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头:一个带缺憾的英雄
——长篇小说《流水》人物与作家简评
2013-02-14黄绮冰
黄绮冰
(江苏经贸职业技术学院,江苏 南京 211168)
长篇小说《流水》[1]中的人物有善良清醒而又充满矛盾的娄宁、聪慧柔弱而又情感丰富的米虹、心高气傲而又命运多舛的娄加祺……个个活灵活现,而最令人难忘的是那个身穿警服,头比常人大,国字脸充满正气,让人敬畏三分的派出所所长 —— 大头。在作家林域生的笔下,大头是一个带缺憾的英雄。他本性善良正直,对朋友有情有义,对歹徒恨之入骨,英勇无畏,敢于牺牲,曾被评为劳模;同时他性格粗犷,对隐藏的以温柔或伪善形式出现的邪恶缺乏足够的警惕性,以至上当受骗。在面对狡猾的惯犯“刀疤脸”时,他一反常态,一顿拳脚竟将刀疤脸的胳膊打断一条。大头受了处分,心中一派灰暗,自去饮酒,又遭人陷害,被调离公安队伍,一时迷失了方向,吃喝玩乐、醉生梦死,他最终觉醒了,见义勇为,在班车上与歹徒搏斗,献出了年轻宝贵的生命。
大头这个人物出场不多,也不是主要人物,作家用笔很少,那为什么让人挥之不去呢?这得力于作家林域生人物形象塑造的厚实功力。
一、作家在人物形象塑造上注意概括叙述与具体描写相结合
概括叙述能够用极其简练的文字概括出比较漫长的故事进程,从而节省篇章,突出重点。大头当了十年的警察,他如何破案?如何成为反扒能手?如何成了劳模?书中并没有详细描述,只是用娄宁的一声赞叹和“十年卫士令小人丧胆堪称劳模”一句概括性的语言将大头长达十年的经历叙写完毕。又如大头怎样在破案中认识小四川?感情怎样发展到成为夫妻?也只是略笔一带而过。这样的概括叙述造成艺术上的“残缺”,激发读者将它补充或恢复到应有的“完整”的冲动力。这就大大提高读者的阅读兴致和探究敏感,从而凭读者的感觉、知觉经验来填补残缺的未定成分,扩大小说的容量,深化小说的审美内涵。正如伊瑟尔所说,能使读者在阅读文本时,把别人的经验变成自己的经验,它能成为本文与读者之间的转换器,能强化和调动读者的想象力,与作者共同完成本文的意图[2]。
不过,作家林域生深知塑造一个人物都用概述就有贴标签之疑、干瘪无味之嫌,故集中笔墨具体描写了一两次办案和大头与小四川的夫妻关系,写出一个既嫉恶如仇而又有情有义的人物大头。特别是大头与小四川的夫妻关系写得有声有色,波澜起伏,扣人心弦。小四川到三平打工,在火车站钱被人偷了,大头侦破此案,与她熟了。大头对一个流落他乡的女子满怀深情,随后成了夫妻。友人在大头家聚会,饭前小四川在“厨房忙碌,只大头在相帮着”,饭后友人去了,“大头就帮着小四川收拾了一桌狼藉”;新婚一年的中秋夜,朋友为大头夫妻“煮瓜”,中途小四川出外会老乡,月儿西斜久不归,大头等着等着迷糊过去,被噩梦惊醒才见小四川回来,这时只有恩爱的抱怨,没有对小四川产生一点怀疑;当发现小四川背着他服避孕药时,他掷了药瓶大声骂,当小四川哽咽说:你一个人拿死工资,我没工作要做个小买卖,而这还道街说拆也就拆了,到时换房又得一笔钱,我 …… 我就瞒了你 …… 怕……大头反倒觉得自己误会女人了,从此夫妻恩爱有加;大头去围歼通缉犯,足有两天没回家,当他一身疲惫地回到家,发现小四川走了。原来小四川是有夫之妇,十岁那年被父母卖给人家做童养媳,长大领了结婚证圆了房。小四川由于无法忍受粗暴的前夫经常地打骂,逃到南方打工,好不容易进了合资厂,工头看她漂亮又总想欺负她,她只好离去。她不愿学同伴赚皮肉钱,只身一人流浪到三平,后与大头成亲,以为就可以这样过一辈子,没想到前夫找来了。大头看着小四川的留言:来生来世再来与你做一对长久夫妻,我走后菩萨保佑你找个比我好一千倍一万倍的女人;我走了,结婚证留在这里,锅里有你爱吃的水煮肉。大头不相信一年多的夫妻竟闹出这么大的笑话!还道街第一桩骗婚案竟落在了身为公安的自己身上!一时就觉天昏地暗、急火攻心昏倒在街上。待到大头醒来,朋友们愤愤不平,有说告的,有说打的,有说发通缉令的,有说抓的。大头叹道:别抓了,让她走吧。大头在极度的悲痛中仍念着一年多的夫妻情,仍未丧失善良的本性。
小四川的走,使劳模受到不公正的待遇,使邪恶势力有机可乘,使大头遭人暗算;小四川的走,是大头命运的转折,是大头腐败的开始。当然,这不全是小四川的过,但小四川对大头的影响太大了。作家在此浓墨重彩,把概括叙述与具体描写相结合,概括叙述为具体描写鸣锣开道,作好铺垫,使具体描写一开始就有一种从高起点向深层次开掘的意韵。且概括精练,描写生动,有详写,有简笔,详略得当,既突出红花,也顾及枝叶,避免西瓜芝麻一起抓,具有烘云托月之妙。
二、作家在人物塑造上注意正面刻画与侧面烘托相结合
作家林域生深知正面刻画与侧面烘托结合使用,互相映衬、优势互补,往往具有不同寻常的效果。他常常通过人物的言谈举止等正面刻画人物。如:娄加祺翻车住院,医生说娄加祺的腿要跛了,大头一听就急了,说:医生,我这个朋友心高气傲,若是跛了比要他的命还糟呢!医生霎时扯下脸来道:他能捡回一条命就不错了!大头情急之下竟去娄宁袋里掏出记者证,不料反倒激怒年轻的医生竟拂袖而去,将大头晾在了一边。娄宁说医生要红包,大头不信。娄宁自去取了钱,往那医生办公室而去,片刻,医生随娄宁出来和颜悦色地介绍病情,说要转院并写下同学的名字,让他们去找他同学帮忙。大头始信红包的威力,待医生走了只喃喃道:腐败!腐败!这里大头一共才说两句话,只有一个掏记者证的动作,但一个对朋友有情有义,不受尘世污染的好警察形象栩栩如生地浮现在读者的眼前。又如:一次大头执行任务,身穿便服遇见娄加祺。娄加祺说:好个大头好个大头!原来是身负重任,只是别认错了人呢!这大千世界里冤假错案还少么?大头说:我只管抓人,真假那是法院的事。这一说娄加祺就在嘴角扯出冷笑挥挥手去了。大头在这里只说了一句话,但就这一句话暴露了大头性格的弱点——粗。正因为“粗”,才使小四川的骗婚成为可能,才使“迷你发廊”老板的报复、陷害能够得逞。这些正面刻画不但揭示了人物的性格特征,而且为情节的发展埋下伏笔。作家除了从正面,即从人物自身的语言、行为等对人物进行刻画外,还特别注意从侧面加以烘托。例如:八斤恨说大头是牙河乡的墟虫呢!就“墟虫”两个字把大头三个月来耍威风墟上白吃白拿的劣迹暴露的淋漓尽致。如:娄宁知道大头一向认真,就敬叹大头真是一个劳模了!又如娄宁一时暗叹:大头,大头,你我虽在还道街一同长大,到今日我才认清你!墟虫不是你大头!大头是反扒能手!大头是见义勇为的英雄呢!这里的侧面烘托虽然只是三言两语,但却拨云见日,透过现象一针见血地写出了英雄的本质。正面刻画与侧面烘托相结合,既避免单一雷同,又从不同的角度,多渠道多方位地展现人物性格的丰富性、复杂性、多变性。
三、作家善于设置不同的环境来充分揭示人物的性格特征
林域生明白人的性格是由环境造成的,应该根据人物置身的社会环境的特定性,来发掘人物丰富的形象内涵。
起初,大头是还道街寥寥无几的吃皇粮的一个威风凛凛的警察,领导信任,委以派出所所长的重任;人民爱戴,被评为劳模,许多人尊敬和羡慕。因为破案,他赢得小四川的爱,结为恩爱夫妻。这样环境中的大头,对工作充满责任感,办案身先士卒、英勇无畏、善良耿直,对老百姓富有同情心,对歹徒、对歪风邪气恨之入骨。
后来,小四川随前夫走了,善良的大头没有去告小四川骗婚;头疼还去抓、审惯犯,失手打伤惯犯被处理;心里憋着闷去酒店独饮,晕乎乎地让“迷你发廊”的老板扯进去洗头,酒加上失意的心情作祟,就被老板反锁在里间……一个月后,知法犯法的大头被调离公安队伍,去了牙河乡工商所工作。朋友为大头饯行,大头苦笑自己一失足成千古恨,回去推开家门却一跤绊倒,忽然几颗男儿泪滑出。这时大头置身于内外交困的环境中,他心中一片灰暗,他开始怀疑自己工作的意义。看到一个偷儿在割一个妇人的钱包,大头振作精神欲上前擒拿,却听到两个小孩的对话,一个说小偷会打人别管。大头看那说话的小孩颈上的红领巾,暗叹:这就是社会将来的主人么?一时全身无力万念俱灰,待清醒过来时那个偷儿早就溜了。大头到“牙河乡”后像变了个人似的,成日醉生梦死、结交情人、枪击母鸡,每逢墟天就去提那山珍,有时付几角钱做个样子,有时干脆记个账就走人,这账自然是“记”没了,大家都知道惹不起他,久而久之就给大头起了个“墟虫”的恶名,大头没有以此为耻,反以为荣。朋友说:大头你变得我快不认得了!大头笑道:不变行么?大头是英勇无畏的公安,是反扒能手,把他放到工商所,英雄无用武之地,随波逐流,变得跟“这一班子乡镇干部”差不多了,“谁的屁股没屎”可以理解。可以说大头的变,出乎意料而又合乎情理。作家林域生成功地写出在特定环境中,大头心理与行为变化的过程,写出变化的个人因素 —— 粗放而缺乏警惕、理想失落;写出变化的社会因素 —— 邪恶势力的打击、报复,利欲熏心的官员的暗算、陷害,集体腐败,社会待遇不公等,从而使人物具有更深的社会意义。这个人物的变化引人深思:社会待遇不公,好人是不是也要变坏?
如果仅仅在上面两种不同的环境中刻画人物,也算有头有尾,人物形象也算完整,但作家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出人意料地又把大头置身于另一个惊心动魄的环境中。过完年的一天,大头乘班车,半路忽然跳上两个蒙面恶徒欲在车上行劫,面对恶徒手上的利刃,全车无人敢动。大头在面对歹徒的险恶环境中,复活了良知,调动了勇气,凭着干过公安的拳脚与恶徒搏斗,放倒了一个,却也中了另一个歹徒的刀,他被送到乡医院时已没气了。这个环境中的大头,才是真正的大头。至此,英雄的崇高境界皆出。英雄走过人生的弯路,英雄的成长经历了曲折的过程,但有缺点的英雄还是英雄。
作家笔下的人物大头在不同的环境中呈现不同的人格:派出所凛然正气的劳模,牙河乡为人不齿的“墟虫”,班车上见义勇为的英雄。使笔者想起一个电影情节:战场上,女红军与男白军是敌人;孤岛上,他们是情人;白军的船来了,男白军向船奔去,女红军把他消灭了。作家林域生与这影片的剧作家异曲同工。作家在不同的环境中写出了英雄闪光理性本质的一面,也揭示了人性的弱点在逆境中如何被邪恶势力利用并被放大的过程。他塑造的大头形象是属于这个时代,或那个特定环境的“这一个”,是令人可信的血肉之躯。由于大头的牺牲,增添了小说悲壮、凄凉的气氛。
四、作家善于在矛盾冲突中表现人物的独特个性
如大头在与罪犯的冲突中所展现的英勇无畏、正气凛然的英雄形象。小说先出现大头虎口受伤的细节,后借记者娄宁与大头之间的一问一答,简单交代了大头擒拿的是一个从阳台破防盗网进屋的罪犯,这罪犯活活砸死妇人后又奸尸,还抢去了她的金银首饰。言简意赅,细心的读者只要一想,便了如指掌。大头为什么虎口受伤呢?抓歹徒,是怎么样的歹徒呢? 从犯罪事实看,杀人、奸尸、抢劫,可谓罪大恶极;从作案手法看,上得了阳台、破得了防盗网,可谓邪诈狡猾;从罪犯本身看,可谓心狠手辣。面对这样的歹徒,大头胆怯吗?如果大头胆怯不敢近前能受伤吗?作家没有用很大的篇幅大肆渲染大头侦察埋伏、等待时机、英勇机智等,而只用一个细节,一问一答,就把大头面对歹徒身先士卒、无所畏惧的英勇本色展现出来。虽然小说情节的发展出人意料,抓到的歹徒竟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但并不影响大头的英勇本色。正因为英勇无畏是大头的本色,所以,他在歹徒逞凶的关键时刻,才会挺身而出,见义勇为,献出自己的宝贵生命。
又如在朋友相聚时,谈起熏鸭,大头忽然想起火车站有个养鸭场,时不时有人去买便宜的死鸭,“这大约是拿来做熏鸭的了!哪天让我去逮了他!”娄加祺就笑大头多管闲事。大头来了那倔劲,脖子上青筋暴起,大声说:“这怎叫闲事?火车站这一片是我们派出所管辖范围呢!我能抓那卖淫嫖娼,就不行闲了抓抓奸商?”虽然仅仅只言片语,但人民的好警察高度的责任感跃然纸上。大头说到做到,后来果真去火车站边草丛里埋伏了,只是没有抓到贩死鸭的奸商,倒是撞见恋爱男女做事,落荒而逃拐了脚。富有戏剧性的变故,仍然没有损害大头作为一个嫉恶如仇、认真负责的好警察形象,反倒让人觉得大头更加可敬可爱。……
五、作家善于运用细节揭示人物的内在情感冲突
林域生知道艺术作品,应该善于把握人物内心的情感冲突,并以此为突破口,来窥视人物性格的思想内涵。如抓杀人犯长久埋伏而不动手的细节,反映大头内心法与情的冲突;枪从前面的“不借”给别人到后面的“借”的细节,反映大头内心正与邪的冲突;大头在班车上扔了“记账”的肉的细节,既暗示他内心的觉醒和与邪恶的决绝,也使他与歹徒搏斗壮烈牺牲顺理成章;还有大头思及与小四川一年多的夫妻恩爱,“就扯出那两本结婚证,忽就冷笑这结婚证实在是无用的东西!以他而言,他满可以拿这红色的证书将小四川以重婚罪告上法庭,但这又有何用?他伸张了正义不也同样是一段情感付之东流么?大头一时就冷笑着要将结婚证扯烂,一展开却又看到小四川那如花似玉的笑脸,就又哀叹一声将它合上了”。这细节把隐藏在大头心灵深处的爱和恨、气和怜、情和义的矛盾复杂的内在意识外化,使其外部行为和内心世界有机融合,富有立体感,让读者由表及里地看到大头丰富的情感、精神世界,觉得大头有情有义,可敬可亲。
林域生深知人是小说表现的主体,小说中的人物塑造直接影响着作品的艺术水平和得失成败。即便不是主要人物的大头,作家也不敢掉以轻心,正因如此才能创造出大头这样一个丰满的人物形象。
更可贵的是大头这个人物突破了“高大全”的传统的英雄模式。作家大胆地写出英雄也有一时的糊涂,瞬间的荒唐;写出英雄身上的缺憾,以英雄独特的遭遇感染读者;以英雄特殊的情感打动读者;以英雄异常的结局震撼读者。这个英雄不是十全十美的,他的成长过程是一个充满矛盾斗争的过程,是正气战胜腐败,是奉献战胜自私,是高尚战胜卑污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他和常人一样,有徘徊、有反复,有一时的迷失,甚至随波逐流,一同腐败过,但最终他战胜腐败、战胜邪恶、战胜私我、成为英雄。这个英雄是真实可信的。这个英雄少了不食人间烟火的高于常人的“神性”,多了可敬可亲可爱可恨的“人性”,他引导读者去思考个人遭遇、社会待遇、人生价值等诸多问题。大头这个带缺憾的英雄体现了作家林域生对社会与人生、人性与环境、理想与现实等的多种探索;体现了作家林域生敏锐的思想,深度的开掘及塑造人物的才能;体现了人物形象的艺术张力和作家思想的广度和力度,具有一种悲壮的艺术美。
参考文献:
[1] 林域生.流水[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09:9.
[2] [德]伊瑟尔.本文的召唤结构[M].巴登-符腾堡州:康斯坦茨大学出版社,1971: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