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语行为理论视角下话剧台词意义的传达——以《茶馆》的两个英译本的对比分析为例

刘艳红

(广东创新科技职业技术学院 外语系， 广东 东莞　523690)

一、言语行为理论简介及其对于意义的阐释

言语行为理论基于普通语言哲学，认为语言的意义在于其日常使用。现代语言哲学意义上的言语行为的概念由英国哲学家奥斯汀(J.Austin)于20世纪60年代提出。奥斯汀认为，说出一句话语即实施一个言语行为。语言交际是由一系列的言语行为构成的。人们说话的同时在实施三种行为：一是言内行为(locutionary act)，即说出合乎语言习惯的、有意义的话语；二是言外行为(illocutionary act)，即在特定的语境中赋予有意义的话语一种语力(即说话人的用意) ；三是言后行为(perlocutionary act)，即言中或言后行为在听者身上产生的某种效果(何自然, 1991)。

在奥斯汀言语行为理论的基础上, 美国语言学家塞尔(Searle)使之进一步系统化、严密化。塞尔认为,使用语言就像人类许多别的社会活动一样是一种受规则制约的有意图的行为,人类交际和交往的最小单位不是通常人们所认为的单词或句子等语言单位,而是言语行为。每一个言语行为都表明了说话人的意图，言语行为的意义就是句子意义的功能(Searle, 2001)。对于意义这一概念的阐释是赛尔言语行为理论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他认为“由于每一个有意义的句子都可以凭借意义来实施一个言语行为(或一系列言语行为)，且每一个可能的言语行为都是通过句子的形式加以实现(假设有合适的话语情景)，对于句子意义的研究以及言语行为的研究并不是两个相互独立的研究，而是从不同角度进行的同一研究”(1969:18)。赛尔认为，言语行为是意向性行为，受惯例或规则的制约。“当句子使听者产生了言后行为，即听者理解了句子，理解了句子的意思，理解了支配句子的规则，说话者的意图也就达成了”(1969:48)。换言之，意义既包含规约力量，受语言结构规则的制约，也包含意图力量，受说话人意图的制约。赛尔对意义的这一阐释有助于言语行为的准确分析与理解。

二、中国话剧中的言语行为

中国话剧产生于20世纪初，是中国戏剧的一个特殊分支，距今仅有近百年的历史。话剧是剧作家通过角色对话即台词展开故事情节并塑造人物形象的戏剧体裁,是一种具有语言文学艺术和舞台表演艺术双重特征的特殊言语行为。一方面，总体而言，话剧是剧作家运用语言进行剧本创作，编造系列对话来呈现故事、展开情节、刻画人物，借以实现反映生活、颂扬真善美、揭露假恶丑、教化民众意图的一种间接地“以言行事”的行为。另一方面，话剧中的人物角色虽然栩栩如生，在实际生活中可能找到类似的原型，但他们个个都是剧作家头脑思维的产儿(brain child)，由其虚构、塑造。剧作家为剧中人物角色设计配备的台词、对白尽管个性鲜明，活泼生动，实质上均为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的虚拟语言，或者不如说，剧中角色言来语往，以言表情、以言表意、以言行事乃至以言取效的行为，其实只是一种准言语行为(quasi-speech act)。同时，这一系列“言语行为”是通过话剧语言实现的，不仅要符合台词角色的特点，还要受到话剧语言结构特点和作者写作风格的限制 。换言之，中国话剧意义的实现即话剧语言结构制约下的剧作家或角色意图的实现。

三、《茶馆》及其两个英译本简介

三幕话剧《茶馆》于1958年初版，是“人民艺术家”老舍的巅峰之作。《茶馆》通过对裕泰茶馆的变化兴衰以及出现在茶馆这个小社会中的不同阶层人们的思想情感、性格特征和命运的描述,反映了社会和时代的变迁动乱，揭露了旧中国的腐败与罪恶，预示着旧社会终将灭亡的道理。《茶馆》思想内容深刻,语言准确、洗练、生动、幽默，不仅是中国话剧的经典，也是中国现代文学的经典。《茶馆》主要有英若诚和霍华德(Howard Gibbon)的两个英文译本,分别由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和外文出版社出版。两个译本都较好地再现了原作的精神风貌,但由于翻译原则的不同,两位译者对于原作的具体处理也各有特色。

四、言语行为理论指导下的话剧台词的翻译

话剧除了具有一般文学作品的共性之外，还有其独特的舞台表演艺术特性。在一定程度上，话剧台词的意义一方面与语言结构规约、文化规约、话剧艺术规约等有关，另一方面也受到剧作家创作意图及角色意图的限制。要将话剧台词译成英语，译者，作为跨语言、跨文化的特殊“言语行为”者，既要遵从汉语语言结构规约、文化规约和话剧艺术规约，又要设法顺应英语语言结构规约、文化规约和英语戏剧艺术规约，准确地传达出话剧台词的“规约”意义，同时还得在剧作家框定的有限活动空间内，根据极其有限的语境，细心领会剧中人物对话的交往意义和意向，努力分辨其话语意义与会话含义，争取既译出其言内之意，又体现其作为话语施为力量的言外之力，即“意图”意义，为目标受众顺畅理解剧情铺路搭桥。

4.1　话剧台词规约意义的传达

由于语言的历史性与地域性，以汉语为母语的中国话剧读者及观众能很容易地理解中国话剧中含有汉语及中国文化特色的台词，但对于外国读者及观众来说，中外语言结构的差异及文化的冲突会导致其对于包含特定汉语语言与文化的话剧台词的理解困难。因此，要准确传达中国话剧台词中的“规约”意义，译者首先需要比较汉语和英语之间的结构及文化差异，翻译出适合目标语言文化框架的译语文本。同时，译文还要遵守话剧艺术规约，即忠实地将话剧的原有特征，如人物刻画、可表演性、口语化，等等。

4.1.1话剧台词语言结构层面规约意义的传达

话剧台词翻译中“规约”意义的传达首先是对英汉语言结构差异的掌握。英汉语言结构的差异体现在很多方面，如英语中多使用关系代词、连词、介词等语法结构词使得句子逻辑连贯，而汉语中常常将这些词省略，使得句式相对松散。英语句子相对较长，并包含多个修饰词、平行结构及从句，而汉语句子相对较短，没有多个前置修饰词。英语句子多含主语和宾语才结构完整符合语法，而汉语句子通常可以没有主语，汉语的语法成分比英语的位置要灵活。在话剧的翻译过程中，译者需要考虑这些结构差异，并翻译出符合译入语结构的文本。语言结构层面“规约”意义的翻译策略有很多，包括词性转换，重新排序，省略，增词，反译，正译，等等，译者可以根据情况适当选择，只要译文符合译语习惯且能表达同样的言外功能即可，这里不再举例累叙。

4.1.2话剧台词文化结构层面规约意义的传达

话剧是一种特殊的中国文学作品，含有许多有关中国文化的元素，如习语，双关语，谚语等。翻译是一种独特的跨文化交际言语行为，因此翻译话剧时文化层面“规约”意义的翻译显得尤其重要。在文化的翻译中，归化和异化是两个最常用的翻译技巧，其中归化以译入语文化为导向，异化以源语文化为导向。

由于戏剧文本是为表演服务的，戏剧表演的即时性和不可重复性意味着戏剧译本应以目的语文化中的观众及读者为中心，易于理解，而不是让译语读者及观众感到艰深晦涩。“观众直觉上更倾向于消除差异且易于理解的译本”(Fletcher, 1999: 138)，因为“译语观众在短暂的观演过程中不能马上理解并吸收译文中的陌生文化，且没有第二次机会来理解所要表达的意思”(Marco, 2003: 58)，因此戏剧译者应尽量缩小译本和源文本的文化差距，采用归化翻译策略。换言之，带有源语文化色彩且可能导致译语观众理解障碍的的表达可以通过释义或意译的方法将源语文化元素删除或换之以译语文化元素；或者可以通过补偿的方法在译文中适当加入译语文化元素。如：

例 1: 庞太监说得好，咱们就八仙过海，各显其能吧！哈哈哈！(老舍: 16)

EUNUCH PANG:Nicely said. Like the Eight Immortals crossing the sea, we each have our strengths, eh? (Laughs heartily) (Howard: 49)

Eunuch Pang Well said! Let’s both try our best, and see what happens. Ha! Ha! Ha! (Ying: 37)

“八仙过海” 是脍炙人口的中华传统神话，八位仙人在过海时各自展示自己的超凡能力。现用来指不同的人用不同的方式处理事情，并展示各自的才能。霍译采用直译的手法，但由于“the eight immortals”很可能阻碍译语观众的理解，因此此翻译不是很妥当。英译则对这一文化信息进行了舍弃，只保留了其言外之意，是更适合舞台演出的译文。

4.1.3话剧台词戏剧艺术层面规约意义的传达

话剧台词具有可表演性、上口性、个性化和方言化等基本特点。实际上，这些特点也是戏剧艺术的特点。译者应将中国话剧的这些特点忠实地传达到译作中去，使译语受众体验到这一独特的中国文学体裁。如：

例 2: 王利发您怕什么呢？那么多的买卖，您的小手指头都比我的腰还粗！(老舍: 13)

WANG LIFA: With the amount of business you do, what could you have to worry about? Everything I have put together doesn’t compare to your little finger. (Howard: 39)

Wang Lifa But surely you've got nothing to worry about. With so many different interests,a mere trifle to you would be my entire fortune and more! (Ying: 27)

原句“你的小指头比我的腰还粗”，王利发将他的财产与秦五爷的进行对比，这种暗喻的手法使得对比生动形象。同时，由于“腰”和“手指头”都是人体的一部分，演员在说出这句话时可以同时伴以相应的的身体动作。霍译保留了“小手指头”的暗喻，并对“腰”采取了意译手法，而英译对两个暗喻都进行了意译。两译文都含有对比，但从可表演性的角度来看，霍译由于保留了原句的动作特征，且更适宜演员做出相应动作，因此相对来说更可取。

例3: 宋恩子对，那点意思送到，你省事，我们也省事! (老舍: 30)

SONG ENZI: Right. Just a little expression of gratitude. Save you time, and save us time. (Howard: 99)

Song Enz Right. You'll hand in a token of friendship. That'll save no end of trouble for both sides. (Ying: 81)

原句 “你省事，我们也省事” 中“省事”的重复及句中的停顿使得整个句子富含音韵感。英采取的是意译，译句丧失了原句的音韵特征，读起来稍感别扭。而霍译则通过“save...time” 的重复及句中停顿使得译文保留了原句上口性特征，读起来朗朗上口。

例4: 松二爷我说这位爷，您是营里当差的吧？来，坐下喝一碗，我们也都是外场人。

二德子你管我当差不当差呢？(老舍: 8)

SECOND ELDER SONG: Well, sir, I'd guess that you're from the Wrestling Academy, eh? Come on—sit down and have some tea. We are all men of the world.

ERDEZI: What I do is none of your business. (Howard: 20-22)

Song Excuse me, sir, you serve in the Imperial Wrestlers, don't you? Come, sit down.

Let's have a cup of tea together. We're all men of the world.

ErdezWhere I serve ain't none of your bloody business! (Ying: 11)

二德子是一个欺小凌弱的势力小人，松二爷则是一个无钱无权的人。因此二德子面对松二爷的招呼时对松二爷毫不尊重，且语气傲慢，粗鲁，专横，充分展示了无赖小人的特点。英译中采用的“ain’t”, “bloody”等词汇暴露了二德子野蛮粗俗的性格特征，充分体现了原句个性化的特征。而霍译则采取了平实的手法，没能展现出二德子专横跋扈的特点。

4.2　话剧台词意图意义的传达

如前所述，除了规约意义外，话语意义的另一个决定性因素是意图意义，而话剧中的意图意义则由剧作家的创作意图及作品中角色的意图所决定，因此话剧台词意图意义的传达涉及剧作家意图意的传达及剧中角色意图意的传达。

4.2.1话剧台词所包含的剧作家意图的传达

要准确传达戏剧台词所包含的剧作家的意图意义，译者首先需要充分了解剧作家的生活背景及创作意图，否则就做不到忠实于原作。在实际的翻译操作中，作者的意图则应通过译文有所体现，如写作手法、写作风格、语言特征等都要尽量和原作保持一致。

例5: 秦仲义日本人在这儿，说什么合作，把我的工厂就合作过去了。…… (老舍: 64)

QIN ZHONGYI: When the Japanese were here, they talked about co-operation. They cooperated my factory right out of my hands. … (Howard: 213)

Qin Zhongyi When the Japanese were here, they called it cooperation. That was the last I saw of my factory. (Ying: 183)

原句中反语的写作手法体现了老舍幽默的写作特点，同时也在细微之处表达了老舍讽刺日本人的意图。霍译保留了原句的幽默特征，忠实地再现了原句的语言特点。而英译则采取了意译的手法，舍弃了原句的幽默特征。尽管两译句都能表达同样的功能，但老舍暗中讽刺日本人的意图没有得到体现，因此霍译相对来说更佳。

例6: 常四爷我这儿正咂摸这个味儿：咱们一个人身上有多少洋玩艺儿啊！…… (老舍：12)

FOURTH ELDER CHANG: What I'm trying to figure out is why we all have so many foreign things. (Howard: 33)

ChangIt puzzles me, the amount of foreign things we all have. (Ying: 21)

此例中，老舍特意用北京方言“正咂摸这个味儿” 使其剧作带有一种特殊的京味，因此是不能忽视的。此处 “咂摸这个味儿”的意思是“试着解决难题“。两译句都正确地传达了原句的字面意思，但都没有保留原作中老舍“京味儿”语言特征的意图，因此都有待商榷。

4.2.2话剧台词所包含的角色意图的传达

除了剧作家的意图外，剧中角色的意图是言语行为意图意义的另一重要组成部分。译者可通过分析上下文挖掘剧中角色的话语意图，然后根据译语语言规约及话剧艺术规约采取多种翻译策略在译文中重现意图意义。

例7: A. 周秀花我知道，乖！可谁知道买得着面买不着呢！就是粮食店里可巧有面，谁知道我们有钱没有呢！唉！(老舍：40)

XIUHUA: I know, dearest, but we may not be able to get flour. And even if the store happens to have some, we might not have enough money. Ai! (Howard: 133)

Zhou XiuhuaI know, pet, but who knows if there’ll be any flour in the shops today. Even if there is some, we don’t know if we can afford it. What a life! (Ying: 111)

B. 王小花婆婆，等我下了学您再走！

康顺子哎！哎！去吧，乖！(老舍：42)

WANG XIAOHUA: Cranny, please don’t go till I’ m home from school.

KANG SHUNZI: Ai! Ai! You’d better go, dearest. (Howard: 137)

Wang XiaohuaCranny, don’t go till I’ve come back from school.

Kang ShunzYes, yes! Run along now, my dear! (Ying: 113)

感叹词常可表达强烈的言外之意，同时也可暗示角色的心理状态及意图。“哎”字常可用来表达多种情感，如遗憾、悔恨、悲哀等。此例A中，周秀花在感叹商店里生活资源的匮乏且自己甚至没钱买面粉的可怜生活。英若诚将“哎”字译为 “What a life!”, 恰如其分地表达了周秀花对于现实的哀叹。此例B中的“哎”字是康顺子对小花的允诺，英若诚将之译为“yes”，适当地表达了康顺子的言外之意。相比之下，霍德华在以上两例中都采取了音译法，这在英语中是极为少见的，因此不能向译语观众传达同样的言外之意，是不恰当的译文。

五、结语

总之，翻译即意义的传达，而言语行为的意义往往是由规约和意图共同决定的。话剧译者在翻译过程中，既要注意源语的语言结构规约、文化规约、话剧艺术规约及剧作家和剧中角色的言语行为意图，又要遵守译语的语言结构规约和文化规约，准确地再现话剧艺术特点及各个层面的言语行为意图。这就要求译者具有良好的素养，既要有准确处理语言的能力，又要对人类交流的目的及手段有良好的意识，同时还要能洞悉语言的多个心理及美学属性。此外，译者还应是批评家，要从作者及读者的角度发现译作中的问题并作出相应的修订。只有通过这种方法才能得到好的译作。

[1]Austin, J.L. How to Do Things with Words. Beijing: 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 2002.

[2]Fletcher, Nacelle. The Role of the Translator in Theatre. University of Western Sydney-Nepean, 1999.

[3]Howard-Gibbon, John (trs). Teahouse. Beijing: Foreign Language Press, 2001.

[4]Marco, Josep. “Teaching Drama Translation” // Cay Dollerup &Wang Ning, Perspectives: Studies in Translotology. Beijing: Qinghua University Press, 2003: 52-65.

[5]Newmark, Peter. A Text Book of Translation. Shanghai: 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 2001.

[6]Nicolarea, Ekaterini. “Performability versus Readability: A Historical Overview of a Theoretical Polarization in Theater Translation”. Translation Journal (J/OL). 2002, 6 (4).

[7]Searle, J.R. Expression and Meaning: Studies in the Theory of Speech Acts. Beijing: 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 1969.

[8]曹新宇. 论戏剧翻译的动态表演性原则[J]. 中国翻译, 2007，(4): 73-76.

[9]顾曰国. 奥斯汀的言语行为理论：诠释与批评[J]. 外语教学与研究, 1989，(1).

[10]何自然.语用学概论[M].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1: 143

[11]姜海清. 言语行为理论与翻译[J]. 苏州大学学报, 2004(5): 77-80.

[12]老舍.茶馆 龙须沟[M]. 北京: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