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中国60年女性主义研究之考察与分析
2013-02-17王丽亚
■王丽亚
“女性主义”兴起于20世纪60年代的欧洲,与当时欧洲社会知识分子对妇女在社会、家庭生活中的权利普遍关注密切相关。因此,女性主义思想在西方萌芽期主要表现为要求男女平等的女权运动。呼吁妇女应当拥有选举权、教育权,提倡婚姻自由、男女同工同酬,这些政治诉求都是以男女平等为核心立场的,为20世纪60年代末渗入文学研究领域的女性主义批评奠定了思想基础。大约从20世纪70年代起,女性主义在文学研究领域逐渐发展成为一种文学批评理论和阐释方式。从一种社会思想发展成为一种文学批评理论,这一特点使得女性主义同时包含了理论与实践两个纬度。女性主义既有理论概念的内涵与外延,也有用于文学批评实践的方法与问题。从文学研究领域看,女性主义主要表现为从性别视角重新审视文学传统和批评标准,揭示文学现象和阐释成规隐含的父权话语,同时,在批评与修订的过程中构建自己的理论与批评方法。因此,文学批评领域的女性主义主要包括女性主义理论和女性主义文学批评。
一、短暂的萌芽期
“女性主义”一词源自英语“feminism”,经日语译入中国。据夏晓虹和张莲波考证,1900年6月《清议报》刊登了日本人石川半山的《论女权之渐盛》一文,“首次向中国介绍了西方女权之来源、女权的重要性以及女子争取参政权、经济权的情况”[1](P103),[2](P120-121)。不过,男女平等观念传入中国发生在“五四”运动前夕。当时的旗舰刊物《新青年》第四卷6号(1918年6月)以“易卜生号”为名,刊登了胡适的文章“易卜生主义”。通过介绍易卜生的戏剧思想和讨论《娜拉》表明的妇女解放思想,该专号对参与新文化运动的女性产生了启蒙作用。这一事件被学界视为女性主义思想正式进入中国现代历史的一个标志。[3](P38-39)不过,由于这一时期的女性主义本身缺乏统一的纲领,进入中国的女性主义思想萌芽主要表现为用来启迪民众的现代思想,与当时“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拿来主义立场十分吻合。因此,新思想的倡导者们并没有真正关注男女平等。
带有群体特征的妇女觉醒思想出现在“五四”运动以后一批女作家的作品中。冰心、庐隐、丁玲、萧红、沅君、凌叔华、张爱玲、苏青等女作家,以不同的方式塑造了一个个父权社会的叛逆者,向社会发出要求平等的呐喊,由此,“对封建政治、封建伦理乃至封建符号体系的否定”开始“浮出历史地表”[4](P26)。毫无疑问,这是中国文学史上直接唱响男女平等思想的一段重要历史。不过,把女性主义视为一种文学批评方法,并从文学阐释学角度接受这一舶来品,这一认识尚未发生。1949年开始,受“左倾”教条主义思潮影响,中国文艺理论界基本不见有关英美文学理论研究。此后,在漫长的“文化大革命”中,源自欧美的女性主义几乎销声匿迹。
二、1981—2000:从译介到文学批评实践
有系统的女性主义理论进入中国学术界发生在20世纪80年代。[3](P130)1981年,朱虹在《世界文学》第4期上发表了《美国当前的“妇女文学”》,介绍了当时在美国文学界刚刚登场的“妇女文学”。文章指出,“妇女文学”的出发点在于“重新发掘和评价文学史上女作家的作品,批判过去文学史对女作家的贬低与忽略”。文章还提到了《第二性》、《思索女人》、《自己的一间屋》、《阁楼里的疯女人》这些重要论著,对一些核心观点作了概述。这篇文章使国内读者对女性主义、妇女文学以及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的重要观点和批评方法有了初步了解。两年后,朱虹编选的《美国女作家短篇小说选》与读者见面。收录其中的代表作使中国读者对“妇女文学”的基本特征有了具体认识。当然,从现在的角度看,这些初期介绍显得不够系统。例如,女作家的介绍基本上局限于主流文学的代表人物。或许正是因为这些不足,女性主义进入我国外国文学研究领域被视为这一时期思想解放运动的副产品,是全面介绍外国文学和西方现代思想的“捎带”品,因此,相对于欧美学界蓬勃展开的态势,中国的女性主义显得“滞后”。[5](P28)不过,历史地看,这一现象并非全无益处。首先,女性主义从20世纪60年代至80年代虽然已经初步确立其核心立场,但作为文学理论和阐释方法,她依然处于建构期,一些概念及其批评方法本身尚处于发展阶段,不仅在理论上缺乏系统性,而且内部也存在差异。因此,作为前期介绍与引入,缺乏系统的理论介绍以及时间上滞后可以说是理论旅行的必然。其次,就女性主义理论的介绍而言,朱虹把“妇女文学”作为一种文学批评现象介绍给国内学者,在当时使国内学者避免了在接受初期可能发生的理论纠缠。
从1986年开始,国内学者关于女性主义的介绍与评述表现出较强的自觉意识。一个重要事件是1986年2月由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女人——第二性》。该版本虽然是根据台湾译本所做的删节本,许多译法也不符合大陆读者习惯,但是,这并没有打消读者的热情。1987年,《书林》第7期、第8期连续刊登了两篇关于《女人——第二性》的述评。其中一位作者称该书是近年来读过的一本“最难忘、最受启迪的书”,是西方妇女获得解放的《圣经》,也是对中国妇女产生类似影响的力作。[6](P36-37)这一说法自然有些夸张,但是,“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被塑造的”——贯穿全书的这一思想纲领使得国内学者明确了生理性别与社会性属之根本差别。
1986年下半年至1989年间,女性主义理论介绍与评述在国内出现了一个小高潮,一些具有影响力的学术期刊先后刊登了一批高质量的论文。李小江关于《女性文学的传统》的评述中,对肖瓦尔特的性别诗学进行了系统的介绍与评析。王逢振的《关于女权主义批评的思索》对西方女权运动与女权主义文学批评之间的影响关系做了细致辨析,同时述评了法国女性主义理论家克里斯蒂瓦的符号学思想。1987年,朱虹发表了《女权主义批评一瞥》一文,深入分析了肖瓦尔特女性主义思想的基本特征。随着理论评述的展开,关于妇女作家作品研究的论文相继出现在一些重要学术期刊上。1987年,《读书》连续三期(6月、8月、10月)刊登了黄梅的三篇文章:《女人与小说》、《玛丽们的命运》和《阁楼上的疯女人》。作者用历史眼光对文学作品中的女性形象、女读者、女作家之间的聚合关系进行了客观陈述,同时对西方女权主义一些偏激的观点和立场表示疑虑。
与此同时,女性形象研究、妇女文学体裁研究、叙事情节结构和象征模式分析逐渐成为学者们的普遍关注,形成了一股“女性主义阅读”与批评潮流。例如,1987年,朱虹发表在《河南大学学报》上的文章《〈简·爱〉与妇女意识》揭示男性人物背后代表的父权压迫势力,强调小说“把女人作为第一位的、独立自在的人来表现”。1988年,适逢《简·爱》、《呼啸山庄》问世140周年之际,《外国文学研究》第1期刊登了一组文章,其中有韩敏中的《女权主义文评:〈疯女人〉与〈简·爱〉》。文章以吉尔伯特(Sandra Gilbert)和古芭(Susan Gubar)提出的“疯女人”寓言为切入点,剖析了简·爱的双重人格意识。值得关注的是,作者没有套用女性主义理论,而是立足于寓言本身在人物形象塑造和故事情节建构两方面的展现方式,揭示西方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的一个常见特点:“女权批评家对历史上妇女受到压迫的社会现实有清晰的认识,但她们一旦进入作品,对问题的提出,论证和解决便都在文学的圈子内进行。”妇女作家以及女性主义批评提倡的女性角度(阅读和创作),代表了妇女意识在文学想象与表述领域中的表现。
从上面提及的代表作来看,中国这一时期集中于“妇女文学”和“女性阅读”的研究路径与我国学者对20世纪60年代末至70年代西方世界的“妇女批评”(feminist criticism)和“女性批评”(gynocriticism)的评述密切相关。从1987年到1989年,一批学者先后发表了相关评论文章,强调女性主义阅读方法与写作模式的独特性。1989年,朱虹、文美惠主编的《外国妇女文学词典》由漓江出版社出版。她们在前言中宣称,女性主义理论与批评的目的在于挖掘妇女文学传统,重新评价作品的文学和思想价值,“还她们本来面目”。此后相当长一段时间,国外妇女作家及其作品,尤其是来自妇女作家的女性形象研究,一直是国内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的一个关注点。1989年刊登在《青年外国文学》上的《美国当代女权作家笔下的妇女形象》(蔡昌卓)不失为一个代表例子。文章列举了从威拉·凯瑟 (Willa Cather)到苏珊·克丽芬(Susan Griffin)十多位美国女作家笔下的妇女形象,强调作品中的女性形象与男性作家对妇女的刻板描写构成的差异。
20世纪80年代女性主义译介的深入展开以及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的兴起在中国文学界产生了不同反响。正如盛英所说,西方女性主义对于中国文学研究方法的作用最多是“点化”而已,因为中国从来没有发生过女权运动,因此,“不宜将外国人的妇女意识硬套到中国人头上”[7];张抗抗也表示,中国目前并没有出现妇女文学,自己的作品中虽然出现不少妇女形象,但作品本身不属于“妇女文学”范畴,她描写的“是这个世界上男人和女人所面临的共同的生存和精神的危机”。[8](P58-59)乐黛云则认为,女性主义理论和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在中国具有很广阔的发展前景,不过,“女性主义批评应该回归到一种跟社会历史文化联系在一起的文学批评”。[9](P24)相对而言,戴锦华的立场接近于西方激进女性主义。她表示自己十分赞赏“用女性视点去解构文学中的男权主义文化中心和整个男权社会的权力机构”,因为,从女性主义立场看,“所有的作品都是我们批评的对象,特别是男性作家的作品更是我们批评的对象”。[9](P21)不难看出,这些声音在立场、观点上存在较大差异,但都反映了中国学者对西方女性主义批评话语和范式的普遍关注。其间表现的不同态度表明,国人在采取“拿来主义”姿态之后面对这一西方知识采取的审慎与反思。有学者指出,这种现象反映了20世纪80年代中国学术界对新时期中国文化转型的深刻关注,人们普遍思考这样一个问题:“西方女权主义对于正在重建价值体系和进行文化嬗变的中国社会有些什么意义?”[10](P5)1989年,《上海文论》第2期推出了“女权主义批评专辑”,刊登了朱虹、王逢振、孟悦、林树明等一批学者的文章,对女性主义理论前沿做专题述评,从总体上肯定了女性主义理论和批评方法对我国文学研究和文化研究产生的积极作用。1989年,孟悦、戴锦华合著的《浮出历史地表:现代妇女文学研究》由河南人民出版社出版。该著立足于女性主义立场,选取中国新文学历史上有代表的女作家及其代表作进行了细致分析,揭示一批女性作家在中国整体历史文化语境中的特殊书写方式。从理论与批评实践关系看,这部作品“标志了本土化的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的真正成熟”[11](P72)。
随着讨论的深入推进,女性主义理论译介继续发展,逐步赶上国外女性主义理论前沿。1989年,湖南文艺出版了由林树明、胡敏、陈彩霞翻译的《女权主义文学理论》。该书汇集了从1929年至1986年西方女性主义文学理论代表作的摘要,清晰勾勒了女性主义第一、第二阶段发展的基本轮廓,为中国读者提供了一幅较为完整的图谱。同年,三联书店出版了伍尔夫的《一间自己的屋子》(王还译)。几乎同时,国内关于女性主义理论的评述应运而生。文学理论界权威杂志《文学评论》(1988年第1期)刊登了唐正果的《女权主义文学批评述评》。文章将女性主义置于20世纪60年代的反传统潮流中进行重新审视,揭示女性主义的反传统立场,即,以解构男性中心主义为政治旗号,通过批判旧有的文学阐释和创作传统,在思想和文化领域对资产阶级正统文化发起一场文化革命。对此,作者指出,这个意义上的“女性批评”(gynocriticism)“给自己圈定的领地似乎过于宽泛”,因而容易导致研究方向上的分散”,“如果它走向多学科的妇女研究,它可能超出文学批评的范围”,而且可能对文学批评产生不良影响,比如,有些批评家望文生义,把文学写作遣词造句层面的风格特征当作具有性别倾向的批评对象,显然有失偏颇。[12](P157)这一批评表明我国学者对当时在西方文论界势头高涨的女性主义保持了冷静的反思与批评。
20世纪90年代以后,女性主义理论研究和批评实践在中国进入平稳发展阶段。这可以从两方面见出。
首先,女性主义理论译介呈现了前所未有的多维度特点,一些重要的理论译著弥补了前期译介的不足。1992年,时代文艺出版社出版了挪威学者托里·莫伊(Tori Moi)的《性与文本的政治——女权主义文学理论》;1999年,该社出版了米利特(Kate Millett)的《性的政治》;1995年,商务印书馆出版了玛丽·沃斯通克拉夫特(Mary Wollstonecraft)等著的《女权辩护·妇女的屈从地位》。此外,法国女性主义理论也开始进入研究者的视野。程锡麟等人翻译的论文集《文学理论的未来》收录了法国女性主义理论家埃莱娜·西苏 (Hélène Cixous)的《从潜意识的场景到历史的场景》,填补了法国女性主义译介之不足。
除了理论译著以外,由中国学者主编的女性主义理论评论集也陆续出版。较有代表性的有:郑伊编选的《女智者共谋——西方三代女性主义理论回展》、李银河主编的《妇女:最漫长的革命——当代西方女权主义理论精选》、鲍晓兰主编的《西方女性主义研究评介》、叶舒宪主编的《性别诗学》以及由张京媛主编的译文集《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其中最后一部尤其重要。在该书的“前言”中,张京媛介绍了欧美女性主义的历史背景,辨析了英美学派、法国学派的特点及其相互关系,概述了两个学派的研究重心,指出了英、美、法三个学派在建构女性主义批评理论过程中形成的共同立场。[13](P329)值得注意的是,该书的文章绝大多数是西方20世纪80年代以后的理论成果,这些论文至今仍然是国内研究者们的资料来源之一。
其次,这个时期涌现了一大批观点独到的评论文章,一些研究专著也陆续出现。就评论文章而言,从女性主义视角展开的妇女作家及其作品研究、采用女性主义视角或理论重读文学经典,成为重要学术期刊的关注点。以《外国文学评论》为例,从1995年到1999年间关于妇女作家及作品研究的文章聚焦于德拉布尔姐妹(Margaret Drabble,A.S.Byatt)(1995年第2期)、凯特·肖邦(1997年第2期)、安吉拉·卡特(Angela Carter)(1997年第3期)、托尼·莫里森 (Tony Morrison)(1997年第1期)、朱厄特 (Sarah Orne Jewett)(1999年第1期)。其他一些重要学术期刊上的相关文章表现了类似倾向,一些“边缘”的作家、作品进入研究者的视野,如,英国女作家范尼·伯尼(Fanny Burney)(《外国文学研究》1996年第4期)、凯瑟(《外国文学研究》1998年第2期)、吉尔曼(Charlotte Perkins Gilman)(《外国文学研究》1995年第1期)、玛丽·雪莱(Mary Shelley)(《外国文学研究》1998年第1期)、里斯(Jean Rhys)(外国文学研究,1998年第3期)。这些文章以一种对立的、反抗的阅读立场对既往阐释进行重新阅读,通过分析人物形象、情节结构、语言风格,揭示隐含在作品形式层面的女性意识。这些文章表明,女性主义理论已经成为我国外国文学研究领域一种较为普遍的文学批评与阐释方法。在具体实践中虽然不乏生搬硬套现象,但占据主流的是学理层面的理解与接受。同样可喜的是,一些男性学者也对女性主义文学批评表示认同和支持。如,瞿世镜在介绍德拉布尔的一篇文章中指出:“作为女作家,她对女性的生活和感受,自然有深刻的体会……因此使人感到格外亲切而有说服力。”[14](P33)针对男性读者在女性主义理论阵营中可能存在的尴尬,郭英剑撰文提出,“尽管女权主义批评唤醒了女性的自我意识,但女权主义批评得出的结论并不为女性所独有”,“男性不一定是反女权的。相反,他有可能与女权主义的指向相同,甚至殊途而同归”[15](P64)。实际情况也的确如此。如,杜维平在重读康拉德《黑暗中心》时察觉到,“如果我们从女权主义视角来看作品中的象征,那么,我们就会发现这部小说充满了男权意识。马洛的非洲之行同时也是对女性的殖民过程,而他对自身冒险经历的叙述则是他对失败的非洲之行的掩饰,是一个重构男性主体的过程”[16](P34)。出于类似立场,学者们聚焦于男性作家笔下的女性形象。有论者指出,如果我们把海明威塑造的硬汉形象置于“西方父权文化历史所提供的批评视角和方法来重新审视他,海明威和他的小说已构成一个典型的现代西方父权文化的隐喻”,因为女人在海明威小说世界里几乎都是“爸爸”的女人们,她们不是作为审美对象的天使就是需要男人去征服的魔女或女英雄。[17](P74)
可以看出,不同于这一时期的西方女性主义批评,我国学者没有将过多的注意力放在女性主义内部纷繁复杂的理论问题,而是专注于具体文学文本、文学现象的重新阐释工作。当然,这种单一性同时也导致了一些缺乏新意的重复阅读。例如,2000年,《外国文学评论》连续两期刊登了两篇聚焦于海明威作品中的人物形象研究论文,集中谈论的问题依然是海明威作品对女性形象描写。前一篇的作者强调海明威是一位具有强烈女性意识的作家,后一篇概述了《太阳照常升起》中的女主角在美国评论界从“魔女”到“新女性”的不同阐释。稍加留意就会发现,两篇文章的主要观点基本上源自《剑桥海明威指南》(1996)的相关篇章。
研究对象与路径的单一化倾向同样表现在文类研究方面。西方女性主义文评虽然重视小说研究,但并不完全排除对诗歌、戏剧、传记等其他体裁的性别政治研究。20世纪80年代末,西方女性主义批评开始关注女性主义诗歌、女性主义戏剧研究,并提出了许多有新意的理论观点。例如,吉尔伯特和古芭、克劳森(Jan Clausen)、里奇(Adrienne Rich)都出版过论述妇女与诗歌问题的著作,但是,国内相关介绍与研究却很少涉及。至于女性主义戏剧研究,则更是罕见。
三、新世纪的反思与拓展
进入21世纪以后,女性主义在我国学界呈现出两个重要特征。第一,继续追踪女性主义在西方的发展态势,这一点主要表现为理论译介的进一步丰富和研究范围的拓展。一批重要译著相继与读者见面,一些评述女性主义研究成果的著述也陆续推出,如《女权主义理论:从边缘到中心》、《女权主义思潮导论》、《女权主义的知识分子传统》、《越界的挑战——跨学科女性主义研究》、《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在西方与中国》。这些成就表明,学界对西方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开始进入“融化新知”的重要阶段。以外国文学研究领域具有影响力的期刊文章为例,大多集中于对女性主义自身问题的思考。林树明在《身/心二元对立的诗意超越》一文中以“女性身体书写”为切入点,详述法国女性主义理论的基本立场,同时指出:“两性共体论并不像一些人所理解的那样是两性特征的趋同”,而是“一种文化的而非生理的定位”,“是差异而不是对立”;身体书写“并非直接用一种身体语言或姿态去表达或诠释意义而是指用一种‘关于身体的语言’去表达女性的整体的、对抗逻各斯中心主义的全部体验”。
20世纪80年代末,欧美女性主义理论界开始出现“后女性主义”思潮,对男女平等、女性身份、身体与话语等女性主义理论核心观点的理论基础提出全方位质疑。我国学者以审慎的态度观察这一动态。李昀认为:英美后女性主义学者没有理解法国女性主义关于身体差异与语言的理论,一味追求女性主义批评话语的普遍性,因此抹杀了法国女性主义提出的差异理论,导致英美后女性主义在理论上毫无建树,对于文学领域的女性主义批评实践或理论建设而言是一种灾难。[18](P9)李昀的批评虽然有些过于剧烈,但是,就文章对英美后女性主义领军人物巴特勒(Judith Butler)的分析而言,可谓言之凿凿,直入堂奥。文章指出:“巴特勒最大的失误是把主体身体置于话语(语言)的统治中。她援用后结构主义的做法,提出用话语来反对结构主义的语言。但是她的话语却是已有的各种‘惯例’的重复,希望在话语重复中重新为各种‘惯例’洗牌,从而破除话语霸权话语的支配地位。然而,由于话语在巴特勒的文本中总带有先在的意味,决定着个体身体的述行,这意味着主体彻底丧失了在话语中的代理权。”[18](P10)与此不同,魏天真的文章《后现代语境中的女性主义:问题与矛盾》对后女性主义进行了带有辩护性质的阐述。她指出,“女权主义者之间关于‘平等与差异的对立’的争论就是在政治上弄巧成拙的方式表达出来的”,“一个二元对立体被创造出来以供女权主义者作出选择,她们要么支持‘平等’,要么支持它的假设对立面‘差异’”,在这番批评之后,文章通过引用女性主义学者的观点提出,“事实上,这个对立面本身遮蔽了这两个概念的相互依,因为平等并不是把差异消灭干净,而差异也不排斥平等”。[19](P32)换言之,男女不平等问题不应以对立立场提出。
需要强调,伴随着“后女性主义”思潮出现的反思并不意味着女性主义理论和批评的终结。事实上,西方女性主义自20世纪80年代就开始出现了多向度桥接的多角度研究趋势。女性主义以性别差异为轴心对文学文本携带的政治无意识进行考察,这一方法为族裔文化研究提供了启发,而女性主义自身也从中开始反思,极大地推动了族裔女性主义和后殖民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的发展;注重文本内部研究的各种结构主义方法也从女性主义批评方法中汲取资粮,形成了互相促进的对话关系。这一现象在我国学界表现明显。如,2002年,林树明发表文章《性别意识与族群政治的复杂纠葛:后殖民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对后殖民文学批评与女性主义批评联姻的理论基础和发展过程做了详细述评。文章指出,“将性别问题放在国家、地理、种族、地理界域、帝国主义、资本主义跨国公司、殖民与被殖民的各种因素中去探讨”,这种结合而成的多纬度批评视角能够避免性别研究同一性和均质化,突出女性主义批评话语的多元多层次性,关注跨文化的差异性。同样值得关注的是,申丹在2004年连续发表两篇文章,通过阐述文学叙事结构与性别政治关系,详述女性主义叙事学的发展过程,从“与女性主义文评之差异”和“对结构主义叙事学之批评的正误”揭示女性主义叙事学与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和结构主义诗学的互补关系[20](P141)。为了说明后一种互补关系,申丹在《“话语”结构与性别政治》一文中从“叙述结构与文体语气”、“叙述模式”、“叙述视角”和“自由间接引语”四个方面进行了详细阐述。这是国内评介女性主义叙事学的首篇理论力作,标志了以语境为导向的女性主义文学批评模式进入我国学者的理论视野。
女性主义理论及其批评方法伴随着新时期外国文学研究在我国的发展进程,从理论的译介引进,到接受和理解以及随后开始的反思,每一个过程都显示了中国学者对于现代西方思想采取的开放与批评姿态,对于推进文学批评范式和理论思考产生了广泛的影响。与英美国家前期研究立场有所不同,中国经历了长期的政治批评,因此,不少学者对那种把文学批评当成政治工具的做法持审慎态度,倾向于把女性主义批评视为具有自身规律的学术研究。这在客观上促进了女性主义在我国稳步发展。
就研究进程本身而言,存在一些值得进一步研讨和反观的问题与现象。不足之处,略陈陋见如下:
第一,理论介绍与阐述缺乏完整性和系统性,对于法国女性主义的介绍与辨析尤其不足。如果说在理论引入初期可以用“英美女性主义”、“法国女性主义”让国人大致了解西方女性主义这样的说法,那么这样的说法在今天显然已经无法概括其完整面貌,也难以满足读者进一步梳理和探讨问题的愿望。
第二,具体阐释过程中存在理论预设或生搬硬套理论的现象。例如,有论者在阐述《白象似的群山》的男权意识时认为女主角是男人的附属品。虽然作者也对故事情节进行了解释,但是,作者直接引用凯特·米利特的“权力概念”和波伏娃的“第二性”概念,并由此得出结论:“海明威本人就是个大男子主义者,他理想的女性就是像吉格那样温顺、服从的女人”。[21](P61)除了这类预设立场、匆忙结论现象,还存在概念和术语含混使用,如“女性写作”、“身体写作”、“男权语言”、“女性主体”、“性属”。此外,一些词语在理论体系中具有明确的定义(如,“创伤”、“阉割”),但在中国学者的一些著述中被移出了原语境却又未被重新界定,这也在一定程度上导致理解困难,如“羊皮纸书写”、“疯癫”、“空白之页”。
第三,女性主义进入中国已经30余年,但却没有进入理论本土化系统工程。正如谢景芝指出,中国女性主义批评总体上表现为努力向西方女性主义靠拢,“除了女性主义政治色彩不予吸收外,其他许多方面都加以实践”。[22](P433)这一观点指出了中国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的长与短。用女性主义理论和批评方法阐释中外文学,从中汲取理论资粮,这是三十余年来中国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取得的重要成就,不过,总结在批评实践中取得的本土经验,从而构建植根于民族文化的理论,这是未来的研究工作。
从这些方面看,中国的女性主义研究还有很大的发展空间。
[1]夏晓虹.晚清文人妇女观[M].北京:作家出版社,1995.
[2]张莲波.中国近代妇女解放思想的历程[M].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2006.
[3]Ya-chen,Chen.The Many Dimensions of Chinese Feminism.Palgrave:Macmillan,2011.
[4]孟悦,戴锦华.浮出历史地表[M].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89.
[5]陈志红.反抗与困境: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在中国[M].杭州: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02.
[6]曹晓鸣.女性的困境与超越——读《第二性——女人》[J].书林,1987,(7).
[7]盛英.女性主义批评之我见[N].文论报,1988-06-05.
[8]张抗抗.我们需要两个世界[J].文艺评论,1986,(1).
[9]乐黛云,等.女权主义与文学批评[J].文学自由谈,1989,(6).
[10]海莹,花建.feminism是什么?能是什么?将是什么?[J].上海文论,1989,(2).
[11]杨莉馨.女性主义诗学在中国的流变与影响[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
[12]唐正果.女权主义文学批评述评[J].文学评论,1988,(1).
[13]陈众议.当代中国外国文学研究(1949-2009)[C].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
[14]瞿世镜.英国女作家德拉布尔的小说创作[J].外国文学评论,1995,(2).
[15]郭英剑.男性与女权主义文学批评——当代女权主义文学批评述评[J].外国文学,1997,(3).
[16]杜维平.《非洲、黑色与女人》——《黑暗的中心》的男性叙事话语批判[J].外国文学评论,1998,(4).
[17]于冬云.对海明威的女性解读[J].外国文学评论,1997,(2).
[18]李昀.差异的谋杀:反思英美后女性主义文学观[J].国外文学,2008,(3).
[19]魏天真.后现代语境中的女性主义:问题与矛盾[J].外国文学,2005,(5).
[20]申丹.叙事学与性别政治——女性主义叙事学评析[J].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4,(1).
[21]隋燕.没有女人的男人:也论海明威作品中的女性形象[J].外国文学研究,2003,(3).
[22]谢景芝.全球化语境下的女性主义文学批评[M].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