浒湾雕版印书业盛衰原因新探
2013-02-18■程明
■程 明
《江西省地理志》记载:“金溪浒湾男女皆能刻字。所有江西全省读本、经书、小说皆由此出版,名曰江西版。”文中所指的“金溪浒湾”,位于江西省金溪县浒湾镇,它是自北宋至明清时期全国五大刻书中心之一,也是如今唯一有遗址可寻的刻书之地,其他如四川成都、江苏扬州、浙江杭州、福建麻沙等地的刻书遗址都已荡然无存,可见,浒湾遗址的文化遗产价值弥足珍贵。近些年来,当地的文化专家学者们对浒湾刻书遗址进行过多次考察,在其发展沿革、作坊形态和刻书工艺等方面,取得了显著的研究成果。本文则试图从经营文化产业的新视角,探究浒湾雕版印书业的盛衰存亡原因,以此引起业界对图书、印刷、出版发展规律的重视,促进当代图书印刷出版的健康、科学、持续地发展。
一、雕版印书业的起源之说
雕版印刷就是先制作原稿,再将原稿反转摊在平整的大木板上,固定好,由各种技术水平的工匠在木板上雕刻绘上、画上或写上原稿,然后刷墨,铺纸,用棕刷刷印,最后将纸揭起,形成印刷品的方法。雕版印刷优于铸造活字,这种工艺具有更多的艺术绘画自由,例如图画和图表的绘制。不过,它的印刷版不耐用,在印刷使用中很快就会损坏,需要不断更换,这就限制了大量印刷的可能性。
古代雕版印刷图书,按其组织形式和传承特点,可以分为官刻、坊刻和家刻。官刻是由官方从各地征集优秀匠人集中刻印图书。匠工们来自四面八方,在一起相互交流技艺,对雕版印刷术的提高和推广起到重要作用。坊刻是由坊主聘请雕版印刷艺人,集中在书坊内刻印图书,其选题与刻印种类都与坊主的学识水平、兴趣爱好有着密切关系,长此以往,便逐步形成某个书坊独特的刻印风格或流派。家刻则是指私人出资校刻图书或私人藏书家自己刻印图书。
雕版印书业是我国最早的印刷技术,关于这种印刷技术是从什么时候出现的,有多种不同的说法。明代陆深认为,我国雕印书籍,最早见于隋朝。他说:“隋文帝开皇十三年十二月八日敕‘废像遗经,悉令雕撰’,此即印书之始,又在冯瀛王之先矣。”明代胡应麟将“撰”字改为“版”字,见《少宝山房笔》卷四。他断言:“遍综前论,知雕本肇自隋时,衍唐世,扩于五代,精于宋人,此余参酌诸家,确然可信也。”后来方以智著的《通雅》在谈到刻书时,将《河汾燕闲录》当作雕版。清初王士祯著《池北偶谈》,以及随后有关中国印刷术的文章都将它们作为“悉令雕版”,这些都可能是受了胡应麟的影响。从考证《俨山外集》原书不难发现,的确是雕撰无疑。当今学者在考证各种版本的佛经时,如宋刊《碛砂藏》等,都将其作为雕撰,没有作雕版的。唐道宣著的《续高僧传》卷三《慧净传》中有:“然则我净受于薰修,慧定成于缮刻?答曰:新故相传,假薰修以成净,美恶更代,非缮刻而难功。”这里“缮刻”两字,猛然看上去,好像是在说刻书,至少是将其当作石刻,如房山《石经》之类。但是如果对其进行深入研究,其实并不是这样。缮刻两字是《庄子》外篇《缮性》、《刻意》两个篇名的省略。缮,治也;缮性,治性也。刻,削也;刻意,是刻苦用意。缮性刻意,旨在修身。薰修是外功,缮刻是内功,要慧定,须做好内功,所以说“慧定成于缮刻”,这与刻书之事无关。另外,在《续高僧传》中的释吉藏、神照、法常诸传,都写道写经造像,但没有谈到雕印佛经事;而且隋初搜访遗逸,获得三万多卷书,炀帝命人写五十副书,收藏在嘉则殿,如果当时已经有了雕印技术,又何必要写如此多的副本?仅就这一点,就足以说明隋朝的时候还没有雕版印技术,当然也就没有雕版印书。
尽管雕版印技术到底是什么时候发明的,是由谁发明的,雕版印书业是什么时间才有的,都已经很难找到有力的原始资料进行佐证。但通过分析金溪浒湾雕版印书业盛衰的缘由,则能够从另一个侧面印证雕版印书在我国的发展脉络,这对当今我国图书出版业的发展,尤其是对制定图书出版与营销策略将起到有益的启示作用。
二、浒湾雕版印书业盛衰的原因分析
(一)浒湾雕版印书业产生的条件
浒湾雕版印书业的出现,与当地的历史文化资源和社会文化环境有着密切的关系。浒湾镇在北宋以前隶属临川县,距临川县的属府抚州仅20公里,水陆交通便利。抚州自北宋以来文风鼎盛、人才辈出,晏殊、王安石、曾巩等乡贤的成功榜样,在家乡产生了巨大的社会影响,因而在江西抚州区域形成了重文尊教的良好社会风尚,读书人“以诗书求闻达”的进取心普遍强烈,宗族和家庭也将大量的人力和财力投入文化教育。至明代初期,江西抚州的文化教育事业尤为发达,民间完全普及了社学 (小学或私塾),由名儒主讲的高级书院就有50余所。据临川旧县志记载,当时社会情况是“地无城乡,家无贫富,其子弟无不学,诗书之声,尽室皆然”。读书人众多,对书籍的需求量大,催生了图书出版业。
就浒湾雕版印书的历史渊源而言,一般认为始于明代中期,现经专家考证,远可追溯至宋代。南宋时,抚州公使署(类似当今的政府接待所)即开始刻印书籍,其中以《郑注礼记》最为精良,至今仍有翻刻宋版的《抚州本礼记》传世。元代时,金溪籍的名臣危素在入仕前,即刻有危氏家塾本的《云林集诗稿》二卷。以上官刻和私刻的两种书籍,据有关资料考证显示,很大可能在浒湾雕版印刷,但其出版的目的不为谋利,产品大多是用于馈赠宾客和亲友。严格地说,宋元时期浒湾虽然有了刻书的工匠和技艺,但尚未能形成文化营销产业的规模。抚州文化市场需求的书籍,大多是当地书商从福建麻沙贩购,走陆路至江西黎川县,再沿抚河顺流船运至江西抚州转售。
到了明代初期,福建建阳麻沙的印书业因种种原因逐渐衰落,许多作坊的印书雕版先后废用和流散。在经销书籍中积累了资本的浒湾书商们,便陆续收购了建阳麻沙的书板,自行直接印刷书籍销售。建阳《潭阳熊氏家谱》中就有“书板数部俱出售浒湾”的记载,可为佐证。麻沙作坊全面歇业后,一些优秀的刻书匠人也陆续流涉至浒湾再就业。当时浒湾邻近的资溪县山区,出产京丹纸和松烟墨,稍远一些的铅山县出产优质的连史纸 (连四纸),为印刷书籍提供了必要的原材料。至明代中期,浒湾刻书也逐渐形成了雕版印书营销产业群体规模。从现存的古籍版本查阅,当时浒湾印刷的书籍中已经出现了堂号,如明代万历四十三年所刻的《当代名公鸿笔百寿类函释注》,版头即署刻书堂号为“金溪王世茂车书楼”,证明浒湾刻书业已经形成了专业性质的生产作坊,而且为商业竞争开始打造各自的产品品牌。至清代康乾时期,浒湾的刻书业达到鼎盛高峰,专业作坊堂号有大文堂、两仪堂、文奎堂、三让堂、红杏山房、旧学山房、邹氏雾阁等60余家,形成了“前书铺街”、“后书铺街”的庞大规模,甚至扩展到邻近的村落。一个作坊林立的雕版印书营销产业群体,在素有“才子之乡,文化之邦”的江西抚州出现,由此证明社会文化繁荣与雕版印书营销产业兴盛的必然因果关系。
(二)浒湾雕版印书业兴盛的因素
浒湾书铺街数十家书铺的建筑形态,基本上大同小异,都是“前店后作坊”的结构,前门开在大街上,门厅是书店,零售和批发书籍。书店后面是相连延伸的生产作坊,内设制版房、雕刻房、印刷房、装订房,以及原材料和成品库房。每家作坊都有一整套满足书籍生产的工艺条件,能够独自出版成书,从而能将自产书籍的投资成本、产品利润和经销权益的分配,都集中掌握在作坊主人的手中。明清时期浒湾书铺街的作坊老板,大多是文人士子或退休官员,如红杏山房的赵承恩是著名学者,大文堂的余钟祥是贡生出身,其胞弟余致祥曾官任朝议大夫,文奎堂的张锦初是落第举人,两仪堂的老板是王安石家族的后裔。这些儒商式的老板对书籍的兴趣浓厚,文化素养比较高,对文化市场的需求行情也熟悉。他们不仅管理企业的生产和财务,还亲自动手为书籍出版担负选题、设计、审稿、校勘等编辑工作,从而保证了书籍产品的质量,在市场上具有竞争力。有些学识深厚的老板,还辛勤地搜集文化资料,编撰新书出版。如邹氏雾阁的《新编幼学琼林》,增添了原本所无的不少内容;大文堂刻印的《天崇欣赏》,大量选编的是明末天启和崇祯年间科举八股文章佳作。这类自编自印的新书,更成为浒湾书商们垄断经营的特色产品。
在营销策略方面,聪明的浒湾书商还实行产销一体化的经营模式。古代书籍历来无明码标价,销售价格随行就市,利润弹性空间很大。浒湾书商们为了尽可能获取产品利润的最大值,尽力扩大产品销售渠道,还在全国一些水路交通便利的口岸城市,开设分号分店。如善成堂在四川重庆,三让堂在湖南长沙、衡阳,文奎堂在安徽安庆、芜湖,两仪堂在江苏南京等等,都设立了分支书局,零售和批发浒湾书籍,甚至附设作坊直接产销。至清代康乾年间,浒湾书商们还以显赫的名声进入国都北京的书籍市场。据清代学者野德辉《书林清话》收录的《琉璃厂书肆记》文中记载:“书肆中之晓事者……陶谢皆苏州人,其余皆江西金溪人也。正阳门东打磨厂亦有书肆数家,尽金溪人卖新书者也。”浒湾书商在京城的人数众多,还先后建立了商会性质的组织——新旧两家“金溪会馆”。由此可见,浒湾书商采用产销一体化的经营方式,其经营规模在全国已经形成了很大的影响。这种类似当今厂家产品直销或联销经营的商业运作模式,保障了价格的控制和利润的回报,是浒湾印书业在明清时代繁荣发展的一个重要的因素。
(三)浒湾雕版印书业衰败的原因
浒湾书铺街的印书业在清代晚期即开始衰落,至民国初期已完全歇业,数十家印书作坊犹如曾经满园盛开的鲜花,竟然全部凋谢。究其原因,以前的研究者一般认为是印刷技术发展进步的原因,浒湾作坊传统的手工雕刻印刷被先进的石印和铅印技术逐步挤出了历史的舞台。然而笔者认为,浒湾印书业的消亡还有着多种更深层的原因,其主要原因是家族管理结构局限了产业的可持续发展。
文化产业的一个显著的特点是需要文化人的支撑。然而浒湾各家书铺的产权和管理权,都是由某个姓氏家族的主人直接掌管,父传子承,代代相继,或者兄弟合股,族内融资。而且历来执行不成文的业内规定,不接受外族的股份,不雇佣外族的员工和徒弟,甚至在外地分店分号从业的产销人员,也都是本家本族沾亲带故的子弟。这种管理结构,很大程度上限制了企业对优秀人才的引进。结果一家书铺优秀的前辈掌门人年老逝世后,往往出现后继乏人的情况,后辈子孙或因学识不足而不善经营,或因对文化无兴趣而不愿经营,或因缺乏熟练工匠而粗制滥造地出书,这家书铺就必然逐渐衰落直至歇业。
三、浒湾雕版印书业盛衰的启示
从浒湾雕版印书营销产业的产生、浒湾雕版印书产销一体化的经营模式以及浒湾雕版印书业家族管理结构的分析,不难发现:浒湾印书业普遍存在家族管理模式,其思想来源于封建社会的小农经营观念。数十家印书作坊长期封闭管理,各自经营,未能通过竞争吞并而产生垄断性的大型企业,也未能通过联合而形成集团化的产业,导致各家作坊的资本发展受到很大的局限。因此,随着社会向前发展和先进印刷技术的相继出现,浒湾各家书铺因既缺少雄厚的资金引进印刷新设备和培训新型技术人才,又缺乏先进的管理理念和适应时代发展的营销策略,其结果必然陷入被历史所淘汰的境地。这也许就是浒湾印书业最终消亡的一个重要的深层原因。
面对当前我国出版行业发展的新形势,探究浒湾雕版印书业发展的历史经验和教训,或许能对当今兴办和发展图书出版业,尤其是兴办和发展文化产业必将具有一定的启迪和借鉴意义。据有关资料显示:截至2009年12月22日,在全国580家图书出版社中,除保留和拟保留公益性质的4家出版社以及26家军队出版社外,有453家出版社已完成或正在完善转制工作。报刊出版单位分类改革稳步实施,非时政类报刊转制和时政类报刊宣传、经营两分开改革工作积极推进。全国上千种经营性报刊已经完成转制,49家党报党刊集团实现了宣传编辑和经营业务两分开,经营部分正在转企改制。目前,全国已组建了29家出版集团公司、24家国有新华发行集团公司、3家期刊经营集团、49家报业经营集团。因此,根据中央关于文化体制改革的统一部署,面对新闻出版体制改革进程进入全面提速阶段的新要求,出版行业在这个历史性重大变革中,从中央到地方的每一个经营性出版单位要想在新的形势下,求生存,图发展,审视和借鉴浒湾雕版印书业盛衰的事实则是明智之举。可以说,浒湾雕版印书业的产销一体化经营模式为现代出版企业寻求行之有效的营销策略提供了一种思路,浒湾雕版印书业的家族管理结构给现代出版企业亮出了引以为戒的警示红灯,而通过联合而形成集团化的产业,实现强强联合,互惠共赢的产业发展模式,必将给现代出版企业带来新的发展契机,这正是我国图书出版业发展所要达到的培育一批大型出版、发行集团的目的。近年来发生的事实也充分表明,通过优化出版业结构、整合重组优势资源、释放和激活出版业生产力和创造力、做大做强出版业等多项举措的推出,图书出版业的转企改制取得了丰硕成果和成功经验,图书出版业较早进行转企改制,并走上了产业发展轨道的出版机构,如今已经成为文化产业的主力军,而且发展态势良好。
四、结语
随着雕版印书的兴起,在浒湾的一些街巷中,先后盖起了鳞次栉比的铺栈、书店、作坊。为了便于藏书,搁板、印刷、经售,这些作坊的建筑式样大同小异,年深月久,进而发展形成江西独一无二,又具有很高文化品位的前书铺街和后书铺街景象,可谓盛况空前。如今,久负盛名的浒湾雕版印书业不但早已盛名不再,而且正濒临失传。与其他一些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项目一样,如何避免传承的断代之虞,不仅成为浒湾后人陷入深思的难题。然而,浒湾雕版印书业的盛衰史,不仅为今天的图书出版业的运营提供了可资借鉴的历史经验,更为推动我国出版事业和文化产业科学、健康、有序发展,提出了一个值得深思和深入研究的课题。相信只要我们能够较好地借鉴历史成功的经验和失败的教训,审时度势,按照图书出版业的运行和发展规律,切实制定符合时代发展需要的战略决策,我国的图书出版业和文化产业,必将迎来大发展和大繁荣的强劲势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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