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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现象的路遥研究与接受

2013-03-06周景雷胡冠男

鸭绿江 2013年2期
关键词:路遥文学史现实主义

周景雷 胡冠男

周景雷,男,1966年生,文学博士,渤海大学教授,主要从事当代文学批评和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胡冠男,女,1985年生,渤海大学现当代文学专业硕士。

2012年11月17日是路遥逝世二十周年纪念日,文学界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纪念和研究热潮。路遥研究始于1980年代,自从他的《惊心动魄的一幕》为文坛关注以来,研究者分别从不同的角度阐释和研究了路遥及其创作的特点。纵观三十年来的对路遥的研究和接受,似乎存在着一种独特而有意义的现象,那就是这一过程是由诸多错位构成的:路遥一方面受到了大众读者持久热烈的喜爱,《平凡的世界》等作品的获奖说明了评奖机制的支持,但同时他又在文学史叙事中处于长期的“空白”状态,许多知名评论家也没有对路遥表现出足够的兴趣。在对路遥及其作品的接受上,大众读者、评奖机制与评论界、学术界的态度形成了“热情”与“冷漠”的两极分化。不过到了新世纪,当路遥及其创作逐渐淡出读者视野的时候,学术界和评论界却对其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热情。“路遥”的这种大错位,作为一种现象,或许会对我们当下的文学创作与研究起到某种警醒作用。本文拟在学术界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对此予以简要的梳理。

路遥的文学创作之路最早可以追溯到1970年,在《人生》之前他已经写出了不少作品也收获了一些大小奖项,却没有引起人们的普遍关注。真正让他声名鹊起的是中篇小说《人生》的问世。“《人生》最早刊登在1982年第五期的《收获》杂志上,一时间,洛阳纸贵,竞相传阅。”[1]这样的出场的确显示了不寻常的影响力,根据《人生》改编的电影、话剧、广播剧也都深受欢迎获得巨大成功。不仅如此,《人生》一经发表就掀起了评论界的一度热议。有的研究者注意到,“1982年10月7日,《文艺报》在同一天刊登了观点迥然相异的两篇文章:曹锦清的《一个孤独的奋斗者形象——谈〈人生〉中的高家林》和梁永安的《可喜的农村新人形象——也谈高家林》,从对高家林爱情观的不同解读挑起争论。”这之后相继出现了一些评论文章参与讨论,如《应当怎样评价高加林形象和〈人生〉的爱情悲剧》、《评〈人生〉中的高加林》、《谈高加林形象的现实主义深度——读〈人生〉札记》[2]等,都说明了批评阐释话语中对这部作品的重视和聚焦。可以说,这部十三万字的中篇小说为路遥带来了其生前最为辉煌的一段时光。

《人生》的轰动得力于其创作与当时的话语资源的相契,这可以视为路遥与时代结合最为紧密的一次尝试,这不仅保证了它的艺术含量,也保证了它最终的成功。首先,对《人生》最初的评论性文章都驻足在“高加林”这一人物形象上,这种情况实际上是与八十年代初“新人形象”讨论相伴而生的。1979年,邓小平指出,“要塑造四个现代化的创业者……要通过这些新人的形象,来激发广大群众的社会主义积极性,推动他们从事四个现代化建设的历史性创造活力”[3],周扬、贺敬之等重要人物也都对这一倡议作出了理解和阐释。而且,在“历史刚刚跨入八十年代的时候,《中国青年》杂志就发起了以‘人生的意义究竟是什么?为题的大讨论”,“一年的时间里就收到六万余件讨论稿”。“而就在这场延续的讨论中,《人生》又作为新的兴奋点出现了。借《人生》而论人生,就这样,一篇小说与一个时代话题被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了。”[4]。此外,《人生》能够得到精英评论集团的看重,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人生》中还涉及了一个跨界或者临界的问题,即新兴的中国城乡之间的从物质到精神的过渡状态,这使《人生》具有了现实性和历史性的双重意义。

不过,也许还有一点更为重要。1980年代初期,在一种普遍追新慕异、崇尚现代的文学背景和情境中,其实还有一种习惯的东西存在,并成为潜流,这就是现实主义对作家、甚至对读者的某种看不见的约束或者期待。它的产生有赖于一种带有“遗传”性质的固有的“政治热情”。这种“政治热情”虽然已经不再通过国家权力强行施于文学之上,却以牵制作家的心理世界和情感取向的方式继续产生影响。所以,这时的知识分子仍旧愿意将对历史的反思和对现实的批判作为抒写的重心以发出理性和警示的震慑,依然相信文艺的力量,并用文艺来参与和完善社会政治,主持社会公道。1985年以前,由于这些“政治姻缘”无法立即消失,路遥所使用的现实主义创作原则和方法在这样的情境和资源中更容易被承认,取得合法地位。

如果把《人生》的发表作为路遥创作成熟的一个节点,那么把第一部出版于1986年的、同样遵循了现实主义原则的《平凡的世界》作为在路遥接受、研究中地位发生重要变化的节点也未尝不可。《平凡的世界》一百多万字,耗时六年,倾注了作家几乎全部心血,但在第一部完成时却遭遇《当代》的退稿,后来《花城》杂志也只刊登了第一部而拒绝连载其后部分,文联出版社几经周折才将其完整出版的[5]。当时诸如《花城》、《当代》这样地位显赫的杂志正是批评阐释话语参与文坛的阵地和纽带,他们对待《平凡的世界》的态度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评论界的观点和取向。所以,我们看到,《平凡的世界》的传播方式与《人生》是不同的:《人生》最初是在《收获》杂志发表,广播、话剧、电影对《人生》的改编属于二次传播,是基于《人生》已有的知名度才得以发生的。《平凡的世界》则不同,它最先通过电台进行传播,正因为文学杂志对《平凡的世界》的回避态度,使得电台广播有机会从间接媒介成为直接媒介。传播方式的改变,也很好地说明了评论界对待《平凡的世界》的冷漠态度。这与当年《人生》发表的盛况有很大不同。

一直以来,1985年以后现实主义的式微成为人们解读路遥“被冷落”的重要原因之一。细究起来,现实主义创作原则虽然受到排挤,可是却一直存在于当代文坛。同为八十年代知名的作家如张炜、贾平凹都坚持着现实主义创作,后来的陈忠实、阎连科等人也都践行着现实主义创作原则,而这些作家和他们的作品似乎没有因为使用了现实主义的表现手法就受到评论界的漠视。那么,《平凡的世界》遭冷遇的原因在哪里?其实,1985年之后,很多作家将现实主义原则进行了一种自觉的改造。比如,以贾平凹为代表的这些作家继承了现实主义文学的内在精神,却将它的表现形式注入了夸张、琐碎、荒诞、戏谑等的现代和后现代因子,从而扩大了现实主义的边界和内涵。而路遥却在《平凡的世界》中表现出了对传统现实主义的执着,将中国人的憨厚和对真实生活的再现紧密相连,展示了一代人的精神操守、道德标准和价值立场,因而仍然走向了思想教化的路径,所以,才造成了与“新的美学原则”相错位的局面。

特别值得指出的是,1991年《平凡的世界》获得第三届“茅盾文学奖”,这一方面说明了评奖机制对路遥创作的肯定和鼓励,同时也暗示了评奖机制与评论界之间日益显著的分化,这种分化正孕育于八十年代中后期。 “茅盾文学奖”作为一种奖励制度,“是鼓励文学艺术创作发展繁荣的重要机制之一,也是意识形态按照自己的意图,以原味的形式对文学艺术的导引和召唤。因此,文学艺术的奖励制度具有明确的意识形态性,权力话语以隐蔽的方式与此发生联系,它隐含这意识形态的意图和标准,通过奖励制度喻示着自己的主张和原则”[6],路遥的获奖正是这种询唤的结果。而1985年以后,评论阐释的话语资源和文学标准则日趋西化,对路遥所代表的现实主义美学原则进行了有意规避。这加速了文坛话语主导权与政治意识形态松弛关系的形成,精英评论集团的号召力显著增强,逐渐占据话语领导权,并能够与官方意识形态分庭抗礼。而《平凡的世界》在评论界中“被冷落”而在评奖机制中收获荣誉就很好地体现了这种分化的存在。

对路遥的研究在进入1990年代以后,出现了文学史写作对路遥集体忽视的现象。在一些重要文学史的叙述中路遥是“不重要”、非“代表性”的。比如,朱栋霖、丁帆、朱晓进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史》(1917—1997 )(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洪子诚著的《中国当代文学史》(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杨匡汉、孟繁华主编的《共和国文学五十年》(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版)和陈思和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复旦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等文学史,他们的作者都是知名的学者和重要的批评家。这些当代的精英阐释者却不约而同地忽视了路遥的文学创作[7]。

要清楚文学史集体忽视路遥的原因,必先明确一个问题,即这里涉及的文学史是在“重写文学史”思想指导下的文学史著作,这些孕育于八十年代末完成出版于九十年代的文学史著作与以往的文学史写作明显不同。首先,以往文学史选取入史的作家作品起码要经得起政治和意识形态考量,遵循“一切依附于政治,从属于政治,政治的地位、权力、等级成为社会最重要最强有力的标准和尺度”[8],而政治的标准和政治的需要必然影响了文学的标准和构成。有评论者把这些文学史读本总结为一种“教科书式的文学史著作”。认为“重写文学史”事件发生以后,文学史叙写历史的方式不再单纯依靠国家和学院的科研支持,著作者无须遵循某种严格的指令反而更倾向于遵循内心的声音。文学史叙事选择文本的原则也随之变成了“审美原则”而非“政治标准” [9]。而路遥的创作是“把文学与人生关联起来,把小说当作生活的‘教科书,当作从道德情感和伦理行为方面积极地影响读者的人生哲学”[10],这种散发着“启蒙式”的文学认识很难与文学史家们刚刚建立的“审美原则”兼容。

如果说,文学史书写的标准和方式使作品能否进入文学史和怎样占据文学史地位同时发生了变化,那么,文学史书写主体对文艺认知上的变化则决定了他们会选择哪些标准和方式来面对文学史的写作。这种变化也许不尽明显,但却是非常重要的。自从精英集团与政治意识形态的分化愈加明晰以来,产生了书写主体逐渐从以往的书写话语中进行了自我剥离的现象,并选择了新的书写规范和原则。一旦新的原则确立,文学史书写的主体将自觉地把作家创作与新生成的规范和原则比照,虽然“重写文学史”曾极力反对“文学史公认”[11],但他们的“重写”努力本身就包含了对新“文学史公认”的建立,他们会选择一种重新被认可的“公认”来决定作家在文学史中的地位和意义。面对带有形式体验和方法论色彩的“审美”取向,路遥的写作特点和作品的艺术特质便成了一个无法被新“公认”接纳和验收的存在。书写主体对作品的选择,实际上可以看作是那个时代文学审美取向合力作用下对具体作家的归置。而路遥始终坚持适应现实主义的做法,无疑是对整体相对个体归置的无视和不尊重,是那个时代文学风尚下没有被纳入设定中的“出头鸟”。所以,路遥在文学史上的“空白”地位实际上也就变成了一种必然的历史命运。

精英阐释的另一个重要方面来自于评论界。一方面,我们看到,对路遥作品的关注极不均衡。《人生》和《平凡的世界》作为路遥的代表作受到关注无可指摘,但如果说它们是路遥文学创作的“成熟之作”,那么那些“成长之作”在路遥整个文学创作活动中的意义也是不该被淡化的。此外,在现有的接受研究中,比较偏重路遥的小说创作。他的散文随笔同样具有较高研究价值。例如,《早晨从中午开始》,它不仅仅是对《平凡的世界》创作的一种总结,更是路遥嗅到“死亡”味道后对二十几年来文学创作道路的一种回味和梳理,其中反映了他对文学创作的诸多观点和认识。这部随笔有路遥的人生,也有文坛的浮影,所以无论是作为资料研究还是具体作品研究它都是有价值的。另一方面,即使偶有评论,那么其阐释的力度是单薄的:第一,对路遥的瞩目明显低于同时代的具有“现代派”意味的作家们,对其作品的阐释也远不如同时期具有“实验性”的作品那样丰富和深入;第二,同样是擅写农村变革、具有“史诗”品格、以“现实”折射人生哲理的张炜、阎连科等人在精英阐释中的地位显然高于路遥;第三,在同为陕西作家同样书写陕西那一片神奇土地的作家中,路遥也没能像贾平凹、陈忠实那样得到批评眼光的长久驻足;第四,知名理论家、评论家鲜少涉及路遥的创作。

除了文学时代的客观原因,路遥创作本身的局限也导致这种限度的存在。诚如批评者指出,“他的写作,是道德叙事大于历史叙事的写作,是激情多于思想的写作,是宽容的同情多于无情的批评的写作,是有稳定的道德基础但缺乏成熟的信仰支撑的写作……他笔下的人物大都在性格的坚定上和道德的善良上,呈现出一种绝对而单一的特点……”[12],这些不足使路遥的作品失掉了一定的灵性走向了创作的僵局。当然,今天再次解读路遥,面对这些问题,怎样秉持公心不至重蹈历史曾经赋予路遥的“错位”,确是值得注意的方面。

与精英阐释相比,在1990年代中,大众读者对路遥的接受却是长盛不衰的。这首先体现在作家逝世以后不断的追述和纪念性活动,其次体现在路遥读者群数量之大,作品被重复阅读次数之多,读者阶层分属之广。邵燕君等人为我们提供了这方面的详细统计,从1985到1998年间《平凡的世界》都入选“对个人影响最大的书籍”;在“到现在为止对被访者影响最大的书”的评选中“排在第六位”;《平凡的世界》也是二十部获“茅盾文学奖”作品中被重读次数最多的一部作品;它不仅拥有诸如“从事记者、编辑、大中学教师、图书管理、工程师、行政管理等工作的人员”的读者群同时也为广大的80后大学生所喜欢[13]。出版方面,“《平凡的世界》从1986年问世到2000年间,在十五年内被重印过四次,即1986年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3年陕西人民出版社、1998年华夏出版社、2000年的广州文艺出版社及太白文艺出版社。”[14]我们发现当年轰动文坛的《人生》并没有得到读者持久的热读,相反,被批评界和学术界冷落的《平凡的世界》却一直在大众阅读中焕发长久的生命力,这也成为路遥接受史研究中“错位”表现的重要方面。

关于读者接受“长读不衰”的原因,青年学者杨庆祥在他的研究中,通过对路遥的小说、散文和“作家形象”的对读进行了深刻的挖掘。他认为,读者在进行阅读的过程中,很容易将作品中的人物性格、精神风貌与这种既成的“作家形象”进行比照,一旦二者能够相互印证、互相统一,读者的阅读体验便获得了一种难得的“真实感”满足。比如,路遥在随笔集《早晨从中午开始》中谈到,为能更好完成《平凡的世界》的写作,他深入到乡村城镇、工矿企业、学校机关、集贸市场;国营、集体、个体;上至省委书记,下至普通老百姓;只要能触及的,就竭力去触及,于是这种创作方式就能与其“作家形象”相吻合。这样,作品的感染力也一定更持久和深刻,这也成为路遥能够俘获读者情感世界的先决条件。[15]

路遥认为,作家的成果不仅要接受现实眼光的评估,还要经受历史眼光的审视。从他一系列的散文随笔中我们看出,“现实眼光”更倾向于当下“社会思潮艺术思潮风起云涌”带来的主流审美观念,而读者持续的阅读和接受正是这种历史审视的重要构成。“因此,写作过程中与当代广大的读者群中保持心灵的息息相通,是我一贯所珍视的”,“我承认专门艺术批评的伟大力量,但我更加尊重读者的审判”,“作品中任何虚假的声音可能瞒过批评家的耳朵,但读者是能听出来的。只要广大读者不抛弃你,艺术创造之火就不会在心中熄灭”[16]。如果为文学作品的价值立一个检验的标尺,路遥一定更加注重读者的反馈并非批评的声音。路遥对读者回馈的看重使他“在创作的内容和形式上,还主要是从大众文化的层面上考虑得多一些。”[17],也就是说,路遥更加贴近了大众读者的审美取向,这也成为他作品长读不衰的原因之一。

路遥的创作是一种充满民族性审美经验的写作,符合中国人的审美特点和审美习惯。首先,路遥的每一篇小说都具有完整的故事情节,设置重要情节推进故事衍生发展。以其代表作《人生》为例,故事中的“卖馍事件”、“井水卫生事件”、“掏粪事件”以及刘巧珍最后一次去看望高加林两人的对话等情节的设置,看似独立其实相互关联,推进了整个故事的内在逻辑。路遥对完整故事情节的追求更符合中国人一直以来对故事意义的信任和依赖。其次,路遥的许多作品都融合了文艺传统审美中“天道酬勤”、“自强不息”的文化心理。马建强、孙氏兄弟们,都是勇于抗争命运,勤于奋发进取的典型。在他们身上奋斗的过程成为一种终极意义,这都足以感染着一代又一代的读者。再次,精神世界的圆满与高尚。几乎路遥的每部作品里的主人公都是物质贫瘠精神富庶。他笔下的诸多女性形象就实实在在地寄托了一种理想的想象。许多研究者也已从上述几点甚至更多的方面探究了路遥的民族性审美经验,但无论如何,路遥通过自己笔下虚拟的艺术世界将自己积累的审美经验转化为一种审美情趣,甚至构成了作品的美学风格转而吸引了具有相同或相似审美经验的接受群体。

不过,正像杨庆祥已经指出的那样,由于“缺少必需的稳定性和持续性……大部分是流动的、业余的‘一次性读者” [18],路遥的《平凡的世界》长读不衰,可能会向我们提出另外的问题。也就是说大众读者的阅读可以成为确立文学价值的重要参考,可以构成一种并不常见而有意义的文学现象,但是并不能成为评判一部作品、一个作家终极价值最有力量的声音。

在上个世纪末和新世纪初,已经有诸多文学史写作将路遥纳入了自己的文学史框构内,其中不乏知名而重要的文学史著述。有的研究者已经注意到[19]:吴秀明的《中国当代文学史写真》(上、中、下)(浙江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黄修己的《20世纪中国文学史》(中山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陈思和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复旦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等在具体介绍路遥的过程中,不仅将其置于同时代其他作家的同等地位中,有著者还对《人生》或《平凡的世界》进行了专章专节的阐释(参见郑万鹏《中国当代文学史:1949——1999》,华夏出版社,2007年版)。重要的是,不同的文学史家根据不同的文学史眼光,从多样的学术角度对路遥的创作进行了分析和评价,如将路遥置于陕西作家背景下、或者将路遥的小说置于乡土小说背景下、或者将路遥的小说置于“改革文学”背景下等等。新世纪的文学史叙事中,各种体式的文学史都完成了对路遥地位的“重置”。

对路遥创作的重新定位并不只在文学史叙事中,关于路遥的研究性文章也在与日俱增。就像杨庆祥指出的那样,“进入本世纪以来,关于路遥的研究和言说似乎越来越具有‘仪式的气氛。”[20],一些评论性文章对路遥的人格特征和作品中呈现出的精神力量做出了极高的定位。也有调查报告显示,路遥和鲁迅、钱钟书等经典作家一起,被认定是最受大学生欢迎的十大作家之一[21]。此时,路遥似乎坐上了批评阐释的“跷跷板”,以往他曾坐在寂寞萧瑟的一头,如今被推上了截然不同的另一端。当然,新世纪以来,路遥的名字更多的时候与“当代文学”和“当下文学”联系在一起,与当代文坛的变化、与当代文学的审美观念和文学风尚的转变联系在一起。个中原因确是值得仔细玩味。

也是在《路遥的自我意识和写作姿态》这篇文章中,杨庆祥还注意到了现实主义、现代派与路遥重新获得研究界青睐之间的关系。八十年代初,“现代派”这个词不仅象征着“创新”与“先进”,更代表着一种久违了的“文学性”。可是,历史已经证明,曾经的时代宠儿也不得不以一种“面目全非”的姿态迎接九十年代和新世纪的到来。如今我们习惯用路遥的存在来指责“现代派”的极端,但这并不等于说,路遥的现实主义创作与当时文坛主流“现代派”的创作是完全对立的。路遥当年的确抱怨过当时的批评界,说批评界跟风,他对此很失望。但他又不是完全拒绝,他认为现代派作品的出现是有意义的,不能夸大其成绩而走向极端。[22]所以杨庆祥认为,路遥并非要区别“现实主义”与“现代派”的先进与落后,而是“反对”“把这种并不成熟和成功的‘现代派文学作为中国当代文学的‘方向和‘标准,进而‘排斥了一些更为成熟的文学表现样式。”[23]应当说,路遥对“现代派”弊端的说明,对文学批评的一些指谪都是得其要害的。不过,他的建议虽中肯却不合时宜。但路遥在八九十年代对“现代派”弱点做出的预见,却在新世纪时得到了普遍的认同和回响。当人们越来越发现“现代派”的确不足以支撑住整个文学大厦的时候,历史的追溯便非常顺其自然地发生了。所以,与其说用路遥去指责“现代派”,毋宁说路遥的重塑恰好发生在批评话语对“现代派”观点态度发生转变的时候。

路遥使用的现实主义不仅代表了一种立场和价值观,不仅是一种表现手法,它在新世纪的文学阐释中还具有了“传统”、“经典”和“本土”的意味。进入新世纪以后,人们在反思八十年代时普遍认同,“我们今天面临的开放,应该是双向的:一方面向外国开放……另一方面向传统开放,破除封建主义对传统文化的长期禁锢与歪曲,使中国文化内核释放出真正的积极的热能,为现代意识所沟通而超越时空,弥补宇宙。它不仅对中国建设本民族的现代化有极为重大的意义,对世界未来也将是一种贡献。”[24]这样,八十年代以来的那种侧重借鉴外来文化忽视本民族特征的倾向正在被逐渐纠正。作为过渡时期始终忠于经典现实主义美学原则的作家,路遥的现实主义美学取向已经成为了传统和民族立场的宣言,而路遥本人也被重塑为一个深受西方文化裹挟仍然执着坚守民族立场的守护者形象。路遥所坚持的现实主义美学原则的艺术价值,在新世纪里是作为民族性和现代意识较好融合的范式来认识的。从这个角度来看,路遥的现实主义的艺术价值总算跟上了时代的脚步。

新世纪以来,文化上对西方的倚重逐渐减弱,国人开始把目光转向本土和传统文化。而路遥在这样的历史转弯中再次显示了力量。他对文艺的尊重,对人生的不懈追求、理解和宽容的态度,成为文艺内外的世界所缺乏和呼吁的东西,所以,他一再地被高度赞誉与此是密切相关的。而现实中我们对路遥的重塑大多数是出于一种预设的想象,依照这个时代对文学对文艺的需求,进而投射到路遥身上,在他那里比较容易地找到可以对应和重合资源。也就是说,我们还不是完全从路遥及其作品出发来阐释和评述,也不是出于更好地解读而重新发掘路遥,重塑他的历史意义和地位,而是为了完成今天文艺话语权利的转向,做了一次巧妙的“历史激活”,路遥的“重塑”成为一次“历史的机缘”。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利用路遥这样一位作家和他的这样一种创作方式,以达到我们当下所要表达的文艺观念和文学理念,路遥其实已成为文学理论阐释话语转向的一个风向标。正如程光炜所说,在今天的社会文化氛围中,路遥的“重置”“ 绝对不是一项纯客观、纯学术的工作, 而明显带有重新规划新时期文学三十年历史地图的野心”[25]。那么,路遥在新世纪的评论话语机制中又可以说是“生逢其时”了。只是,对路遥已经完结的创作生命来说,身后的追认是慰藉也是遗憾。

注释

[1] 宗元《魂断人生——路遥论》 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0 第28页。

[2] 詹玲《看新时期两种文学价值观之争——以〈人生〉为例》《文艺争鸣》,2011年第8期。

[3] 邓小平《在中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四次代表大会上的祝词》,《邓小平文选》第二卷 北京,人民出版社,1994 第209-210页。

[4] 谢冕主编 百年中国文学总系 尹昌龙著 《1985 延伸与转折》, 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 1998年 第5页。

[5] 周昌义《当年差点毁路遥——听老编辑说事(之一)》《星火》,2008年第6期。

[6 ]孟繁华《中国当代文学通论》 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2009 第308页。

[7 ]邵燕君《〈平凡的世界〉不平凡——“现实主义常销书”生产模式分析》《小说评论》,2003年 第1期。

[8] 李泽厚《中国现代思想史论》 天津,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2003 第187页。

[9 ]杨庆祥 《审美原则、叙事体式和文学史的“权力”——再谈“重写文学史”》 《文艺研究》, 2008年第4期。

[10] 李建军《文学写作的诸问题——为纪念路遥逝世十周年而作》 《南方文坛》, 2002年第6期。

[11] 杨庆祥 《审美原则、叙事体式和文学史的“权力”——再谈“重写文学史”》《文艺研究》, 2008年第4期。

[12 ]李建军《文学写作的诸多问题——为纪念路遥逝世十周年而作》《南方文坛》, 2002年第6期。

[13 ]邵燕君《〈平凡的世界〉不平凡——“现实主义常销书”生产模式分析》《小说评论》,2003年 第1期。

[14] 熊修雨、张晓峰 《穿过云层的阳光——论路遥及其创作对中国当代文学的反思》《学术探索》, 2003年第3期。

[15]杨庆祥《路遥的自我意识和写作姿态——兼及1985年前后“文学场”的历史分析》[《南方文坛》,2007年 第6期。

[16 ]路遥《生活的大树万古长青》,《路遥全集 :散文 随笔 书信》广州,广州出版社,太白文艺出版社 2000年 第99-100页。

[17 ]李继凯《矛盾交叉:路遥文化心理的复杂构成》《文艺争鸣》,1992 第3期。

[18] 杨庆祥《路遥的自我意识和写作姿态——兼及1985年前后“文学场”的历史分析》《南方文坛》,2007年 第6期。

[19 ]王海军《路遥接受史论》,四川师范大学2010年硕士论文。

[20] 杨庆祥《路遥的自我意识和写作姿态——兼及1985年前后“文学场”的历史分析》《南方文坛》,2007年 第6期。

[21] 金绍任、黄春芳《大学生们最敬佩和最反感的20世纪中国作家》《南宁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00年 第1期。

[22] 路遥《早晨从中午开始》,《路遥全集:散文 随笔 书信》广州,广州出版社,太白文艺出版社 2000年 第12页。

[23 ]杨庆祥《路遥的自我意识和写作姿态——兼及1985年前后“文学场”的历史分析》《南方文坛》,2007年 第6期。

[24] 陈思和《中国新文学整体观》上海,上海文艺 2001 第33页。

[25] 程光炜《“资料”整理与文学批评——以“新时期三十年”为题在武汉大学文学院的讲演》《当代作家评论》,2008年 第2期。

责任编辑 宁珍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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