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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学的另类解读*——析汤用彤《理学谵言》

2013-01-23李兰芬

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3年1期
关键词:佛学玄学工夫

李兰芬

在经典解释史上有影响的解释者有很多类型:有的是直接发掘经典穿越时空的普遍意涵;有的是从政治、经济、文化等不同的层面发掘经典内涵的不同价值;有的则从社团、族群的共同利益上探讨经典的意义;有的则企图从经典中开挖出个体人生的意义等。这些不同的经典解释,或多或少都与解释者身处的历史、社会背景有关,更与解释者本人的人格特性有关。在理解任何一种解释的过程中,较多地关注解释者如何以特殊个体的身份来发掘及阐释经典中跨越时空(或者说是跨越具体的历史和社会处境)的普遍意义,相信对于理解经典解释的多种面相会有一定的帮助。

本文①原文为提交台湾大学高等人文社会科学院与中山大学中国哲学研究所举办的“东亚经典与文化”国际学术研讨会(台北,2010年10月)论文。题中的“另类解读”,喻汤用彤对理学的解读,是一种极具时代特色和个人风格的经典解读。他的这种解读,不但不进入儒家经典解释道统,甚至不为对儒家经典解释研究的学者关注。如果关注汤用彤身处年代的特殊背景,以及关注汤用彤解读理学的风格有可能影响他的其他学术研究风格,那么,重新讨论汤用彤对理学的特别解读,便是一件有意义的事。选择的个案人物是汤用彤。汤用彤的学术贡献并不直接体现在我们所讨论的经典解释上。将他纳入讨论的视野,是因为他对经典解释史的研究起了特别的作用。这种作用主要表现在他的魏晋玄学研究上。如果说他的佛教史研究是其在近现代中国学术史上声名卓著的标志的话,那么他的玄学研究则是中国学术中玄学研究不能绕过的一座丰碑。如魏晋玄学在中国经典解释史上有特别的位置一样,汤用彤的玄学研究对今天探讨中国的经典解释学也应不容忽视。但同样如魏晋玄学在经典解释史上的特别作用一样,汤用彤的玄学研究、佛教史研究,究竟给今天的经典解释研究提供了一些什么样的资源,也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①魏晋玄学研究上,汤用彤将僧肇思想放进玄学的一段,有学者持不同看法。而在佛教史研究上,他主外来印度佛教被中国思想所融合的论证,也引起讨论。参看孙尚扬:《汤用彤》,台北:东大图书公司,1996年;颜尚文:《汤用彤的汉唐佛教史研究》,《国立台湾师范大学学报》1983年第11期;王晓毅:《魏晋玄学研究的回顾与瞻望》,《哲学研究》2000年第2期。。至少,我们不可能简单地将其史学风格的佛教研究及不系统的魏晋玄学探讨,直接归入经典解释研究的范围内。汤用彤是通过对历史上经典解释的研究来阐发其经典解释思想的。

其实,如果将汤用彤与经典解释的关系放在他本人的思想历程上看,他自己实际上尝试过解释经典。这便是他最早贡献给学者的一篇长文《理学谵言》。在文章里,他对阳明的《传习录》及朱子的《朱子语类》《四书集注》等著作作出了有别于儒家经典解释道统的另类解读,只是他后来没有将这种解读延续到他的其他学术研究上。这致使大多汤用彤的研究者忽视了他曾在经典解释上所作的直接努力,及这一努力与他的其他学术成果的密切而又微妙的关系。

本文将尝试析读汤用彤的《理学谵言》,分析他对朱子、阳明学说的独特关注,阐发他对经典及解释的特殊看法以及他所实践的独特解释方式。

一、“谵言”之意

在学术史上,汤用彤对儒家思想的另类解读并不太为人注意②在目前所见的汤用彤研究资料中,麻天祥的《汤用彤评传》有较专门的评论汤用彤《理学谵言》的文字(参看氏著:《汤用彤评传》,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3年,第7—16页)。另,任继愈在纪念汤用彤诞辰90周年的《燕园论学集》中,重刊他四十多年前写的《理学探源》,文前提到这是当年他在汤用彤的指导下写成的论文。文中思路及许多断言,都与汤用彤的想法有关(参看《燕园论学集——汤用彤先生九十诞辰纪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4年。该文重刊于汤一介、赵建永编:《汤用彤学记》,北京:三联书店,2011年)。。

《理学谵言》是汤用彤发表于20世纪早期的论文,也是汤用彤较少正面讨论儒家思想的论文③据孙尚扬整理的《汤用彤学术年表》,汤用彤的《理学谵言》自1914年9月至1915年1月连续刊布于《清华周刊》第13至29期(参看氏著:《汤用彤》,台北:东大图书公司,1996年)。除这篇正式刊发的讨论儒家思想的论文外,汤用彤还有一篇尚待整理、发表的讨论儒家思想的文章。与这篇文章相关的演讲,在吴宓日记中被提到(《吴宓日记》第8册,北京:三联书店,1998年,第7页)。另,吴宓的这篇日记,又见汤用彤:《儒学·佛学·玄学》(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9年,第36页)。汤用彤未刊文稿整理者赵建永在《汤用彤未刊稿的学术意义》一文中提到,汤用彤未刊的、1941年于武汉“儒学会”所作的演讲稿为《儒家为中国文化之精神所在》(见氏著:《汤用彤未刊稿的学术意义》,《哲学门》2004年第2册)。我们从主题看,应该是回应他1914年发表在《清华周刊》杂志上的《理学谵言》的主张:“理学者,中国之良药也,中国之针砭也,中国四千年之真文化真精神也。”。从题目看,“谵言”有“病中的胡言乱语”之意。但汤用彤“胡言乱语”的自嘲,实际是有感而发的言论。首先,这不是一篇与他往后享有盛誉的佛教史研究、魏晋玄学研究能比肩的学术成果,其中的许多断定与表述,基本不是严格的论证。另外,从文章开头的一段自白,可以清楚看到,这是一篇针对当时中西之争、理学与科学之争而作的感言。它有着强烈的时代气息,也毫不掩盖个人特色。

汤用彤在文章一开始描述了他与理学的关系:先是随波逐流的厌恶,到开始阅读时的隔阂、皮毛的了解,再到感动而为之复兴疾呼。

汤用彤自述其谈理学有三个原因:

首先,从理学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地位及作用来强调。他有一著名的说法:“理学者,中国之良药也,中国之针砭也,中国四千年之真文化真精神也。”④汤用彤:《理学谵言》,氏著:《理学·佛学·玄学》,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年,第1页。

其次,从理学与近人崇尚的西方科学、理学相比,突显理学的精神特性。他这样断言:“不置夫以古之理学与今之科学比,则人咸恶理学而求科学矣,不知理学为天人之理,万事万物之理,为形而上之学,为关于心的;科学则仅为天然界之律例,生物之所由,驭身而不能驭心,驭驱形骸而不能驱精神,恶理学而乞灵科学,是弃精神而任形骸也。”①汤用彤:《理学谵言》,氏著:《理学·佛学·玄学》,第1,1—2页。

再次,从自己的感动与选择、担当来释理学:“余尝观昔贤讲学之风,雍雍穆穆,朴茂之气凛然,洵堪为浇俗之棒喝,则心为之神往者。”“国人皆恶理学,则一国之人均行尸走肉耳,国乌得国乎?噫,金瓯不圆,陆沈有日坐而思之,能无慨然。我虽非世人所恶之理学先生者,然心有所见不敢不言,以蕲见救于万一,于是擅论古人,着其语之有合于今日,尤有益于侪者于篇。”②汤用彤:《理学谵言》,氏著:《理学·佛学·玄学》,第1,1—2页。

从这三点原因的自述中,可以看到,汤用彤对理学的理解既与他自己选择的文化守成主义的立场相关,也与他在后来学术研究中显现出来的“玄学”情结有关:他较为侧重儒学的心性、精神方面的作用。但也必须看到,汤用彤并没有因自己坚持惟有理学是中国文化的真精神的立论,而将自己变为了“儒家”。他对自己身份的不直接表明,意味着他既不从儒学的道统上来谈论理学,也不是作为儒学的对立面来批评儒学。汤用彤对理学的态度既显示出文化守成的一面,又同时保持着仿似隔阂的理智远观。

《理学谵言》正面表达了汤用彤对中国传统文化及儒家思想的立场,全文一共分成三个部分:“阐王”、“进朱”及“申论”。这三个部分的安排,汤用彤颇费心思:“阐王”是重新阐明阳明之学,以纠自明末以来腐儒对心学的曲解;“进朱”除了梳理朱子之学的深奥外,更重要是从治时弊的角度来强调朱子学说的精神更为可贵;“申论”则再次回应他在文章开头的文化守成主义态度,表明对理学的这种弘扬、解释是他自己的体会与感言。

在这三部分对理学的感言中,汤用彤显示了他自己独到的经典解读方式。他既不采用传统考据训诂方式,逐字逐句地对阳明、朱子的经典作完整及系统的注解,又不采用纯粹玄远义理的理论建构方式,发挥阳明、朱子的思想。他是针对自己忧心的问题,从自己对中国文化精神的理解以及对阳明、朱子学说能救心、救德、治时弊的信念,来呈现阳明及朱子经典中的某种特殊“意义”。这种从经典中寻找问题答案的热情期待,使汤用彤对朱子、阳明的经典采取了可说是“断章取义”的解读方式。

这种特殊的解读方式是否导致对经典本身的含义作出自以为是的解读呢?

我们回到文中的前言部分看汤用彤进入理学经典的过程。在前言中,他一开始便提到,他对理学家原本抱有厌恶之心,厌恶的缘由与他们所展示出的理学的偏激风气有关。从汤用彤的传记资料上,我们有理由相信,他对理学态度的转变与主观臆想无关。汤用彤受父亲雨三公(汤霖)喜汉学的深刻影响,对学问一贯持严谨或谨慎的求证态度③参看孙尚扬:《汤用彤》,第13页。另,《胡适日记》1937年1月17日记载:“读汤锡予的《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稿本第一册。全文为他校阅。”“此书极好……锡予的训练极精,工具也好,方法又细密,故此书为最有权威之作。”另在隔天日记中胡适继续记载和评论:“到北大,与汤锡予先生畅谈。他自认胆小,只能作小心的求证,不能作大胆的假设。这是谦词。锡予的书极小心,处处注重证据,无证之说虽有理亦不敢用。这是最可效法的态度。”(《胡适日记全编》第6册,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641、642页)。所以,他首先不是从道德或玄理上批评当时的理学家,而是从学风上唾弃他们。另外,他对理学的推崇也不仅仅是意气用事。受父亲的感召,他对中国文化不仅满怀深情,而且对中国文化精神的传承及坚守有自觉的责任担当④参看麻天祥、孙尚扬为汤用彤所作的评传。参看汤一介追忆汤用彤的纪念文章(汤一介:《昌明国粹、融化新知——纪念汤用彤先生诞生一百周年》,收入汤一介、赵建永编:《汤用彤学记》)。。而以严谨的学风来重新阅读及体会理学的真义,则得益于他在清华学堂时国学老师的启蒙⑤展现当时清华学堂国学学习情形的是吴宓。参看吴学昭:《吴宓与汤用彤》,载《国故新知:中国传统文化的再诠释——汤用彤先生诞辰百周年纪念论文集》,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该文重刊于汤一介、赵建永编:《汤用彤学记》。。这种潜心阅读和体会理学经典,使汤用彤感慨:“理学者,中国之良药也,中国之针砭也,中国四千年之真文化真精神也。”可见汤用彤的选择与寻找是在经典阅读与理解的过程中获得的。

二、阐明阳明学

选择从阐明阳明之学开始,首先是因汤用彤痛感阳明之学的宗旨被后儒,尤其是腐儒日益曲解,演变成当时极坏的学风:心高轻浮,玄虚自大。汤批评说:“阳明点明良知,人人现在,一反观自得,则作圣有方,所谓致良知者,诚不刊之论点。顾后之学者,各师其意,失其真,以玄理高尚,妄相揣测,求见本体,遁入清淡,反远事理,则不若穷理格物之训,先知后行矣。况近日士子浮轻不戢,好高自大……”①汤用彤:《理学谵言》,氏著:《理学·佛学·玄学》,第2,2—3,3,4—5,4,7,7 页。另外,汤用彤对于当时“国粹派”企图借王学之心来振中国人之精神的激情有批评②麻天祥对此有专门的评述。参看氏著:《汤用彤评传》,第14—15页。,认为这实是不知阳明致良知工夫的真义:“先生致良知大体,并非如佛说顿教,全无工夫,所言善便存,恶便去,何等痛切,并非谓一识良知即可放纵,不惟需知良知,并需知致良知,尤需时时知致良知也。王门之每不如宋儒之循循规矩者,抑亦不为时时为克己工夫耳。晚近学子辙谓日本强于王学,欣然欲振之祖国,而岂知王学不宜于今日中国之薄俗也耶。”③汤用彤:《理学谵言》,氏著:《理学·佛学·玄学》,第2,2—3,34—5477 页。

从这两点批评出发,汤用彤的“阐王”便用力在阳明的良知与人性,良知何以为真知而致,良知何以与克己工夫相关,良知何需时时知及致等问题上。他分十一处引用了阳明的相关阐述,分别作解。每处引文后对阳明思想的解释和辨明,都针对阳明后学及时人对阳明思想真义的错误理解而发,着重点依然落在对良知的呈现如何可能的追问上。他坚持认为,阳明致良知并非一顿悟工夫可得。良知确发内心,但非“无庸拂试”,“非谓逾闲破矩不加检束也”。阳明良知学的真谛、“明透”与“洒落”,是“生于天理之常存,生于戒慎恐惧之无间,而非谓生于不法律之自由,不道德之平等也”④汤用彤:《理学谵言》,氏著:《理学·佛学·玄学》,第2,2—3。

如何才能“常存天理”,如何才能“戒慎恐惧”,如何才能“不失德”?汤用彤分别将良知之“知”与良知之“致”区分开来。

在汤用彤看来,“知”在时下学者那里有阳明唾弃的“滋人欲”、“蔽天理”的可能。若将圣人为学之“知”与时下追逐西学知识的“学”混淆,便会日趋“受教育而无道德”,“不知本末,无烛远之眼光,心羡今日之富强,而不为将来之长治久安计”⑤汤用彤:《理学 谵言》,氏著:《 理学·佛学·玄学 》,第2,2—3,3,4—5,4,7,7 页。,或如阳明所痛斥:“不知作圣之本,却专去知识才智上求圣人。知识愈广,而人欲愈滋;才力愈多,而天理愈蔽。”⑥汤用彤:《理学谵言》,氏著:

汤用彤认为,阳明所讲的真“知”实“学”首要是“立志辨诚伪”,其次是“得个头脑”,再次是“由己”而不“从物”,最后便会“从心所欲不逾距,只是志到熟处”⑦汤用彤引申说:“阳明谓数年切磋,只得立志辨诚伪,则此足以见立志之必须时时萦心,不少宽假也,及至用力之久,则心底日明,德养日精,工夫至此少见效至于通神圣之域,此身毫无系累,行为在轨范之中而不溢出于外,则观止矣。故阳明曰,从心所欲不逾距,只是志到熟处,故立志之初步为坚定,而其最终之效果为化工也。”(汤用彤:《理学谵言》,氏著:《理学·佛学·玄学》,第5—6页)。

这是一整套的“为学工夫”。汤用彤尤其强调阳明的“存养省察”及“克己”工夫。

汤用彤认为,阳明的“克己”工夫意义在于与狭隘的“为己”说及肤浅的“顿悟”说区分。阳明的真义是:“为己之方,厥为自克扫除恶念,培植善念,修其天爵,而人爵从之,是非真能为己者之所为耶!”⑧汤用彤:《理学谵言》,氏著:《理学·佛学·玄学》,第2,2—3345477 页。“行善问道,是替古日许多圣贤表白苦心,是为圣贤发表其善果,是为将来无数圣贤作标准,不使之灰心而不力为。故所谓立命工夫,不但为一人一时,实为千秋万祀计也。”⑨汤用彤:《理学谵言》,氏著:《理学·佛学·玄学》,第2,2—3,3,4—5,477 页。

与阳明对“存养省察”和“克己”的为学工夫的提倡对应,汤用彤认为“改过”也被阳明看作是学问之重要阶段。从“颜子不贰过”说起,阳明主张只有“改过”上用功,才能去陋习。汤用彤力图将阳明的改过工夫说,用于纠正当时急功近利、骄横自傲的学风。

再进一步,汤用彤从理学心性论上,发挥阳明的“去欲”“制情”说。将改过与去欲、制情关联起来,说明为学如不正心,则只助长私欲、纵容七情,惟时时省察存养,方可成圣贤。

而一旦将“为学工夫”落实在人生真切处,如何才真正从根本上“得道”?为此,汤用彤特别阐释了阳明之“格物”说与朱子“格物”说的异同:

阳明与朱子宗旨各殊,持端自异,然说到极处,无非希圣希天,譬之狙栗,朝三暮四,朝四暮三,其名不同,其实则一。朱子惧天下之靡靡不振也,惧天下人慵慵而无恒心也,惧天下之偏于顿悟也,乃为之教曰:修身必始自格物。格者至也,物者事也,穷天下万物万世之理,而后知至,而后意诚,而后心正,而后身修。学者自暴自弃则已,苟有心为人者非格物穷理莫由也。阳明之意亦谓格物之学道之要。故曰,防于未萌之先而克于未萌之际。此正致知格物之功,舍此以外无别功矣。然阳明惧学者之徒事皮毛也,惧学者之浮光掠影而伪作也,惧学者不识天理为何物,而劳力苦心于格致,不得成效也,故为之教曰:理无内外,性无内外,学无内外,知即是行,行即是知,即知即行,即行即知,心有主脑,节目事变,均可应乎而解。夫诚意者,诚于心所发也。格物者,格其意之物也。故格物洵不过之为诚意之工夫,为学道之一手段耳。是阳明之后格物者,欲人先通性命之情也,先知诚意之方也,非拒格物于外也。不然者,则先生亟言格物,进之为克欲之功,又言诚意退格物于其后,则非支离破碎也。先生言学贵有头脑,吾知其必不为此也。①汤用彤:《理学谵言》,氏著:《理学·佛学·玄学》,第11,12—14,14—17页。

从“格物”之“诚”,汤用彤认为,阳明实际是将“为道”与“读书”相联系。读书需做之工夫,实际上也是修身养性之工夫。汤用彤再借阳明的说法,批评当时读书人的懈惰及浮夸。

三、劝进朱子学

《理学谵言》的第二部分,汤用彤着力重新光大朱子学说的精神。他分十处引述朱子的语录,并逐一加以阐释。

朱子学说的被误读,在汤用彤看来,是致儒家理学之光在国危之际不得彰显的关键。当世学风的懈惰、虚浮,与阳明学说中“为学”之道的被曲解有关。在上节里汤用彤力图阐明的,便是阳明“为学”“得道”,并不只是精神上肤浅的、不费工夫的“顿悟”及狭隘的、自以为是的“为己”。要纠不正之风,不仅需要重新阐明阳明学说中刻苦、恒久的“存养省察”及“克己”的根本工夫,而且需要重新阐明与人时时自觉、诚意的“改过”、“去欲”、“得道”的修身、为学工夫。这两种工夫,汤用彤将之归为朱子最重、阳明亦倡,但为后儒所轻忽的“格致”工夫。

何为朱子所倡之“格致”?汤用彤认为这是一种朱子本人身体力行的“修身”与“为学”相合的工夫。汤用彤赞誉,在刻苦为学中修得道之真谛,最为道统之正。身体力行的工夫,在阳明及朱子经典里,实际是各显特色:阳明是“会心”,朱子是“穷理”。汤用彤不同于时下学者片面固执朱子学说与阳明学说的分歧,他认为阳明学说只是为纠正当时的学风之偏颇,而特别从“心”上发挥朱子学说的根本。“格致”工夫在阳明处显为“精微”,在朱子处显为“深切”②汤用彤:《理学谵言》,氏著:《理学·佛学·玄学》,第11,12—14,14—17页。。

朱子对此工夫的论证,在汤用彤看来,涉及朱子对人性、天理,对涵养,对穷理、主敬、读书、反躬践行及实践等为学之道的深刻思想。

首先,朱子并未将“理”与“心”、“性”分开,也没有将“穷理”与“性善”分开③汤用彤:《理学谵言》,氏著:《理学·佛学·玄学》,第11,12—14,14—17页。。正所谓,天理不远人,需固及进;人欲不远人,需黜及退。因而,为学之道,尤为儒学之道,在朱子那里,便是成圣之道。为学或穷理本身,就是做去人欲之私、彰显天理的省察存养工夫。这对儒者而言,是个漫长而需自觉警醒的躬行实践过程。只是养成这种省察存养的工夫,必须先有个“收心”、“敬畏”的涵养。汤用彤断言,自孟子以来,儒者为人之学归根结底就是心学。“敬”便是“收心”涵养养成之要。借用黄梨洲的话,便是“涵养须用敬,进学在致知,此伊川正鹄也”①汤用彤:《理学谵言》,氏著:《理学·佛学·玄学》,第17—18,18—27,23—24,26,26 页。。

汤用彤在这一部分的下半部,着力阐释朱子的“穷理之大旨”②汤用彤:《理学谵言》,氏著:《理学·佛学·玄学》,第17—18,18—27,23—24,2626 页。。他针对朱子以后的儒生对朱子学说的种种曲解,重申朱子穷理之学,是与心性养成相关的主敬工夫,是对事物各理穷尽、通明的为学工夫,是反躬实践的省察工夫。汤用彤尤激赏朱子将刻苦的为学与真诚的做人相结合的做法,认为这才是真正的孔子之为己、为人之道:

盖仁义礼智四端,皆在于我者,人性本善,近取即是,反躬实践即得本,无用深探,更无用他求,故人类之福星,即在人类之一身,非必他求也。③汤用彤:《理学谵言》,氏著:《理学·佛学·玄学》,第17—18,1827232466 页。

朱子之学,理学中之最细密者,所谓物之里表精粗无不到,身之全体大用无不明,是以《宋儒学案》谓先生之学,全体大用兼综条贯,表里精粗交底于极也。由此则所以朱子之学后人谓之迂阔,后人病其支离也,是岂朱子之迂阔支离耶,殆未之深察可厥申其说。④汤用彤:《理学谵言》,氏著:《理学·佛学·玄学》, 第17—18,18—27,23—24,26,26 页。

至此,从在理学中寻找医治当时中国之弱病的良方的愿望出发,汤用彤完成了他对朱子、阳明学说与众不同的解读。他坚信:“朱子之学反躬实践,无时无地不用功夫,正是反弱而强的药剂。王阳明之学知行合一,即知即行,不行不知,坚确专一,实为荒惰无恒者的绝好针砭。”⑤麻天祥:《汤用彤评传》,第14页。

坚信从朱子、阳明学说中,找到救国、救民族、救文化的良药,是汤用彤赋予他理学解读的一个特殊视角。他的解读,与他强烈的文化保守情怀有极大关系。

回到经典解释道统的轨迹上看,汤用彤是不被纳入其中的⑥汤用彤的解读,从某种意义上说,不是严格的经典解释。至少,不是儒家道统上的经学。他的解读,对于发掘朱子、阳明思想的历史意义,起码对后来的儒学发展来说,作用几近没有。汤用彤本人也意不在此。他确实是身处在一个特殊的年代里,由对民族、文化、精神的深刻危机的焦虑及强烈的文化保守情怀,而企图用自己对经典的感悟性解读,抒发其从经典中所找到的救国、救民族、救文化的希望和信念。。但是,作为一个学者,他渗透着期望和信念的、特别的(另类)经典解读,却有自己的风格,并影响他后来在其他方面的学术研究。

四、经典之特殊与解释之“安”、“实”

《理学谵言》呈现给我们的,不只是汤用彤对朱子、阳明学说的重新解读,而更值一提的是,他在这种另类的解读中形成了自己对经典及解释的特殊看法。在《理学谵言》的“进朱”文末及“申论”部分,汤用彤在概括朱子学说精要的同时,进行了三个方面的阐发:一是针对当世的流弊提出朱子之学需重倡的必要性,二是再区分阳明学说与朱子学说的侧重,三是提出他对中国传统经典及解释的独到看法。下面我们先梳理他的概述。

首先,汤用彤认为每一种经典在历史中呈现出来的特殊意义,与其形成时所受的各种因素影响有关。“夫创一特殊之学说必有其特点,而此特点者或因时势,或因人情,而发挥光大一种之特质。”⑦汤用彤:《理学谵言》,氏著:《理学·佛学·玄学》,第17—18,18—27,23—24,26,26 页。换言之,任何一种经典在历史中的作用有其限度。理解或解释经典,不能企求经典对所有问题的解决都具有普遍及绝对正确的完全意义。

从此理解出发,他认为朱子、阳明学说各有特色,但这种特色常被扭曲、夸大:

朱子之说深密复杂似迂阔,似支离者,正朱子之学之特质。知我罪我,精微大义在是,而其流于繁琐空言者亦在是。虽然朱子之说,若学者竭力行之不失故步,则将为最完全最安全之学术,而学者每不察大体大用,使如五雀六燕,其衡为均而顾不能不有偏重,而朱子之学乃为世人所议论,谓为迂阔支离,谓为繁琐,空九泉之下朱子有知,是岂其所及料而承认之耶?即如阳明之学臧否兼半,而阳明之学黜百魔定一尊,良知良能,切实光辉,已扫一切,示人以求端用力之要,震霆启昧,烈耀破迷,宜若可以免于流弊矣。然而学者唯心太甚,流于荒诞妄为,不顾细行,不恤人言,阳明之学至李卓吾等一派而大决裂,以致其始,徒侣遍天下,学说风动一时。明祚,而谈者辄疾首痛心恶之矣。故吾国不患无学术,不患无高尚之学说,而勇于开山难于守成,勇于发扬而难于光大,时至今日,数千年文明之古国亦遂学绝道丧,寂寂无人矣,未尝非学者之罪也。①汤用彤:《理学谵言》,氏著:《理学·佛学·玄学》,第26,26—27,27,27,27,7 页。

汤用彤接着对朱子学说中最易为人误解的地方,作了特别的说明:穷理不远离实践,穷理与守心并行。他说:

夫世之讥朱子之学者,谓其支离迂阔,盖见其穷理之说,见其实践之说,而不知穷理实践之归于主敬也。主敬者,治心之法,穷理者,守心之工夫也,治心之法专于一,守心之道专赖于事物。天下事物至多也,而穷理之事亦多矣;天下之事至琐细也,而穷理之方乃亦不得不琐细矣。穷理之烦正朱子欲其道之完备也,正朱子大欲其道之安全也,正朱子欲行之无失,心之不放也。夫学者固常欲为善而恶恶矣,而顾常行为越规矩者,非其知而为之也,亦非其不知而为之也。当其为之时,未必不思之而欲其不逾矩,顾见理未深而遂失之,此则徒主敬之不可为学也,故必以穷理辅之,穷理固持敬之辅助耳,而持敬主一之说固绝不支离也。朱子论心性之处,陈言甚高,比之阳明之良知说甚同,阳明专任天性,而朱子乃惧其不足进以穷理思精,而人以为破碎矣。②汤用彤:《理学谵言》,氏著:《理学·佛学·玄》,第2626—277777 页。

再接下来,汤用彤从朱子之穷理与实践相关,穷理实践归于主敬的为学大旨中,提出他对读书或者说阅读经典的基本看法。他认为这首先是朱子身体力行的阅读经典、体会经典的为学之道。这种为学之道所求的是“安”与“实”。“安”求全,“实”求法、求理。“朱子之为学,必求其安,必求其实。安者欲其无缺,而不致流于怪妄也,实者欲其有象而有法可寻也。”③汤用 彤:《理 学谵言》 ,氏著:《理学· 佛学·玄 学》, 第26,26—27,27,27,27,7 页。穷理、会道之方法,汤用彤认为朱子尤重“读书”(研读经典):

夫空言提出穷理二字,则学者不知其所以,故进之以穷理之方,而穷理甚多,或得之讲论,或得之阅事。然讲论有时而乖,阅事有时可误,故特进之以读书。读书之中有以比较,有上下,有异同,有得失,可见微知著,可因小成大,绝无偏于一方一面之流弊,学者诚能深察心会,则道在其中矣。何事他求乎?④汤用彤:《理学谵言》,氏著:《理学·佛学·玄学》,第26,26—27,27,27,27,7 页。

但读书、体会的周全与条理,并非向经典学习的终极目标及传道的惟一有效方式。经典之意义如不落实在读书人的实践中,等于“食而不化也,非徒无益,恐又害之”。汤用彤这样概述及评论朱子将穷理、实践、主敬结合一致的学说:

穷理读书既精且密矣,而朱子犹以为未也,犹未必人之必行,故复外加以反躬实践之说。夫穷理读书而不反躬实践,则如食而不化也,非徒无益,恐又害之,故朱子之提倡反躬实践,为其学说作安全之干橹甲胄也。既穷理矣,而以读书为其一定之功夫,又以反躬实践为坚确之辅助,其纲其领固一归之于敬,以此推之,则朱子之学非支离迂阔者矣。朱子之学不支离迂阔,而世人固谓其支离迂阔者,则见其精密而谓其支离,见其中庸而谓其迂阔,今日之士遂称王学而弃朱子矣。夫社会之病,固不在支离迂阔也,以王学治之,犹水济水,不如行平正之学为得,此余阐王进朱子之微意也。⑤汤用彤:《理学谵言》,氏著:《理学·佛学·玄学》,第26,26—27,27,27,27,7 页。这后两部分,实际是汤用彤阐发自己解读经典的心得。在他看来,经典真义的被把握首先建立在周全与严格的经典阅读基础上,而且经典真义的落实又不能脱离个人之道德实践。经典固然是体现一个时代之特色的思想产物,但要把握经典中穿越时空而成为传世之作的普遍意义,不仅需要专注于经典的特色,而且要在“以比较,有上下,有异同,有得失”的阅读中“深察心会”,以求全面理解和认识,也即是朱子所倡的读书之求其“安”的含义。另外,经典之被解释,固然因其有普遍的大意义存在,但经典被解释者解释的缘由,在汤用彤看来,还在于它实际对于解释者的人生有作用。经典回到历史、社会、个人的具体情境中,其意义的真实彰显需要人的亲自实践。这种被朱子称为“求实”的经典解释所必须的工夫,一方面是努力使经典的普遍价值实际地落实在经典解释者身处的历史和社会中,以使“天下之人俱有作圣之材力之机会”不至成为空谈,以使本就具特色的经典重回特殊的历史、社会、个人的处境中发挥作用。另一方面,汤用彤侧重朱子对经典阅读及解释的求实体现,实际也看到了经典解释者本身对经典的解释不可避免地带有特殊性。这种特殊性,同样与解释者身处的历史、社会背景有关,也与解释者个人的“实践”有关。

经典的普遍意义呈现必会重新回到特殊的情景中被理解,这提出了对经典解释的理解向度问题。经典解释历史的探索,不仅与经典的普遍意义相关,与经典被解释的历史、社会维度相关,而且也与经典解释者的“为己”“为人”的实践相关。

但是,实际的经典解释过程中,经典及解释的这两方面相关如何呈现出来呢?

我们不妨再回到汤用彤对经典的阐释上来看。

五、汤用彤的独特

毫无疑问,汤用彤对理学的解释是独特的。他一方面热切期待儒学的普遍意义能得到阐明与彰显。在这种期待中,他所阐释出的理学思想、理学品格是特殊的。另一方面他异常清醒地意识到仅求理学救国、救心,未必足够,并且“谵言”也仅只是自己个人对理学“道德之要”的努力阐明。

在《理学谵言》最后,汤用彤一方面再次不讳言地表白他对理学救国、救心之用的坚信和期待:

故吾辈有志救国不可不发愤图强,发愤图强不可不除偷怠之风,除偷怠之风不可不求鞭辟入里之学,求鞭辟入里之学,求之于外国之不合国性,毋宁求之本国。本国之学术实在孔子。孔子之言心性者,实曰理学。况治弱病,必择学术中之最谨严,行动言语之间丝毫不使放松,无可推诿无可怠惰,日日慎独,时时省身则可。如此之学术舍理学外罕见其他,故理学者医弱症之良方也。①汤用彤:《理学谵言》,氏著:《理学·佛学·玄学》,第29—30,30,32页。

欲求实学,欲求毅力首在道德,求之本国,舍朱王何以哉!②汤用彤:《理学谵言》,氏著:《理学·佛学·玄学》,第29—30,30,32页。

理学的特质,在这种期待与坚信中,被阐释至少具有如下的品格:学术严谨、慎独省身、坚持不懈。另一方面,他在同一部分,借用文章最后刊登日期为一年之始,在感言中表达了他对自己身处时局之特殊性的洞察及对自己理学解释的谨慎:

今也时当春令为一岁之首,送尽严冬,催残腊鼓,是时也,诸君类当有一岁之新,犹新谋,而于身心之际,尤当首加以省察,固不必朱子,不必阳明,而要以道德为指归,以正确之目光坚强之心胸为准的,树德务滋,除恶务尽,自强自胜,则虽未学晦庵阳明之学,亦实晦庵阳明之所许也,记者之作理学谵言亦非欲人人从二人之学,实仅欲明道德之要,以贡献于诸君之前,聊尽一得之愚云耳。③汤用彤:《理学谵言》,氏著:《理学·佛学·玄学》,第29—30,30,32页。

这是借用理学的主敬、慎独之品格,反躬自己解释经典实践所持有的谨慎和理智。如同经典特殊性与其普遍性不能相互替代一样,经典解释者对经典思想的阐释也不应尽看作是绝对正确之言。

正是由于注重经典在历史、社会中的普遍性与特殊性,汤用彤从对理学的阐释中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治学方式。贺麟将之归为两点:

第一以分见全,以全释分的方法。他贵在汇通全时代或一个哲学家整全的思想。他每因片言只字,以表证出那位大师的根本见解,并综合一人或一时代的全部思想,以参证某一字句某一章节之确切的解释。第二,他似乎多少采取了一些钱穆先生所谓治史学者须“追随一种对其本国已往历史之温情与敬意”的态度。他只是着眼于虚心客观地发“潜德之幽光”,设身处地,同情了解了古哲,决不枉屈古人。既不抨击异己之古人,亦不曲解古人以伸己说。④这是贺麟评论汤用彤其他各种研究对中国近现代学术的贡献时所作的概括。贺麟认为,汤用彤用这种特殊方法打通了中国学术史最难的一段,成功解释了魏晋玄学与汉代学术、外来印度佛学的复杂关系。参看氏著:《五十年来的中国哲学史》,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89年,第22—23页。

也就是说,汤用彤对理学经典解释所用的“断章取义”方式,既与支离经典无关,又与自以为是无关。在日后其他研究中,为显学术之严谨,他将在理学解释中的这种“以分见全,以全释分”的经典条文解读方式,与历史考察及文化交流的多重方法相结合,使经典在特定时代所具特色及超越时空的普遍意义,在更周全、更客观、更有说理性的研究中被呈现出来⑤汤用彤在后来所发表的成果里,除文化研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学术论文外,其他佛教史的研究,对西方哲学、印度哲学的介绍,魏晋玄学研究的成果,基本都采用史、论的严格表达方式发表。。

事实上,汤用彤后来漫长的学术岁月,不断地调整和改进这种独特的对经典的理解及解释经典的方式⑥汤用彤的其他研究如何贯穿其理学阐释中形成的独特思想及阐释方法,作者将另文详细论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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