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八昼夜
2013-03-06周建新
周建新,男,满族,1963年冬月生,一级作家。曾获辽宁文学奖、全国骏马奖等奖项,作品多次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新华文摘》等转载。现供职于辽宁省作家协会。
1
2012年11月17日晚八时,从珠海到沈阳桃仙机场的班机降落了。沈阳飞机工业(集团)有限公司董事长、总经理、歼-15飞机现场研制总指挥罗阳,有些疲倦地走下飞机,走出候机大楼。
推开候机大楼的门,凛冽的寒风骤然而至,呼啸的北风,刀子般刮着人的脸。身材魁梧健壮的罗阳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也难怪,在珠海登机时,夕阳温暖地照耀着,跑道外一片绿意盎然。飞机上也是舒适的二十四度,与珠海的室外温度相差无几。
可是,飞机落至沈阳,老天却是撂下了脸,气温接近零下二十度,滴水成冰。
不知为什么,入冬以来,沈阳的天气就特别反常,冷得出奇,没有像常年初冬的季节,经常回暖个几次小阳春。
八天前,也就是11月9日,沈阳的天气还算得上温暖,气温在零度以上,草坪里的草,还是绿盈盈的,只是天空中有些轻雾。罗阳从沈阳桃仙机场飞往深圳时,并没有穿更多的衣服。回来时,却是冰火两重天,几乎是五十度的温差。
强烈的气温反差,令罗阳一时难以适应。刚才,他的身体依然沉浸在南国的温暖中,劈头盖脸袭来的寒风,立刻打透了他的身体。突然的变温,他的身体怎能吃得消?不打冷颤才怪了呢,好在来接他的同志及时地给他披上了大衣。
到了沈阳,就是到了家,在内心深处,罗阳也想回家看看,添几件衣服,感受一会儿家庭的温暖。尽管妻子王希利和他从单位到家,车程都不会超过半个小时,这么多年了,他们却过着聚少离多的生活。主要是罗阳太忙了,忙得回趟近在咫尺的家,都是一件奢侈的事儿,就连女儿考上了大学,第一次出门远行,家长都没有陪,让孩子自己单飞到上海。
从桃仙机场,到北陵以北的家,是由南到北穿越整个市区,即使是不堵车,回一趟家,往返也得需要三个小时。有这个时间,差不多能赶到此时执行任务的海军某基地了。上飞机之前,他已经盘算好了,让司机和秘书把该带的东西都带上,根本没给自己预留出回家的时间。
与神舟飞船上天、蛟龙潜艇下海一样,歼-15的首次着舰训练飞行,都是可以载入共和国历史的大事。作为歼-15研制现场的总指挥,他的心怎能放得下?所以,他把参加珠海国际航展的行程安排得满登登的,提前返回。
要知道,歼-15陆上成功,并不代表真正的成功,舰载机不在航母上成功着舰,他的一颗心总是悬着的。
罗阳一刻钟也等不得,他只是给妻子打了个平安返回的电话,又告诉妻子,还要执行任务,就让司机沿着高速公路,直奔海军某基地。妻子王希利知道,只要丈夫说的是任务,就是涉密,不能问去哪儿,也不能问干什么去,更不可以打电话,只有默默地等待。
然而,这次却是他们夫妻最残酷的等待,与妻子的擦肩而过,居然成了永诀。
轿车里,又是温暖如春的气温,载着罗阳,沿着高速公路,向着海军某基地,疾速而行。
权威医学专家道出了导致心源性心脏病四大原因,其中之一便是由暖到冷急速的温差,心血管会骤然收缩,直接伤害到心脏。
大约在深夜十二点半,罗阳赶到了海军某基地,这是他为了歼-15第五次来到了这个基地。中航工业在沈飞挂职的欧阳润根,迎了出来,把罗阳接进了基地的宾馆。不等坐稳,罗阳便迫不及待地询问起相关数据。欧阳润根在沈飞集团兼任着副总经理负责歼-15项目,一些技术层面上的事情他最清楚,何况这些天,欧阳润根始终在基地一线,监测着歼-15触舰复飞后的一些数据。
用不着问,欧阳润根已经感觉到了罗阳的焦虑,因为他看到了罗阳的嘴唇因口角炎而形成的一片结痂。心里没有火,嘴唇怎能起泡?
自从五年前罗阳成为沈飞集团的掌门人,他的心就没有轻松过,一种国家责任,逼迫得他寝食难安。高科技时代,世界战机的发展突飞猛进,作战半径、火控系统、巡航本领、雷达预警、反导能力等等一系列的战机性能,日益更新。创新这条狗,把全世界研发战机领域的精尖人才,撵得喘不上气来。飞机代次的更叠速度,已经由从前的三四十年一代战机,缩短到不足十年。
冷战结束,新的世界格局正在调整,哪个国家都想趁此机会,抢占世界最高点,拥有制空权、制海权。而这些世界性的说话权,是建立在拥有世界最先进的战机等基础之上的。本来我们的航空基础就薄弱,不奋起直追,今后何谈国家的安全?
罗阳恨不得一年干出十年的事儿。
进入2012年9月,罗阳承受的压力更大了。新研制的飞机,一万多个部件,一切都是新的,还没有经历过飞行的考验,确保每一个部件都万无一失,那是何等的艰难,一个螺丝钉的失误,后果就有可能万劫不复。
就在几个月前,只是因为一名工人把螺杆装错了,罗阳差一点遭到处分。军工航空企业的特殊性,苛刻得不允许有瑕疵,哪怕打磨外表用的耗材——砂纸,都不允许有一星半点差池,必须得拿出鸡蛋里挑骨头的劲头儿。
即使是总装下线,检测合格,还要进行低速滑行和高速滑行试验,测试飞机各种性能,再进行调试,最终才能放飞蓝天。
想一想,多少次提心吊胆,才能换来一次完美的飞行。
每一架战机,都是一手托着国家的巨额财产,一手托着战友的生命。
罗阳不图奖赏,只求无错。若不是两款新战机首飞成功,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下来,罗阳也许就参加不成珠海国际航展了。当然,11月9日去参加航展,也不是件轻松的事情,更不是去缓解紧张的压力。除了学习世界先进技术,洽谈相关业务,参加外事活动,还要先去沈飞集团在深圳的分公司,处理一堆业务上遇到的麻烦事儿。这就是罗阳没有直飞珠海,而是先去深圳的原因。
短短的几天,处理了一堆事情,虽说心弦没有绷得那么紧,却也是紧锣密鼓,马不停蹄。
年过半百了,可他还把自己当成年轻人,每天都把睡眠挤得所剩无几。他把自己生命的发条拧得太紧了,紧得哪怕错过一分钟,都觉得是罪过。
医学家还说,导致心源性心脏病的最主要的原因是长期过度疲劳,得不到有效休息,加重心脏的负荷。
然而,罗阳最后一次疲劳,仅仅是刚刚开始。
不着舰的舰载机,不过是空中楼阁,形成不了作战能力。歼-15首次着舰试飞是“刀尖上的舞蹈”。自然,生产它的现场总指挥罗阳,心也滚在了刀尖上。
已经是后半夜了,罗阳劝别人早一点休息,他却从欧阳润根手里要过歼-15的各种飞行数据,还要认真地看下去,不把所有的事情弄清楚,他怎能睡得安心?
2
2012年11月18日早六时,天刚亮,休息还不足四个小时的罗阳,早早起来,不停地打电话,那种急切的口气,连与他相邻房间的欧阳润根,都能隐隐约约地听到,电话的内容都是为准备上航母辽宁舰协调各种问题。
本来,一些事情可以由其他工作人员来做,可歼-15首次着舰起降训练,成为大家的关注焦点,都想上舰亲眼见证这一历史的时刻,舰上突然间增加了七十多人,有总装和海军的首长,还有相关媒体的记者,无法容纳更多的人,只给沈飞集团一个上舰指数。罗阳不可能带上其他工作人员。与歼-15飞行所有的相关数据,相关问题,只能由他一个人来现场解决。
作为歼-15现场研制的总指挥,罗阳深感责任之大,责任之重。
用过早餐,罗阳又一次向欧阳润根询问了歼—15飞机的状态和保障情况,进一步理清了头绪。随后,刻不容缓地去沈飞集团的上级部门,中航工业林左鸣董事长、李玉海副总经理的房间,汇报工作,协调事务。上午九时,三人从驻地一同乘车出发,十五分钟过后,登上了等候他们的直升机,经过五分钟的准备,直升机腾空而起,飞入蔚蓝的大海,飞向他日夜牵挂的辽宁舰。
即使如此的忙碌,细心和善于关心别人的罗阳,也没有空手赶赴辽宁舰,除了他应带的行李,他还捎上了九十斤水果。舰上不同于陆地,补给有严格的限制,不是想吃什么就有什么,尤其是水果。他要捎去一片心意,慰问那些把心血都浇灌给歼-15的功臣们。
茫茫的大海上,直升机大约飞行了四十分钟,罗阳终于看到了令他魂牵梦绕的辽宁舰。从高空往下俯视,巨大的航母,是那样的渺小,小得像儿童手里的玩具。尽管罗阳是个安稳低调严谨的人,内心也泛起了波澜。动能强劲的歼-15,在这么狭窄的空间起降,即使有牢固的阻拦索,瞬间停稳,也是危机四伏。虽然从理论上已经没有任何问题,在基地的反复试飞中,性能已经得到了准确的确认,算得上是万无一失了。可是,眼睛的感觉,依然让他涌出了担忧。
这位天天和歼-15打交道的研制现场总指挥,也感到了心惊肉跳。他无法想象,驾驭歼-15的飞行员,会以怎样的心态精准着舰。
直升机缓缓地降下,辽宁舰由渺小变得庞大了。罗阳见到了沈飞集团的党委书记、副总经理,他的老搭档谢根华。谢书记作为沈飞的代表,已经在舰上工作十天了。这次,罗阳提前结束珠海航展,就是来接替谢书记。这次歼-15着舰试验,会有许多数据和预案,需要记录和处理,关健时刻,不允许研制现场的总指挥不在现场。
两个人交接不到一个小时,包括飞行的情况、相关要求和任务、舰上的房间等等。怕罗阳对舰上的环境不熟悉,谢书记把何时何地召开航空例会和指挥部例会,从舰上如何拨打地方固定电话,舰上参试领导和同志们的房间号和电话号……以及开水房、餐厅、卫生间、洗澡间的位置,统统都告诉了罗阳。自然,也包括舰上的医院,在第六甲板上的601414舱,有十五名医生,负责舰上人员的医疗保健,身体不舒服了,可以去。
没想到,这些琐碎的告知,竟成为他们这对搭档最后的交谈。
除了工作,罗阳对其他琐事都没怎么在意,他一向认为自己身体健康良好,自然也没在意舰上的医院。只有一件事,罗阳与平时表现大不一样,那就是对谢书记拍摄一些照片的提议,却出乎意料地答应下来。
罗阳向来很低调,虽然他是摄影爱好者,也拍过许多照片,却不喜欢别人给他拍照。一方面保密的工作性质,决定了他的行为习惯;另一方面也是他沉静安稳,不图名利的性格使然。沈飞开重要的工作会议,还有庆功、表彰、走访等活动,他总是躲着宣传部的镜头,把画面让给功臣,让给专家,让给生产一线的工作人员。所以,在沈飞找罗阳的照片,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罗阳居然同意了拍照。谢书记把飞机的设计单位,沈阳601所的摄影师请了过来。和舰上所有和歼-15相关的同志合了影,自己也在辽宁舰上留下了珍贵的镜头。
谁也没有想到,这是罗阳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图片。也许是冥冥之中命运的安排,故意让他把最后的光彩留给人间。
交待过这一切,谢书记搭乘刚才降落下的直升机,返回到海军某基地。
考验歼-15的关键时刻就要到了,罗阳立刻投入到了紧张的工作中。
从11月19日到11月22日,是罗阳最忙碌的四天。
歼-15从发图到研制,从生产到组装,从下线到成功试飞,十八个月走完了同等机型发达国家十八年才能走完的路。尽管那时候罗阳忙,但他是研制现场的总指挥。单纯从人数上说,他是个将军,整个沈飞集团,还有部分沈阳601飞机设计所的员工,加在一起,两路大军,万余人的队伍,都在他麾下听命。还有歼-15“飞鲨”研制团队,是他的参谋部和智囊团,甚至是冲锋队。
可是航母辽宁号,即使再大,也是有限的空间。受条件的制约,这些团队成员不可能出现在他身边,从某种程度上讲,罗阳几乎是“孤军作战”了。
航母孤独地漂泊在大海上,所有的问题都靠他一个人解决,所有的数据,都靠他一个人提供,所有的疑问都需要他一个人解答。歼-15首次着舰试飞前,所有的问题都要清理成零。
千根针,万根线,都压到罗阳一个人身上,不知他是怎样承受的?
罗阳已经乘鹤西去,至于那几天他是怎样的忙,怎样的累,承受着怎样的压力,已经被他带到了天国,我们无法破解,也无从知晓了。我们所面对的,只有罗阳遗像上那副谦和而又永恒的微笑。
那四天,只有零零散散的碎片,永恒地定格在人们的记忆里。
碎片一:海风在刮,海浪在涌。一架架歼-15从天空掠过,俯冲向辽宁舰,触舰复飞,触舰复飞。罗阳站在舰岛上,仔细观看每架飞机在触舰那一瞬间的飞行状态。要知道,行进中的航母,飞行甲板在浪涌的作用下,会上下起伏,左右摇摆,前后飘移。许多数据和参数都要随之变化。
罗阳左手掐着记录本,右手握着笔,一笔一笔地记录着。
冬天的大海,比岸上还要湿冷,凛冽的海风吹僵了他的手,他还在坚守。
歼-15在罗阳的身旁,呼啸而来,呼啸而去,排山倒海般的气流,吹得他弓紧身子,才能站得住。头上的棉帽子,没法戴了,除非他再生出两只胳膊,才能捂得住劲风的狂吹。即使是系严了扣子,也会被劲风掠下,吹进海里。
罗阳索性把棉帽子揣在了衣兜里。
他的头发在凌乱地飞舞,寒风无孔不入地灌进他的身体。他冻得打着哆嗦,却还挺立在那里。因为,训练还没有结束,他必须在最前沿掌握第一手资料。
碎片二:谢根华书记无意中提到,舰上留给沈飞集团的工作舱,紧临着下锚的舱位。训练中的航母,经常起锚抛锚。想一想吧,能把巨大的航母固定住的锚,该有多么大。谢书记和舰上的官兵闲谈时得知,一个班的战士,居然拉不动舰上的一根锚。每一次起锚落锚,卷扬机巨大的轰鸣,震耳欲聋。
白天,在歼-15旁,罗阳承受着飞机的轰鸣;晚上,他在休息的舱里还要承受锚起锚落的震颤。罗阳那颗疲劳的心脏,又承受着反反复复的震颤。
若不是谢书记亲身感受过巨大噪音的煎熬,有谁能体会得出那种痛苦呢?
可是,罗阳又是个不肯给别人添麻烦的人,不可能因此而到别人的舱房。
碎片三:罗阳太专注于歼-15的触舰复飞训练,只要训练不停,哪怕是午饭时间,他也不会离开舰岛。即使是歼-15飞走了,他还要和舰上的相关人员交流,思索如何改进飞机性能。
舰上食堂,有一种特殊的规定,只要错过饭时,就不再提供伙食,除非提出申请,才可以再加小灶。而飞行训练,往往选择在中午,加上罗阳还有许多问题要问,要交流,总是错过午餐。
不想麻烦人的罗阳,不可能去食堂打扰已经休息了的炊事员。好在,有一些凉的猪爪、盐菜、面包、糕点在他的舱里,才不至于让他挨饿。有时,饿久了,难免多吃点儿。
然而,就是这些凉的食物,给罗阳羸弱的心脏,增加了新的负担。
医学专家说,暴饮暴食,或者冬季吃生冷食物,亦是诱发心源性心脏病的一个原因。
3
2012年11月23日,一轮红日跃出渤海。
这是非同平常的一天,考验歼-15“飞鲨”团队的时刻就要到了。
海风在刮,海浪在涌,飞行甲板在浪涌的作用下,会上下起伏,左右摇摆,前后飘移。在茫茫大海上,飞行员从高空看航母,仅像一枚飘浮的树叶,这疾风电闪的着舰瞬间,所蕴含的风险、难度,无法用任何语言描述。所以,选拔飞行员,堪比选拔航天员,需要他们有过硬的技术。所以,制造歼-15战机,每一朵焊花,都不能有丝毫的误差。
差之毫厘,谬之千里。没有完美的飞机,哪有完美的飞行?就像自己的孩子第一次走路。罗阳比别人更渴望,更期盼,甚至更焦虑。
上午九时零八分,罗阳最牵挂的时刻终于来了。这一次,歼-15战机不再做蜻蜓点水式的触舰复飞,而是首次真实着舰。
辽宁舰紧张而有序。
蔚蓝的天空,一架编号“522”米黄色歼-15战机,在飞行员的操控下,降低高度,调整姿态,瞄准航母,以二百六十千米的时速俯冲下来,电闪雷鸣般地呼啸而落。
起落架轻触甲板,“嘭”的一声,战机的尾钩精确地咬住第二道阻拦索,第一道着陆胎痕深深地刻在了“辽宁舰”的飞行甲板上。历经惊心动魄的几秒钟,滑行不足五十米,战机戛然而止。
阻拦索在颤动,罗阳的心弦也跟随着颤动。尽管早已经胸有成竹,尽管模拟着舰实验毫无悬念。可是,那种期待,那种紧张,那种担心,一起挤压向他的心脏。
世界公认的舰载机的发展史,是用飞行员的鲜血写就的。
身处云谲波诡的大海上,舰载机起飞着舰的条件和环境十分苛刻和复杂。从使用航母至今,美国舰载机飞行员已死亡千余人。因此,美国人认为,航母舰载机飞行员比航天员更难培养。
我们国家不允许我们挥霍飞行员的生命,不允许让失败成为成功之母,我们只能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我们毕竟是发展中国家,没有多余的研发费用,我们必须在刀尖上完成最完美的舞蹈。
毕竟我们是踩着他们的脚印,走出了一条属于我们自己的路。
失败与成功,有时只差一步。罗阳的使命,就是消灭这一步。
罗阳和他的“飞鲨”团队始终奉行着,一手托着国家财产,一手托着飞行员的生命,再沉也要挺住。
首次着舰的成败,关乎着国家的荣誉,海疆的安危,和大国的担当,罗阳的肩上承载的是国家的责任,和支持着国家说话权的实力。这一刻,就是要明确地告诉全世界,这就是实力,维护世界和平的实力。
虽说罗阳有强健的体魄,这么多的责任和压力叠加在一起,他的心脏还剩下多少空间?
“522”号米黄色歼-15战机,干净利索地着舰了,停歇片刻,而又优美潇洒地滑行着,折叠起鸟儿一般的翅膀。
整个辽宁舰沸腾了,对于我国航空工业来说,这一刻意义非凡,对我国航母形成战斗力来说,这是个标志性的重大事件,大家怎能不高兴,怎能不狂欢,他们都沉浸在了欢乐的海洋中。
罗阳却很沉静,他眼里滑落的都是问题,他需要的是数据,需要的是这一次的飞行状态,需要的是飞行员对操控的感觉。这些对于完善歼-15至关重要,务实的罗阳,永远不会选择狂欢,他需要理性,思考的是忧患。
这一刻,他最想知道的是飞行员的感觉。因为舰载机在勾住阻拦索的瞬间,飞行员会承受巨大的载荷,对颈椎、腰椎和脊柱都会产生影响。由于惯性,血液还会加速向头部涌去,飞行员眼前会出现“红视”现象……毕竟,歼-15是由人来驾驶,飞行员的感觉,是第一要务。
他必须第一时间和飞行员,和机务人员交流。直至飞行员把感觉良好的信息传递出来,罗阳总算是松了口气。
“522”号歼-15飞机,在舰上引导员接力引导下,滑行至起飞位。止动轮挡、喷气飞流板升起,飞行员将油门推至加力状态,淡蓝色的尾焰呼呼作响,整个甲板都随之颤起。罗阳的心房又一次震颤起来,又一次忍受着巨大的轰鸣,睁大眼睛,搜寻着起飞那一刻所有的细节。
随着起飞的命令下达,只听“砰”的一声,止动轮板释放,飞机全速冲向舰艏滑跃甲板,转瞬间腾空而起。
战机优美地翱翔在蓝天上。
随后,第二架歼-15呼啸着俯冲而下,又是一次完美着舰。
2012年11月24日,歼-15和“辽宁舰”默契地配合着,又有三名飞行员相继从容着舰,随后又滑跃起飞,一次又一次完美地联合演练。
这场天地之合、震撼人心的钢铁大戏,作为“飞鲨之父”的罗阳,却是真正的幕后总导演啊。是他将两者紧紧融合在一起。这美丽而雄健的一跃,实现了中国航空工业从陆地到海洋的跨越。
整个辽宁舰完全沉浸在亢奋的状态。
没人再敢说辽宁舰是纸老虎,歼-15的成功着舰,已经宣示了中国航母具备了形成作战能力的条件。中国有能力走向海洋,维护世界和平。
只有罗阳,在欢乐中保持着冷静与质疑,他五次来到舰载机的机舱,详细研究今后歼-15到航母上服役后,维修、拖动等各方面的实际问题。他的眼光,始终凝视未来,凝视忧患,他在思考未来的预案。
4
医学家说,噪音与震颤,是导致心源性猝死的重要诱因。
舰上的七天,飞机的轰鸣,就是召唤罗阳的号角,就算是上刀山上火海,也无法止住他的步伐,许多次,他离轰鸣的飞机,仅仅相距十几米。
责任,让罗阳完全忽略了自己,忽略了背部的疼痛,忽略了呼吸的困难,心思完全绷在了歼-15上。
24日下午一时,着舰试飞全部结束,所有起落,十分完美。罗阳那颗绷紧的心弦终于放了下来,紧张的身体也随之松弛下来。捆绑他心脏的那根无形的阻拦索,却猛然跳起,趁机兴风作浪。
一个小时后,首长们乘坐直升机返回海军某基地,按照指挥部的要求,罗阳也可以随机飞往基地,那样的话,罗阳就有可能不会出事儿了。
可是,庆功会明天就要在航母靠岸的大连举行,而沈飞恰恰要代表中航集团在大连主办这次活动,会上要宣读中央、中央军委的贺信,宴请着舰成功的相关人员,尤其是冒着生命危险的飞行员们。
身体再不舒服,罗阳也要把庆功会安排好。
送走了首长,疲惫至极的罗阳,终于扛不住了,把自己的身体丢在舱里的床上。在他的潜意识中,睡一觉就好了。这么多年来,睡觉就是罗阳的奢侈品,七一一工作制(每周工作七天,每天工作十一小时),已经是常态,七二四的工作方式(一周二十四小时吃住在岗位),每个月至少要拼上这么一回。艰难的日子都挺过来了,这点疼算什么。
晚上,辽宁号起锚,带着全舰的欢声笑语,胜利返航。
卷扬机巨大的轰鸣,就在罗阳的身旁,尽管噪音巨大,他也不想动弹了,就想好好歇一歇,只能忍受着声音的刺激。
疼痛是在半夜时分加剧了,一直疼到了耳后根子。从来不给别人添麻烦的罗阳,更不想在三更半夜打扰别人,独自一人在舱里挺着。
不依不饶的疼痛,实质上是在提醒罗阳,马上就医。可是,在罗阳的内心深处,却在等待着上岸。上了岸,好好地睡上一觉,身体就恢复过来了,至死他都不会想到,这张绷得太紧的弦,松下去,就永远不会回来了。
又是一夜未眠。
天刚蒙蒙亮,大连港的轮廓便呈现了出来。
潮水还没有涨上来,一时难以入港,辽宁舰只好抛锚。卷扬机的声音又起,最后的刺激,便成了压倒罗阳的最后一根稻草。
早上八点多,潮水涨上来,辽宁舰开始靠岸,到了八点五十才靠稳码头。等到大家差不多都下舰了,罗阳才出现在大家的视野,时间是九点零四分。他的脚步很滞重,连拎随身的行李的力气都没有,是中航工业黎明公司的董事长孟军替他拎下的。一脸疲倦的罗阳,面对着喜气洋洋来接他的谢书记一行人,努力地微笑着。当摄像镜头对准他们的时候,大家多么期待罗总和他们热烈地拥抱,庆祝他们熬尽了心血的成功。尽管摄像师不断地怂恿,让谢书记和罗阳拥抱一下,罗阳还是只是伸出手,和大家一一握了一下。谢书记感到有些意外,询问着,到底怎么了?罗阳浅淡地说,有点儿累。
上车后,罗阳让身边的工作人员打电话给谢书记,下午四点庆功会不参加了,让谢书记替他座在一号桌位。谢书记感觉这不符合常理,这么大的事情,怎能用一个累字推托掉?联想到刚才见到罗阳时,那张苍白憔悴的脸,还有嘴角并未痊愈的口疮。他便一直追到宾馆,跟随罗阳进了二十八楼的房间。
罗阳一进门,就仰在床上,捂着胸口。这时,才向谢书记道出实话,昨晚疼了一宿。那个时候,谢书记也没有意识到罗阳的身体已经不行了。只是认为,从来不说累的罗阳,连续说了两次累,必须到医院调理一下,吩咐办公室主任和司机,马上送罗总上医院。
罗阳叮嘱着谢书记,把帽子给601所的所长一顶。这次上舰,舰长给了歼-15的研发团队三顶标属为“辽宁舰”的特殊帽子。这个帽子在舰上风靡一时,上舰的首长中,有的中将都没抢到手。舰长不忘歼-15的功臣,悄悄地留下三顶。
即使到了生命的最后关头,罗阳依然没忘了歼-15是个团队,因为舰上舱位有限,601所的所长没有获得上舰的机会,他要把这份荣誉的象征送给与他同甘共苦的人。
九点三十三分,罗阳下楼,赶赴离宾馆最近的大连友谊医院。
车辆飞驰在路上,罗阳望着窗外,说出了他生命中的最后一句话,大连的路真好,不堵车。
可是,此时,罗阳的心脏,却是大面积堵塞,呼吸急促起来,头歪向了一旁。眼前就是医院了,五百米,三百米,二百米,司机加大油门往前冲。
距医院不到一百米远的地方,罗阳已经喘不过气来了。
医院已经接到电话,在走廊里组织抢救,边抢救边往急救室送。
然而,晚了,一切都晚了。罗阳的呼吸已经停止了,尽管又延长了三个小时的抢救时间,甚至连喉管都切开了,也无济于事。
我们的英雄,罗阳,就这样,卸下重负,安静地离开了人间。没有豪言壮语,没有功名利禄,只有脚踏实地,用智慧、用汗水、用生命去实干兴邦。
才见虹霓君已去,英雄谢幕海天间。
罗阳,一路走好。
责任编辑 郝万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