名的故事莫过于《洛神赋》作者曹植对心中情人甄氏的“枕情”。曹植作传世佳作《洛神赋》,后人解说不一,有一种说法认为是为怀念心中的情人甄氏所作。根据唐人李善为《文选》作注时给《洛神赋》加了一段记载的传说,曹植睹物思人见到心爱的人的贴己之物“玉缕金带枕”后有感而发,文思激荡地写了一篇《感甄赋》。甄后生的太子明帝曹睿继位后,因讳忌原赋名字,遂改为《洛神赋》。全文以浪漫主义手法,通过梦幻境界,描写一个神人恋爱却无从结合、终含恨分离的故事,充满着强烈的抒情气息与传奇意味。由于此赋的影响,人们感动于曹植与甄氏的爱情悲剧,故老相传,就把甄后认定成洛神了。这一传说中,“玉缕金带枕”是激发曹植爱情之思的故物,枕成为爱情的象征。

在传统文化中,男女相悦交欢,多有“荐枕”之语。战国时楚国辞赋家宋玉《高唐赋》中写道:“昔者先王尝游高唐,怠而昼寝,梦见一妇人,曰:‘妾巫山之女也,为高唐之客,闻君游高唐,愿荐枕席。'”李善注:“荐,进也,欲亲於枕席,求亲昵之意也。”《洛神赋》之《记》亦有“荐枕席”之语,与“荐枕”同义。唐诗人李白《相和歌辞·怨歌行》中写道:“荐枕娇夕月,卷衣恋春风。”在中国古典文学名家的笔下,枕与爱情结下了不解之缘。枕文化魅力无穷,人们能在一个小小的枕上自由发挥聪明才智,抒发对生活的热爱和远大的志向,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文化的奇观。

三、枕文化的分析

谈及文化,不同的学科有各自的解释,迄今为止大概有二三百个关于文化的定义,都不尽完美。英国人类学家泰勒(E.B.Tylor)于1871年出版的《原始文化》一书,才把文化作了系统地表述,即“文化或文明,就其广泛的民族学意义来说,是包括全部的知识、信仰、艺术、道德、法律、风俗以及作为社会成员的人所掌握和接受的任何其他的才能和习惯的复合体。”[20]这个定义给文化一个完整性的概念,但缺乏物质文化的内容,以至于后人又把实物加入文化的定义。文化的分类也是各呈纷争,有二元说、三元说、四元说、多元说,但三元说在学术界越来越多地被接受,即文化分为物质文化、制度文化和精神文化。

从枕的用途和基本功能看,属于物质文化范畴,是人们为满足生活需要创造的实物财富。但从枕的文化含义看,又可上升到精神文化领域。通过枕的制作、使用、装饰和造型,可以反映人们的文化心理、价值观念、审美意识、风俗习惯、宗教信仰等。从枕的质地看,使用的群体又具有等级制,并因时代而形成较严格的礼制,这又涉及到制度文化的内涵。

枕是在生活实践中产生,从无意识地使用到有意的制作,再到基本功能的扩大,它作为一种物质载体而成为日常生活的必备品,其它一切人们的心理表现、审美情趣和所反映的礼制、观念等,都围绕这一物质载体而生发。因此,枕文化中的物质部分最为基础。根据英国人类学家马林诺夫斯基(B.K.Malinowski)功能主义的需要理论,人类为满足吃喝、繁衍、身体舒适、安全、运动、成长、健康等心理和生理的基本需要,就会创造一个新的、派生的环境,这个环境就是文化。枕恰好是为了身体的舒适而制作,随着时代的发展,枕的造型设计越来越符合人们的就寝观念,同时也逐渐赋予枕以多重的文化含义。

《礼记》、《荀子》、《墨子》等都记载了古代居父母之丧,子女用土块作枕,以表示深切地悲痛,这是礼制的反映,即孝礼的规定。墓葬中出土的各种质地的枕,表现了使用者的等级观念。汉代至三国时期的王侯墓葬,常见与金缕玉衣或丝缕玉衣相配套的玉枕,有的大贵族墓葬出土的石枕有复杂的彩绘纹样,或使用漆木枕和虎噬牛铜枕。下层贵族和平民墓葬出土的枕多为普通的木枕、石枕,没有华丽的色彩和装饰纹样。这些都是枕在制度文化中的具体表现。

人们对枕的材料的选择,不同时代有不同的价值观念和审美意识。隋朝以前,由于釉陶色彩比较单一,多数陶器呈灰色或褐色,外观不美,容易破碎,只用来制作日用器皿或随葬器。枕多选用耐用的木、石、玉、铜、丝织作材料,只有个别的枕装饰华丽,耐用的观念和心理占据了主要地位。隋朝以后,随着陶瓷大量烧制,人们开始使用这种质地的枕,不仅把它看作日用卧具,还当作精美的工艺品。从目前发现的陶瓷枕看,每一件都精工细作,色彩、图案斑斓繁多,造型设计也符合使身体舒适的愿望。宋、金、元时期,为满足文人追求文风的心愿或祈盼成为文人的愿望,制作者在枕头上刻、绘诗文和景画,还有象征吉祥如意的花草、祛邪祈福的神兽等,将人的激情、理想、希望、传统信仰、伦理道德表现出来,塑造了真实的审美情趣,把人们带入一个精神世界。因此,枕又具有精神文化的性质。

枕兼容了物质文化、制度文化、精神文化的三重属性,故可称之为枕文化。通过枕这一物质载体研究枕文化,可知其有普遍性、地域性、民族性、历史性、传播性等方面的特征。

枕文化的普遍性是指使用枕的人们群体的广泛性。人在日常生活中都要就寝、休息,不管是何种阶层的人都离不开枕,有人的地方就会有枕文化。枕文化的地域性和民族性,是指不同地区、不同民族使用的枕的造型、装饰风格等的差异性或特殊性。中国南方地区,夏季气候炎热,难以入睡,故有凉枕,枕面下左右侧附两足,中间透空,与北方的长方枕造型相差甚远。北方游牧民族有独特的生活习惯,他们就地取材,随意用桦树皮、兽皮作枕,没有造型可言,这与中原地区汉族有形有角的枕头形成鲜明的对比。枕文化的历史性,是指枕的传承性。枕出现的时间较早,长方枕的造型自始至终一贯而行,虽然在历史演变过程中不断有新增类型,但主流没有改变。包括制作工艺、装饰手法以及文化表意等,枕文化都具有传承性。枕文化的传播性,是指枕头文化的交流。任何一种文化均不是滞留不变的,总要随着时代的进步而不断发生文化变迁和涵化现象。游牧民族最早不使用成形枕,与汉文化交融后,枕也成为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寝具,现代的蒙古族、哈萨克族都用枕。在所发现的南北枕头中,无论造型工艺、还是装饰题材,都有相融的一面。此外,在日本奈良、福冈、静冈、京都等地的遗址中,还发现了中国唐代的绞胎枕。而美国、加拿大的一些博物馆,也都因收藏有中国宋代的孩儿枕饮誉世界。这些说明了枕文化传播的历史和范围。

通过历史文献的记载和考古实物资料的佐证,尤其是对中国古代枕的演变和传承进程的论述,从材质、造型和装饰等多方面进行了清晰的归纳,进而对枕文化内涵的寓意,从功能和象征等不同角度进行了探讨,解释了中国文化围绕着枕而建构的意义的丰富性。通过对“枕文化”的定义,辨析了中国传统枕文化的一些基本和重要的特点。综上所述,可知当代中国民间枕文化的类型、功能以及基本的内涵寓意,实际上是和中国古代传统的枕文化一脉相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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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troduction and Study on Chinese Traditional“Pillow Culture”

LI Hong-fu
(Fine Art Graduate School,Chinese Art Institute,Beijing 100029,China)

“Pillow”is a product of human beings'life practice,experiencing from being unconsciously used to purposely produced,with more functions gradually developed.As a material carrier,“pillow”has become one of the life necessities.Besides its utility,“pillow”can express people's psychological feelings,aesthetic taste and ritual concept.“Pillow”is compatible with three attributes of material culture,system culture,and spiritual culture,which can be taken into the cultural category and can be referred to as the pillow culture.

Pillow culture;Inheritance and evolution;Social function;Symbolic meaning

J193

:A

:1008-2395(2013)04-0078-07

2013-03-18

李宏复(1960-),男,民族学博士,中国艺术研究院美术研究所副研究员,主要从事民族民间美术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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