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苏天爵史学思想的理学倾向
2013-02-17
(唐山师范学院历史文化与法学系,河北 唐山 063000)
苏天爵(1294-1352) ,字伯修,真定(河北正定)人,元代著名官员、学者,时人因所居称为滋溪先生。从学术渊源上看,苏天爵曾授业于安熙,而安熙私淑北方著名理学家刘因。安氏行状,刘氏墓碑,皆苏氏所撰。天爵又推崇许衡,奉为一代儒学宗主。蒙元北方儒学,不出许衡、刘因两支,苏天爵皆宗之。进入国子学后,又授业于理学大师吴澄。吴澄是元代南方理学的代表人物,苏天爵既宗许、刘,又崇吴澄,赞陆学,游于南北儒学之间,颇得义理而归之。这在门户之见盛行的元代来说,是十分难得的。所以,孙克宽先生强调:“论苏氏之学,必首推义理,盖从其所志也。”[1](P396)虽然苏天爵不能算是严格意义上的理学家,但他的史学思想受理学的深刻影响是显而易见的。
一、受理学影响的通变思想
通变思想是中国史学家和思想家对思想界的一个突出贡献,通是连接、联系和因依,变是运动和变化;通与变两者结合起来成为一个范畴,说明了事物不断变化的基本原则,以及事物从一个方面向另一个方面转化时对立双方互相联系,可以因势利导的条件。通变思想的重要意义在于说明了历史过程运动变化的必然趋势,以及人们在变化过程中因势而行,发挥主观能动作用的可能性。[2](P36)元代思想家和史学家在发展历史上的通变史观的基础上,还利用“通变”史观作为他们政治理论的依据。作为其中的代表人物,苏天爵通变思想的逻辑思路即是从观察社会入手,从而为其致用理论服务。
第一,政有因革,事贵变通的历史观点。苏天爵所处的时代,政治黑暗,人民困苦,朝野内外的有识之士对这一状况万分焦虑,纷纷对时政阐发观点。受当时学术界变通思想的影响,苏天爵在史著中,明确提出了自己的见解。他先是借前人之口指出:“盖治因时制宜,或损或益。”[3](《治体》,P844)说明所谓治世,并无成法,为政之人当根据具体情况,或损或益,做出合理的调整。又引程颐释《易·泰》之九二“包荒,用冯河”云:“自古泰治之世必渐至于衰替,盖由狃习安逸因循而然,自非刚断之君,英烈之辅,不能挺特奋发以革其弊也。”[3](《治体》,P845)苏天爵是赞同程颐“泰治之世必渐至于衰”的观点的。他们看待历史运动变化的眼光,虽没有跳出一治一乱,治极而乱的历史循环论的窠臼,但能够敏锐地发现“狃习安逸”和“因循守旧”这两个导致由治而乱的重要诱因,基本上抓住了问题的要害。因之,“刚断之君,英烈之辅”,一定要“奋发以革其弊”的思想,是他们建立在变通史观基础上,提出的解决现实问题的方案。
在此基础上,苏天爵主张处理包括行政区划设置等具体政务时,应该本着“皆所以为民”的宗旨,贯彻“政有因革,事贵变通”的思想,“审形势,分画废置,不守故常”[4](卷三,《新升徐州路记》,P40)。这一思想,在他向朝廷呈递的奏章中,多次反映出来。如《乞增广国学生员》提及元朝国子学生员问题,世祖皇帝时无有定额,迨至仁宗时,增多至四百员。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数额已经难以满足朝廷对人才的需求,急需增加名额。此处,苏天爵阐述了朝廷的人才政策必须要适应形势,因时而变的道理。
关于国家科举取士之制,苏天爵也有更为深入的思考。他说:“夫以国家取士之制,察行于乡里,考言于朝廷,试之以事,而人才于是出焉。”[4](卷三〇,《书罗学升文稿后》,P509)出发点本是非常明确的,设科取士之初,也确实收到了很好的效果。当时的制策,“考古今治乱之原,推天地事物之变,民之利疚,政之美恶,皆得指陈”;以这样的方式,选拔出来的人才,“它日措诸实用,将见真儒善治之效出焉”[4](卷三,《常州路新修庙学记》,P42)。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也出现了“世以偶俪之词,汗漫之文,织组以为工,繁缛以为美,既徼倖于中选,又苟且以终身”的不良倾向,这是“殊失设科求才之意”的[4](卷三〇,《书罗学升文稿后》,P509)。一向视因循守旧为寇仇,主张变通以求新的苏天爵,对这样的状况早就心怀愤懑。甚至在他退休于里后,仍在为罗学升撰写的书后记中,以如椽之笔抒发他对“世之因陋守旧不知变化之妙者”的强烈不满,赞颂后学“虽居逖远”,“惜乎沉沦州县而不克进”,仍“欲铲除科目之陈言,步武作者之雅制”的求新图变勇气[4](卷三〇,《书罗学升文稿后》,P509)。
苏天爵为罗学升撰写的后记应该完成于至正六年(1346),这一年,苏天爵五十三岁。他奉使京畿后,退休于家。奔波劳累的身心得到了短暂的修整,也有机会撰写一些回忆先贤耆旧,同僚故知,或提携后学晚辈的文章,《滋溪文稿》中的许多篇章都是在此后的一两年间完成的。今天,我们重读这些文字,在感慨于其叙事严谨,长于纪事的同时,仍然可以窥见苏天爵在通变史观基础上形成的那种敢于担当,勇于变革的精神力量。如他在至正九年(1349)撰写的《齐文懿公(履谦)神道碑铭》中,用很长的篇幅,记述齐履谦坚持“不变其法,士何由进学,国何以得材”的思想,力排众议,坚持在国子学“酌旧制,立升齋积分等法”,终于说服“中书奏行其法”,使国子学形成“人人立志读书,益多材学之士”的良好局面[4](卷九,《元故太史院使赠翰林学士齐文懿公神道碑铭》,P130-131)。此处,虽然是在赞颂齐履谦,但苏天爵自己的变通革新思想同样跃然纸上。陈旅赞扬苏氏:“道足以事明主,气足以肃群慝,学足以达古今之变,智足以周天下之虑。”[4](卷首:陈旅《跋松厅章疏》,P4)也是在肯定苏天爵的学问文章能通达古今,富于变通色彩。
第二,欲救其弊,理宜更张的变革理念。苏天爵以理宜变通的观点来看待历史,因此,在他的笔下,不论官阶高低,得到颂扬最多的是那种不畏权贵,勇于为民请命,改变成法,革除积弊的官员。如他记述李守中(字正卿)任两浙转运盐司副使时,针对两浙灶民凋弊日甚的实际,认为必须改变这一现状。他以“法久则弊,理宜变通”的气魄,一改以往灶民既为国输课,又复役里正的制度。在他为官的五年内,两浙地区“工本亲给与民,官属不敢有所掊克,故事集而课亦溢,比终更增盐五万余引”[4](卷一一,《元故嘉议大夫工部尚书李公墓志铭》,P175)。
苏天爵赞扬那些通变以求理的思想家、政治家的同时,自己也一直以针砭流弊,力主适应形势,改变积习旧章为己任。他写给朝廷的章疏,很多篇章都涉及到这类内容。如论钱币制度时说:“钱币之制,在古所以惠民;钞法之行,岁久不能无弊。”他认为:“昔者世祖皇帝始立法制,遂行中统交钞,其后又行至元宝钞。”当时尚可正常运行,但“行之既久,真伪不无,坐罪虽曰匪轻,获利自是甚重”。在巨大利益驱动下,出现了大量的伪钞,虽屡加严惩,防不胜防,致使“民庶有倒钞、检钞之扰”。而朝廷不断加印纸钞,“爰稽造钞以来,元额已踰数倍,以致钞日益虚,物日益贵”,导致“官吏有监钞、烧钞之害”。为此,苏天爵态度坚决地指出“故法久必更,理当然也”、“欲救其弊,理宜更张”。他建议:“宜从都省明白奏闻,令户部官讲究历代皷铸之方,用钱之制,远近便宜,断然行之。”并说这一举措不仅仅“救钞法一时之宜”,而且“所以遂民生无穷之利也”[4](卷二六,《灾异建白十事》,P439-440)。
由此可以看出,苏天爵的通变史观是以他的政治实践为基础的,其他如《建白时政五事》、《乞续编通制》等篇章,无一不是这种思想的具体体现。
第三,制其烦简之宜,达乎通变之道。地方情况复杂,事务繁杂,“上有宪府、郡治之按临,下有达官、朝使之迎候,继以赋役讼诉之烦,加以民庶饥寒之苦”,“郡之录事司及附郭之县则尤任其烦劳”[4](卷三〇,《题诸公赠真定录事司监野先明道诗后》,P515-516)。许多官员陷于其中,疲于应付,的确非常辛劳。苏天爵认为,地方官员在工作方法上,也应该学会变通,灵活处理各种事务。在苏天爵的史学著述中,“制其烦简之宜,达乎通变之道”[4](卷三〇,《题诸公赠真定录事司监野先明道诗后》,P516)的思想,就是专门针对地方工作的,具有很强的指导意义。他说,真定县尹李侯公辅及录事司监野先明道,“以勤谨持身,以忠敬事上,以安静抚民,以公平奉法”[4](卷三〇,《题诸公赠真定录事司监野先明道诗后》,P516),是将通变思想用于具体工作的典范,因之得到当地百姓的称赞。
二、将王道和德治视为衡量历史盛衰的标准
王道德治是儒学学说的重要思想,孔子就有过“为政以德”的构想,从德治的要求出发,提倡“王道”。与王道相反的是,先秦法家则以“霸道”为其政治模式。北宋时期,二程首先从理的角度说明历史上王道、霸道之别,朱熹作了发挥。元代学者基本继承了朱熹的王道德治学说,“进一步以王道德治为标准考察历史的盛衰治乱,更为系统地阐述了王道德治对于治世兴邦的实质意义和重要作用”[2](P41-48)。像元代其他主要思想家、史学家一样,苏天爵王道德治的历史盛衰观内容是十分丰富的。
首先,站在历史的高度,将王道和德治当做治世的根本途径。在《治世龟鉴·治体》中,苏天爵引《尚书·商书·太甲下》云:“德惟治,否德乱。与治同道,罔不兴;与乱同事,罔不亡。”意思是说,实行德政就会太平,不实行德政的就会发生动乱。采取与治世同样的做法,没有不兴盛的,采用与乱世同样的做法,没有不灭亡的。并引述“德者,合敬、仁、诚之称也,有是德则治,无是德则乱”,“与古之治者同道则无不兴,与古之乱者同事则无不亡”[3](《治体》,P844)的观点。认为上古先王一直敬畏上天,对人民则施以仁德,对鬼神时刻保持着真诚,因而实现了大治。后世的仁德之君,尽管所处历史背景不同,具体表现也颇有差异,但都能因时而异,或损或益地以德治国,从而实现治世的夙愿。这就是人们所说的“事未必同而道则同也”[3](《治体》,P844)。
在苏天爵看来,欲实习王道德治,必须推广“真儒”之学。他说:“士不至于真儒,治不本于学术,则先王发政施仁之实,何以及于天下乎!”[4](卷四,《燕南乡贡进士题名记》,P47)认为士大夫一定要穷经修身,施于有政,以造福天下为己任,无愧于儒者的称号。并强调:“治不出于真儒,虽治弗善也。”[4](卷五,《伊洛渊源录序》,P73)明确表示,“治”不一定就是合理的。若是靠霸道而换取的“治世”,由于其主导思想不是圣贤之道,不出自“真儒”,尽管从表面上也具有治世的某些特征,但骨子里却不是“善”的,与理想中的“治世”,存在本质上的不同,故曰“虽治弗善”。相反,依靠王道而取得的“治世”,因其出自“真儒”,具有仁德之政的本质特征,因而才是先王之道的真正体现,才是善治。由此,我们不难看出,苏天爵的王道德治思想,虽然在理论上较之程朱理学并无太多发展,但它根植在元朝特殊的社会环境和历史环境。它既是元初儒者劝导蒙古贵族改变多事武功、残酷杀戮的“霸道”方针的理论基础;也是元中叶以来,统治者重视“文治”的需要。苏天爵的这一思想,基本上代表了元代思想家、史学家的一致主张。
苏天爵指出,既然“王者为民父母,视四海之民如己之子”,那么,“讲治之术,必不为五霸之假名,秦、汉之少恩矣”[4](卷六,《性理四书序》,P88)。明确反对以“霸道”治天下的做法。他进一步强调:“自圣贤既远,治教渐微,汉、唐数百年间,逄掖之徒岂无名世者欤!盖溺于词章记诵之习者,既不足以知道德性命之原,訹于权谋功利之说者,又不足以求礼乐刑政之本。此教之所以不明,治之所以弗古若也。”[4](卷五,《伊洛渊源录序》,P73)认为秦汉以降直至唐代的漫长历史中,社会上充斥的多是逄掖之徒,以德治教化为内容的圣贤之学渐行渐远。那些溺于词章记诵的无知之辈,根本不可能阐明道德性命的本源;诱于权谋功利之说的无耻小人,又怎能抓住礼乐刑政的根本呢?天爵这一认识虽没能走出朱熹“汉唐不如三代”的历史退化论的误区,但能根据当时社会崇儒重礼的需要,结合元代一些经济活动进行反省,从王道德治的角度总结历史经验,因而是有其特定的思想价值的。
基于此,苏天爵一直致力于褒扬元代那些积极传播理学,把圣贤之学贯彻于治国实践的理学家。如他称赞许衡“德比于三代之隆”,“为学术源流之正”,说许氏之学,是“伊、洛、洙、泗之学也”;还说“鲁斋以真儒之学,启沃弼正,俾圣贤之道,昭明于时,诗书之泽,衣被于世,斯则有功于大者也”,“鲁斋扶世立教之功,不可及矣”[4](卷六,《正学编序》,P78、79)。对许衡给予最为崇高的评价。作为元代北方儒学的继承者,苏天爵对刘因、安熙等人也大加赞赏。如称刘因“其学本诸周、程,而于邵子观物之书深有契焉”[4](卷八,《静修先生刘公墓表》,P110),是元初国家治平方臻,真元会合背景下出现的哲人。称安熙是宋金以来,为数不多的能传播“性命道德之文”,使“吾道不绝如线”的“一二儒家”[4](卷二二,《默庵先生安君行状》,P365)。他还先后刊印朱熹编《伊洛渊源录》和辑录许衡“褒封之制、奏对之书及其哀诔之文”为内容的《正学编》,目的都是为了使学者“知夫学术源流之正”[4](卷六,《正学编序》,P77、78),“知求圣贤之学而学焉,则真儒善治之效可得而致矣”[4](卷五,《伊洛渊源录序》,P74)。
苏天爵不止一次地强调,元初及当时实行的崇儒政策,让“真儒”的思想得以很好地贯彻。元代对“真儒”的重视,不仅让汉唐以来的儒学得以复兴,而且将儒家提倡的王道德治思想真正与现实政治结合起来,从而实现了真正的“治世”。
其次,突出“仁政”在王道德治当中的突出地位蒙古统治者在长期征战中对社会造成了破坏,为了帮助统治者从追求杀伐抢掠的武功转向施行德治的轨道上来,元代史臣、儒者特别强调“仁政”的作用。
苏天爵明确指出:“天下安危系乎人君之一身,人君身安则天下安矣。”[4](卷二六,《请保养圣躬》,P443)这样一来,君主施行仁政的意义就凸显了出来。又说:“昔之有国家者,以仁爱育兆姓,以廉能责庶官,天下尚克为治乎。”[4](卷一,《嘉禾图赞》,P7)以历史上的治世为例,论述仁政之重要。他还利用天人相应之说,着重阐述这个问题:“自昔人君之居天位,兢兢业业,不敢暇逸。所祗畏者,惟天而已。然而国家之政既修,则天地之和斯应,否则天出灾异以警惧之。甚矣,天心仁爱人君之至也,可不夙夜修省克谨天戒乎!”[4](卷二六,《建白时政五事》,P432)透过苏天爵这些主张,可以折射出元代的士大夫阶层对于仁政的重视程度。
蒙元贵族以武力为基础,实现了空前的统一,“发政施仁,固朝廷之急务”[4](卷二七,《乞差官录囚》,P462)。在天爵眼中,元初君主能够及时转变为政策略,施以仁德治天下的理念,是对政局非常清醒的表现。在推行仁政方面,元初的君主尤其是世祖皇帝,是卓有成效的。因此,在他的很多著述中,都毫不吝啬地对元初的仁政大加赞美。如:“世祖皇帝既臣宋人,遂大一统,选士求材,作新百度,深仁厚泽,普洽群生。”[4](卷二六,《请保养圣躬》,P443)是说元世祖统一中国后,施以仁德之政,惠及万民。苏天爵反复褒扬君主的仁爱之德,固然有溢美之处,但他视仁政为王道德治的核心的实现是值得重视的。
苏天爵认为施以仁政绝不仅仅是君主一人的事情,各级官员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以宰相为例,苏天爵强调说,宰相担负着“辅佐天子,抚绥兆民,爕和阴阳,赞襄政治而已”的重任,君主的圣德宽仁,必须要由宰相等“二三大臣”去执行[4](卷二六,《建白时政五事》,P433),其重要性可见一斑。因此,只有所有的士大夫阶层都行动起来,“能以仁爱存心,廉慎律已”[4](卷三,《新升徐州路记》,P40),才能真正实现王道德治的理想。所以,苏天爵对那些“为治也本之以宽仁,守之以廉静”的官员特别敬重,称这些人以实际行动践行着仁政的理念,不仅彰显了皇恩浩荡,还赢得了士庶的爱戴。所谓“民被其惠,吏服其能”[4](卷一七,《元故亚中大夫河南府路总管韩公神道碑铭(并序)》,P281)即是明证。
再次,认为伦常思想是决定历史盛衰的基石。自古以来,儒家的伦理纲常思想一直被看成是王道德治的基础,宋元时期的理学家更是视其为“不易之理”,将其上升为天定的法则。苏天爵从加强皇权统治的角度出发,总结并加以阐发历史上的纲常伦理思想,构成其王道德治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
苏天爵强调纲常名义是维持天地秩序的根本,他明确指出:“夫纲常名义,天地之大经。”[4](卷二九,《题题孙季昭上周益公请改修三国志书稿》,P488)这些纲常伦理思想,恰恰就是自古以来,儒者所追求的“道”。关于这个说法,他作了更为详细的阐释:“道也者,忠于君、孝于亲、弟于长上、信于朋友之谓也。”[4](卷二,《扬州路学田记》,P23)这个“道”,是非常高尚的,只有那些“有志于道德者”、“有志于功名者”,才有资格谈论这个话题,至于那些“志于富贵利达者”,是“未足与议”的,更不用说那些“志于刀笔筐箧之习者”了。[4](卷二,《扬州路学田记》,P23)他还引司马光有关人伦之道的论述:“天地设位,圣人则之,以制礼立法,内有夫妇,外有君臣。妇之从夫,终身不改;臣之事君,有死无贰。此人道之大伦也,苟或废之,乱莫大焉。”[3](《用人》,P846)借以强调人伦大道的重要。
在纲常思想的大系统中,苏天爵对于“君为臣纲”是极度看重的。他反复强调,臣子享受朝廷俸禄,忠于朝廷是理所当然的事,而在皇权专制的时代,忠于朝廷无非就是忠于君主。他说:“人臣不可不知节义之为重也。”[4](卷二,《浯溪书院记》,P20)又说:“尽忠所事,不苟简以徇禄,不矫激以干名。”[4](卷二九,《题移剌氏家藏军需故牍后》,P485)他激烈地抨击那些“食人之禄而忘其君”[4](卷二,《浯溪书院记》,P20)的人,是猪狗不如的畜生。当然,苏天爵在强调臣忠的同时,并不忽视君明的重要性。只有“遇臣下者既尽其礼”,“事君上者亦尽其忠”,才算得上“君明臣良”;果真如此,方能成就“千载一时”的大业。[4](卷二六,《建白时政五事》,P433)所以,在“天将定一函夏,跻世隆康”的大背景下,“则生文武神圣之君为斯民主,又必有道德中正之臣以辅相之”,“然后明道术以叙彝伦,兴礼乐以敷治化”[4](卷六,《正学编序》,P77)就显得格外重要了。在苏天爵心目中,“世祖皇帝之所以为君,鲁斋之所以为臣”[4](卷六,《正学编序》,P77)是君臣和合,同舟共济的最佳典范,足以为后世之鉴。
为了将纲常理念落实到实处,让它成为社会上每一个人自觉遵守的准则,苏天爵特别看重发挥各级学校尤其是地方学校的作用。他说:“夫国必有学,所以明彝伦也。”[4](卷二,《扬州路学田记》,P22)又说:“古者学校之设,所以明彝伦而兴贤材也。盖彝伦不明,则不能以立教。”[4](卷三,《新乐县壁里书院记》,P32)强调“明彝伦”是建设学校的出发点。对于元代蓬勃发展的庙学在宣传纲常思想方面,苏天爵寄予了很高的期望。他指出:“夫国家之兴庙学,非第栋宇埠庭之伟,俎豆钟鼓之修,崇尚仪文而已,盖欲尊其道也。尊其道者,所以施之于政,化其民尔。故古者治之而争夺息,导之而生养遂,教之而伦理明,非此不足以言政也。”[4](卷三,《镇江路新修庙学记》,P43-44)足以见庙学在弘扬纲常理论,促进社会和谐有序发展方面所承担的责任之重。
家庭作为社会的细胞,与纲常伦理的关系最为密切,家庭伦理对于世道人心乃至历史兴衰的影响也最为直接。对此,苏天爵有着清醒的认识。他赞成马祖常“纲常所系,当以重论”[4](卷九,《元故资德大夫御史中丞赠摅忠宣宪协正功臣魏郡马文贞公墓志铭》,P142)的意见。苏天爵一生之所以为那么多孝友士人、贞节妇女撰写碑铭墓志,赞其节行,看重的也是这些人在社会发展中所起的潜移默化的作用。正如他在《訾君孝义诗序》中所阐明的那样:“观乎訾君慈祥岂弟之行著于家庭,忠厚孝友之风推于乡党”,“是则朝廷治化之隆、风纪敦励之严有所致也,宜乎大夫士歌咏其美以为劝者哉。”[4](卷六,《訾君孝义诗序》,P89)这一段话,把家庭在弘扬儒家纲常伦理的作用,及其与历史盛衰之间的关系讲的再清楚不过了。
三、注意考察“正心”说在历史与社会中的作用
正心之说出自《礼记》,其《大学》篇提出的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八条目,成为南宋理学家基本纲领的一部分。从这八条目的内在关系看,前三项的目的是正心,正心和修身的目的是后三项。因而,正心在儒家由“内圣”到“外王”的事业中,居于中心位置。元代理学家基本继承南宋朱熹等人的学说,在社会历史领域里,常常以“正心”为标准来总结历史经验和判断是非。受过理学严格熏陶的苏天爵,是正心学说最为忠实的践行者。同时,他还或著书立说,或呈奏章疏,利用各种机会宣扬、阐发这一思想。
第一,人君要首先端正身心,率先垂范。为了引起君主对“正心”重要作用的关注,苏天爵从历史经验的角度强调:“自古为政者,必明道术以正人心,育贤材以兴治化。”[4](卷五,《伊洛渊源录序》,P73)又说:“昔者君臣交修,百职兴举,内正身心以端其本,外修刑政以辅其民,故政日新而天下化矣。”[4](卷二,《中书参议府左右司题名记》,P14)直接阐明历史上的盛世,无一不是君臣一道,将正心与刑政有机地结合起来的产物。
所谓正君心,其实就是要君主克服私心,以“爱心”、“公心”求“天下心”。苏天爵引汉哀帝谏议大夫鲍宣上书语,以此表明自己的观点:“治天下者,当用天下之心为心,不得自专快意而已也。”[3](《治体》,P844)这个道理本来是十分浅显的。试想,君主若热衷于货色畋游,作威杀戮,肆意妄为,视天下为一己之天下,官爵为一己之官爵,那还谈什么天下大治,万民臣服呢?这样的君心当然与“正心”相去甚远了。所以,包括苏天爵在内的理学家宣扬的“正君心”,是以仁政爱民为前提的。苏天爵认为,当时能够传承正心思想的就是元初朝廷尊崇的许衡等儒者。他说:“祖述圣贤之所传,考求经传之所载,端本以正人心,立教以化天下,有若鲁斋先生许文正公,其至于是欤。”[4](卷六,《正学编序》,P77)苏天爵这样说,实际上是肯定了元初的崇儒政策,认为这些做法在端正君心方面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
值得注意的是,在苏天爵看来,要完成“正君心”的任务,单单依靠君主自己的主体修养是远远不够的。各级臣僚都应该起到应有的作用,尤其是那些位高权重,有更多机会接触君主的股肱之臣,更是责无旁贷。他曾建议中书省的官员:“君心之正,元化之和,礼乐之隆,风俗之厚,则惟大人君子所能致也。”[4](卷二,《中书参议府左右司题名记》,P14)并指出,“方今朝廷政化更新,致治之机盖不可缓”,正是中书省官员们大有作为之际,且不可失去良机。
第二,将“正心”思想推广到更加广阔的社会阶层。正心,作为儒家提倡的一种道德修养方法,适用于社会上所有阶层的人。尽管元代思想家和史学家最为看重的是君心的端正与否,但他们能够较为清醒地感觉到“臣心”和“民心”在贯彻、检验“君心”方面的作用。因之,元代史学思想也注意从“臣心”、“民心”角度考虑,从而使“正心”思想可以在全社会范围内得到认同和执行。
苏天爵说:“盖自古为政者,必明道术以正人心,育贤材以兴治化。”[4](卷五,《伊洛渊源录序》,P73)讲的是历史上治国的经验,强调君主不仅要自己恪守正心诚意之道,而且要努力使自己的臣下子民也以此为圭臬。赵汸说苏天爵“平日论治道,必本三代,所谓明道术,正人心,育贤才,兴教化,盖拳拳焉”[5](卷二,《送江浙参政苏公赴大都路总管序》,P73),讲的是“正心”已经成为苏天爵的自觉意识,无论在什么时候,都以它来约束自己并影响他人。至正元年(1341),苏天爵为元初文人魏初《青崖集》撰序,云:“古之君子以言为职者,正己正言,无讽无显,主于理胜而已。”[4](卷五,《御史中丞魏忠肃公文集序》,P68)文中“以言为职者”,指的是谏官。因魏初官至南台御史中丞,故有是言。天爵从历史的角度提出了“正己正言”、“无讽无显”、“主于理性”等合格谏官的基本条件,希望谏官要时刻以“正心”为标准,为国献言,替朝廷分忧。
苏天爵认为,尽管人与人之间的经历千差万别,但在端正本心乃至感召他人方面,有着共同的任务。他以许衡、刘因这两位元代大理学家为例,专门论述了这个问题。他说:“文正公(许衡)被遇世祖,征居相位,典教成均,而门人贵游往往仕至显官。文靖公(刘因)既出即归,学者多穷而在下,传其师说,私淑诸人。两公之门虽出处穷达有所不同,其明道术以正人心盖未始不一也。”[4](卷一四,《内丘先生墓碣铭》,P223)从人生经历上看,许衡致位卿相,为元初重臣,而刘因隐迹乡野,授徒以终,二者颇为不同。但这都不影响二人宣扬儒道,以“明道术以正人心”而论,两位大儒又极为一致,“未始不一也”。
苏天爵既赞成宋人程颢“使民各得输其情”的临民之方、“正己以格物”的御吏之法、“养其善心而恶自消”的教民之术、“导之敬让而争自息”的治民之策,[3](《守令》,P847)也欣赏时人王结“正己以正君,正君以正天下”的为相之道[4](卷二三,《元故资政大夫中书左丞知经筵事王公行状》,P384)。因为这些都是针对不同的对象而采取的“明道术以正人心”的心性功夫。在他看来,为官者若皆能时时牢记于此,则人们期待的王道德治将指日可待。因此,他由衷地歌颂那些一直以“正人心”为己任的基层官员,盛赞他们所起到的典范作用。
第三,苏天爵还继承了先秦的重民思想,注意总结民心向背,以观照“君心”正邪,这也是元代史学心性观念的发展。他之所以说“宇宙万古,民生如林。道之全体,实具此心”[4](卷一,《千载心堂铭》,P10),强调民生的重要性,就是希望君主能站在百姓的立场上,端正本心。为此,他明确指出:“夫长民者苟能示人以好恶之正,则民知所趋向而归于善矣。”[4](卷二,《盱眙县崇圣书院记》,P19)也就是说,“民心”得失可以作为“君心”正否的标准:君正民自然会“归于善矣”。
在苏天爵向朝廷呈奏的章疏中,诸如“天下之事当谨于微,民惟邦本,尤不可忽”[4](卷二六,《建白时政五事》,P434)之类的内容非常多,其目的无非是将“得民心”与“正君心”联系起来,使传统的民本理论增加更为具体的内容。如他在《建白时政五事》中说:“夫民穷为盗,盖岂得已,为民父母,顾将何如?”将百姓为盗,说成子女不得已而为,并责问号称民之父母的君主有何切身感受,打算采取什么处理办法。接着,他用更为激烈的言辞说道:“岂可优游燕安,视若无事。伏惟朝廷宜急讲求弭安盗贼方略,赈救饥民长策,使海宇清谧,黎民富足,实为宗社之至计也。”显而易见,苏天爵并没有简单地重复“以民为本”等陈词,而是将民众的悲苦离愁紧紧地与朝廷联系起来,向君主提出切实可行的策略。
苏天爵反复强调,大元的兴衰,根本上取决于是否能赢得民心。他说:“钦惟皇元,奄奠中夏,列圣相继,于今百年。盖以忠厚得民心,以安静养民力,中外无间,号称治平。”[4](卷二七,《论河南胁从诖误》,P460)这是苏天爵总结元代百年繁盛的历史经验后得出的结论。也就是说,君主以“忠厚”之心,换来了民心所向。这条历史经验是非常宝贵的,苏天爵期盼当时的君主能从正面总结这条经验,以使大元江山永固。因此,他不断呼吁:“伏愿朝廷哀矜黎民,诞敷实惠,更新庶政,忽示虚文。庶几消弭天灾,感召和气,宗社臣民,不胜幸甚。”[4](卷二六,《建白灾异十事》,P437)又屡次发出这样的呐喊:“盖天灾方作,民食未充,在位者于此时何忍相与饮食燕乐而不恤其民乎!”[4](卷二六,《建白灾异十事》,P438)
要之,苏天爵史学思想中具有浓厚的理学倾向,反映了元代史家的思想认识水平,为元代史家对历史的理性思辨提供了哲学依据。其受理学影响的通变史观,能够在更高的层面探求历史盛衰的动因。以王道德治作为衡量历史治乱兴衰的标准,在揭露封建制度弊端的同时,肯定了德治仁政的功绩,也为元朝政治向好的方面转化提供了帮助。注意考察“正心”说在历史与社会中的作用等思想,具有鲜明的时代性,是有别于以往史学思想的一大特色。
参考文献:
[1]孙克宽.元代汉文化之活动[M].台北:中华书局,1968.
[2]周少川.中国史学思想通史·元代卷[M].合肥:黄山书社,2002.
[3]苏天爵.治世龟鉴[M]//影印文津阁四库全书(第235册).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
[4]苏天爵.滋溪文稿[M].北京:中华书局,1997.
[5]赵汸.东山存稿[M]//影印文津阁四库全书本(第408册).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