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顶丽人》中汤姆的“精神顿悟”

2013-02-18马英

江西理工大学学报 2013年2期

马英

（辽宁大学外国语学院，沈阳111000）

《屋顶丽人》是一篇短篇小说，情节简单平淡：在伦敦一个炎热的夏天，一个女人在屋顶晒日光浴，引起附近一栋公寓大楼楼顶上正在维修排水沟的三个男工人的注意，他们分别是45岁的哈里、结婚大约刚三个月的斯坦利和17岁的少年汤姆。三个工人一开始都想方设法要与日光浴女人搭讪，但无论吹口哨、喊叫、跺脚、谩骂，她都置之不理，最后三个人都带着愤怒和怨恨离开。小说有着深刻的社会批判意义和对两性关系的思考和探究。

但是，在描述三人搭讪女人的过程中，作者又写出了不同：哈里从开始的吹口哨，到后来的宽容乃至尽量不让斯坦利看到日光浴女人；斯坦利从开始的挑逗，到后来的愤怒；汤姆从开始的吹口哨到后来的幻想乃至幻想破灭。作者笔下三角色表现不尽相同，特别是莱辛对少年汤姆的心理描写，更是环环相扣、步步推进，直到最后汤姆的性幻想破灭，产生“精神顿悟”。

尽管多丽丝·莱辛本人一再表明，自己绝非女权主义者，但读者和评论家还是定义她为女权主义作家。在我们国家，近年来的多丽丝·莱辛的研究论文，也多数是围绕她的女权主义思想展开论述。本文试图从另一个不同的角度来解析她的短篇小说《屋顶丽人》，从汤姆这一角色的“精神顿悟”来分析每个少年的成长之痛。

在一些小说的结尾处，主人公豁然开朗，顿时看清了自己的窘境，并从中悟出人生的本质，这就是一种“顿悟”。“精神顿悟”是指一种突然的精神呈现，或者是发生在卑俗的言词或行动中，或者是发生在心灵本身一个难忘的阶段。在《屋顶丽人》中，汤姆从幼稚浪漫的青涩男孩，到对屋顶日光浴女人充满浪漫和激情幻想，最后勇敢地找屋顶女人搭讪，大胆寻找自我，却被无情的现实打破了种种的幻想，使汤姆突然意识到屋顶女人的无情，现实生活的残酷，从而产生对爱情，对女人，对现实生活的“精神顿悟”。

一、少年的幼稚浪漫

《屋顶丽人》的故事发生在七天的时间里，作者按照时间顺序，娓娓道来。第一天，“赤日炎炎”，“三个男人正在屋顶上干活。铅皮屋顶被晒得滚烫”，他们“使劲往烟囱投下的一块一英尺宽的阴影里挤。”突然他们看到了不远处的另一个屋顶上，一个女人“简直一丝不挂”地在日光浴。壮年的斯坦利“好像很生气”，“年轻的汤姆只有十七岁，他没说话，可却兴奋地咧嘴笑”，并“使劲探身，想多看到一点”。

汤姆年轻幼稚，精力充沛，对女人有着无限的好奇和幻想。他虽然兴奋，却只傻笑。但过了一会儿，趁中年的哈里去借毯子遮阳，“斯坦利和汤姆就来到他们所能达到的最远端，偷看那女人……他们又吹口哨又喊叫”。单纯幼稚的孩子潜移默化地在短时间内学会了挑逗异性，这也是一种成长。

在另两个男人聊天时，“汤姆什么也没说，但满脑子都被那个近乎裸体的女人占据了。”一个成长中的少年的幻想被强烈的生理本能唤醒了。汤姆再次 “走到屋顶尽头去看那女人”，“回来说，‘她还是刚才那样子，没有动。’可他撒了个谎。他看见的情景只想自己一个人知道……汤姆可以看见她的全身。”潜意识里，少年想把女人据为己有，并想通过说谎来保护她。在很短的时间里，少年的心理已经有了微妙的变化。

第二天，当女人对斯坦利的口哨表现的毫不在乎时，汤姆和他们“同时吹起了口哨，大叫起来”，并“暗笑道，‘她应该叫我们过去。’”少年的幼稚和渴望溢于言表。而且，“汤姆觉得她看起来像一幅招贴画，或一本杂志封面……汤姆想象自己正坐在那架起重机上工作，将那臂膀伸过去，抓起那女人，再穿过天空把她吊过来，落在他近旁。”一切对于汤姆来说，都是那么美好，但又那么不真实。处于青春期的少年，虽然在冷漠的现实生活里已经和中年人和壮年人一起做这种辛苦的体力劳动，但内心深处，他还是充满了美妙的幻想，而且更可怕的是，因为少不经事，他完全无法区分浪漫幻想与残酷现实之间的差别。

斯坦利不停地骚扰那女人，“年轻的汤姆不再吹口哨，他站在斯坦利旁边，兴奋地咧嘴笑。但他觉得自己好像正对那女人说：可别把我同他一样看待，因为他的笑容带着歉意。昨晚入睡前，他还在想那个陌生的女人。在想象中，她对他很温柔。“在少年的幻想里，他已经走近了女人，关系暧昧亲密起来，而且，”他现在已经爱上那个女人了”。

第三天，男人们在屋顶没找到日光浴女人，就去地下室干活了。下班前，大家找借口上楼。汤姆真诚地相信，自己上去是为了保护那女人，以免斯坦利损她。“当看到她时，”汤姆心想，如果他俩不在，我就去同她说……说什么呢？汤姆夜里做梦，梦见她，汤姆了解到她善良而友好。说不定她还会邀他去她的公寓呢。“当女人被斯坦利吓一跳并走开时，”汤姆心里暗暗高兴。因为他觉得，她的愤怒是冲着那两个人的，而不是他。少年白天想她夜里梦她，相识不久，她已经成了他生活的全部，而且在他的想象中，他和女人更加亲密，这是典型的暗恋的初级阶段：遭遇意中人，哪怕对方没有一句话，也会亢奋、着迷、好奇，不能割舍。

第三天晚上汤姆“想象那女人让他进了她的公寓。房间很大，铺着白色地毯，有一张床，床头板用白色皮革包着。她穿件薄薄的黑色女式长睡袍。”白色象征少年纯洁幼稚的对爱情的美好幻想，黑色象征诱惑和神秘。少年在不切实际的梦想中感受着“她对他的温柔”。

二、少年的激情幻想

第四天，她没来。“汤姆再次感到很孤独……他觉得她现在不在，就是失信于他。”因为他那么爱她，而她，在他的幻想中，曾经对他那么温柔。

第五天，女人来了，“走到屋顶一处他们看不见的地方。汤姆很高兴。他觉得他们两人看不见她，她就更属于他了。”收工时，他费了好大劲才看到那女人，却说“‘她已经下去了。’他觉得自己保护了她不受斯坦利的骚扰，她一定很感激他。他可以感到那女人与他之间有种默契。”汤姆感到那女人和他更加亲密，而且有着一种精神上的联系。

第六天，借毯子给他们的普利切特太太请他们到家里喝茶，“年轻的汤姆很羡慕斯坦利打趣逗乐时那种安然自得的样子。但也觉得，斯坦利同普利切特太太逗乐，使他同屋顶上那女人的罗曼史更安全无碍。”一方面他希望自己也能像斯坦利那样自如地和女人打趣逗乐，另一方面，他对屋顶女人的感情，有着强烈的爱情所具有的排他性，他觉得那女人仅仅属于自己。

小说中的小配角都有名字，却自始至终没有提及屋顶女人的名字，这有着特别的象征意义。少年汤姆对那女人的“爱情”，只不过是少不更事的强烈幻想罢了，而那个女人，对于汤姆来说，也并不是真实存在的一个女人，而只是一个幻想的对象、女人的躯体、少年激情的目标物而已。汤姆自以为自己深爱这个女人，甚至一厢情愿的相信她也是爱他的，事实上，他只是爱上了自己的幻想。

小说中与汤姆相关的词汇有 “吹口哨”、“窃笑”、“微笑”、“溜走”、“爱情”和“想象”，不难看出，这是个不善言谈、充满浪漫幻想、懵懂无知的少年。在他以往的生活中，肯定是从未经历过女人，在他对屋顶女人的幻想中，他自认为和这个女人彼此相爱。年轻的汤姆象征人的“本我”，他的爱恋完全源于“爱的本能”，即对异性的渴望。汤姆充满了年轻人的雄性的原始冲动，完全听任荷尔蒙的支配，活力四射，充满野性的力量，而不顾及现实的不可能性和道德的约束，一心想占有那女人，以获得性的快乐和满足。

但汤姆却觉得自己与哈里和斯坦利不同，他在内心深处有保护她不受欺凌的冲动，他的行为不是出于欲望的驱使，而是发自内心的责任。汤姆甚至感受到女人对斯坦利和哈里充满愤怒，对他却是感激和认可。

收工的时候，汤姆走在最后，“他喉头脉搏兴奋地跳动着。他回头看一眼，悄悄地向那女人保证：等着我，等着，我就来！”到这个时候，他已经很确定，他和女人之间有无需言辞表达的默契，甚至他相信，她也爱他。他混淆了梦想和现实的意义，这也就注定了他的梦想要受到致命的打击。

三、少年的“精神顿悟”

小说中，汤姆的名字出现了三十四次，和哈里一样出现频率最少。但作者在小说结尾处却出人意料地让冲突发生在了那女人和汤姆之间。

汤姆在收工后，像他在心里默默承诺的那样，径直来找那女人。这一刻，他已经盼望了好久，也在心里计划和想象过多次。这是他大胆追求自我的开始。在这之前，他的内心曾经受了那么多的折磨和煎熬。所以我们看到，自我追求的过程是漫长而艰辛的。

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注视她，“站在那里，咧嘴笑着，傻乎乎地，想从她那里得到他所期望的温存。”但那女人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漠。“他很惊慌。他想象她曾是怎样地把他搂在怀里，抚摸他的头发，以高贵的气派把他从他现在坐的地方带上她的床”，但以往的温柔全部化成了冷漠和傲慢，甚至是呵斥。她的言行与汤姆对她的想象形成强烈的反差。他接触到了这个日思夜想的女人，但也看到了真相。汤姆觉得“她一点都不理解他。他感到她对他这么不公平，使他脸色变得苍白。他结结巴巴地“表白，遭遇的，却是彻头彻尾的冷漠和驱逐，还有那“气愤得带着一脸厌恶的表情”。这段对话显得无稽而突兀，苍白而软弱。那女人认为他是个同样轻浮的男人，只对裸体女人感兴趣，而非出自真诚的爱情。他对她的关心、保护、仰慕和爱，不仅没有赢得她的好感，反而使她心生厌恶。

“太阳似乎在热浪中旋转……他理所当然地感到很愤怒……他还记得在他昨夜的梦中，他是怎样地抚摸过那头黑发。对她的怨恨终于驱使他走开……他无法抑制对她的愤恨情绪。”少年无法理解，曾经温柔的、相爱的人，为什么会对他这么冷酷绝情。女人的一句“走开”，让涉世未深的汤姆从性幻想中苏醒过来，在僵持的两分钟里，他突然看到了自己在社会中的可怜地位，不免愤愤不平。

第七天，“他望着潮湿的阴天，心里恶狠狠地想：看，老天惩罚你了”，他对那女人的爱已经完全变成了恨，而且这种恨达到了一种极致。莱辛用层层递进的方法来写这个少年的心路旅程，让他的感情不断升温，最后在热气球上一记针刺，瞬间破灭，感染力很强。与汤姆有关的词汇还有“愤愤不平”，当汤姆被拒绝和嘲笑，梦想在瞬间破灭，他愤怒而绝望。汤姆无法明白，横亘在他们中间的，有社会地位的鸿沟、职业的鸿沟、年龄的鸿沟、女权意识的鸿沟，或者说，她属于他所向往的，但并不真实存在的那个神秘遥远的世界。

经过五天的爱慕和狂热，这个沉湎于幻想的少年遭受冷遇和嘲弄，他迷乱的幻想退潮降温，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愚蠢和可笑。作者通过对汤姆的动作及感受的描写，让读者感受到他的沮丧和愤怒，而这一切的表现则是因为汤姆在刹那间看清了自己的困境。在这之前，他对自己所处的环境地位缺乏认识，一心只想追求浪漫理想。然而在这一刻，汤姆的浪漫幻想彻底破灭，他开始重新认识他所生存的世界，从而产生了“精神顿悟”：这是个不公平的社会，他不可能在这样的环境中找到自己的理想。汤姆对浪漫爱情的追求，实际上使他经历了一次达到自我认识的心灵旅程。莱辛采用 “精神顿悟”的写作手法，不仅生动地展示了汤姆的微妙心理变化和成长感受，也表明了一种社会现实和少年的成长之痛。

小说中汤姆的“顿悟”并不是小说结尾的出人意料的感悟，而是他本身逐渐经历、逐渐引发的。汤姆受到那女人的冷漠甚至驱逐，他的心情一下从兴奋的峰顶跌落至失望的谷底，因失望而受到十分沉重的打击，使他突然领悟到自己的处境。汤姆在“顿悟”前的五天里，经历了一个复杂的心理过程。

小说中有大量的汤姆心理活动描写，表现出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法的影响。根据弗洛伊德的划分，人的精神结构分为“本我”、“自我”和“超我”。“精神顿悟的过程就是找到自我并超越自我的过程。但是前面的种种描述已经为汤姆的“精神顿悟”做了很好很全面的铺垫。

“顿悟”需要客观对应物的刺激与配合，即通过某种情境或事件来唤起人物的感情。小说中日光浴女人即是“顿悟"的客观对应物，宾格她“her”一词在小说中出现了八十次。而女人对汤姆的态度却刺激了他的心灵，使他不仅对女人，而且是对整个世界有了不同的认识。因此，它不仅是人物个人的一种狭隘的自我认识，还具有广泛的象征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