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鄱阳湖诗人群体及文学流派考论
2013-01-23
(上饶师范学院,江西 上饶 334001)
在争奇斗艳的中国历代诗苑,诗人群体千家百派,多不胜举,形成了中华民族所独有的古老而又常新的文学景观。多少诗家词人缘情绮靡,挥写了千古流芳的传世佳作;又有多少骚人迁客兴观群怨,抒发了百代传诵的巨制鸿篇?!在这诗苑深处,隐藏着一串遒拔劲秀的奇葩,虽常有人赏顾却往往不得其宗。这串奇葩,就是环绕在鄱阳湖畔的诗人群体及其所聚集的环鄱阳湖文学流派。他们或是超一流诗人,或是某一诗派的开创者,在中国文学史上具有特殊地位和超凡影响力,并且也都留下过环鄱阳湖的足迹,挥写过有关鄱阳湖的不朽诗篇,对鄱阳湖文学的形成和流播作出过不可磨灭的贡献。
一、屈宋派中的鄱阳湖诗神
查《辞海》可知,中国文学史上的第一个文学流派是“游夏”,[1](P979)源出孔门四科中的“文学子游、子夏。”[2](P120)第二个就是“屈宋”。[1](P1073)屈原,名平,号灵均,战国末期楚国丹阳(今湖北秭归)人,“楚辞”的创立者和代表作家。他本身就是一面旗帜,中国乃至世界的文学丰碑,曾被推举为世界四大(另三人是波兰哥白尼、英国莎士比亚、意大利但丁)文化名人而受到广泛纪念。他的浪漫主义创作,他的爱国主义情怀,他的清廉高洁操守,都可称得上是前无古人后启来者:浪漫如李太白,爱国如文天祥,高洁如陶渊明。屈原在环鄱阳湖畔写下的《哀郢》,可以看到他一路东来的足迹:诗人从郢都(今湖北省江陵市)出发,乘船经长江至夏水(“遵江夏以流亡”),顺流而下(“将运舟而下浮兮”),过洞庭再入长江(“上洞庭而下江”),离故国家园是日渐见远(“哀故都之日远”),不禁忧从中来,遂来到鄱阳湖口长江边的庐山汉阳峰西顾遥望(“登大坟以远望兮”),聊寄衷肠(“聊以舒吾忧心”)。面对山北的流放终点站——陵阳(“当陵阳之焉至兮”),在此南天遥望,烟波浩渺的鄱阳湖将送我南渡到何方啊(“淼南渡之焉如”)?[3](P102)至此,屈原终于千忧万虑、千辛万苦来到了鄱阳湖边,成为环鄱阳湖的第一位诗人。还有《悲回风》、《怀沙》等的诗篇,清人蒋骥所著《哀郢路图》,都让今天的人们看到了他那一步三回首的眷恋足迹。宋玉尽管也是当时有名的辞赋家,但无论文气还是名声,都无法与屈原比肩。刘勰说:“屈宋逸步,莫之能追”。[4](P36)就因了诗人群体的缘故,宋玉和屈原并立而居,足见世人对文学流派的认同。
二、田园诗派中的鄱阳湖诗祖
环鄱阳湖的第二个诗人群体,是鄱阳湖的儿子、东晋时的伟大诗人陶渊明所开创田园诗派,他也因此被誉为中国田园诗的开山鼻祖。陶渊明(365—427),字元亮,名潜,浔阳郡柴桑县(今九江市西南)人。他广为人知的故事是不为五斗米折腰,挂冠而去;他留下的妇孺皆知的诗句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充满闲情雅趣;他有一篇知名度极高的文章《桃花源记》传世,表达了一种田园牧歌式的理想,因而被誉为“田园诗人”。由于陶渊明一直都在鄱阳湖畔生活、为官,诗作当中并未出现过“鄱阳湖”、“彭蠡湖”之类的字眼。但他所挥写的,莫不透露出对生养他的“母亲湖”的融汇与眷恋,你看他《归去来兮辞》中的抒写,“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5](P198)直让人感到自己就置身在这氤氲的鄱阳湖氛围之中。陶渊明以田园景色和田园生活为题材的诗歌创作,形成了中国古典诗歌的新的文学流派——田园诗派,被历代诗人所推崇。著名诗人如李白、白居易、苏东坡等无不敬仰效仿,在中国乃至世界文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
三、山水诗派中的鄱阳湖诗宗
如果说陶渊明是“田园诗祖”,那么,谢灵运则是“山水诗宗”,他们在中国文学史上本就是“陶谢”[1](P438)并称。两人都擅长描写自然景物,在田园山水中寄寓自己的生活情趣、人生理想。谢灵运(385-433),浙江会稽(今浙江绍兴)人,东晋名将谢玄之孙,袭封康乐公,人称谢康乐。著名的山水诗人,中国文学史上山水诗派的开创者。元嘉八年(431),谢灵运因围湖造田之事被贬至临川(今江西临川),在赴临川任上,谢灵运写过一首题为《入彭蠡湖口》的诗,对鄱阳湖“三江事多往,九派理空存”[6](P370)式的仔细观察、细致描写,给人以身临其境之感。
后来的孟浩然,诗歌多写山水田园和隐逸、行旅等内容。虽不无愤世嫉俗之作,但更多属于诗人的自我表现。他和王维并称“王孟”,[1](P1194)其诗虽不如王诗境界广阔,但在艺术上有独特造诣,而且是继陶渊明、谢灵运之后,开盛唐田园山水诗派之先声,创诗国田园山水诗派洋洋之大观。更有《彭蠡湖中望庐山》中的“中流见匡阜,势压九江雄”[7](P1624),是孟浩然漫游东南途径鄱阳湖时所作。全诗由湖而山,由自然景色而人文遗迹,由景而情,绘出大自然壮阔图景,于现实中显空灵,于空灵中传神韵,《全唐诗》称孟诗“伫兴而作,造意极苦”,[7](P1617)于此可见一斑。
四、初唐四杰中的鄱阳湖诗杰
初唐文学家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四人,诗文题材广泛,风格清浚,对唐初文学风气的转变产生过巨大影响。《旧唐书·文苑·杨炯传》载:“炯与王勃、卢照邻、骆宾王以文词齐名,海内称为王杨卢骆,亦号为四杰。”[1](P1799)更有杜甫《戏为六绝句》“王杨卢骆当时体”的扬播,遂使“初唐四杰”名满天下。据杨炯文载,饶州刺史薛振“饶州七年,以仁明驭下。鄱阳北岗上,忽生芝草一株,郡人以为善政所感,共起一舍,号曰芝亭,因立碑颂德。”[8](P610)可见得杨炯(650-692年,陕西华阴人)即便没有来过鄱阳湖,但至少也是熟知的。当然,有王勃的“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9](P255)鄱阳湖就足以不朽。王勃(650—676),字子安,绛州龙门(今山西省河津县)人,他的《滕王阁序》,把鄱阳湖之歌推向极致,实在不失为是鄱阳湖进军诗坛的一次写真式形象展示,与孟浩然的“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10](P1624)毫不逊色。
五、竹溪六逸中的鄱阳湖诗仙
唐开元末,李白与孔巢父、韩准、裴政、张叔明、陶沔居泰安府徂徕山下的竹溪,终日纵酒酣歌,时号“竹溪六逸”。[1](P1876)他们有着隐士与逸民的心理特征,性之所至,高风绝尘;他们寄情于山水林泉,桀骜不驯,旷放不羁。那是一种悠然自在的文化态度,更是一种理想而浪漫的生存方式。尽管他们除李白外不曾写过有关鄱阳湖的诗篇,但鄱阳湖有幸,继屈原之后最具个性、最伟大的浪漫主义天才诗人——“诗仙”李白,也留下过以鄱阳湖为题的诗篇。他的《下浔阳城汛彭蠡寄黄判官》:“开帆入天镜,直向彭湖东”[11](P1778)一句,以形象的比喻写开船进入明亮如镜、水天一色的鄱阳湖的情景。所以南宋爱国诗人陆游在《过小孤山大孤山》中说:“泛彭蠡口,四望无际,乃知太白‘开帆入天镜’之句为妙。”[12](P2431)
张大千先生作于1939年时的国画作品《竹溪六逸》,画面上除了必须出现的“六逸”之外,还有一个侍砚童子,一共七个人,以自己的路数取法高妙,不施丹青而光彩照人,无疑是张大千先生倾力创作的代表作,足以说明这个诗人群体的影响。
六、大历十才子中的鄱阳湖诗人
唐代大历年间,吉中孚、卢纶、韩雄羽、钱起、司空曙、苗发、崔峒、耿氵韦(氵韦)、夏侯审、李端十人,诗文齐名,号为“大历十才子”。[1](P634)其中的吉中孚(约730—790),字子猷,鄱阳人。诗作《送归中丞》有云:“飞积鱼龙窟,涛翻水浪声”,极写江湖水势,[13](P3351)正是鄱阳湖人写的鄱阳湖诗。关于吉中孚的身世,卢纶在悲旧诗中写到“因浮襄江流,远寄鄱阳城。鄱阳富学徒,诮我戆无营”,[14](P3353)可知二人之间的经营之趣。卢纶提到的“中孚自仙宫入仕”,“仙宫”即楚州(今淮安)紫霄宫,吉中孚曾为紫霄宫道长。故李端也说他“吟诗开旧帙,带绶上荒坛。因病求归易,沾恩更隐难。”这虽是文人之间的相互记趣,却可以看出吉中孚、卢纶、李端等才子们对于鄱阳湖的熟稔和流连。
七、唐宋八大家中的鄱阳湖诗家
明末茅坤选辑《唐宋八大家文钞》,辑的是唐代的韩愈、柳宗元,宋代的欧阳修、苏洵、苏轼、苏辙、王安石、曾巩的散文,当时即已流传开来,“唐宋八大家”[1](P857)之名由此而流行。这八人之中,欧阳修、王安石、曾巩都是江西人,有关鄱阳湖的诗文自不必细论。苏轼写过一首《过都昌》:
鄱阳湖上都昌县,灯火楼台一万家。水隔南山人不渡,春风吹老碧桃花。[15](P2666)
有了这首诗,都昌县人颇为骄傲,向外人提及都昌县,脱口而出的就是这首诗。还有他的《石钟山记》,由于该文被选入中学语文课文,让更多的人在认识石钟山的同时,也记住了鄱阳湖。后人特地在石钟山建“怀苏亭”,以纪念这位文豪。
苏辙的《除夜泊彭蠡湖遇大风雪》一诗68句340字,极写大风雪中鄱阳湖的惊涛骇浪,可谓是鄱阳湖诗作中的长篇。
“唐宋八大家”中的韩愈,有《游西林寺,题萧二兄郎中旧堂》诗云:中郎有女能传业,伯道无儿可保家。偶到庐山曾住处,几行清泪落烟霞。[16](P3827)诗中写的是韩愈贬谪袁州后召回任国子祭酒,途中经过庐山留驻湓浦港,畅游西林寺,拜谒萧存故居,题写了三首诗,此为其中一首。其他还有一些直接写到鄱阳湖的诗篇,如《除官赴阙至江州寄鄂岳李大夫》“湓城去鄂渚,风便一日耳”[16](P3828)等。“唐宋八大家”为鄱阳湖留下的诗篇,既是鄱阳湖的魅力使然,当然也无不在昭示文学流派中的诗人群体的坚守及其对鄱阳湖文学现象的深远影响。
八、江西诗派中的鄱阳湖诗社
北宋末年,吕本中作《江西诗社宗派图》,以黄庭坚为首,下列陈师道、潘大临、谢逸、洪刍等二十五人,并定名为“江西宗派”,[17](P231)这就是“江西诗派”的由来。其实,“江西诗派”并不是一个有组织、有纲领的文学群体,而是在唐诗难继、宋诗又取得很高成就的情况下,一批有志于不落窠臼、另辟蹊径的诗人相互唱和,共同鼓吹而无形中形成的一个以黄庭坚为中心的文学集团;他们中的诗人们也并不都是江西人,只有十位是江西籍诗人。
黄庭坚(1045-1105),字鲁直,自号山谷道人,洪州分宁(今江西修水)人,以诗文受知于苏轼,为“苏门四学士”之一。宋英宗治平进士,曾任地方官和国史编修官。其诗宗法杜甫,并有“夺胎换骨”“点石成金”“无一字无来处”之论,在两宋诗坛影响巨大。诗作中多有鄱阳湖的身影,只是名称各有不同。《和曹子方杂言》诗云:“正月尾,垂云如覆盂,雁作斜行书。三十六陂浸烟水,想对西江彭蠡湖……”[18](P11577)用的是“彭蠡湖”;《宫亭湖》诗云:“左手作圆右手方,世人机敏便可尔。一风分送南北舟,斟酌鬼神宜有此。江津留语同济僧,他日求我于宫亭。……”[18](P11555)用的是“宫亭湖”;而他的《题落星寺四首》,可说是极写鄱阳湖风情之作。其第三首诗云:
落星开士深结屋,龙阁老翁来赋诗。小雨藏山客坐久,长江接天帆到迟。[18](P11510)
谢逸在江西诗派人中名列前茅,受到黄庭坚的赞赏。据说他曾作蝴蝶诗三百首,传诵一时,人称“谢蝴蝶”。七律学黄庭坚,《寄徐师川》中的五、六句“江水江花同臭味,海南海北各山川”[17](P238)自成佳句,诗中明显化用了黄庭坚的诗句,倒也能够自出新意,于一气流走之中凸显真挚情感,格调自然明快清新,堪称代表作。
黄庭坚的外甥洪朋、洪刍、洪炎、洪羽四兄弟,江西安义县人,出身书香门第,由祖母李氏亲授经义。后来向黄庭坚学习诗法,在文坛上享有才名,号称“豫章四洪”。洪刍在“四洪”中诗名最大,学习黄庭坚也最得法,其诗《次山谷韵》[17](P241)有云:
宝石峥嵘佛所庐,经宿何年下清都?海市楼台涌金碧,木落牖户明江湖。
千波舂撞有崩态,万栋凌压无完肤。巨鳌冠山勿惊走,欲寻高出吐明珠。
奇丽的意境,拗峭的声律,与黄庭坚《题落星寺》极为相似,可见出黄庭坚对他们的影响。或许因为黄庭坚写鄱阳湖的诗文不逮,“江西诗派”中的江西籍诗人直接以鄱阳湖入题入诗的亦为鲜见,这是否类陶渊明之属,有待考证。
南宋始,“江西诗派”遗风所至,杨万里(今江西吉水县人)、姜夔(今江西鄱阳县人)甚至陆游(今浙江绍兴人)等大家,继承诗派传统,拓展鄱阳湖诗材。如杨万里《舟次西径》之“芦荻渐多人渐少,鄱阳湖尾水如天”;[19](P137)姜夔《昔游诗其十三》之“既离湖口县,未至落星湾。舟中三两程,程程见庐山”;[20](P42)陆游《观小孤山图》之“大孤江中央,四面峭插水;小孤特奇丽,丹翠凌云起”,[21](P24356)流播的也都是庐山、鄱阳湖的程程风情。
九、理学诗派中的鄱阳湖诗哲
宋代哲学思想比较发达,以儒家经学为基础,兼收佛、道,形成了许多新的学派:一是“程朱理学”,以程颢、程颐(生于湖北黄陂县)兄弟及朱熹为代表;二是“陆王心学”,以南宋陆九渊(今江西金溪县人)为首,明代王阳明(浙江绍兴府余姚县人)继之;另外还有王安石的新学、陈亮的“永康学派”和叶适的“永嘉学派”等。各派无论观点如何分歧,却都有一个共同点,即试图探索并阐述宇宙万物的本原和运动变化的道理。这种努力认识世界的思辨精神对宋代文学创作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因此在诗作中往往透着思辨的哲理。程颢的《偶成》[22](P8229)诗云:
云淡风轻过午天,傍花随柳过前川。时人不识余心乐,将谓偷闲学少年。
天空飘着淡淡的白云,春风轻轻地拂着人面,时当近午,我漫步于野花之间,随着一行垂柳来到河边。当时的人不知我心里多么快乐,说我偷闲学那些到处游荡的少年。
程颐的《秋日偶成》[23](P8374)诗云:
清溪流过碧山头,空水澄鲜一色秋。隔断红尘三十里,白云红叶两悠悠。
陆九渊的《语录》[24](P163)诗云:
读书切戒在慌忙,涵泳功夫兴味长。未晓莫妨权放过,切身须要细思量。
朱熹的《观书有感》:[25](P1117)
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旨在告诫人们,学习就如同那半亩方塘,想欣赏天光云影共徘徊的美景,要有学海无涯苦作舟的坚持,要有书山有路勤为径的努力,永不枯竭的源头是学习的积累。其《泛舟》[25](P1118)诗云:
昨夜江边春水生,艨艟巨舰一毛轻。向来枉费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
这是一首借助泛舟的形象来表达哲理的诗。它也许是议论人生施展才能,必须等待一定的机遇;也许是议论某种人生境界,如果把满江春水理解为主观上豁然贯通的境界,似在强调做学问只要工夫到家,便会一通百通,获得自由泛舟中流而举重若轻,左右逢源,那才是学问家的自由、自在、自豪的人生境界!总之,一首小诗能这样让人思索玩味,谁又能说这不是文学,不是好诗呢。
有道是“智者乐水,仁者乐山”,作为中国传统美学的经典命题,这些理学大师的优秀诗作,莫不充溢着氤氲的湖光山影,透露出作者的立意不凡。也由于他们徜徉在庐山、鄱阳湖的山山水水之畔,于事理的感悟中蕴含深刻的人生哲理,或发人深省,或引人沉思,或启迪心智,让读者有玩味不尽之效,当然也更让人看到宋代哲理诗的深远影响。
行文至此,我们已涉及到环绕在鄱阳湖畔有名有姓的五十多位著名诗人及其诗作,他们的时空履痕,他们的创作实践以及由此而聚集的文学流派,对环鄱阳湖文学的形成和流播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大可以演奏一部洋洋洒洒、气势恢宏的鄱阳湖之歌。这一独特的鄱阳湖文学景观及其文化生态,只要我们定位准确、研究到位,或可还鄱阳湖应有的文学本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