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语言的社会功能研究
2013-02-14夏慧言
夏慧言,傅 钊,王 梅
(天津科技大学 外国语学院,天津 300222)
一、引言
语言作为一种社会符号系统,具有反映社会态度、构建社会身份的作用。反语言(antilanguage)作为社会方言的极端形式,进一步验证了语言与社会的关系。1976年Halliday 首次提出反语言这一概念,当时Halliday 正在探讨语言的使用如何受制于社会结构,而社会结构又是如何通过语言的使用而得到维持等一系列问题。为了阐明语言和社会结构之间的相互关系,Halliday 在对正常语言的探讨之外,还对反社会成员使用的反语言进行研究。总体来说,反语言是主流社会结构下的语言形式的一种反制,是创造和维护代替性社会的语言,属于社会边缘话语。因此,反语言并不单单局限于俚语、行话和方言等,只要是对主流语言有意识的替代的语言形式,都可以称作反语言。
Halliday 主要列举的反语言形式包括波兰监狱囚犯话语、英国伊丽莎白时代和现代印度加尔各答港口黑帮行话、流氓及异教徒语言、街头俚语、卡车司机车载电台语言、大学校园俚语、说唱音乐等。Halliday(1976)认为,反语言具有寄生性和隐喻性。其寄生性是指反语言依附于普通语言,从普通语言汲取营养,并具有自己的繁殖能力。反语言的寄生性产生了两种语言现象,重新词汇化和过度词汇化。重新词汇化是利用新词来表达原有意义的过程,在伊丽莎白时期流浪汉急速语中,就有大量重新词汇化的表达,例如,wresters(tools for picking locks)指犯罪工具,clying the jerk(being whipped)指惩罚种类等。过度词汇化指反语言具有自我繁殖能力,会使用大量的同义词或近义词来表达或描述特定的经验,例如,在伊丽莎白时期关于流浪汉群体的名称就有20 多种,包括upright man,rogue,wild rogue,prigger of prancers 等。过度词汇化产生的主要原因在于反语言作为边缘话语的隐秘性及对主流语言的反制。反语言的隐喻性不同于传统意义上的隐喻,它特指Halliday 的语法隐喻,即同样的所指,不同的能指。例如,在Citizen’s Band 中的广播俚语就涉及隐喻性表达,如把police using radar 称为smokey with a camera,portrait painter,kojak with a kodak。把ambulance 称为blood wagon,meat wagon 等(Montgomery,1995:96)。
国内外学者主要是从文学分析、语言特点、反语言的身份构建功能等角度进行研究。陈晓明(1988)指出:“文学语言建立的‘反语言’存在形态正是在它的深度性存在对日常生活的卑琐性的否定。它在具体环节,如艺术技法上对日常语言的违背犯规还只是一种技术性的问题,更重要的是在它构造的世界的现身情态上,制造出了如此背离日常生活的价值——本质上和存在意义上的对立——存在的幻想,它能够在那样瞬间融解了我们所有的生存意志。”韩正和王晋华(2009)运用反语言分析了2004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Jelinek 的“反色情文学”写作的显著特征,“成对词的运用是Jelinek 的语言特色之一。其手法近乎文字游戏,但却不落俗套,作品中运用了大量同根异义、同形异义、同音异义的成对词……这就是Jelinek 自称‘反色情’的小说,其‘色情语言’晦涩难懂,除了给读者提供一座语言的艺术高峰,丝毫不能引起像传统‘色情小说’的感官刺激和安慰,反而引起的是‘失去性欲’的感觉,发人深思,高度实现了作者所谓的‘反色情’”。Smitherman(1985)对黑人英语的发音和结构进行过研究。赵俊海和李悦(2011)分析了2006年奥斯卡最佳外语片《黑帮暴徒》(Tsotsi)的主人公Tsotsi 实现自我救赎过程的身份构建。美国语言学家Baker(2002)也曾就反语言分析过同性恋语言polari,并指出这种语言在构建同性恋者合法身份中的重要作用。虽然反语言属于社会边缘话语,但在构建另类的社会现实及社会边缘人群的身份等方面都起着重要作用。
二、反语言的社会功能
1 反语言构建反现实
语言不仅可以表达说话人对周围事物的看法,对自身发展所需要的物体、信息等的诉求,还可以表达社会态度,构建反现实。反语言是一种相对于主流语言来说具有不同词汇特征的语言形式,是社会边缘群体构建其内部社会结构的重要工具,其话语者通过使用反语言来构建一个另类的反现实,表达他们的社会态度。“反语言与反社会的关系不仅是相伴相随,甚至可以说是反语言生成反社会。反社会是建立在某一社会当中、用来有意识地替代这一社会的社会。它是一种反抗的方式,这种反抗可能表现为一种被动共生的形式,也可能表现为主动的敌对甚至毁灭的形式。”(Halliday,2001:164)作为一种背离传统语言形式的话语实践,反语言不在主流社会中广泛使用,它的表现往往是隐性的。所以,反语言隐性地构建反现实,包括客观的反现实和个人的反现实。
1.1 反语言构建客观的反现实
Halliday(1976)认为,反语言和正统语言具有某些共同特性,它们都表现并增强了语言的本质,尽管它们表征不同的社会现实,但它们都是社会制度不可缺少的一部分。社会制度是为了满足人类基本的社会需要、在各个社会中具有普遍性、在相当一个历史时期具有稳定性的社会规范体系,它是由一组相关的社会规范构成的,也是相对持久的社会关系的定型化。社会制度是客观存在的,因此,反语言构建客观的反现实。重新词汇化的基本原则是保留语法、变化词汇,变化的词汇主要集中于与亚文化主要活动密切相关的领域或者与正常社会区别最大的领域。反语言中的新词往往涉及犯罪行为、罪犯及受害人种类、犯罪工具、警察称谓、惩罚种类和机构等。
反语言是在与主流社会现实相对的反现实中产生和使用的一种语言形式,其使用者多为社会边缘人群。黑社会是指为获取非法利益,有一套与法律秩序相悖的非法地下组织犯罪团伙的集合,它被主流社会排除在外,具有明显的反现实特征。出于保密的需要,黑社会成员内部形成了一套反语言性质的秘密行话,来构建黑社会内部的反现实。香港黑社会中就有大量涉及犯罪行为、罪犯和警察称谓的行话,如把“打架”叫“开片”、“吸鸦片”叫“摆横”、“小偷”叫“墨七”、“警察”叫“花腰”等。为了躲避警察的监视,黑社会内部成员之间不得不以这种秘密行话的方式进行交流,只熟悉普通语言的人无法明白这类语言的真实含义。
1.2 反语言构建个人的反现实
伴随着网络的普及以及网民数量的激增,网络为人们提供了全新的交流方式和生活模式。网络仿照现实社会在自身内部重建了一个新的社会结构,即反现实的社会结构,在现实生活中的等级制度、规章制度等都可以在网络中找到对应的形式。而在网络中形成的网络语言也就成了与正常的语言形式相对的反语言。网络语言暴露诸多问题并对现行的语言规范造成一定的冲击,这也再次说明了网络语言的反现实和反语言性质。网络交流具有隐匿性,是一个自由、放松的空间,在网络交流中人们畅所欲言。通过创造网络语言,人们独特的个性和自主意识得到了空前的发挥,形成了一种自己感到熟悉、亲切并且独特的语言形式,由于这种语言形式往往不在普通语言的范畴内,也就不会在现实社会中广泛应用,而在网络交际中,它迅速地传播,并渐渐引起其他网友的共鸣,进而成为了网络流行词。通过网络流行词,网民充分地表达了自己在现实社会中无法表达的反现实态度,实现了自身理想化社会现实的建构,即构建了个人的反现实。Cross Fire 是2008年推出的一款第一人称射击游戏,其中有很多专用的游戏术语,例如SWAT 为“反恐特警组”,SAS 为“英国皇家空军特勤队”等。游戏术语的使用一方面强化了游戏玩家们在网络游戏这一反现实中的凝聚力,使玩家感受相互合作的默契,另一方面更是通过游戏术语虚构故事来补偿玩者在现实社会未实现的成就感。
2 反语言体现多元的社会价值观
反语言产生于与现实主流社会相反的社会中,“反语言不仅是一种相对于主流语言具有不同词汇特征的语言形式,更本质的是反文化群体用来反抗、抵制、扰乱、从而远离占统治地位的主流文化的一种话语实践。它是对主导性话语实践以及它所代表的文化与社会秩序的一种反制”(丁建新,2010)。反语言所涉及的人群在主流社会并无政治权力可言,被主流社会排除在外,反语言正是他们表达自己反现实态度的话语实践,体现了社会价值观的多元性。
Halliday(1976)认为,反语言实质上是语言的一种隐喻变体,其隐喻性可以从语音、词汇语法、语义三个层面体现出来。传统意义上的隐喻仅用于指词汇转换,即同样的能指,不同的所指。但反语言是指同样的所指,不同的能指,其隐喻性同样是反语言重新词汇化的重要体现,即通过隐喻的手段用多样的表达方式描述或表达特定的事物和经验,以达到保密或反抗主流社会价值观的目的。《宠儿》(Beloved)是美国黑人女作家Morrison的代表作品,其中以Paul D.为代表的奴隶通过改变英语词汇的标准含义,使那些秘密监视他们的白人主子根本就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例如,Paul D.和乔治亚监狱的狱友一起歌唱他们的回忆和梦想时,唱道“garbling...and tricking the words”(Morrison,2005:108)。这个例子体现的是反语言在语义上的隐喻。通过改变英语词汇的标准含义,奴隶们在其内部创造了一种相对于传统英语的反语言,作为社会边缘人群的奴隶们表达了他们的反现实思想,即对当时美国奴隶制的不满和对黑人要拥有与白人平等的社会地位的渴望。
还有一种在青年学生中流行的秘密语,这类秘密语通过辅音变化(consonantal change)的过程来形成相对于标准语言的语言变体,体现了反语言在语音上的隐喻。这类秘密语通常以n 或l 为声母,以每一个音节的韵母为韵母,例如,“我们走吧”就被说成“我nuo 们nen 走nou 吧na”,这类秘密语的使用是为了传递某些不愿让老师听懂的话,体现了反语言的保密性和边缘性。
3 反语言构建社会边缘人群成员的身份
反语言是边缘群体的语言,虽然它与正常语言对现存的社会体系采取截然相反的态度,但它们都是各自所维护的社会结构的产物。其次,反语言的使用者一般没有足够的发言权,所以,他们试图通过创造并使用一种与现实生活中的语言形式相反的反语言来构建自己的小圈子,并从那些与他们有相同社会地位的人身上找到归属感,从而达到构建反社会身份及反现实的社会体系的作用。Halliday(2001:168)指出:“反语言并不是一种娱乐、消遣的方式,而是构建另类的社会现实,实践不同于主流社会的社会结构,构建反社会中的身份的重要手段。面对主流社会的不断威胁与高压,反语言是维系反社会身份和主体性的重要途径。”
20世纪60年代,英国社会学家Bernstein(1971:42-46)通过对伦敦劳动阶层共有言语中使用陈述句作为间接问句的调查认为,这一语言形式有助于建立一种“情感趋同交流圈”,“社会结构将语言可能性转化成一种特定的符码,符码引出、归纳并强化那些使社会结构得以延续的社会关系”。在当时,劳动阶层作为社会底层,被主流社会排除在外,具有明显的反现实特征,所以,劳动阶层使用的语言也属于一种反语言。劳动者通过使用这个阶层所特有的反语言来找寻和他们一样处于社会底层的人,从而形成劳动阶层自己的圈子。通过构建这一圈子,劳动阶层的人们可以表达他们对社会等级及自己所遭受的不合理待遇的不满,更重要的是通过一种反语言所组成的这个圈子可以产生足够大的凝聚力,保护自己的利益。“从行为角度去考察语言,所面对的不仅仅是语言本身的结构问题,而且是心理的和社会的现象。语言除了能完成表达思想和交流信息的功能外,还有一种不仅是针对国家和民族而言的巨大的凝聚力量,而且也是许许多多的小团体和阶层(如家庭、学生组织等)所赖以形成的言语特征以区别于其他社团和阶层的重要因素。”(吴国华,2000)从这个意义上看,反语言已不仅仅是某一群体内部成员之间交流的工具,它已经成为不同反社会集团的标志,可以帮助其成员维护或寻找有意义的他者,这一过程被称之为重新社会化。湖南“江永女书”①是反语言维系反社会身份的典型事例。
4 反语言暴露社会问题
反语言的范畴可谓包罗万象,涉及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Halliday 除了谈到英国伊丽莎白时代的流浪汉语言pelting speech,波兰监狱囚犯语言grypserka,还涉及了很多半反语言形式,如维多利亚时期工人阶级的幽默语言gobb ledygook、美国黑人集居区语言ghetto language 等。所以,反语言这类社会边缘话语的产生既是一种语言现象,又是一种社会现象,是社会发展到特定阶段相对于特定阶层的产物。部分社会人无法利用普通的语言形式在主流社会中达到排遣压力、抒发感想、寻找认同的目的时,便会创造一种独特的语言形式构建一种另类的反现实来表达自己的感想,所以反语言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反映社会思潮、暴露社会问题。如《宠儿》中,黑人奴隶使用独特的语言形式进行内部交流,反映了当时美国白人和黑人地位不平等的社会问题;“江永女书”反映了中国古代女性缺乏社会地位的问题。
三、反语言的规范及语言的合理运用
反语言是背离传统语言形式的话语实践,一方面有其积极的意义,它从理论上极大地丰富了语言的表达方式,促进了语言的多样化;另一方面,反语言毕竟是少数人所使用的社会边缘话语,其创造者和使用者并不是研究语言的专家、学者,所以语言形式很不规范。如果硬是将这一独特的语言形式推广为全民用语,则会严重背离语言的规范观,造成语言的混乱。所以反语言只适用于特定的场合以及特定的话语者和倾听者,这一点在快速发展的网络语言上表现的尤为明显。例如,谈到“粉丝”一词,熟悉网络、易于接受新事物的人往往会有两种理解,一是中国的一种食品,二是追星族,是fans 的音译,与汉语词义没有丝毫联系。如果不分场合、不顾听话者是否理解,随意地使用这一词,往往会在日常交流中造成误解。
反语言是社会边缘群体在从事某一活动中根据需要形成适合自己特点的语言模式,这类语言模式不仅有利于同一集体的内部交流,也是构建集体身份的重要手段。与普通语言相同,反语言也是不断变化发展的,反语言的寄生性也表明反语言依附于普通语言,并具有自己的繁殖能力。所以,有必要对这一独特的语言形式进行不断地引导和规范。一方面,社会语言生活有自我调节的功能,会遵循社会约定性去调节同一群体的语言,保证同一群体所使用的语言的一致性;另一方面,反语言的使用者也要充分关注并正确对待反语言,随着社会的发展对反语言进行监测和引导,使这类语言合乎语法化、规范化以及系统化。
四、结语
反语言是偏离常规的语言表达形式,构建反现实,同一群体的成员具有某些共同的社会特征,因而,在语言上形成某些共同的特点以区别于其他群体。反语言的存在进一步验证了语言与社会结构的关系。通过对反语言的研究,人们可以了解其暴露的社会问题及说话人的思维状态,进而促进反语言的规范,并利用规范、积极的语言形式引导正确的社会文化价值观。
注释:
①“ 女书”是起源于中国古代的一种妇女文字,用于姐妹妯娌间的秘密通信。“女书”严格讲应该称为“女字”,即妇女文字,是一套奇特的汉字,也是世界上唯一的女性文字。此种文字符号形体奇特,标记手段也十分特别。在中国古代,男性往往被认为是社会政治、经济权力的核心,女性缺少社会地位也没有足够的发言权。通过“女书”这种相对于传统“男书”的独特的反语言形式,古代女性之间可以相互倾诉、相互慰藉,以建立身份认同和群体认同。
[1]Baker,B.Polari:The Lost Language of Gay Man[M].London:Routledge,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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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Morrison,T.Beloved[M].Beijing: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2005.
[7]Smitherman,G.Talkin and Testifyin:The Language of Black America[M].Detroit:Wayne State University Press,19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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