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秦史研究与秦人西迁问题——读祝中熹先生《秦史求知录》
2013-02-15赵逵夫
赵逵夫
(西北师范大学 文史学院,甘肃 兰州 730070)
战国末年思想家荀况曾去齐至秦,见到秦昭王与秦相范睢。①据钱穆《先秦诸子系年·荀卿赴秦见昭王应侯考》,荀况之去齐至秦在齐王建元(前264)。《荀子·强国》中载应候范睢问荀况“入秦何见?”荀况回答说:
其固塞险,形势便,山林川谷美,天材之利多,是形胜也。入境,观其风俗,其百姓朴,其声乐不流污,其服不挑(通“佻”。言不为奇异之服),甚畏有司而顺,古之民也。及都邑官府,其百吏肃然,莫不恭俭、敦敬、忠信而不楛(音“苦”,滥恶也),古之吏也。入其国,观其士大夫,出于其门,入于公门。出于公门,归于其家,无有私事也;不比周,不朋党,倜然莫不明通而公也,古之士大夫也。观其朝廷,其闲,听决百事不留,(清闲,因其百事随时处理,不积压),恬然如无治者,古之朝也。故四世有胜,非幸(侥幸)也,数(必然的道理)也。是所见也。故曰:佚而治,约而详,不烦而功,治之至也(为便阅读,摘王先谦·卢文弨等人注于相关文句之后)。
这是荀况述亲眼所见当时秦国政治、社会、吏治、民风方面的情况及他的评价。荀况是战国末年集大成的思想家,他既继承了儒家以礼义治国的思想,又具法家思想,又兼采道、名、墨诸家之说,从认识社会的眼光和理论水平来说,在当时无以过之。荀况对当时秦国社会的看法,同后代很多史书中的评价不同。古今的很多著作说到秦多称之为“暴秦”,只看到它在统一六国之中的刀光剑影及六国志士反抗中的悲剧。屈原的事迹和他的《离骚》等作品是十分感人的,而楚国朝廷中亲秦的郑袖、靳尚、上官大夫,及代表秦国几次到楚国玩弄挑拨离间之计的张仪也是为人所痛恨的。从人的品德及社会公德方面说,应该这样看:郑袖、靳尚、上官大夫作为楚国人而为个人或家族的利益不顾国家前途,应该受到谴责;屈原悲剧的造成也同张仪有关。从屈原和楚国的立场来看,郑袖及张仪等都应受到谴责。屈原是主张由楚国来统一全国的。在春秋战国数百年战乱之后,人心希望统一。战国中期之后有可能统一全国的只有三个国家:齐、秦、楚。因为这三国的背后都有较大的发展空间:齐国东面是海,东南沿海而下可通吴越之地,唯远而难以制约。秦国以西有很宽广的地域,分布着数十个小部族。楚国以南发展的余地也不比秦小。拥有广阔的国土,就有了统一全国的物力、人力上的准备。相较而言,秦国、楚国的条件最好。很多学者论述当时形势都引述“横成则秦帝,纵成则楚王”这两句话,却不知其根本上的原因。秦楚两国都希望由自己统一全国,秦在商鞅变法之后发展迅速,又用“连横”之策对六国采取各个击破的办法,所以楚国要同齐国等山东五国联合以遏制秦国的向东发展。屈原主张对外联齐抗秦,秦国自然要设法打破山东六国的联盟,使楚国的计划落空。站在客观的立场来说,秦国、楚国都有承担统一全国这个历史使命的资格和可能,只在于哪一个采用的方式上更有利于社会的发展,哪一个的可能更大而已。
说起这两点,屈原主张进行政治改革,实行美政,先统一南方,待条件成熟,再统一北方。这自然是有利于社会发展的。问题是楚国的旧贵族不会轻易让步,屈原的设想难以实现。秦国则以迅马利剑开路,将一些国家腐朽的贵族制度连同他们的国家一起灭掉了。无论怎样,人们对仁政还是希望的,在广大人民群众对治理国家毫无发言权的封建社会中,仁政也成了人们永久的梦想。就像孔子一生主张仁政,却找不到一个愿意实行的国家,但人们仍以他为圣人加以膜拜一样,人们也永远思念、敬仰屈原,纪念这位为了美政、为了国家牺牲了自己生命的诗人。
很多人对战国时秦国的看法同此有关。但这是两回事,应分开来看。实质上,在战国时的政治改革中,最彻底的是秦国。商鞅虽然被迫害而死,但商鞅变法的成绩保留下来了,所以才会有《荀子·强国》中说的那种吏治状况与社会风气。至于楚国,随着吴起的被杀,旧制度全被恢复了。其后莫敖子华(沈尹章)、屈原都作过改革的设想或进行了一些改革,但都未能最后成功。为什么秦国的政治改革能够成功?这同儒家思想在秦国的影响较小,“事皆决于法”(《史记·秦始皇本纪》)的法制状况有关。
从思想潮流来说,战国各国大体分三大片:三晋与齐鲁一带,受商周文化影响较深,子夏又讲学于西河,儒学的承传不断,讲仁义,重礼乐。陈、楚及其以南重巫觋、好祭祀,道家思想为主。秦地民性质直,而高上气力,虽然儒、道思想均曾有所传播,但总体来说法家一套容易推行,墨家的影响也较儒道为大。《汉书·地理志》中说:天水、陇西、安定、北地、上郡、西河之地,“皆迫近戎狄,修习战备,高上气力,以射猎为先”。同时,由于人民以射猎为先,刚强勇武,也必须有严格的法纪管理才成。清末湖南学者孙楷,湘潭人,遍搜群籍,综覈史册,著《秦会要》一书,其《序》论及秦法,言:自汉以来,递相沿袭,群以为治天下之具,无外于此;即或更张,而其在者,卒无以相易。文革中毛泽东有《读〈封建论〉——呈郭老》七律一首,中云“百代都承秦政体”,[1]或即本于此。只是,毛泽东未能注意到周文化从思想方面影响中国三千多年,从意识形态、思想基础方面统一了全国,也是一个不容忽视的事实。秦在统一全国之后能突破此前数千年氏族分封制的传统,抛弃周代数百年传统的宗法制而实行郡县制,是有很深的文化渊源的。所以,秦国政治体制之影响中国两千多年,应该认真研究。但秦国统一全国前的历史,秦早期的历史、嬴秦的来源,活动情况、文化传统等,也都应该认真研究。但事实上,自古至今,对秦国政治、经济、文化的研究比起对三晋、齐鲁及楚文化的研究来薄弱得多。
关于秦的早期历史,过去学术界虽然也提出过一些看法,但看法很不一致。即如关于秦人族源,虽然《史记·秦本纪》中有些记载,但在战国秦汉时代大一统思想的影响下远古史中很多部族被简单地归到五帝之下,好象华夏各族全出于黄帝,如《史记·三代世表》所记那样,所以也引起学者们的怀疑。
王国维《秦都邑考》说:“秦之祖先,起于戎狄。当殷之末有中潏者,已居西垂。”又说:“然则有周一代,秦之都邑分三处,与宗周、春秋、战国相当:曰‘西垂’,曰‘犬丘’,曰‘秦’,其地皆在陇坻以西,此宗周之世秦之本国也;曰‘汧渭之会’,曰‘平阳’,曰‘雍’,皆在汉右扶风境,此周室东迁,秦得歧西地后之都邑也;曰‘泾阳’、曰‘栎阳’、曰‘咸阳’,皆在泾渭下游,此战国以后秦东略时之都邑也。观其都邑,而其国势从可知矣。”王国维这篇文章虽未具体论证秦人之来源,但其论都邑所得结论坚实不可移易,由其对都邑变化的方面看,自然会得出“起于戎狄”的结论。后来之学者如蒙文通等从王国维之说,又找出一些证据。从文献方面说,《史记·秦本纪》中载,申侯对周孝王说:“昔我先,郦山之女,为戎胥轩妻,生中谲。”中谲为嬴秦的正宗近祖。史所谓“郦山”即郦戎,则似中谲为戎人。《秦本纪》又明言中谲之父“胥轩戎”。《秦本纪》言“中谲在西戎,保西垂”,则从传世文献看秦人由西戎而来。而从文化遗存方面看,学者们认为羸秦墓葬的洞室墓、屈肢葬式、葬品中多铲脚袋足鬲,皆与中原文化不同而多见于甘、青地区的羌戎文化。似由此也说明嬴秦来自西戎。
但也有学者主张秦人来自东夷。卫聚贤的《中国民族的来源》一文以为穀、黄、梁、葛、徐、江、奄等嬴姓之国原蔓延于山东、江苏及河南、湖北,而秦亦嬴姓,故谓秦民族发原于山东,后至山西、陕西、甘肃,然后再向东发展。[2]黄文弼《秦为东方民族考》(刊《史学杂志》创刊号1929 年)、徐旭生《中国古史的传说时代》等主此说。黄氏并举鲁有“秦”地,及《楚辞·九歌》有“东皇太一”,前者名同于秦,后者与李斯所云“泰皇最贵”之说相合,为秦东来之证。徐先生在其书第二章《我国古代部族三集团考》之二《东夷集团》一节说:秦、赵“为殷末蜚廉的子孙西行以后所建立的国家”。第五章之《东西方的两种五帝说》一节也说到这个意思。但都是从华夏民族总的划分上笼统言之,未涉及到对文献中一些具体论述的解释。此后学术界或主“西方戎狄说”,或主“东来说”,均有理由,难以遽定。
“文革”后林剑鸣先生有《秦人早期历史探索》[3]、《秦起源于东方和西迁情况初探》[4]等。林剑鸣《秦史稿》[5]、马非百《秦集史》[6]也先后出版,两书均主“东来说”。段连勤有《关于夷族的西迁和秦嬴的起源地、族属问题》,[7]后有韩伟《关于秦人族属及文化渊源管见》,[8]并重申东来说,对一些问题加以梳理,以期解决一些疑问。如以为嬴秦墓葬的三大特征是秦人征服西北戎族后戎族文化融入秦文化形成等。
上世纪90 年代初以来,在今甘肃南部礼县大堡子山出土大量秦早期铜器等,发现了大型墓葬和车马坑,时间当西周晚期,于是,又引起关于秦人始源的讨论。虽然在一些看法上仍然不一致,但这是在新的材料基础上的探究。可以说,此前各说都包含有部分的真理,而自上世纪90 年代以后,在一些问题上学者们的看法更为明确,尽管结论完全不同,但都更接近于真理。先是王子今先生有《从玄鸟到凤凰——试探东夷族文化的历史地位》一文,[9]后祝中熹先生发表《阳鸟崇拜与“西”邑的历史地位》。[10]结合历史文献、礼县大堡子山一带出土大量文物及有关出土文物上的图案等,对有关问题作了进一步的深入探索。接着,祝中熹先生的《秦人远祖考》、《秦人与西周王朝的关系》、《秦人早期都邑考》、《地域名“秦”说略》、《再论西垂地望》、《南岈北岈与西垂地望》、《大堡子山秦西陵墓主及其他》、《试论礼县园顶山秦墓的时代与性质》等文,先后问世。
说来十分凑巧,祝中熹先生是山东人,毕业于山东大学历史系,而到了甘肃,曾长期在礼县工作,他的夫人便是距发现了秦先公陵墓的大堡子山不远的盐官镇人,祝先生上世纪90 年代初到甘肃省博物馆工作。他对山东、对甘肃有关文献和地理状况、民俗、文化的了解都极深,尤其对礼县一带大堡子山秦早期陵园、圆顶山秦贵族墓地出土器物及遗址形制都了如指掌,对礼县、天水、甘谷、张川、清水一带有关遗址的情况及出土先秦时器物也都了然于心。别的且不说,只这种人生经历,似乎便是“上天”派他来揭早期秦史一系列谜底的专使。
祝中熹先生在专业上也十分痴心对历史文献的搜寻与研究,对前哲时贤之说极为重视。应该说,他的研究是在前人研究基础上进行的,但当中不少具体问题的解决,一些细节的说明,仍反映出祝中熹先生对史实的深入了解及他个人独特的学术见解。在许多问题上,他提出了一些与前人、今人不同的创见。比如,他也主嬴秦东来说,但他认为其由东至西的时间远在尧舜之时。《尚书·尧典》中载帝尧“乃命羲、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时”,尧所命羲仲、羲叔、和仲、和叔分别去东南西北方测定节气,而羲和部族是少昊与颛琐的后代,是属于崇奉阳鸟的部族。《左传·昭公十七年》郯子言,少昊氏的“凤鸟氏”即为“历正”,玄鸟氏为“司分”,伯赵氏为“司至”,青鸟氏为“司启”,丹鸟氏为“司闭”。“分”指春分、秋分,“至”指夏至、冬至,“启”指立春、立夏,“闭”指立秋、立冬。《大戴礼·五帝德》载孔子语,言高阳氏的功业,也说到“履时以象天”等作为。《尧典》所言“分命和叔,宅西,曰昧谷,寅饯纳日,平秩西成。”祝先生认为这个“西”即指汉代之西县地,自远古即名西。祝先生从古代文献、神话传说、历史地理等方面进行考证,可谓左右逢源,合若符契。
《史前研究》2000 年辑发表了顾颉刚先生的《鸟夷族的图腾崇拜及其氏族集团的兴亡》,提出“‘秦’本是东方的地名,随着移民而迁到西方”。“从东方驱走的飞廉一族,秦的一系长期住在今陕西和甘肃,所以得占周畿;赵的一系始终在今山西,所以得秉晋政。”顾先生以为《史记·秦本纪》所载“中谲在西戎,保西垂”的说法是秦人为掩盖从东方向西方被迫迁徙的讳饰,认为“非子住的‘犬丘’于汉为右扶风槐里县,今在陕西兴平县东南十里;其后所封的‘秦’,于汉为天水郡清水县,今在甘肃天水县西50里故城。”非子当西周晚期周孝王(前891~886年)时。但顾先生此文写成于上世纪60 年代,而发表在四十多年之后。顾先生是史学泰斗,又是在对整个西周以前历史文化进行全面研究基础上提出,自然可以为东来说一方之中流砥柱。
但尽管这样,学界看法仍不能完全一致。因为“西戎说”与“东夷说”(即东来说)对古代文献都有所依赖,也都有所否定,虽然对妨碍其说成立之文献之“不可信”各有所解释,但毕竟没有一个可以证明其绝对正确的史料可以依靠。
李学勤先生曾结合礼县出土的文物,礼县大堡子山发现秦先公墓葬情况,先后有《最新出土的秦公壶》(与艾兰合写)、《秦国发祥地》等文问世,肯定了王国维《秦都邑考》、《秦公敦跋》关于西垂、西犬丘地望的看法,指出“秦已有西县之名,见《史记·周勃世家》。秦公簋出土于天水西南乡,证明了西县位置,也和最近的发现相呼应。”①分别见《中国文物报》1994年2月19日、10月30日。2011 年李学勤先生又发表《清华简关于秦人始源的重要发现》一文,言据清华简中《系年》,秦国先人“商奄之民”原在东方,周成王时西迁到“朱圄”。“朱圄”其地,即今甘肃甘谷县西南靠近礼县方向的朱圄山(或作朱圉山,俗名白岩山、大山)。①《光明日报》2011年9月8日。这样,秦本东夷而迁于西北的结论得以被学界普遍接受。
那么,祝中熹先生所提出嬴秦远祖和仲一族在夏代以前因肩负“寅饯纳日”的使命而西迁至西汉水上游的结论还能不能成立?我以为这两个结论并不存在互相排斥的性质,不能因为“商奄之民”在周成王之时迁至朱圄山,就认定秦人在西周初年才西迁到天水一带。我们还可以进一步问:为什么没有迁至别处,而迁之于朱圄?我以为这同秦人在这一带已有部分氏族生活有关。如果看到这一点,祝先生论文中,以及他的《早期秦史》一书中从《尚书》、《山海经》、《淮南子》等文籍钩稽出的一些传说事实,便全有着落了,不至于被一笔抹杀。
“西县”的“西”字,《说文》言其是“鸟在巢上,象形”。我以为在巢中者不是鸟,而是乌,古人以为日中有神乌。所以,“西”就是日落之处。《太平御览》卷三引《淮南子》,言曰:
爰上羲和,爰息六螭,是谓悬车。薄于虞泉,是谓黄昏;沦于蒙谷,是谓定昏;日入崦嵫,经细柳,入虞泉之池,曙于蒙谷之浦。日西垂,景在树端谓之桑榆。
这段话见于《淮南子·天文》,唯于“曰入”下夺“崦嵫,经细柳,入”六字。而两书中“曙于蒙谷之浦”一句中“蒙”当是“旸”字之误,与本段开头“日出于旸谷”相照应。此处涉上而误。此各家所未言。这段文字虽带有神话的色彩,但其中提到的一些地名,也应同先民对太阳运行的认识,同部族测日的活动有关。《淮南子》言“日入崦嵫”;屈原《离骚》中说“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王逸注:“崦嵫,日所入山也。下有蒙水,水中有虞泉。”《山海经·西山经》言鸟鼠同穴山之南(原作“西南”。“西”当为衍文或“东”字之误)三百六十里“曰崦嵫之山”。新编《辞源》说:“崦嵫,山名,在甘肃省天水县西,古代神话说是日入之处。”又说:“兑山,嶓冢山,在今甘肃成县东北。《书·尧典》‘分命和仲宅西。’郑玄注:‘西者,陇西之西,今人谓之兑山。’”《后汉书·郡国志》汉阳郡“西县”下引郑玄此注作“今谓之八充山”,盖“八充”为“嶓冢”音之转。又《尧典》原文作“分命和仲宅西,曰昧谷”,伪《孔传》:“昧,冥也。日入于谷而天下冥,故曰昧谷。”《十道志》言:“昧谷,在秦州西南,亦谓之兑山,亦曰崦嵫”。崦嵫并不在华夏最西部,据《山海经》、《穆天子传》等,昆仑、敦煌一带以至更西之地已在春秋以前人知识范围之内,怎么反倒以在今甘肃南部天水、礼县一带之山为“日所入山”?我以为这是秦文化的反映。秦人长期居于西垂(后之西邑、西县)地,而以其以西之山为日落之山,传于口耳之间,书于史籍、文献,以后遂融入中原文化,成神话之一部分。所谓“昧谷”、“蒙谷”,我以为即礼县东部的峁水(今作“冒水河”,“昧”、“蒙”、“峁”、“冒”一音之转)。其水发源于朱圉山东南,秦人正是沿着这条水到了西汉水上游众水交汇之地的“西垂”的。据《说文》,“垂”为“边陲”之义。“垂”字从“”从“土”,是本义为下垂,用以指为地名,才从“土”。如此,则似《说文》将本义与后起义恰恰颠倒,“西垂”本指太阳落山之地,即上文引《淮南子》中“日入崦嵫,经细柳,入虞泉之浦,日西垂”云云中“西垂”义同,“西垂”、“西”之地名本起于嬴秦。
也就是说:很可能是嬴秦远祖和仲一支在尧舜之时先受命至朱圄山以南西汉水上游之地,西周初年成王之时,又将在今山东的商奄之民迁之于朱圄山。“崦嵫”之名,也同商奄之民纪念其所经历有关(“奄”应即“商奄”之“奄”,“兹”,通“滋”。“山”字旁为表明是山名而后加)。
谈以上这些个人看法,希望能消除祝先生一系列论文同清华简《系年》间的冲突,并对文献中有关山名、谷名、邑名等的原始之义加以探索,以对有关问题作进一步的论证。
前面说了祝中熹先生由近于古旸谷之地的山东西行至于古昧谷之地的陇南礼县。他据《山海经·中山经》中说“夸父之山,……其北有林焉,名曰桃林,是广员三百里,其中多马”,及郝懿行注言夸父山“一名秦山”,以为夸父逐日的神话故事其原型正是秦人西迁的经历,反映了秦人模糊的记忆,将长期迁徙中的艰难困苦和嬴秦先民坚忍不拔的精神具象地表现在一个神话故事中。祝先生则为了揭开这段被淹没几千年的历史也扮演了一个夸父的角色。他近二十年来潜心研究早期秦史,争分夺秒,与时间赛跑,潜心于历史文献与各种考古资料的“河渭”之中,并从神话资料中去发现历史的内核,在实地考察中发现古史的遗迹,取得了很大的成绩。现在他近二十年中的论文汇为一集,名曰《秦史求知录》,[11]收入甘肃省先秦文学与文化研究中心之《先秦文学与文化研究丛书》,命我作序,因而顺便谈了自己在这方面的一些看法。
祝中熹先生此书:第一辑考辨嬴秦的族源及先祖,并评述在嬴秦发展史上发挥过关键作用的八位秦君。作者立意发扬自司马迁以来我国史学以人为纲的传统,通过对重要人物的论析,大致勾勒了嬴秦从西迁至崛起、至强盛的全过程。族源部分秉持现代文化人类学的新观念,对古文献记载作了细密的考释;人物部分注意联系当时的时代背景,揭示人物的思想观念,从而突显其所发挥的历史影响。第二辑集中探究秦国的制度与社会面貌,内容包括生产力水平、政治结构、经济状况及文化传统。其中着力剖析了以土地制度为核心的生产形态。因为这是决定社会性质及发展程度的基本因素。此外也论述了秦国的农业、畜牧业、手工业和商业,兼及政务、爵制、赋役、婚俗及宗教,内容涵盖了秦国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第三辑辨析嬴秦早期活动地域及都邑变迁。诸文运用古籍记载、方志碑刻、文化遗存等多渠道提供的信息,再结合实地考察山水形势及古老风俗,对嬴秦早期生活区域和城邑地望,进行了较全面的探寻,进一步明确了不同历史时期族体中心邑地的演变、迁移。第四辑专论嬴秦的考古文化遗存,包括对各类墓葬、遗址的绍述及墓主的考辨,对出土及传世器物线索的追寻和梳理研究。作者在对礼县大堡子山公陵墓主及祭者的追索,和对秦国青铜器发展演进的探求方面,耗费精力最多。本辑文章具有更强的专业性,但论述主旨却与其他部分内容紧相关联,贯彻了以物证史、述史的原则。
综观全书,我以为有以下三大特色:
一、内容系统,涵域面广。除对战国后期秦的军事、外交斗争较少论及外,关注到秦史、秦文化的各个方面,其设题谋篇立足于对秦史的整体认知。这是由作者的治学态度所决定的。作者从一开始进入这个学术领域,即着眼于秦史全局,抱定一个环节一个环节逐步深入,以求全面掌握的宗旨。
二、文献资料与考古信息结合紧密。论证中不仅有对经籍史志乃至甲、金、简、碑文字的大量征引,还包含着对田野考古及实物遗存的内涵揭示。作者在本书《前言》里业已谈到,已被确认为嬴秦早期活动中心区域的礼县,正是他多年工作、生活过的第二故乡,后又调到甘肃省博物馆历史考古部从事研究工作,这些经历无形中使他具备了一些其他人难以具备的条件。
三、敢于发前人所未发,提出了许多新的见解和思路,包括对某些误说的澄清。有些看法,如嬴秦族缘及图腾的考述,非子封邑及襄公迁汧说的纠误,秦国田制及其变革的阐明,大堡子山公陵墓主及圆顶山墓群时代的判定,秦国青铜器演进轨迹的探讨,秦战国木板地图的辨识,西汉水及嘉陵江的正本清源等,都论证充分,坚实可信。有些看法,如嬴族西迁动因和时间的判断,嬴秦为和仲一族后裔的推论,犬戎族与寺洼文化关系的析述,秦都西邑和“西新邑”地望的考定等等,则因论据不足或论证存在缺环,也曾引发争议。
无论如何,祝中熹先生此书的出版,对于早期秦史、秦文化的研究会起到推动的作用。有些问题还会有争议。但学术研究只有在讨论中才会得到发展。我这篇小序中所谈一些看法也未必妥当,并请各位方家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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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王子今.从玄鸟到凤凰——试探东夷族文化的历史地位[J].中国文化研究集刊,1987,(5).
[10]祝中熹.阳鸟崇拜与“西”邑的历史地位[J].丝绸之路,1996,(学术专辑).
[11]祝中熹.秦史求知录[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