晕 眩
2013-03-20季仙
季 仙
郑大贤请了两个洗头妹一起陪林业检查站的人喝酒。当他站起来敬酒时,突然感觉天旋地转,“砰”地一声,摔在地上。昏迷了两天,才醒过来。在市医院治疗了半个月,血液、B超、C T、磁共振,头部、胸部、腹部、背部、颈部,各种检查做了一遍,查不出病因,医生建议他转到省医院。他的老婆愁眉紧锁,一脸担心。他自己却不着急,相信只要肯花钱,病一定能治好。
老婆说,病是被别人咒骂出来的。村里很多人诅咒他,盼望他破财,盼望他衰败。他争辩说,我为叔伯兄弟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好事,没做一件坏事,别人骂不倒我。
他认为,唯有村里开路这件事,对叔伯兄弟过分了一点。一大早到梅林村收毛竹,八点半,刚回到家,下屋的郑尚全一边往店里走,一边冲他高声喊,后天我妈妈八十一岁生日,你回来帮忙。他脱口而出,我哪里有时间?一心一意赚钱,忙得晕头转向,恨不得一天有三十个小时。时间、精力都得用在挣钱,或者为了挣钱上。与邻居喝酒,浪费时间,划不来。郑屋村距圩场二十多里,下屋在山脚下,二十三户,上屋相隔一百多米,在半山腰上,十二户,都姓郑,同祖同宗。邻居婚丧嫁娶、满月做寿,他从不回去帮忙,酒席上也难得见他的身影。但叔伯兄弟每次都会请他。不请他是看不起他,是主家不对,请了他,他有没有参加,是他的事。郑尚全叫他回去帮忙,是客套话。第二句话说,没空帮忙,中午回来喝酒。他说,到时候再说,到时候再说。
九点,收毛竹的朋友打电话告诉郑大贤,市造纸厂要收购枫木。他一边插回手机,一边在头脑中比较各村的交通条件、枫树资源。在店铺门口站了一会儿,骑上摩托车,直奔五丰村。才走七八百米,老婆打电话叫他回去,说堂叔郑友松有事找他。村里人找他,十有八九是借钱。他吼叫,没空,等我回来再说!到了五丰村,还去了罗坪,把堂叔找他的事丢到脑后去了。下午三点多,急匆匆赶回家。堂叔坐在店门口,看见他,立即站起来,迎上去。他轻轻地点了一下头,大步跨进店铺,拖着疲惫的腿上了二楼,抓起碗,盛饭,还没夹菜,先扒了一口饭。堂叔跟在他身后上楼,等他狼吞虎咽地扒下一碗饭,盛第二碗饭时才说,村里开路,你的猪圈拆掉,我的地换给你。
他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回家种田管山。会算会写,先是跟进村收毛竹的人跑腿,后来跟做生意的人出去了,再后来自己做竹木生意。结婚后,在圩场新开发区买了一块地,盖了一幢商住楼,老婆卖些五金、日杂。他难得回村里,母亲的油盐也不管,邻居、亲戚劝他,他都当耳旁风。后来,舅舅到店铺里指着他的额头大骂,他如果不管母亲,舅舅把他母亲接回去住。他不得不把母亲接到开发区。他的猪圈在下屋上去的路口拐弯处,一直空着,右边已掉一角。
几年前,简易的机耕路开到了下屋。两年来,村民小组写了几次报告给村里、乡里,请求把路开到上屋。村里、乡里一直没回音。过年,外出打工的人都回来了,酒桌上大家商议,自己出钱开路。开路要先拆郑大贤的猪圈。堂叔郑友松与他最亲,他家的事常常委托给堂叔。叫他捐款,他肯定不会掏钱,拆闲置的猪圈,堂叔相信他会同意,表态说,没问题,可以拆。他听说了这件事,心里想,他的财产,没经过他同意,谁敢动?堂叔哪里有权力答应他家的事情?他一听真的要拆他的猪圈,头脑中首先想对他有什么好处,他能从中得到多少利益,划得来,划不来。他一年回去不了几次,路开不开无所谓。猪圈留着,或许有更值钱的时候。他回答说,猪圈我有用处。大家都知道他眼里只有钱,慢慢的,叫他“挣大钱”。他笑嘻嘻地接受。钱是好东西,能“挣大钱”多好。后来,自己也说他叫“挣大钱”。堂叔说,不换,卖给我们。他一听说卖,心里动了一下,但马上转念一想,得看他们出多少钱。回答说,到时候再说,到时候再说。堂叔顿了一下,欲言又止,倏地车转身,向楼下走。
郑大贤知道堂叔生气了,大声喊,等一下。堂叔以为他改变主意了,转回身子,站在楼梯口,看着他。他不慌不忙地从抽屉里翻出一个红包袋,塞进三十元,边向楼梯口走边说,尚全的妈妈做生日,我没空,你帮我带给他。他不去吃酒席,别人包五十、一百,上屋的他包五十,下屋的他包三十。堂叔一把扯过红包,拂袖而去。
吃完饭,郑大贤用手袖擦拭一下嘴巴,打电话问工商所的邱所长,几点出发?邱所长答,四点。他不住地点头,连声说,好,好。林业站温站长的父亲做六十岁生日,今天晚上在县城的欢乐园请客,他们昨天已经商量好,他和电力公司的小江坐邱所长的小车,喝完酒后,他请他们泡澡、推拿。
过了两天,正要出门,村民小组长骑摩托车,载着村里辈分最高的来昌公,到开发区找郑大贤,劝他同意拆猪圈。来昌公说,算村里人求你,与人方便,就是方便自己。他说,本来猪圈留着自己要用,看在你的面子上,不得不拆掉,但给我补偿,要付现金。来昌公笑容满面,说,可以,可以。他是郑屋最先走出去的人,也是郑屋最富裕的人,长辈们都让他三分。他认为有钱就是爷,没钱是一堆臭狗屎,辈分高没用,年龄大也没用,越来越不把长辈放在眼里。他冲来昌公嚷叫,你作证明,我同意拆,没有刁难人。来昌公一边点头一边答,是,是。他一扭头,跨上摩托车,“轰”地一声走了。
第二天早晨,打开店门,看见堂叔抱着一只鸡站在门外。堂叔说,你婶婶说捉一只鸡给你煮汤。他看一眼堂叔手里的鸡,没吭声,转身去洗漱。洗漱完,坐下来烧水、泡茶。堂叔问,拆猪圈要补多少钱?他手在洗杯子,嘴里说,一万。猪圈大概四五平方米,堂叔估计顶多值二三百元,以为听错了,自言自语似地问,一万?他抬头看堂叔一眼,说,一万。堂叔脱口而出,我们没这么多钱。他边冲茶边说,开路不是凑了钱吗?这钱又不是你一人出。堂叔怒气冲冲地答,总共才凑到两万一,买了猪圈没钱了,怎么开路?他把一杯茶放在桌角,说,怎么开路是你们的事,我的猪圈放在那里,对我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中午,堂哥郑启贤等三人到店铺找他,他不在。三人又赶到五丰村,在收枫树柴的地方找到他,求他把猪圈拆掉,让他们开路。他仍是一句话,补偿一万。
傍晚,村主任打电话给他,说,城里的地都不会这么贵,一个猪圈最多五百。他说,我的猪圈就是要一万,要拆,拿钱来,不给钱,不能动一块石头、瓦片,双方自愿,别说贵。村主任说,路开通了,毛竹、松树能更快运下来,肥料、农药更好运上去,大家更好赚钱。你的猪圈反正用不着,成全他们,也是支持村里的工作,积阴功做好事。他说,我的东西为什么要成全他们,对我有什么好处?他们开路,别想占我的便宜。拆房子要补偿,国家有规定。村主任被驳得哑口无言。
圩天,岳父、妹妹同时到郑大贤家里,劝他不要刁难叔伯兄弟,猪圈按当地的行情,两百,最多五百。他说,现在拆,补偿一万,过一段时间,给我一万我不一定愿意拆。岳父说,邻居要相互支持,相互帮助。人心都是肉长的,你今天支持他们,哪天你求他们时,他们也会支持你。他心里想,我比他们有钱,不在村里住,不会有求他们的日子。回答说,他们求我,我说了算;我求他们,他们说了算。买卖,做生意,讲划算不划算。妹妹说,猪圈拆掉,没什么损失。他瞪妹妹一眼,说,这是我的事。其他亲戚、邻居也纷纷劝说他,有的打电话,有的到家里找他,他始终不松口。
堂叔当众表态,负责拆郑大贤的猪圈,结果却碰了钉子。堂弟在城里打工,赶回去,扬言要强行拆猪圈。他赶回村里,站在猪圈旁边,高声喊叫,谁敢拆我的猪圈,我拆谁的房子!堂叔怒不可遏,责问他,路开通了,你要不要走这条路?他说,一万元拿出来,我不走这条路,摩托车停在下屋。堂弟吼叫,我不怕你,不要以为有几个臭钱就了不起!他说,钱是好东西,做人就要赚钱,没钱,你是一堆臭狗屎!堂弟举起锄头,砸猪圈,木板跳动了一下,瓦片碎了几块。他飞奔着冲到屋角,拖了一支晒衣服的竹竿,举起来,用力捅堂叔的房子,瓦片哗啦啦掉了一地。堂弟咬牙切齿,举着锄头,一边冲一边喊,死在外面的野鬼,还要回来埋葬,干脆今天砸死你!他跨着弓步,横端着竹竿,要迎面捅堂弟。堂弟将锄头奋力扔过去。他趔趄着,急忙后退了两步。锄头砸在他前面两三步远的石坎上,弹跳了一下,掉到路下山沟里。堂弟弯下腰,手脚并用,从路边挖出一块石头,抓在手里,正要扔,被邻居们死死地抱住。他暴跳如雷,咆哮,现在讲法律,伤了人要赔钱,杀了人要偿命,要不要试一试?郑尚全拉着他往下屋走,他丢掉竹竿,半推半就地下石阶。下了七八个石阶,扭回头喊,谁拆猪圈,我拆谁的房子!
郑大贤的猪圈不拆,没办法开路。他生病了,村里人奔走相告,不少人拍手称快,笑眯眯地说,死掉他,死掉他!他死了,路就可以开了。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到了省立医院,郑大贤听从医生的安排,说检查就检查,说打针就打针,说吃药就吃药。做了多少检查,他自己都记不清了,估计医院里的检查项目都做过一遍了。打针,听说有的药是外国进口的,一支要三千多元。吃药,一大把一大把,胶襄、药水、冲剂、糖衣片,红色、黄色、绿色、白色、黑色,各种颜色的都吃过。治了近两个月,积蓄,收回的欠款,二十一万多全花光了。
找银行贷了三万元,刚转到他的卡上,女儿打电话说要交钱了。他吩咐老婆,存两千到女儿那张卡上。
他生了一个女儿,按政策还可以生第二胎。感觉现在读书、买玩具、买营养品负担重,以后上大学、买房子更花钱。钱难挣,自己主动放弃,不想再生了。母亲、姑姑、妹妹、岳母,亲戚、朋友,大家都劝他再生一胎,老婆也同意。他坚决反对,自己到乡政府计生办,办了独生子女证,领了六百元奖励。想把女儿培养好,在乡中心小学念完二年级,花六千元,转到县城去读,委托一位老师管理、辅导,每月九百元。五年级了,每次打电话就是要钱,不要钱,从不打一个电话。
没几天,银行贷的钱用完了。老婆打电话回去,姑姑、姨姨、小舅子都问了一遍,借了一万二。郑屋的叔伯兄弟日子不怎么样,借不到多少钱,也放不下面子。老婆说房子抵押,再向银行贷。他认为利息太重,三万元一年的利息好几千,划不来。
借钱的时候,他才想到利息负担重。以前,村里的叔伯兄弟向他借钱,圩场上买猪肉,或者走亲戚包红包,临时周转三十、五十,他要当面记在账本上。超过一百,叫对方写借条,而且要算利息。在农村,邻居、亲戚间借钱,口头上说一句就行了,从来没人计算利息。启贤向他借一千元给儿子缴学费时,半真半假地对他说,兄弟、邻居,低头不见抬头见,怎么能算利息?他直言不讳地说,我的钱借给你,对我有什么好处?看在兄弟、邻居的面子上,我才借给你。我的钱拿去投资,赚多少钱回来?就是躺在银行里睡觉,银行也会给我利息。借给你们,我要担心什么时候归还,不算点利息,那不更亏了?村里人治病、盖房子、讨老婆、小孩读书,缺钱,能不向他借,尽量不找他借。没办法了,不得不找他借,只能听他的,写借条、付利息。
堂弟结婚,找他借五千。他说,我不是开银行的,哪里有这么多钱?堂弟指望借了钱拿去付聘金,低三下四求他,你有面子,帮我周转一下!他说,五千,肯定不可能,三千,看能不能周转过来。过了两天,找他拿钱,他拿出一叠钱,数了几张,递给堂弟,说,这五百元是我当阿哥的人借给你的。堂弟以为他不讲信誉,说话不算数,直勾勾地盯着他,慢慢吞吞地伸手接钱。他把手里剩下的钱数了一遍,抓在手里,抖一下,说,这两千五是帮你周转的,要算利息。堂弟扭头向四周扫视,看见桌角上有纸和笔,一把抓起笔,在纸上用力画。写完借条,把笔丢在桌上。他用左手抓起借条,低着头仔细看了一遍,确信没有错,才把钱递给堂弟。堂弟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嘴里嘟哝,认钱不认人的白眼狼!
下屋郑旺财家的山场卖给郑大贤伐木,郑大贤赚了一大把。前年,郑旺财砌猪圈,养了二十多头猪,分两次向他借了一万三。没经验,发生蓝耳病,只剩下三头,亏本了。求他,能不能第二年赚到钱再还?他不同意。求他,能不能减免一半的利息?他也不同意。快过年了,正是要用钱的时候,郑旺财的奶奶又去世了。他拿着借条,坐在郑旺财家里逼着还钱。不还钱,他就要向法院起诉,让郑旺财过年不安心。郑旺财几个兄弟骂骂咧咧,分头找亲戚、朋友,东挪西借,凑足钱还给他。
郑力雄的女儿生病住院,一次要交两万元。邻居、亲戚一时半刻凑不到钱,找银行借,银行的李主任说,要工作人员或者有财产的人担保。不认识领工资的干部,没有富裕的亲戚,找不到担保人,不得不找郑大贤借钱。一听说要借两万,他拉下脸,说,我没这么多钱,有这么多钱也不可能放在口袋里。郑力雄赔着笑脸,说,等钱救命,没办法,求求你,求求你,请你一定帮我这个忙!他低头寻思了一会儿,抬起头,说,我借两千给你,算银行的利息。我前次找别人周转,是一分五的利息。利息有点高,你如果需要,我帮你问一问。郑力雄连声说,好,好。他出门去,没多久,带回去两沓钱。郑力雄写了两张借条,拿了钱,千恩万谢地出门。女儿的病治好了,还钱的时候,感到利息重,压力大,认为这两万元都是郑大贤自己的,在背后咒骂他,不得好死,赚到的钱拿去治病、买药!
别人到岳父村里收购毛竹,一寸一元一角,他赶到岳父母家,对邻居们说,毛竹我要收购。小舅子、堂舅子们的毛竹只能让他收购,结算时却是九角五分一寸,一支毛竹少了一元多。小舅子窝了一肚子火,听到郑力雄这件事,在店铺门口当着众人的面责问他,邻居,有钱就借,没钱别人不会找你借。不能这么没人情,借了钱还要算利息。邻居、亲戚全都在背后骂你。他高昂着头,理直气壮地说,我有什么错?嫌我没人情,不要来找我!顿了一下,接着说,不是我借钱给他,他女儿的命还在?不是我借钱给他们,他们能结婚讨老婆,能盖房子供子女读书?
郑大贤的病花了二十多万,没多少好转。躺着、坐着、闭上眼睛好一些,站起来一睁开眼睛就头晕目眩,好像飘在半空中,脚怕跨出去,走路需要搀扶。人一直消瘦,从一百四十八斤瘦到一百二十六斤。他想,医院找不到病因,钱花了万一病没治好,人财两空,那就亏大了。他心疼钱,不听劝阻,执意要回家调养。医生叫他签字,自己放弃治疗。他抓过笔,三两下签下名字。出院时,医生给他开了一大包药。
从省城回去后,郑屋村的婆婆、婶婶,嫂嫂、妹妹,一拨一拨地去看望他,有捉一只鸡的,有提一只兔子的,有包几个蛋的,有包三十、五十元红包的。他斜靠在木沙发上,无精打采,时不时闭上眼睛。婆婆、婶婶们伏到他旁边,安慰他,安心调养,慢慢会好起来。他强堆上笑脸,点点头。人们私底下传说,他的病没治了,医生叫他回家,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言下之意他是等死的人了。
两个多月没见女儿了,他打电话给她,叫她星期六回家。女儿回答说,与同学约好了,去郊游。他问,考试考了多少分?回答他的是急促的嘟嘟、嘟嘟声。
医院有那么多先进设备,没查明郑大贤患的是什么病。村里人都说,他眼睛掉进钱眼里了,想钱想疯了,既劳心又劳力,不生病才怪呢。有人说他患的是心脏病,心脏早已烂掉了;有人说他患的是血液病,身上流的血是蓝色的;有人说他患的是脑瘤,瘤已长到半斤多了,把脑子挤扁了;有人说他患的是胃癌,转移了,医生也没办法。
太阳刚出来,不会热,郑大贤病恹恹地坐在店铺门口。堂叔郑友松骑摩托车轰轰隆隆地冲过去,停在他旁边。堂叔解开绑带,左手抓一大把南瓜藤,右手提着一个青绿色可乐罐子,好像没看见他,径直往店里走。看见他的母亲,对她说,我女婿姑姑的婆婆一直瘦,吃了很多药都没用,后来喝了竹头水煮南瓜藤,好了。这竹头水是我一勺一勺收集起来的。今天去小姨家,顺便带来了。竹头水是毛竹砍掉后,积蓄在地上竹头筒里的雨水。母亲马上刷锅、生火,用竹头水煮南瓜藤。煮了两大碗,他分两次喝下去。
姑姑上午告诉他,用童子尿泡野山姜,每天早晨喝一小杯。她邻居的外甥患这样的病,吃好了。没吃午饭,母亲扛了一把锄头,颤颤巍巍地摸进山,挖野山姜。傍晚,她又端着一个盆子,求街上的小孩子给她童子尿。浸泡了,他一天喝一小杯。
圩天,岳母用一根小竹竿当扁担,一边是一条编织袋,袋里装一只小母鸡,一边是红色塑料袋,装着刚挖的丝瓜根。她说,大姨的一个邻居患了这样的病,一直吃小母鸡蒸丝瓜根,三个月就好了。
亲戚、叔伯兄弟,大家都为郑大贤打听治病的偏方,都言之凿凿,谁谁谁吃好了,谁谁谁治好了。有说喝灯笼草汤的,有说喝车前草汤的,有说喝野茄根汤的,有说吃水萝卜的,有说吃土茯苓的。医院里没有良药治他的病,这些草药,田里、山里很多,不用花钱。有人介绍了偏方,母亲或者他老婆就去找这些草药,煮汤让他喝。有的草药汤喝了,嗜睡,伏耳朵旁大声喊叫才能叫醒;有的草药汤喝了,精神劲头很足,睁着眼睛睡不着;有的草药汤喝了,拉肚子,一遍一遍往卫生间跑;有的草药汤喝了,便秘,蹲在卫生间半天起不来。
开发区的地都用来盖房子了,住在那儿的人也忙于赚钱,没空种南瓜。圩场对面,小溪两岸种了不少南瓜,那是当地人的。郑大贤的母亲偷偷地求堂叔,请他圩天都带一把南瓜藤、一罐竹头水给她。堂叔说,大贤这种人我懒得送,看在你的面子上我才送来。岳母隔三岔五送一把丝瓜根给他,家里没小母鸡了,叫他自己买。看到亲戚、老邻居四处打听偏方,看到堂叔圩天都送去南瓜藤、竹头水,看到岳母一次一次送丝瓜根,他感觉亲戚、叔伯兄弟都在帮助他,心里暖融融的。
生病了,力不从心,老婆不让他做生意。不做生意,一天没几个电话。他不再为生意操心,常常坐在椅子上发呆。超市吴老板的父亲去世,火化了,骨灰送回梅林村办丧事、安葬。发呆时,他想到了死,想到身前身后的事。挣钱,忙得团团转,恨不得有分身术,辛辛苦苦挣了十几年,两个多月就花光了。如果就这样死了,留在世上的财产只有这幢商住楼。老婆开店铺,家里的生活不会有大问题,女儿读书、买房子就困难了。圩场周围是当地人的山场,死了,还得送回郑屋去,与祖宗埋在一起。父亲是叔伯兄弟帮忙埋葬的,自己死了,也还得靠邻居、靠叔伯兄弟。这时他感觉欠了叔伯兄弟不少人情。不对叔伯兄弟好,埋葬时粗心一点,或者谁故意作弄他一下,死了也得不到体面。女儿考出去了最好,没考出去,也会出去打工。她嫁到外地,他的坟墓得靠堂弟、侄儿他们管。堂弟、侄儿他们不管,坟墓被水冲塌了,没人修补;坟墓长草长树了,没人打理,自己将不得安生。思来想去,必需利用剩下的时间与邻居搞好关系。
圩天,堂叔又给他送去南瓜藤、竹头水。他满面笑容地迎上去,接过南瓜藤,回头对老婆说,多买一些肉,请叔叔吃午饭。堂叔说,不用吃饭,等一下就回去。他手用力一挥,说,你先去办事,办完回来吃饭。
炒了几个菜,买了一瓶五加白,看见下屋的郑传华在隔壁店铺买东西,他拉住郑传华的手,说,进来坐一坐。郑传华以为他要说什么事,进了他的店铺,上到二楼,看见桌上的酒菜,才知道是喝酒。不一会儿,堂叔到了。他端起酒杯,在堂叔、郑传华面前的酒杯上碰了一下,说,我先敬你们一杯,感谢叔伯兄弟对我的支持!堂叔、传华端起杯子,把酒一口喝下去了。他马上为他们添上酒。
放下酒瓶,他对堂叔说,开路,我的猪圈拆掉。
要补多少钱?
不用补,拆掉它。
地怎么算?
不用算。开了路,我也要走这条路。
好,好!
路开通那天,郑屋像节日一样,家家户户杀鸡宰鸭。堂叔打电话给他,叫他回村里喝酒。刚放下电话,启贤又打电话,叫他回去喝酒。如果他不方便骑摩托车,会派人去接他。最近几天,不觉得晕眩了,脸色红润了,体力也恢复一些了。他说,不用接,自己骑摩托车。
回到郑屋,郑大贤把摩托车径直骑到堂叔家门槛外。堂叔、启贤看见他,异口同声喊,你的气色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