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期创造社作家留日的“异化”体验及成因
2013-11-14尚新磊
尚新磊
(华中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9)
前期创造社作家主要是由一批留学日本的青年学生蜕变而成,留学体验是促成他们创作活动最重要的“精神和文化背景”,其文本中暴露的精神症候大都可以在此找到踪迹,这是我们考察创造社文学发生时不可忽略的地方。对于前期创造社作家精神心理症候的勾描举目繁多,诸如孤独、自卑、焦虑、迷惘、感伤、颓废……但是,正如一位研究创造社的前辈提醒我们的:“如果不把它放到整体的综合研究格局之中,那么这一研究对象很容易成为‘变形金刚’。”李怡先生从“个人欲望”的角度深入论析了前期创造社作家留学体验的非理性特征,本文从自我认知的视角探讨“异化”体验的深层原因,以及对其情感心态的影响。
一、留学背景与个体的“异化”体验
郭沫若、郁达夫、成仿吾、张资平等人最初留学日本的时候,他们的动机都不在文学,从高等学校到帝国大学,他们选择的是理工医科,但是这一群体最终实现了弃学从文的转向。不过不容忽视的是,这与十年前同样留学日本的鲁迅的弃医从文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了。鲁迅当初经历了“幻灯片事件”之后,认识到“医学并非一件紧要事”,“我们的第一要著,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于是这一学年没有完结就辞别仙台跑到东京搞文学去了;相比之下前期创造社作家就显得优柔寡断了,他们没有一个人因为认知观念的变化而果敢地抛弃学业。虽然郭沫若、张资平1918年夏天在箱崎海岸相遇的时候就提出了出版一份“纯粹的文学杂志”的想法,但他们仍按部就班地进入了大学,继续自己理工医科的学业,在这期间又不得不为学业与兴趣不合的矛盾所扰。郭沫若早期认为全靠着做文字来卖钱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1921年因筹备杂志的事受挫而心灰意懒,“我又想到还是继续我的学医安全些”,即使1924年他还抱着东渡日本进大学院继续研究生理学的念头。郁达夫尽管鼓吹文艺的“天才”论调,但他始终难掩走上文学道路的落寞情怀,世俗的张资平更不必说了,1922年回国时顺手将几篇小说交给泰东图书局之后就回广东乡间采矿去了。所以单纯用“弃学从文”的模式显然不能突出这一现象的复杂性,正如德曼所说:“(文学/史)只告诉我们历史知识的基础,不是经验的事实”,我们需要寻找一个更为贴切有效的观察视角。
在此引起我注意的是他们的自我认知。郁达夫自认为是“被高等教育割势后”的“零余者”,他将自己比喻成“中间的那一个莲花瓣没有的半把剪刀”,在《蜃楼》中他借主人公陈逸群之口这样反思自己的留学经历:“自己的一生,实在是一出毫无意义的悲剧,而这悲剧的酿成,实在也可以说是时代造出来的恶戏。自己终究是一个畸形时代的畸形儿,再加上以这恶劣环境的腐蚀,那就更加不可收拾了。第一不对的,是既作了中国人,而又偏去受了些不彻底的欧洲世纪末的教育。将新酒盛入了旧皮囊,结果就是新旧两者的同归于尽。”郭沫若说他的孩子是“中国人的父亲,日本人的母亲,生来便是没有故乡的流氓!”,其实也是他自己的身份处境。在给宗白华的信中他惭愧自己是个“坏了的人”,“比Goldsmith还堕落,比Heine还懊恼,比Baudelaire还颓废”,特别是看到昔日的同学王光祈、曾琦、魏时珍、周无等人组建了“少年中国学会”,早早地声名煊赫的时候,不禁慨叹别人“一个个如明星在天”,而自己“只有些无意识的蠕动”,“画虎今不成,刍狗天地间”,内心充满了苦恼与自我怀疑。张资平自喻为“丧失了轨道的星球”,本来立志要“研究艰深繁重的科学”,但结果却像“一根浮萍——任风浪飘泊的一根浮萍”,一只“负罪的羔羊”,“从一方面看来,或者我对自己的主义变了节——我们不是以改良人类自任的么?”陶晶孙把自己看作是“社会上的过剩的产物”,“的确,留学外国不可以过久,过久了便要失去自己站立的地位,成了一个过剩的东西”。一种“留学误我”的情绪在这一群体身上蔓延,他们的内心充满了“异化”的苦痛。正是这种强烈的“异化”体验,使他们不能对自己形成理性的认知与评价,造成自身的犹疑与缱绻,这充分体现了“现代中国知识者在社会转型时期,角色转换与选择的艰难、尴尬”。
究其原因,他们的“异化”首先是由于留学专业选择的失败。因为他们当初留学日本的时候,一方面,晚清以来“实业救国”的潮流余绪未尽,这种观念深置人心;另一方面,民国政府刚刚成立,亟需建设之才,引起学子们报效国家的热诚。在此影响下,他们也都选择了理工医科,但事实证明他们并非这方面的人才。在日本近代化的都市社会涡流中,他们随遇而化,逐渐脱离了原来的发展轨道,最后学业不成,大多是半吊子的水平,对此陶晶孙曾作过一番不太客气的评价:“论专攻成就顺序是:医学之陶晶孙,社会学的何畏,均能以本行吃饭,其次为医学之郭沫若及张资平的地质学,其次为造兵成仿吾经济郁达夫心理郑伯奇都不能应用专攻科目了。”其次,由于长期的海外留学生活(从高等学校到帝国大学,他们一般在日本待了近十年),使他们能够比较充分地融入到异域的社会文化环境中去,另一方面却造成对中国社会情境的疏离,自身知识分子责任观念的淡化,徘徊在中日文化的夹缝间,他们内心总怀着一种自我认同的焦虑。不同于鲁迅弃医从文是找到了更坚定的自我信念与人格范型,郭沫若、郁达夫等人在志业选择问题上要面对的是信念与价值的虚空,因此他们不可能为自己的选择提供比较理性的话语阐释。在此背景下,“异化”作为他们对自我处境的体验方式与认知状态,对前期创造社作家的情感心态具有潜在的影响。
在现代、后现代语境中,“异化”(alienation)是现代人普遍感受到的一种切身体验与精神遭遇,它的泛用主要是指存在与本质的疏远,个人脱离了原有的发展轨道,丧失了自主性或不自由,这种体验与自我意识、身份认同、人格想象、价值观念、自由与责任、迷失与归宿这一类范畴相连。刘易斯·费耶尔指出,在知识分子身上,“异化”在某种程度上就是自我的异化,“这种自我异化是由于他发现了自己怀抱的目的的性质”,“自我发现引起了对良心的谴责”,于是“异化”成了知识分子“表达社会挫败经验的一个充满感情的生动的隐喻”,梅尔文·西曼进而这样描述“异化”体验的五种变体:“无力性、无意义性、无标准性、孤立、自我疏远。”前期创造社作家留日过程中正是具有了这样一种“异化”体验,他们内心的挫败感伴随着知识分子身份认同的失败与责任遗忘的焦虑。与鲁迅等人的留学体验与自我想象相比,强烈的异化感使他们表现出的精神姿态不是“我以我血荐轩辕”式的豪迈,而是哀哀戚戚地自认为“畸形时代的畸形儿”的伤感,他们甚至自觉认同与想象了这一人格特征。
二、“异化”自我的沉沦情感和道德迷失
在“异化”体验的视域下考察前期创造社作家的心态特征,就会发现留学境遇内自我的“异化”使他们丧失了进行自我评判的标准,剩下的只是一堆破碎的感性外壳,自我的存在处于无根的漂浮状态,孤独、焦虑、迷惘、忧郁与躁动……李怡在研究中国近现代学人留日体验的代际嬗变时指出,到了创造社留学这一代,“作为个人与自我描述的心理学意义,才真正出现了”。确实,在政治、种族、知识分子、个人、价值观念、欲望等一系列元素的裹挟中,前期创造社作家的身心极度紊乱,这些碎片已经打破了理性的平衡,相互矛盾冲突,最终涌出了内心世界的闸门泛滥开来。
在《女神》的诸多诗篇中,我们虽然也能读出一点传统文化的和谐韵味,但是更多体会到的是青年郭沫若内心世界的混乱与躁狂,很多诗歌宛若迸发的碎片,形成对读者强烈的情感冲击。比如“天狗”就是这样一个极具挑战力的抒情意象:“我飞奔,/我狂叫,/我燃烧。/我如烈火一样地燃烧!/我如大海一样地狂叫!/我如电气一样地飞跑!/我飞跑,/我飞跑,/我飞跑,/我剥我的皮,/我食我的肉,/我吸我的血,/我啮我的心肝,/我在我神经上飞跑,/我在我脊髓上飞跑,/我在我脑筋上飞跑。/我便是我呀!/我的我要爆了!”(《天狗》)在另一首诗中他又这样浅声低徘地诉说:“我这瘟颈子上的头颅/好象那火葬场里的火炉;/我的灵魂呀,早已被你烧死了!”(《火葬场》)在致朋友的信中他坦承自我心灵的矛盾:“我的灵魂久困在自由与责任两者中间,有时歌颂海洋,有时又赞美大地;我的Idea和Reality久未寻出个调和的路径来……”这种内心的困惑其实是情感与理智之间的矛盾,分裂的自我与碎片化的体验使得主体的心态特别混乱,而由混乱进一步导致了精神的躁狂。李怡教授曾专门撰文论述了“歇斯迭里”在郭沫若身上所体现的文学史意义,他将这种混乱和焦躁看作是中外文化冲突的结果,如果进一步讲,在这种冲突之下,才彰显出“自我”的意义危机。
郁达夫虽然保有传统文人性情明洁的一面,但是也难以抵制青春期情欲的诱惑。《沉沦》叙述的其实是一个“不甘沉沦”的故事,小说的主人公并不是一个恬不知耻的家伙,只是安抚不住自己内心的躁动,终于有一天他偷窥了旅馆老板的女儿洗澡,情欲的贪婪让他内心更加羞惭,狼狈地逃到山上的梅林。在大自然的恬静清幽中,他读着黄仲则的诗,正身心舒泰之际,却发现了躲在草丛中偷情的男女,于是马上又失去了优雅的样子,同偷了食的野狗一样,提心吊胆地把身子屈倒去听了。郁达夫一面对传统士子优裕的文化心态充满向往,另一面又难掩饰现代社会里情欲的躁动,他说《沉沦》“带叙着现代人的苦闷,——便是性的要求与灵肉的冲突”,这使他的内心处于一种极不稳定的状态。在郁达夫身上我们常常看到交织着“向善的焦躁与贪恶的苦闷”,他时时充满怀疑地诘问自己:“我岂是一个无灵魂的人?”
张资平的内心也极度混乱。他将自己的创作归因为“在青年期的声誉欲、智识欲和情欲的混合点上面的产物”,而且大胆披露自己所思所为的矛盾:一方面“起了一种发奋读书努力向上的思想”,但是另一方面“因为性的苦闷和经济的压迫,又起了一种自暴自弃的思想”。“这两种思想无时无刻不在胸中交战。结果在我的生活中看见许多的矛盾。”具体如下:
(1)在日本人商店里,教学徒们习英文。
(2)进教会,做祷告。更进一步,还到上级的主教处,领了坚信礼。
(3)差不多每天晚上都到咖啡店里去喝洋酒和侍女说笑。
(4)有时候到秘密的魔窟里面去探险。
一面勤工俭学努力读书、进教会修身养德,一面又喝酒嫖娼、放纵沉沦,很难想象这些行为怎样统一到一个人身上。由于情感与理智的矛盾,个人行为上的颠倒错乱让他们内心始终处于一种“生之不安”的躁动状态,正如有学者所分析的,“它(焦灼)在情绪上混乱、缺乏秩序,是一种心灵失去家园之后,灵魂无所皈依的漂泊和挣扎”。前期创造社作家深深有感于斯,这就影响到他们对人生的看法,比如黄仲苏认为:“人生只是一个不能休止的冲突,只是一出变幻万千的悲剧”,成仿吾也说:“近代人的精神上的痛苦,不在于把一切都否定了,而在于只是怀疑与苦闷,什么也不能肯定。否定是负号的肯定,近代人若能真的否定起来,倒也可以减少多少痛苦,可是近代人之不能否定,正犹如他之不能肯定。真的近代人只是怀疑,只是苦闷,苦的是既不能肯定,也不能否定。”这种“精神上的痛苦”正是他们切身体验的结晶。
总之,留学境遇内个人的“异化”体验使前期创造社作家丧失了理性与稳定的心态,由于他们已经逃出了近代意义上“知识者”的身份规范,丧失了原来留学知识分子的价值观念与意义框架,而一旦把自己从社会责任和义务中解放出来之后,他们面对的却是个人的放逐与体验的破碎,体会到的是意义的丧失与生存的烦恼。郭沫若在致成仿吾的信中说:“我们所共通的一种烦闷,一种倦怠——我怕是我们中国的青年全体所共通的一种烦闷,一种倦怠——是我们没有这样的幸运以求自我的完成,而我们又未能寻出路径来为万人谋自由发展的幸运。我们内部的要求与外部的条件不能一致,我们失却了路标,我们陷于无为,所以我们烦闷,我们倦怠,我们飘流,我们甚至想自杀。”用这样自暴自弃的言辞表达“异化”的自我精神的颓丧与心态的失衡。
三、“异化”自我的民族责任与个性诉求
“异化”体验在导致前期创造社作家心态混乱的同时,也使他们普遍表现出一副感伤的精神情态。这种感伤不同于苏曼殊小说中那种纠结于儿女私情的情殇,更多是“自我”的孤立与哀叹,暗衬着“国”的背景,这里“国”的意识又与个人异域的感性体验纠结在一起,这样就形成了“弱国子民”的感伤情绪。分析这种感伤情态的来源及其内在意蕴,我们也需要从其个人的“异化”体验谈起。
如上所述,“异化”体验关乎的是在留学语境中蜕变的个人,而创造社这帮留日学子原来是在“实业救国”的潮流中作为“知识者”的身份出外求学的,这其中本身就包含着一种个人对国家的责任与义务关系。伴随着时代风潮的转向,这种个人与国家之间的关系变得难以维系,外在来看是时代风潮的促动,更主要的是在这种促动之下个人“自我”形态的蜕变。
曾经流亡东瀛的维新志士梁启超倡导“以己克己”,以意志克服自我的情欲及散漫,文学史家刘纳指出,这种观念被辛亥革命时期许多激进知识分子接受,他们将之看作是一种可贵的品质与情操。的确,辛亥革命前夕的留东学界普遍充斥着一种雄健的声音,例如当时著名的留学生刊物《浙江潮》发刊词就这样写道:“忍将冷眼,睹忘国于生前;剩有雄魂,发大声于海上。”带着强烈的情绪感染力。由于时代背景的不同,前期创造社作家一代已经丧失了这种雄健的心理机制,他们的留学生活耽于个人感性的放纵,欲望的诱惑与沉沦。此时,旧有的价值规范已经失效,他们对自我的行为丧失了约束的标准,“自我就是一切,一切都是自我”。这种自我的解放与个人主义的追求虽然更具有“现代”的含义,但是在知识分子(责任型)身份消解的同时,也面临着不可回避的意义危机。李欧梵在分析五四作家的“个人性”问题时指出:“一方面对自我人格的解放,另一方面却对自我的意义存有极度的怀疑,换句话说,尽管他们对自我极为推崇,但是,这群中国现代作家却无法定义自我为其自身的目标,或者是具有存在主义所谓的荒谬的存在。”这种意义的丧失所引起的虚无与荒诞感也没有将前期创造社作家引向存在主义的“荒诞”或现代主义的“颓废”,而是很自然地滋生出一种自我的“异化”体验,他们自觉得是被挤出轨道的弃儿,失去了民族意识的集成,他们所感受到的只是个人无所凭依的屈辱与空虚。郁达夫后来回忆道:“我的这抒情时代,是在那荒淫残酷,军阀专权的岛国里过的。眼看到的故国的陆沉,身受到的异乡的屈辱,与夫所感所思,所经所历的一切,剔括起来没有一点不是失望,没有一处不是忧伤,同初丧了夫主的少妇一般。”可以说,郭沫若、郁达夫等人丧失了强烈的“意志”与“心力”,正如日本学者伊藤虎丸所说的,他们已经没有(或很淡薄)鲁迅那种“文化上的自立精神”与要求,他们体会到的是“屈辱”而不是“耻辱”。所以郭沫若会“单听着‘支那人’三字的发音,便觉得头皮有些发紧。”郁达夫也同样感到:“支那或支那人的这一个名词,在东邻的日本民族,尤其是妙龄少女的口里被说出的时候,听取者的脑里心里,会起怎么样的一种被侮辱,绝望,悲愤,隐痛的混合作用”。他们带着一种柔弱的书生气,民族情绪已不再是激进亢奋的精神话语,已经弱化为自我心中一层不可排遣的抑郁与感伤。
于是我们看到,在前期创造社作家的生活世界里,个体的现代性体验与民族性诉求处于一种相互绞绕的状态。所以吴晓东从郁达夫关于“病”的叙事中发现生命的个体体验、身体性、爱欲、压抑与升华以及颓废美学等诸多问题,“最终则指涉了主体性建构以及民族国家主题”。表面看来,前期创造社作家在叙述个人在异域生存的有关“现代性”的故事,“民族国家”好像已经失去了它原有的表现框架,已经不再获得“主题”的意义,但是实际上却又难以剥离它的印迹。自我的“异化”体验使他们有一种对祖国的负疚感,“民族国家”成为制约个人现代性叙事与表现深度的潜在因素。这样,当这个感性的自我以“病”的姿态出现时,“异化”与“病”之间就形成一种同构关系,暗示了个人存在的危机。正如有论者所注意到的,前期创造社作家“疾病认同”的矛盾折射出主体的深层焦虑,它使主体成为“一种有局限的主体”,是对自身“是否有能力承担更多的社会责任的怀疑”。由压抑导致了呼喊,在《沉沦》的结尾突兀地冒出来,个人的形象崩溃了。在这种“感时伤国”的表达模式中,既有“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自责,又深感于自我的“异化”与不可摆脱的人生困境,“他盼望着在社会生活中‘复位’,盼望着摆脱这种失去一切价值机能的‘失重’环境”。最后主人公决意赴死,以此来完成对“异化”自我的毁灭。正是具有这样一种无意识的民族意识的心理向度,使前期创造社作家的文本与受孕它们的母本具有根本的区别,例如郁达夫的《沉沦》与佐藤春夫的《田园的忧郁》都表现出个人生存的危机(“忧郁病”),但是后者表现的是现代社会里生活的倦怠与自我精神的匮乏,而前者所面对的是留学视域内“异化”的自我如何来面对国家、种族的身份,因此郁达夫身上感伤情态具有特殊的含义,正如小田岳夫所说:“在溯源到国家这点上,两者有本质的区别。”这种精神症候的相像与内在性质的差异正形成了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与西方现代文学的一种吊诡关系,德国汉学家顾彬也看到了这一点,对此他评论道:“自从浪漫主义以来在西方文学中如此明显的悲观主义与绝望感,对于现代中国文学来说当然并非陌生,然而它在现代中国被赋予了另外一种价值。”对于前期创造社作家来说,他们的感伤情态正是转型期知识分子主体的“异化”体验与负疚心理使然。
结 语
由上可知,在前期创造社作家的心理生成机制中,“异化”体验是他们对自我的核心感知,强烈的“异化”体验使他们怀着一种“留学误我”的隐痛,使自我的存在处于无根的漂浮状态,造成心态的混乱与焦躁;同时,自我的“异化”体验与对祖国的负疚连在一起,使他们表现出感伤的精神情态。这样,我们就从自我的感知方式、内在心态与外在情态三个方面论述了前期创造社作家的心理特征,某种程度上这就形成了他们基本的心理构型。
法国文学理论家吕西安·戈德曼说:“当一个群体的成员都为同一处境所激发,并且都具有相同的倾向性,他们就在其历史环境之内,作为一个群体,为他们自己精心地缔造其功能性的精神结构。这些精神结构,不仅在其历史演进过程之中扮演着积极的角色,并且还不断地表述在其主要的哲学,艺术和文学的创作之中。”留学背景下自我的“异化”体验作为创造社文学发生的心理动源,决定了前期创造社作家的自我意识、情感姿态与创作的精神底色。正是强烈的留学体验使得他们的精神结构充分表现在他们的文学创作中,造成他们对“情绪”“自我”的倚重与“生命的文学”的文学观念,对心理分析、意识流、表现主义方法的共感。可以说,精神体验全方位渗透到他们的文学创作中,使他们建构起了一套以表达自我体验为中心的文学话语体系,在五四时期彰显了它的精神、美学特色,并且作为一种“召唤结构”发挥了显著的“场效应”,一时间“热狂地风魔了大多数的青年”(茅盾语),成为当时略显单调的新文学园地里一道独特的文学景观。
注释:
①参见李怡:《个人欲望:创造社作家日本体验的基点》,《社会科学研究》2008年第2期。他认为创造社留学一代“更倾向于天使/魔鬼、善良/罪恶之间的非理性纠缠与彷徨,在这些非理性的纠缠与彷徨的背后,是一个欲望与本能世界的被发现”。
②创造社不像文学研究会那样有十分明确的发起意识,在《创造季刊》发行的时候他们将自己的动机说得含糊其辞:“我们这个小社,并没有固定的组织,我们没有章程,没有机关,也没有划一的主义。……我们所同的,只是本着我们内心的要求,从事于文艺的活动罢了。”(郭沫若:《编辑余谈》,《创造季刊》1922年第1卷第2期)他们没有为自己的选择提供比较有效的理性话语阐释,这某种程度上正与他们的“异化”这一模糊性体验相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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