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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金文研究兴起于宋代的原因

2013-02-15马晓风陕西师范大学国际汉学院西安710062

图书馆理论与实践 2013年7期
关键词:古文字金文古文

●马晓风(陕西师范大学 国际汉学院, 西安 710062)

宋代是中国学术史上一个大放异彩的时代,在文字学领域,宋人最大的贡献是开创了对商周铜器铭文的搜集、著录与研究。对于金文研究兴起于宋代的原因,王国维、陆和九、刘昭瑞、刘心明等学者进行过探讨,并取得了一些令人信服的结论。但是,总的来看,对这个问题的认识还不够全面,尤其是对其中学术发展本身的原因缺乏了解。本文从原始材料出发,重新梳理有关论据,考查宋代的学术环境、学术资源、学术人物、学术追求、相关学科的学术积累及必要的技术条件,力求对这一现象得出更全面、更可靠的认识。

1 背景与环境

宋人重视青铜器铭的搜集、著录与研究,首先是出于政治上重建礼制的需要。唐末五代礼制崩坏,纲纪松弛,出现了政治混乱和军事割据的局面,宋朝就是在军阀混战中取得政权并实现了中原的初步统一。唐末五代君臣伦理遭到极大的破坏,臣子弑君而自立的事例屡见不鲜,所以从开国之初,恢复礼制重振伦理纲常就成为宋朝统治阶层面临的一个重要任务。中国封建社会的礼制始自西周,恢复或重建礼制必然要以之为本源,而最能代表西周礼制的则属青铜礼器。

宋徽宗大观初年设置议礼局,专门负责考求古代礼制以编修新礼。政和年间又增设礼制局,负责制作仿古新礼器。通过搜求古代钟鼎器物,宋人不仅了解到宋代有司所用礼器有讹误,甚至也证明了汉以来儒者所传多有讹误,这样既对古礼制有了切实准确的认识,且用之于制作新礼器,使得徽宗一朝礼器焕然一新。

宋徽宗是推动宋代重制礼制、礼器进而推动金文研究的一个关键人物。徽宗酷好三代钟鼎书,御撰了《祀园丘方泽太庙明堂礼器款识》三卷和《祭方泽礼器款识》一卷。前者记载了政和年间“获周于镐京,秋获商卣、获兕敦于长安,又获黄目尊于浚都”。“明年,又获周越,三月甲子获宝簋。”后者记载了徽宗政和四年(1114)因仿三礼而制作铜器的情况,共制作“悉象、鼎彝、尊、壶豆凡二十有八”。[1]1

总结而言,政治上恢复礼制的需要诱发了对钟鼎古器的搜求与研究,而皇帝本人的喜好则加速了这一进程并扩大了其规模。

其次,宋代相对宽松的人文环境,为金文研究准备了相当数量的相关人才。宋王朝建立以后,深刻认识到唐末五代武人专权的弊端,转而重用文官,标榜文治,号称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文化政策相对开放、宽松。宋“自仁宗以后海内无事,士大夫政事之暇,得以肆力学问”。[2]与此相应的是,旧有的门阀制度被唐五代的军阀混战扫荡殆尽,宋代科举制度因之有了很大的改进,扩大了录取的名额,并向地主阶级的下层乃至工商杂类倾斜,士人进身的仕途稍宽,读书的人多了,做学问的人也多了。这种情况下,宋代的文化、教育得到了长足的发展,出现了“庆历之际,学统四起”[3]的繁盛情形。

宋代学校教育中设立有书学。书学生要“习篆、隶、草三体,明《说文》、《字说》、《尔雅》、《博雅》、《方言》,兼通《论语》、《孟子》义,……篆以古文、①书学生所习“古文”主要指传世字书与典籍中所称“古文”者,并非现今学术界所谓的甲骨文、金文等古文字。大小二篆为法。”[4]宋代统治者重视文字教育,有利于培养研究文字的人才。在宋代搜求和研究青铜古器的大潮中,有很多名声不显的人参与其中,他们对宋代的金文研究作出了一定的贡献,出现了“士大夫家有其器,人识其文”[5]的盛况。

此外,疑古创新思潮的盛行为金文研究的展开提供了思想支持。中国古代学术中出现过几次疑古思潮,其中宋代庆历年间开始的疑古思潮是比较早也是比较大的一次。这场疑古思潮导源于刘敞、欧阳修等人。据《困学纪闻》记载:“自汉儒至于庆历间,谈经者守训故而不凿。《七经小传》出,而稍商新奇矣。至《三经义》行,视汉儒之学若土梗。”[6]《七经小传》为刘敞所著,在改变汉唐学者守经遵章句的学风方面起到了重要的作用。欧阳修也以敏锐的眼光,发现了《诗序》本身存在的自相抵牾等问题,著《诗本义》,否定了传统的子夏序《诗》的说法,发宋人疑《诗序》之端,打破了汉代以来《诗经》研究日趋僵化的局面。

在欧阳修、刘敞等人的领导下,庆历之际的疑古思潮波及颇广,对新学说的产生和发展都是一个诱因。对典籍注疏甚至典籍本身的怀疑,使学者们转而寻求其他文献材料,古代钟鼎铭文由于其可靠性成为学者们关注的焦点,金文研究逐渐发展为新的学术领域之一。欧阳修《集古录》卷一《敦铭》跋尾曰:“岐阳石鼓今皆在,而文字剥缺者十三四,惟古器铭在者皆完。”[7]150欧阳修之所以重视青铜器铭的搜集、著录与研究,就是因为他认识到铜器铭文没有古籍传刻中发生讹误的情况,是非常可靠的,可据以证典籍之讹误。

宋代经学史学领域中疑古创新思潮的领军人物欧阳修和刘敞,也恰是宋代金文研究的开创者,这更直接地表明金文研究是受到疑古思潮的影响而兴起的一门新学问。换句话说,疑古创新思潮是宋代金文研究兴起的一个大的思想背景。

2 丰富的学术资源

宋代青铜古器的出土比之前代极大丰富。“客观材料是科学研究的物质基础。研究任何一项专门学科,必须掌握着应有尽有的具体材料。”[8]王国维明确指出,“古来新学问起,大都由于新发见。”“有赵宋古器出,而后有宋以来古器物、古文字之学。”[9]

对于宋代著录的青铜器数目,王国维1914年作《宋代金文著录表》进行了统计。1928年容庚在王表的基础上进行修订,重制了《宋代金文著录表》。之后张亚初在前二表的基础上,剔去秦汉铜器铭文,编制了《宋代所见金文著录表》,该表收宋人著录有铭器目共589件。1993年刘昭瑞又作《宋代著录金文校释》,指出郑樵《通志·金石略》、高似孙《纬略》卷十一《三代鼎器铭》分别收器237件和231件。此外,元代杨钧撰《增广钟鼎篆韵》,马国权考证认为是在薛尚功《重广钟鼎篆韵》的基础上成书的。[10]此书基本保存了薛书的原貌,也附有《引用器目》一卷。以上三书均有一些铜器不见于张亚初所考查的金文著作。宋代究竟出土和搜集到了多少器物,现在已经很难详考,但是可以肯定的是,比之前代极大丰富。古器物材料的空前丰富是宋代金文研究得以开展的先决条件。

宋代器物出土在规模和数量上远远超过前代,之所以出现这种状况,原因也是多方面的。

首先,统治阶层的喜好带动了整个社会对器物的搜求。宋徽宗酷好青铜器物,因此“士大夫家所藏三代秦汉遗物,无敢隐者,悉献于上”。[11]卷下而其间官员的搜刮加剧了器物的出土。叶梦得《石林避暑录话》中有一段话颇能说明这个问题:“吴珏为光州固始令,光,申伯之国,而楚之故封也,间有异物,而以僻远,人未之知,乃令民有罪皆入古器自赎。既而罢官,几得五六十器。与余遇汴上,出以相示,其间数十器尚三代物。后余中表继为守,闻之,微用其法,亦得十余器,乃知此类在世间未见者尚多也。范之才为湖北察访,有绐言泽中有鼎,不知其大小,而耳见于外,其间可过六七岁小儿。亟以上闻,诏本部使者发民掘之,凡境内陂泽悉干之,掘数十丈讫无有,之才寻见谪。”[11]卷下这种情况下,大批的青铜器出土以后,都不断地涌到皇帝身边。大观初年,宣和殿收藏大小青铜器仅五百多件;到了政和年间,“尚方所贮至六千余数百器”。[12]

其次,盗墓之风盛行。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宋代上自皇帝下至文人,重文轻武,嗜古器成风。《石林避暑录话》云:“宣和间,内府尚古器,……而好事者复寻求,不较重价,一器有值千缗者,利之所趋,人竟搜剔山泽,发掘冢墓,无所不往,往往千载之藏,一旦皆见,不可胜数矣。”[11]卷下由于统治阶层的喜好,带动了整个社会收藏古器的热潮,在利益的驱动下,尤其是底层人士纷纷盗墓,前代多年所藏,一朝尽被挖掘。

再次,士大夫重价购求。吕大临《考古图记》中谈到:“当天下无事时,好事者蓄之,徒为耳目奇异玩好之具而已。”[13]这里所说的“好事者”决不是普通民众,因为当时的古器已经价值翻番,“一器有值千缗者”,[11]卷下普通人显然没有这个资本,而且普通人也没有这种雅趣。所以,将前代器物视为器用玩好的人应该多是官员士大夫。米芾《书史》记载曰:“刘原父收周篆鼎一器,……宗室仲忽、李公麟收购亦多”,[14]可以为证。为了附庸风雅或彰显财富等目的,这一类人应该是宋代搜集青铜器的主力。他们不较重价,在他们的推动下,盗墓挖掘古器成为一种空前的热潮。据北宋《考古图》等和南宋《续考古图》等记载,北宋有藏家40余家,南宋有30多家,而不见著录者仍有很多。著名者诸如寇准、文彦博、刘敞、苏轼、李公麟、欧阳修、吕大临、赵明诚等,无不以收藏青铜器为无上荣耀。苏轼的书房里就供着鼎鼎大名的楚王钟。刘敞是集贤院学士,收藏宏富,据载他“归自长安,所载盈车”,[7]150甚至将他在长安搜求到的《伯百父簋》与《弭仲》二器赠与欧阳修。他最为珍视的11件有铭文的青铜器平生把玩,至死不忘,甚至要求后人在其死后用钟鼎器物来祭奠他,可见一代文人学士之风尚。

总的来说,宋代钟鼎彝器出土之盛况,是多方面因素促成的。陆和九总结为:“帝王倡之,贵族和之,平民效之”,[15]是比较准确和全面的。

3 相关学科的学术积累与准备

金文研究的兴起与发展受益于从汉到宋代相关学科的研究成果。

首先,从唐中期至宋初,《说文》的校正、刊布与流传,对宋代金文研究的兴起和展开做了必要的学术铺垫。《说文》问世以后,一直传习不衰,但到唐初,对《说文》主要还是停留在引用、增补和仿作阶段。唐中期李阳冰对《说文》进行了刊定,使得《说文》之学得以中兴,并促进了《说文》的传播。李阳冰之后,徐锴和徐铉对《说文》研究作出了重大贡献。徐锴作《说文系传》四十卷首次对《说文》进行了全面系统的研究。徐铉等人则主要是对《说文》详加精校,以恢复《说文》之原貌。《说文》经过二徐的研究和校定,更是受到学者的推崇,《说文》之学得以重新彰显。据《宋书》记载,朝廷于国子监设书学,《说文》被定为必须研习的第一部书。二徐对《说文》的校订和研究,尤其是大徐本的广泛流传,使《说文》之学在宋初得以兴盛,对当时的文字学产生了良好的影响。一方面,提高了人们研究古文字的兴趣;另一方面也提高了研究者的古文字水平。宋代章友直、杨南仲、李公麟、黄伯思、吕大临、薛尚功等都精通篆籀,他们是宋代金文研究的核心力量,在金文研究中作出了很大的贡献。

其次,宋代之前和宋人对古文字的整理与集录,为宋人研究金文提供了必要的对照资料。对古文字材料的搜集,汉代已开始。《说文》征引了当时所见的古文经中的古文,这些字后来又被书法家邯郸淳的弟子摹写入三体石经。后来魏晋间发现了大批的汲冢古文,可惜没有保存下来。

一直到唐朝,书法家或经学家所谓古文,主要的还只是流传下来的抄本古文经和三体石经。经过六朝的大混乱时期,有伪造的隶古定《尚书》,好奇的人杜撰的古文杂体,其中有写错的,也有认错的及以讹传讹的,还有许多是从后世字书韵书里找比较特殊的字体,把楷书变为篆形的,这些材料都汇集到五代末宋初郭忠恕的《汗简》里。宋初李建中刊修《汗简》时撮编书中所题出处,共有《古文尚书》 《古周易》《古春秋》 《古孝经》 《古论语》 《古毛诗》 《古尔雅》 《说文》等71种。

由于此书所收古字,皆辗转抄录而来,有些写作隶古定体,因之过去对该书所收字形多抱怀疑态度。自魏《三体石经》残石出土之后,其中有些字形与《汗简》互应,说明书中所收之字,有一定来源,并非全无根据。尤其是近年来,战国文字资料不断出土,有些文字同《汗简》所收形体相似,又为该书提供了很好的证据。宋真宗时,夏竦集《古文四声韵》五卷,也是从古籍和石刻中辑录先秦古文,著成专集。

《汗简》和《古文四声韵》在保存古文字材料上有一定的贡献,对提高当时人们辨识古文字的能力有相当大的作用。这种集录古文字的意识与实践对当时的钟鼎文字研究多少有所启发。而其辑录出的古文字,也为宋人考释金文提供了参考。吕氏《考古图释文》中常有“与古文经异”之类的说法,而吕氏所引古文字体多与《汗简》 《古文四声韵》所载古文字体合,且来源一致,吕氏应当是参考了这两部著作的。

再次,《三礼图》的编修为宋代金文研究的兴起有一定的推动作用。东汉时古文经学家就多注重名物制度,于是便有《三礼图》一类的专书出现。魏晋南北朝以来,士族门阀最重礼学,学者也多作《三礼图》。五代末宋初聂崇义取三礼旧图重加考订,著《三礼图集注》,或称《新定三礼图》。聂崇义总结了六家而成的《三礼图》,当时颇受学者的重视。但因其材料来自各书,辗转抄录,没有出土实物的证明,存在很多错误,因此宋以来的考古学者多攻击他:“沈括《梦溪笔谈》讥其象尊、黄目尊之误。欧阳修《集古录》讥其簋图与刘原父所得真古簋不同。赵彦卫《云麓漫钞》讥其爵为雀承背一器,象尊作一器绘牛形。林光朝亦讥之曰:‘聂氏《三礼图》全无来历,壁则画,蒲壁则画蒲,皆以意为之,不知壁止如今腰带上粟文耳。’”[16]卷129虽然“宋代诸儒亦不以所图为然”,但是“其书抄撮诸家,亦颇承旧式,不尽出于杜撰。”[16]卷129应该说,在宋代急欲恢复礼制的情况下,这部书对推动青铜器研究是有一定作用的。

此外,宋代法帖研究的兴盛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金文研究的展开和深入。宋太宗在搜访古籍的同时,对前世图画、书法文物的收集就不遗余力,并辟有专阁整理储藏。其付诸刊刻者,如淳化四年(993)诏令摹勒上石的《秘阁法帖》,后来流传非常广,大煽一代文人学士重视文字学、书法学的风气。

4 有利的技术条件

宋代不但文教兴盛,科学技术的发展也较前代大为进步。其中雕版印刷术和拓墨技术在宋代广泛应用,为金文研究的兴起提供了有利的技术条件。而宋人在图学上的高超技艺,也为铜器著录提供了良好的条件。

首先,雕版印刷技术在宋代得到长足发展,为金文研究著作的流传提供了有力的技术条件。雕版印刷术在唐初就已经比较成熟了,但并不是很兴盛。至宋代,官刻、坊刻和家刻都非常兴盛,为书籍的传播提供了有利的技术条件。雕版印刷术在宋代的长足发展,使得当时的金文研究著作得以广泛流传,《籀史》中就说李公麟著《考古图》后“天下传之”,[1]11正是得益于此项技术的推广。

其次,拓墨技术的广泛使用为金文研究提供了必要的技术支持。拓墨方法起于南北朝,唐初风气渐行,宋代纸进步了,拓墨的风气极为普遍。北宋前期,朝廷屡有摹拓古器物图录以赐臣下之举。“皇初,仁宗皇帝召宰执观书太清楼,因阅群国所上三代旧器,命模以赐近臣。”[1]11此次所赐当为摹本。又,“皇三年,诏出秘阁及太常所藏三代钟鼎器,付修太乐所,参较齐量,又诏墨器款,以赐宰执”。[1]10此次所赐当为拓本。此举促进了铭文摹本与拓本在学者中的流通。对金文研究而言,拓墨的应用提供了技术上的保证。可惜的是,宋代吉金书籍如《考古图》《历代钟鼎彝器款识》等都未能尽据拓本,而是摹本居多。《钟鼎款识》毕良史笺识的15篇铭文,翁方纲以为原器拓本,其余为翻刻本,但实际上不完全是拓本。至清嘉庆以后,钱坫的《十六长乐堂古器款识考》和阮元的《积古斋钟鼎彝器款识》始根据自藏和各家拓本辑成,拓本才为人所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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