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历史的缝隙——关于“人文精神讨论”的述评与思考
2013-01-23杨庆祥
杨庆祥
一、“历史化”研究视角的提出
在谈及20世纪90年代文学和文化时, “一个无法回避的重要事件,是自1993年开始的关于 ‘人文精神’的讨论。这一讨论很快便由以文学为代表的人文学科领域延伸到整个文化界和思想界,几乎成了九十年代整个知识界都在不同程度上参与其中的 ‘众声喧哗’的 ‘话语场域’。”[1][P116]王晓明在1996年编选的 《人文精神寻思录》后记中也提到: “这两年间,讨论的规模逐渐扩大,不同的意见越来越多,单是我个人所见到的讨论文章,就已经超过了一百篇。”①王晓明:《人文精神寻思录后记》,270页,上海,上海文汇出版社,1996。该书正文收入26篇文章,并附有70篇讨论文章篇目索引。
虽然大讨论在1995 年已经基本平息,但是这一 “众声喧哗”的“话语场域”却构成了一个如福柯所言的历史遗址,在不同的认知框架和文化语境中被阐释和争辩,在这个意义上,在20年后的今天如何找到有效的途径来进入这个历史遗址和话语高地,成为需要讨论的问题。
在数量庞杂的研究 “人文精神讨论”这一现象的文章中②根据中国知网以 “人文精神讨论”为主题搜索有近百篇相关论文,其中包括三篇硕士学位论文,分别是:汪大贺:《共鸣与歧异》,吉林大学2006年硕士学位论文;闫娜:《旷野中的回音》,西北师范大学2007年硕士学位论文;刘江:《1990年代的 “人文精神”讨论》,上海师范大学2011年硕士学位论文。,我觉得有三篇文章值得我们注意。分别是贺桂梅的 《多元价值的交汇与冲突——以关于“人文精神”讨论为核心》,张旭东的 《20世纪90年代中国的民族主义、大众文化与知识策略》,程光炜的近作 《引文式研究:重寻人文精神讨论》。
贺文写作于 “人文精神讨论”发生不久后的20世纪90 年代末,在该文中,她明确表示:“应该说,‘人文精神’这个词是个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指向了无限繁复的可能性内涵的词,如果我们不能简单地认同任何一种对 ‘人文精神’的阐释,但我们至少可以就这一提问本身做一些深入的讨论。正如 ‘文化研究’的一个基本思路:研究工作重要的并不是对理论本身作出知识学式的分析,而是要考察它是如何在文化讨论中被人们阐发和争夺,因为任何 ‘哲学思辨式的超处境知识’都无法解释其中的知识生成和社会干预作用。按照这一思路,我们可以看一看,‘人文精神’这一似乎是 ‘超处境’的意义与价值符码,在不同立场的文学批评文章中是如何被使用的。”[2][P117]贺桂梅试图由此解决的问题是:“清理文学批评者在 ‘人文精神’讨论中所做出的不同反应,实际上涉及的是关于文学批评的一个重要问题,即在转型后的市场经济社会中文学和文学批评家的意义认同与价值立场问题。如果我们将这一问题还原为批评本身的问题,则是有关批评的功能和意义问题。”[3][P116]
与此不同的是,在张旭东的文章中, “人文精神讨论”被置于 “民族主义、大众文化和知识策略”这一非常 “宏大”的理论体系中来予以定位,“社会领域里正在兴起的民族主义情绪,和它在民族层面上缺乏政治表述和知识表述,构成了比较明显的二元对立,我们或许可以通过在文化空间内批判性地分析大众文化和高等文化之间的张力关系,来考察这二元结构。在国家、西方与有待定义的中国日常生活世界之间,存在着一种新的动力学模式,而在这个模式里,20 世纪90年代中国知识分子的形象则模糊不清。”[4]由此,“人文精神讨论”作为一种 “问题框架”被20世纪90年代中国知识分子用于自我理解和角色调整,在此框架中所讨论的一系列问题则被张旭东理解为是 “后现代主义、文化本土主义与政治‘保守主义’之间的论争”[5]。张旭东虽然没有像贺桂梅那样清晰地表明其研究问题的方法论,但毫无疑问,他同样采用的是文化研究的思路,并且将这种思路推到了极点: “人文精神讨论”由此变成了20世纪90年代政治思想史的一个注脚。我在这里无意讨论这种研究思路的得失,而是想指出存在这样一种关于 “人文精神讨论”的研究方式,在这种研究方式中,对于话语的理论阐释和理论增殖是其主要的知识诉求,因为并不试图将研究对象固定在具体的历史位置,因此,“人文精神讨论”就变成了一个漂移的话语符号,被“普遍化”的同时也稍微显得有些空泛。这正是目前进行20 世纪90 年代文学/文化研究的困难之一,因为没有对之进行最基本的“历史化”处理,所以就不得不一次次地使研究处于一种 “后发批评”的状态。
可能正是出于对上述研究方式的警惕,在程光炜《引文式研究:重寻人文精神讨论》一文的开始,他就特别表明了其历史研究的态度: “不必现在就对二十年前这场人文精神讨论信心满满地论述是非,做出决断。采用引文式的研究视角,一是不附和当时参与者的批评意见,二是也不简单趋从今人还不稳定的批评观点。引文式的研究,同样能够展开历史的场景,紧贴引文的内容,使 ‘读者自然能明白’人文精神讨论的 ‘诚挚’和 ‘茫昧’,至少为观察在此前后的80年代和新世纪的 ‘好坏’先立起一个观望标。”[6]据了解,程光炜的这篇文章是其在中国人民大学开设的博士生讨论课 “20世纪80、90年代文学的关联性研究”的开篇之作,由此可以看出程光炜一个很清晰的思路:即在对80年代文学进行了较为充分的 “历史化”研究之后,接着把90年代的文学 “历史化”工作也提上了日程。在这样一个研究思路中,“人文精神讨论”将被固定在20世纪80年代到90年代的历史转型这一关键性的节点,并在前后文 (20 世纪80 年代和21 世纪初)的历史参照 (而不仅仅是话语的延续)中被“还原”。在此意义上, “人文精神讨论”将不会被理解为一种 “超处境”的知识而被各种话语征用,恰好是它将回到其起源之中,在发生学的意义上呈现其有 “温度”的历史感。
我试图沿着这样一种 “历史化”的思路谨慎地追问如下问题: “人文精神讨论”发起者的历史参照系究竟是什么,或者说可以具体化到何种程度?如果将其放在20世纪80年代到90 年代社会转型的历史脉络中, “人文精神讨论”应该置于何种位置并发挥了何种历史功能?在 “人文精神讨论”林林总总的叙述中,是否存在着某种历史的 “缝隙”,这些 “缝隙”对今天重新思考90年代文学/文化意味着什么?
二、一个被遮蔽的参照系:“十七年”
还是从引发 “人文精神讨论”的第一篇文章谈起,在 《旷野上的废墟——文学和人文精神的危机》中,王晓明首先提出了 “人文精神危机”的问题:
因此,今天的文学危机是一个触目的标志,不但标志了公众文化素养的普遍下降,更标志着整整几代人精神素质的持续恶化。文学的危机实际上暴露了当代中国人人文精神的危机,整个社会对文学的冷淡,正从一个侧面证实了,我们已经对发展自己的精神生活丧失了兴趣。[7]
由此我们可以看出王晓明的基本思路是由文学而至文化,由具体的当下写作而至宽泛的文化状况。对于 “人文精神”危机的判断正是来自于对文学创作危机的指认。王晓明的这种 “指认”是否准确我们暂且不管。值得讨论的是,王晓明等人作出这种判断的依据或者前提是什么呢?也就说,如果没有一个合适的参照系,这种判断就难免让人怀疑。这一点也正是王蒙对 “人文精神讨论”质疑的起点: “如果现在是 ‘失落’了,那么请问在 ‘失落’之前,我们的人文精神处于何种态势呢?如日中天么?领引风骚么?成为传统或者 ‘主流’么?盛极而衰么?”[8]也正是对这种判断前提缺失的怀疑,以至于贺桂梅认为:“今天我们来重读 《旷野上的废墟——文学和人文精神的危机》一文,将会对其中的语调上的沉痛、语气上的强悍以及学理上的矛盾三者近乎奇怪的融合和连接感到吃惊。我们几乎不能相信,这就是那篇引起如此之多讨论的始发性文章。”[9][P131]贺桂梅的责难显然有些缺乏 “历史的同情”,实际问题可能并非那么简单明了。王晓明在文中提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时间点——1987年。在王晓明看来,正是1987 年后的所谓先锋小说、新写实小说的兴起导致了 “精神的后退”。这里暗含的一个潜台词就是,1987 年以前的小说没有这个问题或者至少问题没有这么大。王晓明在文中没有对1987年以前的小说写作进行具体评价,但是从他个人的批评实践中我大概可以揣摩一二。
作为在20世纪80年代成长起来的青年批评家,王晓明在该时期的批评实践主要集中于两个方面,一是对现代作家尤其是20世纪40年代作家的研究,主要集中于沙汀和艾芜,另外就是当下批评,对象包括高晓生、张贤亮和有限的几个寻根作家。①王晓明在20世纪80年代发表的主要论文如下:《论沙汀的小说创作》,载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82 (12);《论沙汀的〈困兽记〉》,载 《文学评论》,1983 (6);《论艾芜的三部长篇小说》,载 《文学评论》,1984 (8);《在俯瞰陈家村之前——论高晓声近年来的小说创作》,载 《文学评论》,1986 (8);《所罗门的瓶子——论张贤亮的小说创作》,载 《上海文学》,1986 (2);《一个引人深思的矛盾——论茅盾的小说创作》,载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88 (4);《不相信的和不愿相信的——关于三位 “寻根”派作家的创作》,载 《文学评论》,1988 (8)。由此我们可以看出王晓明所认可的文学传统大概是以鲁迅、胡风为代表的批判现实主义一脉,其对作家要求的是 “主体人格精神”,对文学功能强调的是 “介入”和 “批判现实”。这种由鲁迅开创的、胡风继承和坚持的、在20世纪80年代前期得到一定程度恢复的文学价值观念恰好就是王晓明批评的参照系,这一参照系形象一点来说就是 “40年代+80年代”。在这个参照系里,“人文精神的失落”实际上被理解为知识分子批判精神的失落,文学的危机也被理解为知识分子放弃 “独立人格”和“主体地位”的危机。“在很大程度上,你不妨就将它看做是知识分子的自我诘问和自我清理…… ‘人文精神’讨论的提倡其实是知识分子的自救行为。”[10]这一参照系本身倒无可厚非,但可能是对于知识分子精神的认同过于强烈,王晓明在发起讨论时并没有将这种参照系进行历史处理。一个非常重要的缺失就是:如果将20世纪40年代与80年代对接,从而建构出一个知识分子的主体叙事,那么对这中间几十年的历史怎么进行切割和编排?
很显然,在20 世纪80 年代 “改革开放”、“清楚文革余毒”的意识形态框架里,这些问题被有意或无意地忽略了。在 “人文精神讨论”中,王晓明几乎是以一种无意识的方式将 “十七年”删除掉了。这一删除的后果之一就是, “40年代+80年代的参照系”被悬空为一种抽象的“精神指涉”,并通过对20世纪90年代的批评构成了面目含混的 “人文精神”的不证自明的前提。但更有意思的是, “十七年”却并没有因为这种强制性的删除而失去其历史功能,无论是向前追溯到40年代,还是向后征引80年代, “十七年”都是一个潜在的无法绕过去的存在①从近些年的研究我们知道,“十七年”作为连接20世纪40年代和80年代的一个重要历史时段,它不仅仅是对40年代文学的改造,同时也是一种部分的继承,“十七年”的 “崇高”美学和史诗性追求,正是40年代乃至整个现代文学的一个传统。同时80年代前期高晓生、张贤亮、蒋子龙、刘心武这些作家的创作,在文学风格和精神脉络上又无不与 “十七年”保持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实际上,在1989年,王晓明和陈思和还在 “重写文学史”中将 “十七年”作为其重点研究对象。也就是说,如果没有对 “十七年”的排斥、清理和重新编排,就无法演绎出 “40年代+80年代”的参照系,在这个意义上, “十七年”以一种叙述上的缺席反而构成了 “人文精神讨论”实际潜在的历史坐标。
在具体地而不是抽象地认知 “人文精神”,并为其寻找一个历史参照这一点上,王蒙表现出了一种历史性的洞察力,在 《人文精神问题偶感》一文中,他非常自然地把 “人文精神失落”这一问题追溯到了 “十七年”中:
当我们强调人文精神是一种 ‘精神’的时候,我们自古以来于今尤烈的重义轻利、安贫乐道、存天理、灭人欲、舍生忘死、把精神与物质直至与肉体的生命对立起来的传统就开始起作用了。毛主席讲的人要有一点精神,也是指解放军战士不吃 ‘苹果’的精神,苹果多了,吃了,又从哪里去体现 ‘人是要一点精神’的呢?毛主席讲的是解放军遵守纪律的精神,他讲的是正确的与动人的。但这里的所谓 ‘精神’,仍然是对于某种眼前的物质引诱的拒绝,有了苹果就失落了精神,其心理暗示可谓源远流长。[11]
虽然王蒙是站在反对的立场上批评上海 “人文精神”讨论发起人的 “凌空虚蹈”,同时他对“十七年”的理解也建立在一种非常简单的 “二元对立论”的基础上,但这一视角的出现使得“人文精神大讨论”在一定程度上回到了中国具体的历史语境,正如程光炜所言: “王蒙和金观涛帮助人文精神讨论拥有了应该拥有的历史感。”[12]这一 “历史感”就是在 “十七年、80 年代和90 年代”之间建立起一个历史性的逻辑,并在这个逻辑中来思考20世纪80、90年代之间的历史转型。不过遗憾的是,王蒙的这一视角在当时的大讨论中几乎被遗忘,即使在今天, “人文精神讨论”的前提依然纠缠在 “80 年代精英文化”、“五四启蒙传统”、“高峰现代主义”、“西方普遍主义”甚至 “先秦人文精神”等理论推演中。被遮蔽的 “十七年”视角无论是作为正面还是反面的参照系,其在 “人文精神”大讨论中历史性的功能还远远没有得到激活。
三、20世纪80年代与90年代的“互建”
作为 “人文精神讨论”的参与者之一的郜元宝在讨论还没完全结束时就意识到了这一讨论的局限性: “这次的讨论,由于时间太短,准备不足,没有一个较长时间的酝酿期,所以许多问题的提出仍然显得含糊无力。”“和现代文学史上几次大的学术讨论相比,这次意在显示当代学人学术品格和学术水平的讨论,无疑太逊色了。”[13]贺桂梅从20世纪90年代文化讨论的特征这个角度对之进行了解释: “由于文化问题所具有的这种宽泛性,因而它往往缺乏某种必要的学科性的‘规范’。例如,对‘人文精神’的讨论并不需要特别的知识背景和知识前提的约束,几乎人人都可以参与其中;而且对问题所作的一些累积性的清理工作的缺乏以及对问题讨论的最终意义和目标不能提出一些建设性的意见,也使得这场讨论不了了之。”[14][P123]如果从学术的规范和问题的解决的角度看,“人文精神讨论”确实缺乏建设性成果。但一个不争的事实是,也正是随着 “人文精神讨论”的展开,20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的分野、甚至是90年代自身的差异开始被呈现出来。“‘大讨论’曾经是20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中国知识界介入社会变革进程最常见的自我表达方式。80 年代他们批评的是 ‘文革’浩劫,90年代批评的却是来势汹汹的市场经济,这种角度转移暗示了80 年代的结束和90 年代的到来,这正是两个年代的一个明显分界点,或者说是新旧两个文明的决裂线。”[15]“如果我们排除‘人文精神’讨论中 ‘一哄而上’或 ‘哗众取宠地表现’特异的人为因素,这场讨论很可能成为90年代文化与文学发展的一个 ‘分水岭’”[16][P155]“分界点”、“决裂线”、“分水岭”等描述都暗示了一种历史比较的视野,也就是说, “人文精神讨论”被认为发挥了一种功能性的作用,在这一作用下,一个历史阶段 (80 年代)向另外一个历史阶段 (90 年代)进行了转换,在这种转换中有某种历史的突然性和不可抗拒性的意味在里面。
如果再回到讨论的现场,我们会发现, “分界”、 “决裂”固然是存在的事实,但这种 “分界”、“决裂”却不是那么戏剧性地发生的,而是建立在对两个历史性的阶段——20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重新想象、建构和归置的基础上的。也就说, “人文精神讨论”是这样一种场域性的存在:在此80年代借助90年代得以重建,而90年代也借助80年代获得其独立性。这是一种可以称之为历史 “互建”的动态过程。对这一过程的还原还是需要从 《旷野上的废墟——文学和人文精神的危机》谈起,在该文中,王晓明将当下的 “文学危机”和“人文精神失落”落实到了几个具体的方面:
文学杂志纷纷转向,新作品的质量普遍下降,有鉴赏力的读者日益减少,作家和批评家当中发现自己选错了行当,于是踊跃“下海”的人,倒越来越多了。[17]
稍有文学史知识的人可能都会了解,王晓明所述的种种情况并不是20 世纪90 年代才出现的,实际上,在1983 年随着出版体制的改革,文学杂志就已经开始转向,并在1984、1985 年出现了小报热、通俗杂志热①《文艺报》在1985年第1、2、3、4期有 “通俗文学现象、小报现象”专题讨论,发表有相关文章10余篇。1985年第2期发表了记者王屏、绿雪撰写的 《广西 “通俗文学热”调查记》,其中提供的数据如下:南宁等城市的街头公开销售的各种小报有57种,每份小报发行量约在100万~200万份之间。通俗刊物发行量稍小,然而多的也达120万份,最少的则有30万份。,与此相伴随的是通俗文学大范围广面积的传播;而包括作家下海的全民商业化现象则在1984年和1987年就出现了小高潮。作为80年代的亲历者,王晓明对这些情况应该说非常熟悉,也正是在这种情况下,他才感到了 “人文精神失落”的危机。但非常有意思的是,他在其表述中有意进行一种时间上的含糊,将这些早就在80年代发生的历史往后挪移了一下时间,从而构成了90年代的 “呈堂供词”。不管王晓明是有意为之还是无意之举,这一论述透露了 “人文精神讨论”倡导者们的一个普遍的认识范式,即他们无视了80年代现代化中的世俗化、商品化、物质化的趋向,而仅仅是站在精英立场,强调80年代文化中的启蒙精神、审美化的一面,并将这 “半个80年代”扩大为对整个80年代的认知: “新时期的一个显著特点,在于精神的先锋作用,观念导引并启动了社会政治——经济的改革和发展 (由此突出了知识分子的启蒙作用和意识形态功能)。这时的知识分子,不是从社会实践,而是主要从自身的精神传统和知识系统去想象未来,在这种想象中,存有一种浓郁的乌托邦情绪。然而,经济一旦启动,便会产生许多属于自己的特点。接踵而来的市场经济,不仅没有满足知识分子的乌托邦想象,反而以其浓郁的商业性和消费性倾向再次推翻了知识分子的话语权力。”[18]蔡翔这段话虽然带有反思的色彩,但实际上他依然用一种二元对立的叙述方式,把80年代归入 “精神先锋”的知识分子时代,同时用商业性、消费性来作为其对立面,并在这样一个叙述中构建出了一个80年代知识分子 “精神导师”的形象,虽然他承认这一精神导师已经在90年代“被下课了”。
王晓明和蔡翔等人的叙述在另外一些人那里变得完全不同,比如在谈到通俗文学的时候,作家杨争光认为:
就拿这些年出现的众多的小报来说,常有人批评这批评那,却没有人去做具体研究。我看过不少小报,觉得其中的不少在站住脚之后,慢慢地在变化、在提高。这些由小报起家又不断提高档次的人,远比那些坐而论道的人要对社会有用得多,更值得尊重。[19]
而王朔则对当下文学 “危机”和 “人文精神失落”的说法完全不认可:
有些人大谈人文精神的失落,其实是自己不像过去那样为社会所关注,那是关注他们的视线的失落,崇拜他们的目光的失落,哪是什么人文精神的失落。
我经常看杂志,也经常看作品,我觉得目前小说创作的艺术水平、文字水平,可能是历史上的最好一个阶段,个人的水准和整体的水平都相当不错。[20]
虽然王朔们完全不认同王晓明、蔡翔等人对90年代“文学危机”和“人文精神的失落”的指认,但这些90年代的维护者却认同了王晓明、蔡翔等人的“前提”: “有些人”在过去是 “受到社会关注的”、 “崇拜”的。也就是说,王朔等人在为90年代正名的同时也认同了80年代是一个精英文化时代这一大前提,这一叙述逻辑尤其体现在“人文精神讨论”重要的参与者之一张颐武那里,在《人文精神:最后的神话》一文中,他说:
由此看来, “人文精神”的话语无非是强化80年代的 “赶超”和 “走向世界”的神话及西方中心主义。
“人文精神”乃是以对当下的中国文化的彻底地蔑视之后,提供的重返昔日主体的最后的道路。它放弃五四以来知识分子具体的、世俗的“现代性”目标为代价,悄然地唤起了某种超验的、无法把握的、更具幻想性的“现代性”目标。这一目标就是以 “人文精神”作为知识分子保持“启蒙”、 “代言”的话语中心位置的“合法性”的前提。[21]
在张颐武这里,他把 “人文精神”完全和20世纪80年代捆绑在一起,并嘲笑其不过是一个 “昔日的主体”,“它以拒绝今天的特点,把希望定在了一个神话式的过去。 ‘失落’一词标定了一种幻想的神圣天国。”这里的正反互动是:80年代是精英的、知识分子式的,但是已经过去;90年代是世俗的、大众的,但它是不可改变的现实。
正是通过这种反复的辩驳、指认和认领,“形而上”的20世纪80年代和 “多元化”的90年代被叙述出来了。在这一叙述中,从80年代到90年代只是现代化发展的不同轨迹,80年代被视为现代化的启蒙 (精神)阶段,必然是精英式的,90年代是世俗 (物质)阶段,必然是消费式的。也就说,王朔、张颐武等人实际上和王晓明、蔡翔分享的是同样的现代化的意识形态,不过是对这一意识形态在不同历史时期的表现持有不同的价值判断而已。在这个意义上,通过“人文精神讨论”这个重要的历史互动机制,80年代借助90年代完成了其 “形而上”的形象架构,90年代借助对这种 “形而上”的默认和拒绝建构了自我历史的合法性。毫无疑问,这种“叙述”和 “互建”从一开始就带有某种策略的偏颇,用王晓明的话来说,不过都是 “半张脸”的 “神话”,但这可能恰好就是 “人文精神讨论”的历史现场。
四、结语:历史的“缝隙”
在前三十年(1949—1979)和后三十年(1979—2009)的长时段历史进程中,20世纪80年代末到90年代初其实是一段交叠、互置和覆盖的历史时期,知识分子的启蒙想象在80年代末遭遇挫折,现代化的规划刚刚部分地展开实践,市场经济和消费主义又借助 “改革”的意识形态强势突入。如果说前三十年是 “计划体制”规定社会历史的时代,90 年代以来是 “市场体制”规定的时代,那么, “人文精神讨论”所酝酿展开的时段,则构成了这两种体制之间的一个“缝隙”①笔者曾在一篇文章中提到1989—1992年是 “压缩的三年”,是理解20世纪80年代向90年代转型的关键时期,现在看来,这一界定还可以向前后稍微延长。参见杨庆祥:《80年代:“历史化”视野中的文学史问题》,载 《文艺争鸣》,2009 (11)。,这个 “缝隙”是一个短暂的 “历史空地”,各种力量都有可能在这一 “缝隙”中找到言说自我的方式并勾勒着不同的历史想象。
强调从 “历史化”的层面去落实 “人文精神讨论”与中国当代历史语境之间的关联,其目的还不仅仅是 “还原”历史的学科研究的需要,更重要的是,我们能否从这一历史的 “缝隙”中发现一些可能的历史碎片——也就是那些游离的、被当时热烈的争论和主导的思想所有意或无意忽视的观念和叙述。具体来说,让人感兴趣的是,对于这一批刚刚从 “十七年”历史中 “脱身”出来的当事人来说,他们是如何将这一经验进行“脱历史化”的处理,并刻意将其纳入无意识的领域。这些方式呈现出复杂的形态,比如我在上文分析过的王晓明以删除 “十七年”的方式作为其判断当下的参照系,而王蒙则以 “反面”的立场叙述了一个 “人文精神匮乏”的 “十七年”。更有意思的是,在王朔的发言中我们可以听到另外一种独特的声音,在谈到所谓的民族人文精神的时候,他说: “如果我们回溯历史的话,也许真正形成整体性的民族的人文精神是产生了共产党并提出了共产主义之后。这里头事实也证明包涵有不少乌托邦的东西。”[22]这一发言几乎从来没有被提及过,也许它看起来和当时去政治化的大语境非常不协调,更何况它是由王朔这样一个当时被认定为 “商业化”的作家所说出。但是这些地方提醒了我们,在 “人文精神讨论”中,“十七年”或者说社会主义经验是有可能被重新激活并进入讨论的视野的。还比如,在王晓明等人的论述中,知识分子和作家的 “主体性”失落是人文精神危机的一个表征,但从王朔等人的言谈中,我们发现这一主体并非是失落了,而是发生了位移,知识分子主体位移为消费者主体,而在强调文学必须满足消费者需求的声音中,我们似乎又能看到文艺为 “工农兵”服务的影子。这些细微之处是否能重新拓宽对于 “人文精神讨论”的认识还有待证明,但至少谨慎地提醒了我们,历史的 “缝隙”无法用简单的观念、话语和知识去填充,发现这些 “缝隙”并给以其足够的历史宽容,可能正是今天我们 “重寻”的起点。
[1][2][3][9][14][16] 贺桂梅:《批评的增长与危机》,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1999。
[4][5] 张旭东:《20世纪90年代中国的民族主义、大众文化与知识策略》,载 《杭州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 (1)。
[6][12][15] 程光炜:《引文式研究:重寻人文精神讨论》,载 《文艺研究》,2013 (2)。
[7][17] 王晓明等:《旷野上的废墟——文学和人文精神的危机》,载 《上海文学》,1993 (6)。
[8][11] 王蒙:《人文精神问题偶感》,载 《东方》,1994 (5)。
[10] 王晓明:《人文精神寻思录后记》,上海,上海文汇出版社,1996。
[13] 郜元宝:《人文精神讨论之我见》,载 《作家报》,1995-05-20。
[18] 许纪霖、陈思和、蔡翔、郜元宝:《道统、学统与正统》,载 《读书》,1994 (5)。
[19][20][22] 白烨、王朔、吴滨、杨争光:《选择的自由与文化态势》,载 《上海文学》,1994 (4)。
[21] 张颐武:《人文精神:最后的神话》,载 《作家报》,1995-05-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