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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谈《沈从文转业之谜》(下)

2013-01-28王锦厚

郭沫若学刊 2013年3期
关键词:全集沈从文文艺

王锦厚

(四川大学 出版社,四川 成都 610041)

念念不忘“文学运动的重造”(1938—1946)

日本法西斯的侵略战争打乱了沈从文、朱光潜们“纠集”在京文人“振兴”“京派”的计划。《大公报·星期文艺》《文学杂志》先后停刊了,失去了苦心经营的两大“阵地”。在京文人被迫纷纷逃离京津地区:沈从文展转到了昆明,朱光潜到了乐山、成都,用沈从文的话来说,从此过着“相当寂寞、相当辛苦”的教书生活,只能“用一个完全沉默来承当战争所加给本身的苦难”,“反而被青年人误解”……

一到昆明,沈从文就在他参加编辑出版的《独立评论》的后身《今日评论》一卷四期上发表了《一般或特殊》。这可谓沈从文抗战时期的行动纲领。文章冷潮热讽地写道:

“一切文字都是宣传”,正如说“一切文字都可载道”,可是自从在作家间流行着这句话后,有好些人从此以后似乎就只记着“宣传”两个字。在朝在野服务什么机关的,也都只记着“宣传”,不大肯分析宣传的意义。标语口号盛行时,什么标语口号能产生什么结果就不大明白。于是社会给这些东西笼统定下一个名辞,“宣传品”。这名辞内容,包含了“虚伪”,“浮夸”,“不落实”,“无固定性”,“一会儿就成过去”,种种意义。又给创造它的人一个称谓,“宣传家”。

看,他对抗日宣传及从事抗日宣传工作的人们是何等轻蔑讨厌,并继续鼓吹“与抗战无关论”,说:

“抗战八股”与“自我批判”两句话近来在刊物上常可见到,说明这薄弱的存在。想增加这种“文化人”的知识,也许还得从宣传家写成的小册子以外想办法。也许还得另外什么人写点东西出来。这本书说不定只是一部小说,内容仅仅写到普遍社会所见的“愚”与“诈”,“虚伪”与“自大”,认识它,指摘它,且提出方式来改善它,与战事好像并无关系,与政治好像并无关系,与宣传好像更无关系,可是这作品若写好,它倒与这个民族此后如何挣扎图存,打胜仗后建国,打败仗后翻身,大有关系!他教育的或者只是一小部分读书人,为的是这些人真正爱重这个国家,有了觉悟,很谦逊的需要接受这种教育。这作品不特内容能启迪他们,文字也能启迪他们。(沈从文:《一般或特殊》《沈从文全集》第十七卷)。

这完全是在诱导作者、读者脱离抗战,脱离政治,直接配合梁实秋的“与抗战无关论,”鼓吹专家政治,说什么“社会真正的进步,也许还是一些在工作上具特殊性的专门家,在态度上是无言者的作家,各尽所能来完成的。中华民族要抬头做人,似乎先还得一些人肯做事,这沉默苦干的态度,在如今说来是特殊的,希望它在未来是一般的。”结论是叫人像我沈从文一样“肯做事”“沉默苦干”。文章一出,又一次“惹起”论争。巴人随即撰文,尖锐地指出:

他结论所含的毒素,却比白璧德的徒子徒孙梁实秋直白的要求,更多!更毒!而且手法也更阴险了!

在沈从文先生的论点里,是更着重于“专门研究”,那是谁都看得出来的。同时他把一般的工作和特殊的工作,截然分为两截,那在他的题目上,也很分明的指示了。他不说“一般与特殊”,而说“一般或特殊”。然而,他却把这“特殊的工作”和抗战牵上了一根线,让做特殊工作者有名义特殊下去,这一阴险的毒计,是超过梁实秋以上了……。

中华民族要抬头做人,首先得专门家,作家——多好听的名词呵——埋头苦干,一切一般化的努力,不是中华民族抬头之道。你听:“似乎先还得——”这有力的声音,是表示什么?抗战停止吧,等过五十年的埋头苦干过以后再说!胡适主义的最好注脚,无过于这一篇高妙的文章了。如果真的照沈从文的办法,那么抗战完结,在敌人的鼻息下,“建国开始”,千秋万岁,沈从文也“懿歟盛哉”。(巴人:《展开文艺领域中反个人主义斗争》1939年4月16日《文艺阵地》第三卷第一号总25号)。

巴人的批判一点也不过分。沈从文总是自封为“埋头苦干”的“专门家”,“无言者的作家”。事情果真如此吗?熟悉当年昆明情况的史靖(本名王康)对沈从文这个时期的生活、工作、写作是如此概括的。他说:

沈先生依然留在昆明,依然在大学里教书,住在昆明的乡下,偶而写写文章,对于战国派的撤退实抱无穷之遗憾,而于新兴的文风士气则深顿冷淡,所以在联大的团体里只能看见沈先生为教书而来去,却很少见他稍尽一个作家在战争中所应尽的积极责任,在联大的圈子里他和许多学习文艺的青年脱了节,在校外他和许多时代的作家脱了节,而偶尔所写的文章,又都是攻讦别人的居多,并且公开发表的又多半是些历史篇章的断片抄录……(史靖:《沈从文批判——这叫做从现实学习吗?》1946年12月21日《文汇报》第五版)。

这个概括是相当全面的。这一时期沈从文最念念不忘的是“文学运动的重造”,写文章、作报告,左一个“重造”,右一个“重造”。何谓“重造”?其实就是争夺话语权、领导权。到昆明后,他不断公开提出并宣传所谓文学运动重造的主张。先后撰写了:

《文运的重建》刊1940年5月4日昆明《中央日报》;

《对作家和文运一点感想》刊1942年2月11日重庆《大公报·战国策》;

《文学运动的重造》刊1942年10月25日《文艺先锋》一卷二期;

《“文艺政策”检讨》刊1943年1月20日《文艺先锋》二卷一期。

……

这些文章,既符合《战国策》的“宗旨”,且与国民党宣传部长张道藩的言行默契配合。诚如史靖所说,“所写的文章,又都是攻讦别人的居多”。“攻讦”谁呢?集中在鲁迅、郭沫若,特别是郭沫若身上。他说:

我是不大了解宣传家所说的文学“运动”的人,所以不大出席何等集会,不领导人也不让人领导,只盼望能用作品和读者对面,或同历史对面。我还私下打量,中国各地方各种事业里,若到处都有这种作者,在稍稍离开为主张宣传或为本人宣传情形下,有勇气拿起笔来,准备写个二十三十年,也许会有好作品——站得住,留得下的作品,可在偶然中产生!至于城市中名气大的作家,日常开会出席,打通电必有他的人名,不是“董事”就是“理事”,拜寿、送丧,写喜幛,办纪念会,这些事照例有他的份,无事时即写写打油诗,充满了海上名士才情与旧官僚气息。这类人在流行政治习惯上,照例是个很有用的点缀物,好像少不得。这就够了。我们实不应当再希望从他们手中产生什么真正伟大作品。原因是他们太忙,并且已经用另一种努力,使自己就俨然像个“作品”了。(沈从文:《对作家和文运一点感想》《沈从文全集》第十七卷。

明眼一看就知道,这是针对重庆文运而言的。那时中共南方局不是借为郭沫若等作家的祝寿活动向国民党进行斗争么!沈从文却把这些活动“攻讦”“为主义宣传或为本人宣传”。这就是沈从文的“政治抒情”,充满了讥讽与愤怒。在《“文艺政策”检讨》中更是以阴阳怪气的口吻对郭沫若领导的三厅进行“攻讦”,说:

战事发生后,军委会多了个政治部,政治部中设了个第三厅,这一厅负责处理的是“战时文化工作”。文化工作名词宽泛,可作事情本来甚多,推究初期成立的意义,和人事选择,就可知主要目的却是用这个机关来好好运用作家,让作家又好好运用那支笔,来解释战争,描绘战争,增加一点战争的庄严和热烈空气,并增加一点国民对于战争的适应力和容忍力。理想自然极好。至于如何运用,就全看主持其事的人是有心做官或打量作事而定:存心做官便不用说,因为有的是种种官榜样,足供参考,至于打量作事,那得看这个负责人的能力和眼光。若能力有限,眼光又并不高,注意点极狭小,末了当然成就有限。若眼光远大,且不自私,更重要的是明白对于这个工作要有效果,首先使国内作家产生作品以外,还知道如何分配这些作品的技术,末了当然可以推进许多计划,并为将来文运导入常轨打下个最好基础。第三厅的成立,是先闻每月可动用一百万元经费,可见起始期望相当大。但事到后来,可供使用经费尚不及十分之一,从数目变更上又可见出若不是这笔钱在当局认为用不得当,就是主持者钱用不了,因为这个工作固然值得花钱,但也要会花钱。倘若只在表面上装点一下,出几个刊物,办两份报纸,安插一下老朋友小伙计,那么每月百万元自觉太多,有三五万元也很够了。(沈从文:《“文艺政策”检讨》《沈从文全集》第十七卷。

为什么总是将“攻讦”的矛头对准鲁迅、郭沫若呢?他知道:只有攻倒两位新文学运动的开拓者,领导人,才可能顺利推行他们的“文学运动的重造”计划,胡适式的自由主义文学运动。

沈从文所精心“设计”的“文学运动的重造”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运动”呢?概括起来,大略是:

一、“重新建设一个观念,一种态度”,把“文学从‘商场’和‘官场’解放出来,再变成‘学术’一部门”,让“文运同‘教育’‘学术’联系在一起,争取应有的尊重”,依然“由学校奠基,学校培养,学校着手”;

二、“把作者当成一种‘专家’,”将那些“工作特有成就”的“作家聚集起来成为一个独立组织”,让其“于一种广泛限度内,超越普通功利得失,听这种作者在自由思索自由批评方式下作各种发展”;

三、“使文学作品的价值,从普通宣传品而变为立国的经典”,“个人作品成为推动历史的工具。”(沈从文:《沉默》《沈从文全集》第十四卷)

这就是沈从文精心设计的“文学运动的重造”目标。然而,在那样的时间和空间,任何人要做到,几乎都是不可能的。但沈从文凭着他的所谓“信仰”,却不停地拼搏着:

一、为“文学运动的重造”寻找阵地

战争让《大公报·星期文艺》、《文学杂志》两个重要“阵地”一下丢失了。到昆明后,他想方设法寻找新的阵地,先是参加《今日评论》的编辑,接着又参与《战国策》《国文月刊》等刊物的编辑。离开昆明前夕,还主编了《观察报》副刊《生活风》,后改名《新希望》。这些刊物,虽然都不是他理想中的纯文学刊物,但总算是刊物,也是阵地。因此仍然是很积极的。他在给友人的信中写道:

刊物纯文学办不了,曾与林同济办起《战国策》,已到十五期,还不十分坏,希望重建一观念。因纸张太贵(将近三百元一令),印得不甚多,不够分配,因此老友也不赠送。我意思倒想好好的重新来用这支笔十年,可是生活程度过高,不能不教书过日子。所谓理想,只好当成一种理想。(沈从文:《复施蛰存1941年2月3日》《沈从文全集》第十八卷390页。

林同济们办的《战国策》,半月刊,1941年4月1日创刊,7月停刊,共出十七期。后,又在重庆《大公报》上出《战国策》副刊,从1941年12月3日起至1942年7月1日止,共刊行三十一期。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刊物呢?它的发刊辞告诉人们:

本刊如一“交响曲”(Symphony),以“大政治”为“力母题”(LeitmDtiS),抱定非红非黑,非左非右,民族至上,国家至上主旨,向吾国在世界大政治角逐中取得胜利之途迈进。此中一切政论及其他文艺哲学作品,要不离此旨。(《本刊启事·代发刊词》《战国策》二期1940年4月15日)。

林同济在1940年11月20日的一次晚餐会上对发刊辞作过专门的解释。他说:

《战国策》即《抗战建国方略》。如果再进一步解释,“战”即军事第一、胜利第一,国即国家至上,民族至上,“策”即意志集中,力量集中。不过我们取名战国策的真义,是有我们的历史哲学作基础。在历史哲学方面,我完全同意雷海宗先生的主张。我们认为人类历史和每个国家历史,都有一个“战国时代”。我们正处在人类历史的战国时代中,我们这个刊物是以讨论这个伟大的战国时代中各种问题为目的,所以叫它做“战国策”。(长江:《昆明教授群中的一支“战国策派”之思想》湖南《开明日报》1941年1月9日)。

陈铨认为:这是对《战国策》三字的解释,“虽极简单却也极巧妙,很是欣赏”。沈从文说自己“对《战国策》的看法,只是一种‘政治的抒情’”。《战国策》所发表的文章,不但反复宣传上述思想,而且常常有《希特勒语录》。

后来,沈从文对办刊意图也作过解释。他说:因为“多数”“中国读书人”“都生活在一种可怕的习惯中”,“既少对国家明日的幻想,又少爱重真理的勇气,更少对崇高优美的抽象原则认识追究的兴趣”,“这个民族若不甘心灭亡,想要挣扎,得有勇气先从‘因循’习惯中挣扎出来,这个国家方可望有个转机”。(沈从文:《对作家和文运一点感想》《沈从文全集》第十七卷)啊!明白了,办《战国策》原来是为了打破多数“中国读书人”的“因循”习惯。沈从文要用“大声叫喊”,唤醒中国读书人。他到底“大声叫喊”了些什么呢?

“新文学堕落了”!

“或因官从政,或因名列某籍,在国内各处用‘文化人’身份参加各种组织,出席会议”,“凑趣帮闲”,“趋时讨功”……

要把文学“从‘商场’和‘官场’解放出来”!

“女人的真正位置在家庭”。

“文运”要“重造”

“文学运动”要“重造”……

这些“叫喊”声音虽大,可惜,呼应者却寥寥无几,且遭到众多的批判与痛斥。沈从文不得不承认“失败了”。他痛苦地写道:

这就是当时几个朋友办刊物的一点理想。只是理想与事实对面,失败了,这刊物出了十七期,就不能不停顿。《大公报》上的这个《战国》,可说是它的后身。(沈从文:《对作家和文运一点感想》1942年2月11日重庆《大公报·战国策》《沈从文全集》第十七卷428页)。

《战国策》的失败,对沈从文是一个不小的打击。如史靖所说:“于今沈先生最多感的是‘在杨墨并进时代,不免近于无所依归;真情虽然并非如此,不过在那时他是有所依归的,而且依归得很为显著——他也是战国派的勇士,在希特勒席卷欧陆之时,昆明的战国文人真是不可一世,谁知历史无情,希魔夭折,战国理论失去了凭依,勇士们只好分散各奔前途了”。(史靖:《沈从文批判——这叫做从现实学习吗?》1946年12月21日上海《文汇报》第五版)连他的密友施蛰存也不得不承认:“从文一生最大的错误,我以为是他在四十年代初期和林同济一起办《战国策》。这个刊物,我只见到过两期,是重庆友人寄到福建来给我看的。我不知从文在这个刊物上写过些什么文章,有没有涉及到政治议论?不过当时大后方都有人提出严厉的批评,认为这是一个宣扬法西斯政治,为蒋介石制造独裁理论的刊物。这个刊物的后果不知如何,但从文的名誉却因此而大受损害”。(施蛰存:《滇云浦雨话从文》《沙上的脚迹》,辽宁教育出版社1995年3月版)

二、为“文学运动的重造”作示范

沈从文一向是自信的。他在给家人的信中写道:

说句公道话,我实在是比某些时下所谓作家高一筹的。我的工作行将超越一切而上。我的作品比这些人的作品更传得久,播得远,我没有方法拒绝。(沈从文:《沈从文家书,湘行书简》)

他时时刻刻梦想着“做世界级的大作家,中国的托尔斯泰”(转引自钱理群:《1948:天地玄黄》,山东教育出版社1998年5月版),“如大文豪鲁迅之名,老幼咸知”(沈从文:《北平通信——第一》、《沈从文全集》第十四卷),“写一本《圣经》”式的作品,使之“成为推动历史的工具”(沈从文:《沉默》《沈从文全集》第十四卷)。因此,在抗日烽火连天的日子里,他拒绝了“抗日”“宣传品”的写作,一心“凭过去经验作些新的试验”(沈从文:《对作家和文运一点感想》)。“在作品中作纪录突破的试探”(沈从文:《沈从文小说选题·题记》)。终于决定以“梦与现实”为题写作“可哀的欲念,转成梦境”的系列小说:

《看虹录》

“一个人二十四点钟内生命的一种形式”。

1940年7月作。1943年3月重写,刊同年7月15日出版的《新文学》创刊号,署名上官碧,现收入《沈从文全集》第十卷。

《梦与现实》(中篇)

人称是“对女人灵魂的分析”。

“廿九年七月十八 四川峨眉”

刊1940年8月20日、9月5日、9月20日、10月5日,香港《大风》73——76期,暑名李綦周。

“卅一年十月末改写”

刊 1942年11月 22日、29日、12月 6日、13日、20日昆明《当代评论》周刊,以《新摘星录》为篇名,署名沈从文。

“三十二年五月重写”。

刊1944年1月1日桂林出版的《新文学》一卷二期。又以《摘星录》为篇名,署名沈从文。后又以《新摘星录》为篇名收入《沈从文文集》第七卷,以《摘星录》为篇名收入《沈从文全集》第十卷。其实是一篇,篇名不同而已。

《摘星录·绿的梦》(短篇)后面注文:“时民国三十年五月十五日黄昏,李綦周记于云南”。

刊1941年6月20日、7月5日、7月20日香港《大风》92——94期。

文章刊载时文末注明“改写”,“重写”,其实都只是文字上的润色,结构上并无变动。1943年春夏,作者将《梦与现实》“重写”稿,改篇名为《新摘星录》的中篇以及《摘星录》与《看虹录》编辑成册,定名为《看虹摘星录》,且于5月24日撰写了后记,说明自己的写作意图,“攻讦”外间的批判。遗憾的是研究者,文集、全集的编者,至今未找到该书。是否出版,仍然是一个谜。

这就是沈从文为他设计的“文学运动的重造”提供的示范!作品曾一度遭到严历的批判,连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认:“见出与社会现实脱节”。如果有人真的跟着“试验”、“探索”下去,中国的新文学运动一定会走入歧途。

三、为“文学运动的重造”培养人才

他设计过:文学运动的重造,依然应“由学校奠基、学校培养、学校着手”,因此,他是很重视自己在西南联大从事的教学工作。“每星期他坐汽车去昆明联大教三天书”(老夫:《记沈从文——追忆他在云南的生活》)。当年,他在联大是怎样教书的?先回顾一下上世纪30年代他在北京大学教书的态度吧。他在给赵家璧的信中是这样说的:

北平前月极热,日来己较凉爽。地方表面极平静,秩序尚好,惟汉奸、浪人、遗老,皆把它看成将来争夺地方,前途实无希望可言。教书的天日不知,还以为不过问国事,我领导学生不过问国事为责任,表示清高守分,除掉教书外我只知听戏。到危险时长腿则一跑了事,不跑则保守原来地位,作新朝顺民,这种人在北平占多数,事实上已不是中国人了。(沈从文《致赵家璧函二通》《沈从文全集》第十七卷422页)。

好一个“清高守分”。面对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与蒋介石签订塘沽协定,国土沦丧,人民流离失所……他要“领导学生”和他一样“不过问国事,“只知听戏”,确实“不是中国人了”……30年代如此,40年代到了昆明又如何呢?套用他爱说的话:也“差不多”。态度如此,为了生活,课还是要教的。以他讲授的《各体文写作》为例看看他是怎样教的吧:讲稿的一部分曾以“习作举例”,发表在《国文月刊》。如《从周作人鲁迅作品学习抒情》。文章说:

周作人作品和鲁迅作品,从所表现思想观念的方式说似乎不宜相提并论:一个近于静静的独白;一个近于恨恨的咒诅。一个充满人情温暖的爱,理性明莹虚廓,如秋天,如秋水,于事不隔;一个充满对于人事的厌憎,情感有所蔽塞,多愤激,易恼怒,语言转见出异常天真。然而有一点却相同,即作品的出发点,同是一个中年人对于人生的观照,表现感慨。这一点和徐志摩实截然不同。从作品上看徐志摩,人可年青多了……

周作人的小品文,鲁迅的杂感文,在二十年来中国新文学活动中,正说明两种倾向:前者代表田园诗人的抒情,后者代表艰苦斗士的作战。同样是看明白了“人生”,同源而异流:一取退隐态度,只在消极态度上追究人生,大有自得其乐意味;一取迎战态度,冷嘲热讽,短兵相接,在积极态度上正视人生,也俨然自得其乐。对社会取退隐态度,所以在民十六以后,周作人的作品,便走上草木虫鱼路上去,晚明小品文提倡上去。对社会取迎战态度,所以鲁迅的作品,便充满与人与社会敌对现象,大部分是骂世文章。

毫无疑问这是对鲁迅的曲解。文章一出,聂绀弩便著文《从沈从文笔下看鲁迅》,幽默地指出:“天下看起来像是表示敬意的词句只有那么多,最好的词句,沈先生就用在对徐志摩的作品上,‘习作举例’第一篇是:《从徐志摩作品学习抒情》),其次的也都用在对周作人的作品上,而且,如果把鲁迅也看得和徐志摩、周作人一样好,把鲁迅看着和徐志摩、周作人完全是一类的或者是‘差不多’的作家,那不但沈先生不肯,就是读者的我们也会不肯的吧”。接着便对沈从文诬蔑鲁迅的所谓“愤激恼怒、感情蔽塞”,“骂世”、“冷嘲”、“憎厌”、“恨恨”等诬蔑一一进行了无可争辩的批驳!

沈从文对鲁迅的小说,虽然说过若干类似称赞的话,但那不过是为了否定作铺垫或陪衬。他认为“鲁迅的作品,混和的有一点颓废,一点冷嘲,一点幻想的美”,“鲁迅作品的成就,使作品与读者成立一种友谊,是‘趣味’却不是‘感动’。一个读过鲁迅作品的人,所得的印象,原是不会超出‘趣味’以上的。”这跟当年成仿吾们攻击鲁迅有何区别呢?《阿Q正传》只不过“是意外成功”,其实“在艺术上是一个坏作品,正如中国许多坏作品一样,给人的趣味也还是低级的谐谑,而缺少其他意味的。作者注意到那以小丑风度学小丑故事的笔法,不甚与创作相宜,在这作品上虽得到无量的称赞,第二个集子《彷徨》,却没有那种写作的方法了。……鲁迅的悲哀,是看清了一切,在病的衰弱里,辱骂一切,嘲笑一切,却同时仍然为一切所困窘,陷到无从自拔的沉闷里去了。”(沈从文:《论中国创作小说》《沈从文全集》第十六卷)他还将自己的《八骏图》与之相比,狂妄地说道:“从这个集子所涉及的问题、社会、人事,以及其他方面看来,应当得到比《呐喊》成就高的评语。事实上也如此。这个小书必永生。可是在宣传中过日子的读者可不要这个的。”(沈从文:《题〈八骏图〉自存本》《沈从文全集》第十四卷)更有甚者,他还把鲁迅、许广平的《两地书》作为与商业融为一体的例证,跟张资平的恋爱小说,章衣萍的《情书一束》相提并论,说:

凡事从“生意经”着眼,五四谈男女解放,成为一个社会问题,所以过不多久,南方就有张资平多角恋爱小说出现,北方就有章衣萍《情书一束》出现(后来甚至于年过半百的鲁迅先生,也在书店的怂恿下,印行了他的内容并不香艳名称却极动人的《两地书》)。这些作品当时都得到广大销路(沈从文:《文学运动的重造》《沈从文全集》第十七卷)。

这难道不是攻击吗?他的高明处,是在将鲁迅与徐志摩、周作人、张资平、章衣萍等的比较中去丑化鲁迅,让一般年青读者绝难觉察。这也很难怪,从他闯进文坛时,就曾受到鲁迅的批评,埋下了怨恨的种子,至死也没有忘记。

鲁迅逝世后,他写过两篇所谓纪念文章,值得注意是不知何时所写,刊载与否?现收入《沈从文全集》第十六卷的《鲁迅的战斗》。文章不但曲解鲁迅,而且借此“攻讦”郭沫若。文章开头就说:

在批评上,把鲁迅称为“战士”,这样名称虽仿佛来源出自一二“自家人”,从年青人同情方面得到了附和,而又从敌对方面得到了近于揶揄的承认;然而这个人,有些地方是不愧把这称呼双手接受的。对统治者的不妥协态度,对绅士的泼辣态度,以及对社会的冷而无情的讥嘲态度,处处莫不显示这个人的大胆无畏精神。虽然这大无畏精神,若能详细加以解剖,那发动正似乎也仍然只是中国人的“任性”;而属于“名士”一流的任性,病的颓废的任性,可尊敬处并不比可嘲弄处为多。并且从另一方面去检察,也足证明那软弱不结实;因为那战斗是辱骂,是毫无危险的袭击,是很方便的法术。这里在战斗一个名词上,我们是只看得鲁迅比其他作家诚实率真一点的。另外是看得他的聪明,善于用笔作战,把自己位置在有阴影处。

这完全是对鲁迅的曲解,对鲁迅的诬蔑!接着又施出他的惯技,借歪曲鲁迅,“攻讦”郭沫若。看他是怎么写的。他说:

世界上,蠢东西仿佛总是多数的多数,在好名分里,在多数解释的一个态度下,在叫卖情形中,我们是从掮着圣雅各名义活得很舒泰的基督徒那一方面,可以憬然觉悟作着那种异途同归的事业的人是应用了怎样狡猾诡诈的方法而又如何得到了“多数”的。鲁迅并不得到多数,也不大注意去怎样获得,这一点是他可爱的地方,是中国型的作人的美处。这典型的姿态,到鲁迅,或者是最后的一位了。因为在新的生产关系下长成的年青人,如郭沫若如……在生存态度下,是种下了深的顽固的、争斗的力之种子,贪得进取不量力的争夺,空的虚声的呐喊,不知遮掩的战斗,造谣,说谎,种种在昔时为“无赖”而在今日为“长德”的各样行为,使“世故”与年青人无缘,鲁迅先生的战略,或者是不会再见于中国了!(沈从文:《鲁迅的战斗》《沈从文全集》第十六卷)。

真可谓一箭双雕,其用心显而易见,搬倒两座大山,登上“领导别人”的宝座。

沈从文对于研究他的人,说他曾受到鲁迅的称赞,表示强反感。他说:

至于自封的“专家权威”,以吃鲁迅作了文化官的批评家,虽已看出那种嘘人的“权威”,过去还起欺骗作用,不免要改改过去的提法,却想出新点子,以为“鲁迅称赞过我”。我只觉得十分可笑。事实上我那会以受鲁迅称赞而自得?他在前称赞了不少人,也乱骂过不少人。一切从自己私人爱憎为中心。我倒觉得最幸运处,是一生不曾和他发生关系,极好。却丝毫不曾感觉到得到他的称赞为荣。(沈从文:《致大姐沈岳锟》1983年2月《沈从文全集》第二十六卷)。

他“幸运”的是什么?是认识并得到徐志摩、胡适的提拔。他反复说:

我在创作上如果有点滴成就,那火种,是从这个不幸早逝的诗人手中接过来的。(沈从文:《徐志摩全集·序》《沈从文全集》第十六卷)

说真话,若书本只限于用文字写成的一种,我的职业实近于对尊严学术的嘲讽。因国家人材即再缺少,也不宜于让一个不学之人,用文字以外写成的书来胡说八道。然而到这里来我倒并不为亵渎学术而难受。因为第一次送我到学校去的,就是北大主持者胡适之先生。一九二九年,他在中国公学作校长时,就给了我这种机会。这个大胆的尝试,也可说是适之先生尝试的第二集。因为不特影响到我此后的工作,更重要的还是影响我对工作的态度,以及这个态度推广到国内相熟或陌生师友同道方面去时,慢慢所引起的作用。这个作用便是“自由主义”在文学运动中的健康发展,及其成就。这一点如还必需扩大,值得扩大,让我来北大作个小事,必有其意义,个人得失实不足道,更新的尝试,还会从这个方式上有个好的未来。(沈从文:《从现实学习》《沈从文文集》第十卷)

两相对比,什么都明白了。

我之所以引用这样一些材料似乎离题太远,其实不然!这足以说明沈从文教学的指导思想。他就是以这样的指导思想讲授现代作家作品,以便培养他需要培养的人才,实现他念念不忘的“文学运动的重造”。

“一种新希望”的破灭(1946—1949)

沈从文们从自己的亲身经历中深刻地认识到:

在现代中囯,一个有势力的文学刊物比一个大学的影响要更广大,更深长。(朱光潜:《论小品文(一封公开信)——给〈天地人〉编辑徐先生》《朱光潜全集》第三卷)

沈从文、朱光潜“复员”北平后,即全力着手刊物事。很快,沈从文重新坐阵《大公报·星期文艺》(1946年10月13日),几乎同时,或先后还主编了《经世日报·文艺周刊》《益世报·文学周刊》《北平时报·文艺》(1946年12月9日)、《平民日报·星期文艺》(1947年7月),并创办了《平民日报》《益世报》的《诗与文》两个副刊,朱光潜则仍然主编恢复了的《文学杂志》(1947年6月),弟子萧乾也掌管着《大公报》的文艺副刊……将北方几个大报纸的文艺副刊都把持在手。就这样迅速地抢占了一个又一个阵地,可谓同时“作战”,四面出击,大张旗鼓地开展着“新的文学运动”,为“文学运动的重造”而拼搏。他说:

我们似乎需要“人”来重写“神话”。这神话不仅是综合过去人类的抒情幻想与梦,加以现世成分重新的处理,还应当综合过去人类求生的经验。以及人类对于人的认识,为未来有所安排……即寄生于这一片黄土上年青的生命对社会重造囯家重造应有的野心……恐还需要寄托在一种新的文学运动上。文学运动将从一更新的观点起始,来着手,来展开……以鼓励更年轻一辈,对国家有一种新的看法,到他们处置这个国家一切时,决不会还需要用战争来调整冲突和矛盾!(文章最初以《新烛虚》为篇名发表在1946年9月22日《经世时报·文艺》四期,后又题为《北平的印象和感想》刊《上海文艺》九期,现收入《沈从文文集》第十卷)

在自己主编的刊物上一再地说:自己编副刊“只是期望它能名副其实,可望像个‘文学副刊’。文学副刊有个传统的素朴性,所以此后新式八股的理论批评,离奇不经的文坛消息……恐不易从刊物上见到”,“对作者将为一个自由竞争表现新作的据点,对读者将为一个具有情感教育的机构”,“它能有作用即在多数人情感观念中能消毒,能免疫。不至于还接受现代政治简化人头脑的催眠,迷信空空洞洞‘政治’二字可以治国平天下,而解决国家一切困难与矛盾。都明白一个国家真正的进步,实奠基于吃政治饭的越来越少,而知识和理性的完全抬头。为的是到目前为止,我们对于在朝在野伟人政客的信念,事实上都已完全动摇,尽管有多数人生活都依赖它,可早已失去信仰意义。知识青年的游移无归情绪,在近二十年习惯上即已为少数作家所吸收。一个有头脑有成就的作家,他的工作虽无从重造这个社会全体,却容易给未来一代负责者在生命最重要的青年阶段中消毒免疫。能使之消毒免疫,这个国家明日的命运,很可能便不同了。”(沈从文:《编者言》1946年10月20日的《益世报·文学周刊》第11期,署名从文。现收入《全集》第十六卷)

这不明明是在争夺青年么!

朱光潜说:

我们准备着挺起腰干奋斗下去,我们的目标在原刊第一期已表明过,就是采取宽大自由而严肃的态度,集合全国作者和读者的力量,来培养成一个较合理想的文学刊物,借此在一般民众中树立一个健康的纯正的文学风气。我们现在仍望指着这个目标向前迈进!(朱光潜:《〈文学杂志〉复刊卷头语》《文学杂志》二卷一期、复刊号,1947年6月,《朱光潜全集》第九卷)

五四文学革命主要要求是争“自由”,“科学”与“民主”,但是事实上廿八年以后,文学中的在朝在野社团,都把争“自由”看成一种过失,或某一社团独占权利,不容许不同见解存在。我从此就成了挨骂的对象。事实上也可说是争取对象。我都无动于衷,还是牢牢守住五四原则,只是写下去。(沈从文:《致两学生》1980年10月20日吴世勇:《沈从文年谱》617页)

他声称“无动于衷”地“只是写下去”,其实,比之他最初闯进文坛,所写的东西已少之又少了,尤其是那“供奉”在“希腊神庙”里的“人性”小说。少了,当然不等于停笔,偶而也写些他厌恶的杂文、如《应声虫》之类,但“都是攻讦别人的居多”。时论、文论成了他写作的主要文体。不妨找几篇看看,到底是怎样的货色吧。1946年9月,他写了《一种新的文学观》。他指出:

国家进步的理想,为民主原则的实现。民主政治的象征,属于权利方面虽各有解释,近于义务方面,则为各业的分工与专门家抬头。在这种情形中,一个纯思想家,一个文学家,或一个政治家,实各有其伟大庄严处……然而我们在承认‘一切属于政治’这个名词的严肃意味时,一定明白任何国家组织中,却应当是除了几个发号施令的负责人以外,还有一组顾问,一群专家,这些人的活动,虽根据的是各种专门知识,其所以使他们活动,照例还是根据某种抽象原则而来的……一个文学作家若能将工作奠基于对这种原则的理解以及综合,实际人性人生知识的运用,能用文学作品作为说明,即可供给这些指导者一种最好参考,或重造一些原则,且可作后来指导者的指导。(沈从文:《一种新的文学观》《沈从文全集》第十七卷)

这与其说是谈文学,不如说是谈政治,既反对作家从政,又要要作家干政、指导政治。对于他的评论,批评也越来越多,有公开批判的,有私下规劝的,有写信的,有上访的……于是他特别撰写了《从现实学习》的长文,发表在1946年10月3日、10日的《大公报·星期文艺》,“用作对一切陌生访问和通信所寄托的责备与希望的回答”。名曰“回答”,实则“回击”,立刻又“惹起”更大的风波。重庆、上海、桂林等地的文艺工作者纷纷撰文,揭露沈从文在昆明八年多的所作所为,声讨他对民主运动的诬蔑,抗议他对暗杀闻一多的反动派的罪行开脱……史靖以昆明民主运动见证人的身份,撰写了题为《沈从文批判——这叫做从现实学习吗?》的长文,一连五天刊于1946年 12月21、22、23、24、25日上海《文汇报》。想必沈从文先生是看过这篇文章的。奇怪的是,关于沈从文的各种研究资料及传记,几乎都没提到这篇批判文章。因此,有必要在这里作一点介绍,以便更全面地了解沈从文研究情况及其进展。

史靖指出:“在全文里到处都弥漫着自辩和抑不住寂寞的声音,在祈求着读者给他以同情和支助”。这“回答真实吗?不,一点也不,这回答的狂妄与凶谬只是更增加他的罪愆,只是更画清了他和时代与现实的界限”。论者认为其为艺术而艺术的文艺思想,文艺与政治、与商业的关系的种种言论,对南北文运的比较,无不充满了“偏见”,“无知”;对昆明的民主运动,特别是青年及其领导人闻一多等,更是尽了诬蔑之能事,“不仅在积极地帮凶,而且消极地一字一句的都在宽恕和抵消反动者的罪恶”,更有甚者,竟把“诬蔑”民主运动范围扩充到了全中国,到了一切为民主奔走的工作者,视内战为“一群富有童心的伟人的玩火”,反对蒋介石的斗争则“是用武力推销主义”,“事实上在朝在野的人却都毫无对人民的爱和同情”。论者感叹道:“读了全文之后,原来自由主义与学术自由的结果是创造了这样对一切都充满了变态和否定心理的沈从文教授”。其“动机则都在讨好于当局,充分地表现着对既得利益(地位)维护之迫切情绪,他的方法比较高明,既不公开拍捧,也不正式帮凶,而是站在‘学术自由’的立场,打着‘自由主义’的招牌,对各方面都表示谴责,让天真纯结的青年朋友看后都说:沈从文是公正的。而他就利用这种公正的外衣混淆了一切,把好的和坏的,真的和假的并为一谈,然后装出遗憾的样子感慨道:‘玩政治的都是骗人的(一切如戏,点缀政治)’,这样大家都灰心了,也就不会再相信谁了,那就与其谈不好而伤神,不如干脆不谈算了,结果自然一切恢复旧观,既得利益无虞了,沈从文先生更成功了。”默涵撰写了《“清高”与寂寞》杂感,刊重庆《新华日报·新华副刊》1947年2月22日。指出:沈从文的《从现实学习》,“那沾沾自喜、得意洋洋的神气,真叫人想起《鸿鸾禧》里面的穆季”,在“自夸自卖的独白中,却把他的肮脏口沫都喷射到别人脸上去了”,“他诋毁了一切为人民的苦难呼吁的文艺,说那不是艺术,只是宣传;他诬蔑了一切为中国的和平民主奔走牺牲的作家,说他们是政治的‘尾巴’,不配搞文艺。他又把昆明的一切争民主的活动讥为‘民主温室’中的‘送丧拜寿’,而对闻一多先生的被特务暗杀,却轻轻的说是‘为愚人一击而毁之’。读者注意:这和昆明中央社的诬蔑昆明民主运动的电讯,有什么区别呢?关麟征、陈立夫是准会感谢他为他们舐净了手上的血污的。”杨华的题为《论沈从文的〈从现实学习〉》文章,发表在桂林1947年1月1日《文萃》周刊第二年12、13期合刊上,文章尖锐地批判沈从文对文艺、政治等方面的“高论”后,揭示了记者访问他“泄漏”的“秘密”:

沈从文先生常喜欢自称为“乡下人”,其实这只是他自谦,写访问记的那位记者倒泄漏了一个秘密:沈从文先生除了常说“我是个乡下人”之外,还不时的流露出“我们这种买卖”等话。大概沈从文先生确是把文学当作“买卖”,而且深通“买卖”之道的;你看,可诬蔑的尽量诬蔑,该吹捧的大胆吹捧,而且从来不忘记抓住机会,委婉曲折地自吹自捧一番。要不是深通“买卖”之道,焉能运用巧妙,一臻于此!(杨华:《论沈从文的〈从现实学习〉》载1947年1月1日《文萃》周刊第二年第12、13期合刊)

这三篇文章是够尖锐的了。

请注意:它们都早在《大众文艺丛刊·文艺的新方向》发表郭沫若的《斥反动文艺》之前一年多啊!面对这些尖锐的批判,沈从文并不以为然,认为这只不过是“树大遭风”,“猪怕壮”的玩意而已。他在给友人的信中说:

俗语说人怕出名猪怕壮。但这也怪不得我!我自己倒平凡之至,只是忠于事,从各方面去试用这支笔而已。兴趣也即在此。这才是能够使我永远写下去的原因……如果真有个出版机构可以完全自由运用,我还将把对我极不利的批评,附在全集后刊载,为的是无名氏或丁玲,极不友好的批评,一与我大部分习作对面,那些枝叶意见就见得平平常常,他们要说的,也许从我十多年前另外作品中即早提过了。而我在作的工作,却比他们所悬想的还持久,涉及的方面也还多。从这点或者也可证明我不宜于弄政治。因为政治是最怕“反对“,而特别需要“拥戴”的。我倒觉得作者与批评者如同样得到自由发展,很有意义。极不幸的倒是这些反对者,在三五年后即改变了自己态度。近十五年中我即很遇到几个批评家,看一篇文章时要骂骂,看五年文章后,便写信申明批评不大落实了。这比反对实在还糟,因为把他当成政治信仰一样,不是反对即是承认,决不想到作家和政客稍稍不同,他的工作还可在此外得到意义,不在他人承认或否认也。(沈从文:《致彭子冈》1946年12月《沈从文全集》第十八卷441页)

又在给另一位友人的信中写道:

我的作品也游离于现代以外,自成一格,然而正由于此,我工作也就成为一种无益之业了。国家好,人的自由竞争机会多,文学从一个广泛的要求生产,要求出产,我或者还可以有以自见于世。国家不好,人孤立,便等于游离于纠纷以外,形成一种隐遁状态。工作用笔时,也必然避开目前所呼喊的问题,转若自娱,欲深自晦。本可以带着更年青的一群形成一种健康的风气,结果却必然在一种厌倦情绪中,一切萎缩。事到末后,寂寞死去。身与名殁、草草完事。(沈从文:《致黄灵——给一个不相识的朋友》1946年来《沈从文全集》第十八卷449页)

这是多么复杂而又矛盾的心态啊!更可笑的是,沈从文竟将外界对他的批判归罪于民盟。他告诉友人说:

照上海扫荡沈从文的消息说来,我倒俨然像是要清算的一位,事实上清华方面的民盟和国民党教授倒好得很,我在此却从不曾和办党的对过面。文化官□□□也还不曾同过一次席。我想还是听听谣言下去吧,因为被扫荡也近廿年了。……这里这些人最气恼的是要我加入我不加入,而一切工作都若妨碍彼等信用。为争取群众,以北大作对象,凡值得糟蹋的自由主义者,总想法来一手,在他们自己学校中,却与党员教授如鱼得水,免得因内部冲突减少作用。这就是政治!我在这里从不和党老爷来往,他们倒造谣言说我是帮凶!这里转载上海新闻,‘却说文协在清华同学会开会,圣陶主席,一同检讨鸳鸯蝴蝶派沈从文,倒真是动人新闻!’民盟在云南初期,做文章专在管军事特务的楼某某办的刊物写文章,这刊物,学校有见识的国民党员还不愿写,他们却混成一气,内幕我完全明白,现在倒先来批判一下,说我是帮凶,这倒真是政术!你在上海久些;一切熟习些,是不是一切作风也还不外乎此?若战略战术全是那么一套,会不会造成一种第三组织无法发展的困难?因争群众虽若花样极多,却正因为那个花样,民盟的存在也永远只是取巧于两大之间的玩意儿了。《大公报》既在那里争读者,似乎值得用一个有计划的办法,来增加报纸的信用。这时一切人都不谈和平近于坐观时,《大公报》应当争原则,特别来喊打不得,且从各方面分析打不得的理由。守住这一点,在中层读者中有同感,有作用。到某一时还可发动三五十教授来个宣言,即用《大公报》分析时局意见结论;这里找五十或一百人签名极容易。(沈从文:《致阙名朋友》1947年2月初《沈从文全集》第十九卷)

这里,又是解释,又是开脱,还不时为《大公报》想办法,出主意……对其批评和批判,则是藐视。他说:

在这里一切还好,只远远的从文坛消息上知道有上海作家在扫荡沈从文而已。想必扫荡得极热闹。唯事实上已扫荡了二十年,换了三四代人了。好些人从极左到极右,又有些人从右到左,有些人又从官到商,从商转政,从政又官,旋转了许多次的。我还是我在这里整天忙。(沈从文:《复李霖灿李晨岚》1947年初《沈从文全集》第十八卷)

看,沈从文是多么固执啊!对批判藐视了又藐视。倒是他的密友萧乾坐不住了,5月5日便执笔写了《中国文艺往哪里去?》,以《大公报》社论的形式予以刊登。社论叫嚷“自杀性的内战尤使作家提起笔来除了酸性牢骚,无一可写”,“内战打一天,刊物销路小一天,写作自由也窄狭一天。”在《大公报》的支援下,沈从文又撰写了一篇题为《一种新希望》的时评,先后刊登在10月20日上海《益世报》,11月9日北平《益世报》。他提出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新希望”呢?他说:

作为对于当前的否定,以及转机的企图!一是政治上第三方面的尝试,二是学术独立的重呼,三是文化思想运动更新的综合。第一种尝试遭遇挫折,人事粘合不得法,本身脆薄而寄托希望又过大,欲收绥靖时局平衡两大之功,当然不易见功。然“政治”二字若在字典上还有意义,第三方面又能重造,将来自然有其光辉前途。第二种呼声刚刚提出,有于分崩离析中保存人的心智资源意义,很显明将引起多方面重视……但事势所趋,这个保持心智资源的设计,将成为一个日益明确的目标,而且在有连续性运动下,终可陆续粘有各方面的情感,愿望,能力,形成一种比第三方面的政治更重要的发展,则无可怀疑。第三种是在学校中,普遍社会中,一切机构组织,一切个别工作计划,所寄托所蕴蓄的呼吁和悬望,即“我们需要个更新的粘合,来重造这个国家!”也可说是个“第四组织”的孕育,目前虽犹若缺少具体纲目,明日必逐渐成形,它将在政治学术以外作更广泛的粘合与吸收,且能于更新的世界局势中作有效适应。(沈从文:《一种新希望》、《沈从文全集》第十四卷)

这番话的中心就是大力发展第三方面的势力,迅速建立第四党。据其年谱作者透露,他曾撰写过组织第四党的专文。可惜,未能公诸于世。怎样发展第三势力?他的意见是“粘合”,“将在政治学术以外作更广泛的粘合与吸收”,“粘合”的对象一定要放在青年身上。“粘合”的办法是利“用报纸副刊”,他说:

我们要从战争以外想办法,用爱与合作来代替仇恨,才会有个转机。这事若无望于中年壮年在社会上“有成"的一种人时就还得寄托希望于多数青年。(沈从文:《五四》1947年5月4日《益世报·文学周刊》《沈从文全集》第十四卷)

历史如足借镜,“五四”运动的一切发展犹在目前,应当有具远见的报人和学人,来把它重新检讨,重新作计!用报纸副刊把一些真有独立公民资格的灵魂和人格,重新刺激唤醒,恢复他们的勇气和信心,使他们能想,能学,能爱,能工作的头脑和双手,和作成噩梦的因子游离,来接受一笔人类心智辛勤和情感奔放综合作成的丰富遗产。(沈从文:《一种新希望》、《沈从文全集》第十四卷)

为了阐述这个主张,他接二连三地写了《五四》《纪念五四》《五四与五四人》等短文,宣扬他的观点。其用心不谓不阴毒。对此荃麟写了《二丑与小丑之间——看沈从文的“新希望”》,非常明确地指出:

这却正是今日值得我们揭露和打击的一种反动阴谋。为了挽救统治阶级无法避免的没落命运,为了迷惑一部分人的视线,从统治者内部所策划出来,而由一些二丑们去执行的,正是这个活动。沈从文所谓“绥靖时局,均衡两大”,明明白白说出了这个活动的目标。从目前一些伪自由主义报刊上,可以看出一些他们搔首弄姿的风采。他显然是想拾起那幅破烂的“中间路线”“旗帜”来“粘合”一些对“中间路线”尚存幻想的分子。而沈从文则在这里不过是扮演一个二丑以下的角色。但是由于他技术的低劣,却反而更清楚地露出他的嘴脸了。(荃麟:《二丑与小丑之间——看沈从文的“新希望”》1948年2月2日《华商报》)

沈从文的“新希望”遭到痛击,朱光潜、萧乾再次出手相助。萧乾又以《大公报》社论的形式发表自己撰写的题为《自由主义者的信念——辟妥协骑墙中间路线》(1948年1月8日),通过对“自由主义”的解释和阐述为沈从文“新希望”作理论上的辩护与支持。社论写道:

自由主义不是一面空泛的旗帜,下面集合着一群牢骚专家,失意政客。自由主义不是看风使船的舵手,不是冷门下注的赌客。自由主义是一种理想,一种抱负,信奉此理想抱负的,坐在沙发上与挺立在断头台上,信念得一般坚定。自由主义是迎合时势的一个口号,它代表的是一种根本的人生态度。这种态度而且不是消极的。不左也不右,政府与共党,美国与苏联一起骂的未必即是自由主义者……自由主义不过是个通用的代名词。它可以换成进步主义,可以换成民主社会主义。

……

自由主义不止是一种政治哲学,它是一种对人生的基本态度:公平、理性,尊重大众,容纳异己。……所谓“中间路线”绝绝不是两边倒,而是左右的长处皆兼收并蓄,左右的弊病都想除掉。正因为自由主义尊重个性,他们之间的意见也容有参差,同时,自由主义者既无意夺取政权,所以也谈不到施政纲领,但对人生既具有了坚定而鲜明的态度,对事情自然便有了观点。

这篇社论写得“十分文雅”,以《大公报》惯用的“小骂大帮忙”的战术,打着自由主义的“幌子”,“代替他的主义来施行”“动摇人民对新势力的信心”,“把不滿意于反动统治但又不敢参加人民革命的人用‘自由主义’名义结合过来,以所谓‘改造工作’来在革命狂潮前挽救反动统治与旧社会的命运——这就是大公报的言论中所表现着的政治企图。”(胡绳:《为谁“填土”?为谁“工作”?——斥〈大公报〉关于所谓‘自由主义’的言论》1984年2月22日《华商报》)

朱光潜更是利用大型刊物《文学杂志》的影响,于1948年1月出版的该刊二卷八期发表题为《现代中国文学》,从分析现代中国文学的发展历史来为沈从文辩护。他说:

从民国六年到现在,中国处在多事之秋,政治的波动常波及文学,这短促的三十年见过许多门户的对立,和许多主义的宣扬,大半是昙花一现,在这篇短文中我们无用缕述。其中有一个较广泛而剧烈的争执却不能不趁便一提。这就是左派与右派的对立。本来新文学运动的倡导人大半是自由主义者,在白话文的旗帜之下,大家自由写作,各自摸路,并无一种明显的门户意识。“左翼作家同盟”起来以后,不“入股”的作者们于是尽被编入“右派”的队伍。左翼作家所号召的是无产阶级文学或普罗文学,要文学反映无产阶级的政治意识,使文学成为政治宣传的工具。因为无产阶级的政治意识在中国尚未成为事实,他们也只是有理论而无作品。不过他们的伎俩倒被政治色彩不同的人们窃取。近二、三十年文学界许多宣传口号都是这种伎俩的应声。我们看见许多没有作品的“作家”和许多不沾文学气息的文学集会。(朱光潜:《现代中国文学》《朱光潜全集》第九卷327页)

在朱光潜、萧乾的支援和配合下,沈从文又写了《中国往何处去》的时论,刊1948年9月1日出版的《论语》半月刊160期,同时发表于9月13日上海《大公报》,现收入《沈从文全集》第十四卷。时论完全无视内战的性质,认定是“民族自残的大悲剧”,“延长下去,民族夙命大悲剧即成目前,脱不出国际两强争霸屠杀场,和新型武器试验场”。他无限感慨地写道:

一个国家政治上多不倒翁式的万能官僚,却少有深远眼光巨大魄力的政治家,学术上多对于强权附会文巧的新式谶纬家,却少有对国家民族具无私热爱的哲学家和诗人……所以说“前途”、“出路”和“危机挽救”,希望于当前,实无可希望。希望于明天,还是青年的真正觉醒……若新的青年有勇气敢憧憬将国家现实由分裂破碎改造成团结一致,将人民情感由仇恨传染改造成爱与合作,并有勇气将内战视为一种民族共通的挫折,负责者最大的耻辱……若独立觉醒无可望,而多数青年知识分子定向的抉择,却由于强力的依附,及宣传活动的结果,共同作成一种信仰。不特内战难结束,即结束,我们为下一代准备的,却恐将是一份不折不扣的“集权”。(沈从文:《中国往何处去》《沈从文全集》第十四卷)

时论故意混淆国共内战的性质,极力为国民党反动派争取青年,诬蔑即将建立的新中国为“集权”统治。

沈从文们就是这样和革命文艺阵营反复地较量。

在和沈从文们的较量中,这个时侯,郭沫若并没有直接参与。他是1946年5月离开上海去香港的。到港后,领导中国学术工作者协会,中华全国文艺界协会香港分会。面对“自由主义者”们的种种挑衅,在港的文艺工作者无不义愤填膺。1948年1月3日下午,香港文艺界举行新年团拜会,邓初民、钟敬文等出席。《华商报》载有这么一个插曲:

郭沫若说:“文艺方面像政治一样,一方面有为人民的文艺,一方面有反人民的文艺”,“反人民的文艺有四种,第一种是茶色文艺,搞这种文艺的一群中,有萧乾、沈从文、易君左、徐仲年等。萧乾比易君左还坏。他们有钱有地位,更有厚的脸皮。硬是要打击他们才行。”邓初民先生插嘴说:“硬是要消灭他们才行”,在座的都笑起来表示赞成。(《一年来中国文艺运动及其动向》1948年1月7日《华商报》 王锦厚等人编:《郭沫若佚文集》(下),四川大学出版社1988年11月版)

1948年3月,郭沫若在文生社港社文艺月会上作了一次关于文艺问题的报告,说:

今天中国已是到了转捩点时代,新与旧正在短兵相接……

在文艺上来个“大反攻”,“渡过黄河,渡过长江”,来个“全面大反攻”,集中火力,肃清一切反动文艺!现在对敌人客气,宽容就是犯罪!(郭沫若讲,陈雅记:《文艺活动的总方向——在文生社港社文艺月会上的报告》《文艺生活》副刊海外版二期1948年3月《郭沫若佚文集》(下),四川大学出版社1988年11月)

这是郭沫若撰写《斥反动文艺》的缘由!经过一段时间的筹备,好不容易创办了《大众文艺丛刊》,才在笫一辑以《文艺的新方向》为题发表了郭沫若、冯乃超、荃麟执笔的一组文章:《斥反动文艺》,《略评沈从文的〈熊公馆〉》,《对于当前文艺运动的意见——检讨、批判、和今后的方向》。荃麟执笔的文章指出:

其次,也是更主要的,是地主大资产阶级的帮凶和帮闲文艺。这中间有朱光潜、梁实秋、沈从文之流的“为艺术而艺术论”,有徐仲年的“唯生主义文艺”和“文艺再革命论”,有顾一樵的“文艺复兴论”,以及易君左、萧乾、张道藩之流一切莫明其妙的怪论。这些人,或则公然摆出四大家族奴才总管的面目,或则扭扭捏捏化装为“自由主义者”的姿态,但同样掩遮不了他们鼻子上的白粉,不久前,连沈从文之流,也来配合四大家族的和平阴谋,鼓吹新第三方面的活动了(《一种新希望》见《益世报》)。以一个攻击艺术家干政治的人,也鬼鬼祟祟干这些混水摸鱼的勾当,它的荒谬是不堪一击的。但我们决不能因其脆弱而放松对他们的抨击。因为他们是直接作为反动统治的代言人的。(荃麟执笔:《对当前文艺运动的意见——检讨、批判、和今后的方向》《大众文艺丛刊》第一辑《文艺的新方向》)

这组文字,对以“自由主义者”自许,要组织第四党,走第三条道路的沈从文们,从立场、观点进行了一次彻底清算,可以说是对这些人两年来的种种挑衅的一次总反攻!沈从文看了这期刊物,他在接受北平《新民报》记者采访时作了如此这般的表态。记者写道:

谈到郭沫若对他的批评,他说:“我觉得郭先生的话不无感情用事的地方,但我对郭先生工作认为是对的,是正确的,我的心很钦佩”。这句话是怎样讲呢?是不是说人有一种纯粹的理智呢?理智与感情该分开吗?沈先生过去所写的小说是从哪一种理智生出的文笔感情?又是从哪一种感情推动了该不该写的理智?他并没有往下说。

他又说:“郭先生说我只写恋爱小说,其实不对,在抗战时期我写的东西很多,不过有的是受检查没有被通过不能出版,自焚的作品就有好几部。”(《新民报》记者:《莫辜负了思想自由——访问沈从文先生》1949年2月15日北平《新民报》)

从记者的报道看,这时沈从文还是较为理智地在对待郭沫若等人的批判。毫无疑问,《大众文艺丛刊》的集中批判,对沈从文们是又一次重大打击。由此他陷入怀疑、失望的迷茫中,乃至精神失常……他在《绿魇》文后的题识中写道:

我应当休息了,神经已发展到一个我能适应的最高点上。我不毀也会疯去。(沈从文:《题〈绿魇〉文旁》《沈从文全集》第十四卷)

这是他1949年1月2日写下的话。可见其思想斗争是如何激烈。解放战争的节节胜利,特别是人民解放军包围了北平。北京大学校内出现“打倒新月派”,“打倒沈从文”的标语,张贴了抄录郭沫若的《斥反动文艺》的大字报……这时,沈从文的“新希望”完全破灭了,“重建文运”,“文学运动的重造”的计划一一落空了,“做世界的大作家、中国的托尔斯泰”,“如大文豪鲁迅之名,老幼咸知”的美梦成泡影了……从而,更深地“陷入一种抽象恐惧中”,更加“多疑”……以致想到自杀,了结一生。他在给黄永玉的信中写道:

城,三数日可下,根据过往恩怨,现在准备含笑上绞架,(沈从文:《致黄永玉》,转引自吴世勇:《沈从文年谱》天津人民出版社)

他开始安排自己的后事,整理旧稿……当他看到徐志摩的《爱眉小札》一书时,又写下了这样的话:

孤城中清理旧稿,忽得此书(引者注:徐志摩的《爱眉小札》)。约计时日,死者已成尘成土十八年。历史正在用火与血重写,生者不遑为死者哀,转为得休息羨。人生可怜。

从文

三十八年一月十八日

(沈从文:《题“爱眉小札”》《沈从文全集》第十四卷)

情绪悲伤,心绪矛盾而痛苦啊!他虽然一面在痛苦中挣扎,一面还是在盘算未来。他在给友人的信中写道:“如工作恰巧和时代需要配合,当然还可为国家下一代作些事。(因纵不能用笔写文章,即作美术史小说史研究,也必然还有些新的发现,条理出一个新路,足为后来者方便。)”(沈从文:《致张以瑛》1949年3月13日《沈从文全集》第十九卷)

是的,史的研究,一直是他的兴趣、爱好。从少年时代,他就有机会接触到文物,并产生浓厚的兴趣。在北京流浪时,更是常常奔波行走在文物市场观摩、学习,成名后,还时时收藏……并一度参加北大博物馆的筹建……转业早有打算。

解放军的入城,北京人民,特别是北大师生的欢迎,使这位多疑、忧郁、痛苦、幻觉丛生的沈从文采取了结朿生命的极端办法:自杀。如他家人所说:

他那种不近人情的多疑,不单是我,连所有的朋友都觉得他失之常态,不可救药。不想他竟在五天以前,三月二十八的上午,忽然用剃刀把自己颈子划破,两腕脉管也割伤,又喝了一些煤油,幸好在白天,伤势也不太严重,即刻送到医院急救,现在住在一个精神病院疗养。(张兆和:《致田真逸、沈岳锟等》《沈从文全集》第十九卷)

沈从文的“自杀”,毫无疑问是文坛一件不大不小的悲剧,人们猜测、分析,为什么要自杀?他夫人作过这样的分析,说:

他一切都正常,脑子也清楚,只要不谈到自己,一谈到自己的问题便执着某一点,一定说人家有计划的要打击他谋害他。他平常喜读《变态心理学》,写文章联想又太丰富,前两年写东西遭受人家不公平的误解,心里不痛快。社会一变动,虽然外面的压力并不如想象的大(其实并没有压力),他自己心上的压力首先把自己打倒了。当然,一个人从小自己奋斗出来,写下一堆书,忽然社会变了,一切得重新估价,他对自己的成绩是珍视的,想象自己作品在重新估价中将会完全被否定,这也是他致命的打击。总而言之,一句话,想不开,闹成现在这样局面,否则好好上课,慢慢来修正自己,适应新环境,不至到这个地步的。(张兆和:《致田真逸、沈岳锟等》《沈

从文全集》第十九卷22—23页)

我们不能不承认:这个分析是比较客观的、符合实际的。

沈从文冷静下来后,自己也作过分析,一再说:

我因心受伤,永远在抽象恐惧中及迫于边际刺激迫害中,不知如何方能挣扎出这个缠缚。(沈从文:《致刘子衡》1949年7月左右《沈从文全集》第十九卷44页)

一个与群游离二十年的人,于这个时代中毀废是必然的。解放北平本是一件大事,我适因种种关系荟萃,迫害感与失败感、愧与惧,纠纷成一团,思索复思索,便自以为必成一种悲剧结论,方合事实,因之胡涂到自毁。(沈从文:《致刘子衡》1949年7月《沈从文全集》第十九卷45页)

这些分析难道不真实吗?

对于转业,他自己也作过无数次的解释。他说:

我曾在《自传》中提到,我喜欢读一本小书,同时还念念不忘那本用人事写成的大书。自从我二十岁来到大都市讨生活后,那本大书篇幅虽扩大了,但深度实大不如前,直接接触到的人事内容范围可缩小了。转到学校教书后,接触面便更缩小。深幸所在几个大学,不是汪洋万顷碧波无际的大海边,就是仿佛来自天上一泻万里的长江中游,增加了我横海扬帆的远梦。但初进大城市二十年以来,我对于当时在剧烈变动中社会人事深刻的变化,可以说是无知或所知不多,渴望从别一方面得到充实。(沈从文:《人间重晚晴——〈时代的回声〉序》《沈从文全集》第十六卷)

时代已变了,我再没有所需要的生活经验。(许芥昱:《与沈从文会面记》)

我决定及时引退,不再给学生灌输发霉的东西,他们现在需要不同的指引,我不能误人子弟,叫他们用落后的马车在走超级公路。(同上)

这才是他“转业”的根本原因。1957年整风期间《文汇报》记者采访他时,为之鸣不平,煽动他说话,遭到拒绝,说:“我解放后的改行,是自己决定的,有什么不平!”(吴世勇:《沈从文年谱》387页),这些回答是出自内心的。我们认为解放后,沈从文自己决定转业是他人生中最高明的一次决策。在天翻地覆慨而慷的变革面前,面对的是全新的世界,人人都得全力以赴去适应,去面对,更何况沈从文。根据他的生活经历,文艺观点,要写出超越以前的作品,恐怕连他自己也无法相信。何况他早就有“作美术史小说史研究”的准备;何况他从小就对文物有所爱好,有所接触;何况他早已参与北京大学博物馆的筹建……如他的密友施蛰存所说:

从文对文物的兴趣,早就有了……收集和鉴赏文物,逐渐成为他的癖好。解放以后,从文被分配在历史博物馆工作,许多人以为是委曲了他,楚材晋用了,我以为这个工作分配得很适当,说不定还可能是从文自己要求的。自从郭沫若盛气凌人的斥责从文后,我知道从文不会再写小说了。如果仍在大学里教书,从文也不很适合,因为从文的口才,不是课堂讲授的口才。(施蛰存:《滇云浦雨话从文》《沙上的脚印》辽宁教育出版社1995年2月版)

这个分析客观,符合实际。文物研究,确是他的兴趣,爱好。在周恩来总理的关心鼓励和支持下,凭着他往日对文物知识的积累;凭着他对事业的执着;凭着他对问题的钻研,终于在文物考古方面作出成就,撰写成了划时代的巨著《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填补了中国文化史研究的空白。1981年9月,该书由商务印书馆香港分馆正式出版,精装8开本,500页,珍贵图片700幅,说明文字174篇,25万余字……立刻引起国内外学术界的高度关注。胡乔木去信对作者说:“幸获此鸿篇巨制,实为对我国学术界一大贡献!”如他自己所说:

失去的只不过是“个人”一点虚名,而得益的还是“国家”!因为用文字写的廿四史,只不过一部,至于用劳动人民血汗完成的新从地下挖出的劳动人民的业绩,内容丰富,却不止一百部廿四史。目前已知道的,即如此之多,而明天肯定还会加百十倍多,行将把旧的中国文化史观一一推翻必需有心人,完全从新来写,才会出现一部“崭新的中国文化史”,对世界作出更多更大崭新的贡献。我当前的工作,不过是在这个新的大建筑上,打下个极小的楔子而已。可是事实上,能在罅罅缝缝中打得下这个楔子,已比前三十年在小说习作上完成的工作,对于国家有意义多了。(沈从文:《复许杰》《沈从文全集》第二十四卷)

事实确实如此。“又显明比过去写点不三不四小说,对国家有现实意义,还不只十倍多。”(沈从文:《致张兆和》《沈从文全集》第二十四卷),“比写几本小说还有意义些。”(沈从文:《致钟开莱》《沈从文全集》第二十六卷),从那个角度看,能说这是“损失”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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