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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话黄裳

2013-02-01姜德明

中华活页文选·教师版 2013年1期
关键词:黄裳文章

■ 姜德明

黄裳同志大我十年,现在是六十五岁了。

三十五年前,我读过他写的几本书,爱之极深,不时猜想作者该是怎样的模样儿。

在《旧戏新谈》里,他热爱京剧,熟悉梨园掌故,道出了老伶工们迷人的风采。难道他是一位上了年纪的顾曲家?可是他的很多文章又充满了时代感,有些醉翁之意,目的并非谈戏。比如谈《连环套》,指黄天霸是走狗和帮闲,是当时统治者的特务机关的主持人,使人极易联想到现实世界的蒋记特务。果然,笔锋一转,他指出当时北平行营的将军热衷于内战的叫嚣恰似刚刚看过了《连环套》,从那里学来走狗流氓的霸气和蛮横。又如谈《法门寺》,指出这是一出讽刺宦官的好戏。让刘谨这样一个混蛋掌权,不知冤杀了多少百姓。最后又点名骂到正在扮演帮闲角色的“学者”傅斯年。如此辛辣的笔法,看来又绝不会出自一个不问世事、整天泡在戏园茶肆的捧角家。

我又读了作者的散文集《锦帆集》和《锦帆集外》,两本书都是解放前巴金为他出版的。前辈巴金不知提携过多少无名的作者。从这两本写得潇洒流畅的散文集里,我发现作者有点历史癖,行走江湖,不忘访古,每有所得,却从来不拘泥于古人的爱憎。读其文如见其人,作者该是一位风流倜傥、温文尔雅的书生吧。

作者又有一本《关于美国兵》,来自军中的报告。读后印象最深的还是国民党军官们的种种丑行,以及某些人在洋人面前的心理状态。原来作者又是一名“翻译官”。抗战后期,他曾经往来于湘桂滇黔,远征印度,莫非作者是个军服笔挺、满口洋腔的人?

后来,我又看到作者译的几本厚厚的世界文学名著,其中有屠格涅夫的《猎人日记》,冈查洛夫的《平凡的故事》,谢德林的《哥略夫里夫家族》,等等。我又怀疑黄裳可能是位面目清癯,戴着一副深深的近视眼镜的翻译家。

解放后,他仍在报馆工作,可是听说他一度在总政的越剧团当过编剧,随团跑过很多地方。那么,他又是一位身披绿色军服的文艺兵……

总之,我爱黄裳的文采风流,却总也捉摸不准他到底是怎样的一副模样儿。

粉碎“四人帮”以后,黄裳重访一别十年的北京,我才第一次见到他。一见之后,大为惊愕,人简直显得有点木讷,甚至不善言辞。矮矮的,胖胖的,黑黑的,腰带只能系在肚脐以下。脸上倒真的有一副眼镜,不时从那里闪出绝顶聪明的目光,似乎只有在这儿才能看出作家的一点灵气来。

我把这种印象当面向他谈了,他轻轻地点燃一支香烟,微笑不语。我们早在通信中建立了友谊,所以彼此交谈如同老朋友那样的自然。我陪他从前门出发,在天安门广场上散步。他向我讲述了一些文章以外的闲话。他原籍山东,生在河北井陉煤矿。父亲是矿上的工程师,曾在德国留学。黄裳少年时代在天津南开中学读书,同班同学中就有当今的红学家周汝昌和剧人黄宗江。从那时他就喜欢搜集旧书了,不过当时所藏的主要是五四以后的新文学版本,成绩已很可观,不幸抗战中全部散失。

奇怪的是他没有进文科大学,却在交通大学念了电机系。抗战期间,他同黄宗江一起逃出敌占区的上海,到了大后方,在重庆交大复学改攻机械系。这时我忽然想起,几年以前黄裳曾经送我一册他劫余后的旧时译著《数学与你》,这是开明书店出版的一种科学技术门类的书,也是与他本行有关的唯一的一本书。他在本书的后记上说:“这本小书大概是我文字工作中的一种‘别格’。在学校里受了十多年这方面的教育,不想一离校门,就也离开了本行,想想真是既可惜,又可笑。”他在学校被征调到军中当了个“翻译官”。抗战胜利后,在昆明就地解散,连路费都没有着落。他流浪至重庆,在那里写了一本《关于美国兵》,连载于柯灵、唐弢在上海主编的《周报》上。后来他终于回到上海,进了《文汇报》。

我还知道他是一位藏书家,可他当面否认,只说出于业余爱好略有收藏而已。研究版本学的李一氓同志,已故的周叔弢先生,以及俞平伯、钱锺书诸先生,都极尊重黄裳在这方面的识见。比如他在《读书》杂志上发表的谈明代的版画和善本书标准的文章,就引起了内行和外行两方面的注意,不是对版本下过苦功的人是写不出这样有独创见解的文章的。也许黄裳藏书的数量远不如郑振铎、阿英等,但是各有性格,也只有如此,我们丰富的民族文化遗产才有可能各自找到机缘,得以保存和发扬。黄裳的藏书以明清版本为主,有些极冷僻而作者的名字又是不见经传的,看看他对《桃花扇》中的杨龙友那么感兴趣,便可知道他采取的是人弃我取的方针。

多年来,他每到一个地方总不忘访书,然而这次北上,虽然见到了很多朋友,总的说是欣悦愉快的,但是未能买到一本旧书,看过一场京戏,总感到未能领略旧京文化的精粹,不免是个遗憾。

就在这次的接触中,我好像找到了最足以表现他那性格特征的地方。他目光四射,思想敏锐,那种从容不迫而又胸有成竹的风度,不正是一个老练的新闻记者的本色吗?

我想他是酷爱记者工作的。

有个晚上,许姬传、梅绍武请黄裳在西单的曲园酒家小酌。席上主人又谈到当年黄裳约梅先生在报纸上连载《舞台生活四十年》的功绩,如果没有约稿者的眼光,中国戏曲史上将失去这部宝贵的遗产。座中人彼此都在交头接耳,我是漫不经心的,仿佛只听到许先生同他讲了《红楼梦》里的一点什么,对方直在点头。可是过了不久,我便在报上看到黄裳发表的一篇随笔《绣春囊是谁的?》并且说明那观点全部得自曲园席上许先生的一席谈。原来当时他面不更色,而心里却在“采访”。

还是那天,我们在前门一带散步,好像他只是不动声色地在叙述一些往事,而他的心却早已起伏翻腾,不知飞向何方。他不时仰望着天空和古城墙,也许是在欣赏一排排的绿树?隔了不久,我便读到他那篇抒情散文《前门箭楼的燕子》。那情境正是我们散步时所见。我羡慕他的才思敏捷,并后悔忘记了问他,是不是长期的记者生活锻炼了他这种观察和联想的能力。

去年,他又来过一次北京。这一次好像比上一次更加一般,然而回去以后,他又写了洋洋洒洒的《东单日记》,依然倾吐了对京城的恋情。有些令人动情的细节,恰是我们久居此地而毫无所感的地方。我把这也看作是记者的眼光和工力。

这一次,我好像尽了朋友之道,陪他去琉璃厂买了两本线装书。一本可以从中看出北京清初刻工的风格,一本是影印诗人徐志摩手迹的《爱眉小扎》。后者是三十年代印行的兰格线装本的新古董。我又陪他在古老的吉祥戏院看了一场京剧《吕布之死》。锣鼓声中,我们陶醉了一个夜晚。在我来说,这也是多年来少有的享受了。

去年夏初,我们又有机会在广州见面,并一起游了深圳和惠州。一到深圳,刚出火车站,我们因等车便曝晒在站前的广场上。我只想找个背阴的所在,逃避那火热的太阳,而黄裳,一声未响地站在我旁边。但在后来他写的散文《深圳》里,他写到在太阳下到处是尘土、车辆,又说:“太阳光好像把蒸气里的水分全吸尽了,只剩下弥漫着汽油味,周围零乱地散布着木板、铅皮临时搭成的小房子……”“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种场面。我喜欢这一切,喧闹、繁忙、杂沓、灰土,汽油味,这一切充满了生机的人间味。我想,这也许是小时候从电影里看到的那种美国西部小城镇的场景……”这是一个思想活跃人的奇妙的联想,然而又是多么新鲜、自然、贴切。原来他又在用眼睛和心在“采访”,为什么我当时就什么也没有想到呢!

我渐渐懂得了,为什么解放前他写的那些谈戏的文章又不像谈戏;谈美国兵的文章又不专谈美国兵;那些游记文章却不单纯写风景……近来他也爱写杂文,没有什么豪言壮语,也从不教训人,而是讲油焖笋和买老鼠邮票的小事,出以轻松,谈的却是极为严肃而尖锐的问题。说不上黄裳是一个什么家,或者可以叫他杂家吧。即使在他最近写的谈古籍版本的文章里,其中亦不少针砭时弊的锋芒,提出很好的建议。最好还是称他为是面对现实的一位称职的记者吧。

我没有问过他在一九五七年的不幸,以及他在十年动乱中的遭遇,这是可以想象的。他很少谈这些,也很少写到这些。也许正是他经历了这长久的不幸,已经改变了他的性格,或者他原来是锋芒毕露而善于言辞,并不木讷?听说,“文革”中他在报馆被勒令监督劳动,当一名装卸卷筒纸的搬运工。我可以想象出他那时的模样儿:矮矮的,胖胖的,黑黑的,一套劳动服,一双帆布粗手套,迎风坐在运纸的大卡车上,穿过上海的街头……但我相信,他那双眼睛一定还是闪着智慧的光芒,锐利地观察着周围所发生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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