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哗与骚动中的成长危机
——论“文革”童年叙事的人文反思
2013-01-22谈凤霞
谈凤霞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喧哗与骚动中的成长危机
——论“文革”童年叙事的人文反思
谈凤霞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在由“五四”发端的现代童年书写进程中,集中而深刻地表现童年成长危机的是以“文革”为历史背景的童年叙事。这类书写立足于个体意识和生命意识,着意于揭示童年生命在无理性的政治喧哗的历史年代中的成长困境并凸现其内在的骚动和迷乱,从一个天真而又不乏智性的维度深入拓展了关于“文革”的历史反思和主体生成的道德与人性关怀层面。
童年叙事;成长危机;“文革”;人文反思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以来集束性地出现了“文革”童年叙事,主要着意于揭示童年生命(宽泛的童年时段包括少年期)在动乱年代中的成长困境。这类童年书写者大多是“文革”时期正处于童年阶段的六十年代生人,*本文为了叙述方便,统一用“六十年代生作家”这一说法来涵盖进行“文革”童年叙事的多数六十年代生作家和少数五十年代生作家,前者如苏童、毕飞宇、艾伟、王刚、东西、韩东等,后者如王朔、刘恒等。是当时汹涌的政治大潮的边缘者,同时也是不同程度的受害者。“文革”动乱中的童年生命成长危机,不仅源自政治浩劫的外在伤害(如因家庭成份问题而遭歧视或迫害),而且还显示出前所未有的内在癫狂和迷乱。席卷全国上下的“文革”动乱带来了社会结构和家庭结构的松动,理性秩序的失落导致了人心的狂乱。在“无法无天”的时代氛围中,孩童逞强好斗的天性像无人伺弄的荆棘一样在精神荒原中疯狂生长。这类童年生命之树的成长年轮中,既刻录着历史风雨的侵蚀痕迹,更彰显着个体原始的生命力冲撞暴突的危险轨迹。“文革”时代社会的喧哗与人性的骚动及其所致的困厄在孩子们疯狂的“游戏”中得到了令人惊心的复制与凸现。
一、“意义”与“荒谬”之间的“群氓”
“文革”童年叙事大多逃逸了政治性的集体记忆,而立足于个人记忆中的童年生命图景,其叙事中有着更浓重的个体意识和生命意识。这类题材的写作者大多是男性作家,其作品中的主人公也大多是带有作家自身童年经历的城市男孩形象,他们的血管里奔腾着热烈冲动的“少年血”。德国学者瓦尔特·比梅尔(Walter Biemel)认为:“不能仅仅把人理解为理性的动物,而恰恰要理解为这样一个动物:这个动物可能为荒谬所摆布,为荒谬所控制,他身处于意义和荒谬之间。”[1](P29)童年生命由于个体自主意识尚未成熟,更兼处于动乱时代,极易变异成这样一种非理性的“动物”。
出生于六十年代的孩子虽然因年幼而没有赶上加入“红卫兵”去直接进行文攻武卫的斗争,但是他们并不甘心做落伍者,而是积极追随“红卫兵”等弄潮儿们那种“壮怀激烈”并且干得轰轰烈烈的“革命”行为。这一被喧哗的时代政治罡风所鼓动的无理性的盲从行为,在刘恒的《逍遥颂》和陈书乐的《蛛王》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示。《蛛王》讲述七八个孩子满怀英雄主义的时代激情,组成长征队伍,打算在五天之内走完荒无人烟的百里山脊,然而这模仿性的革命行动的最终结果却是好几个孩子死于野兽的攻击和彼此间的厮打。《逍遥颂》是作者回忆自己在“文革”中的童年经历,一群出身不好的“狗崽子”被当权的政治势
力所抛弃,躲避在一个废旧的封闭的教学楼里组成了“赤卫军司令部”,并按照当时的革委会领导班子模式也按级别给每个人封了头衔。躲在封闭的大楼里的孩子们似乎是“逍遥”于“文革”动乱社会之外,然而其所作所为遵循的依然是时代行为,时代毒针已经将药液注入了少年人天生不安分的血管,并且孽生着人性之恶,带来的是本应团结互助的孩子们之间的阴谋与杀戮。这两部“文革”童年小说与英国作家戈尔丁(William Gerald Golding)的《蝇王》非常接近,不同的是中国的这两部少年小说有着“文革”这一特殊年代作历史背景,是既涉及历史又拷问人性的寓言小说。孩子们对政治行为的无理性追随以盲目信仰为特征,若考察整个“文革”社会中革命行为的性质,普遍存在着这种下对上、小对大的模仿,正是这没有理智辨别力的模仿构成了一个荒诞时代的“群氓”社会。这两部寓言性小说通过孩子群发生的极端化事件将群氓时代无理性的荒谬行为及其后果揭批得入木三分。
在充斥着“揭、批、斗”的政治话语的滔天浊浪中,成长期的孩子们经受着这种大浪的冲刷并为之吸引。这种从上至下的全民性话语以其无可置疑的强势,绝对地排斥了其他真正美好的思想源流,从而也就断绝了孩子们向其他方向成长的可能。在“群氓”时代革命主流话语泥沙俱下、气势汹汹的裹挟中,孩子们不自觉地也是不可避免地沦为新的“群氓”。王朔《动物凶猛》中的主人公马小军看似小混混,但其思想其实也忠于那个时代,他的头脑被时代的一些流行概念所占据,其“英雄梦”紧紧粘附于社会意识形态中心,即使在表达爱情幻想时采用的也是政治中心立场的判断性语言。
上述几个典型文本中的“文革”少年可以看作是那个革命激情疯狂燃烧时代的产儿,他们有着强烈的“英雄”崇拜倾向,革命英雄主义激情尤其能煽动崇尚勇武的男孩子的心。心理学家认为,孩子成长要经历的第一个阶段是偶像模仿期,对偶像的模仿将在孩子那里形成“价值内化”。[2](P69)“文革”时代宣扬的革命精神、样板戏中塑造的英雄形象,无疑会成为马小军们趋之若鹜的价值取向。要区别的是,“文革”少年的这种“英雄”崇拜虽然与当时成年人狂热的“领袖”崇拜有着紧密联系,但在具体指向上,二者存在区别——前者崇拜的“英雄”主要是“战斗英雄”、是“战士”,而后者崇拜的是“政治领袖”。从内在冲动来看,对战士的激情崇拜与少年本能的“血性”相关,对领袖的极端崇拜则与“盲信”有关,有时甚至还与隐秘的“奴性”或“权欲”相连。所以,相较成人而言,“文革”少年们的英雄模仿行为有着相对单纯的一面。但是,这些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的“革命产儿”,又不同于真正的战争年代的“革命之子”(如《小兵张嘎》中的嘎子、《闪闪的红星》中的潘冬子等),后者有着明确具体的战斗目标和革命信仰,而“文革”少年头脑中的“革命思想”与切身体验无关,主要来自于社会政治意识形态的控制,这种政治意识形态最大的特点是,它从来不引导人们去正视现实,在为充满幻想的孩子“打开了一个(幻想)世界的同时,关闭了那个真实的世界;它们‘照亮’了一个人的头脑,同时又将它推入黑暗之中。”[3]这种意识形态的“谎言”让本来就缺乏明辨是非能力的孩子更加看不清世界真相,很容易地被之魅惑。《蛛王》中去长征的孩子、《逍遥颂》中组织“赤卫军”的孩子、《动物凶猛》中梦寐以求当战斗英雄的孩子,正是被时代唤起的空幻的热望推向生命的黑暗之地——死亡或迷惘。
刘恒在长篇小说《逍遥颂》中作了一番“文革”童年时代“逍遥游”,小说结尾夹叙夹议地写了英勇的“赤卫军宣传部长”之死,他“掉到世界与历史的内部去了。他撞击了地球之核,但巍峨的八号楼悬崖一般凝固不动。黑白天地间只有时间如血流淌,在睁的眼和闭的眼中冲出一道鲜红的霞光。岁月之沟便亿万年永久地裂着了。”[4]作者犀利而沉痛地揭示了渴望成为“英雄”的少年无谓的牺牲。在附于小说之后的《逍遥跋》中则直接表达了成年后对“文革”童年往事的反思,将“赤卫军万岁”置换成“完了”、“碎了”,张狂的语言极尽嘲弄和讽刺。这段念给“文革”中谱写的童年英雄史的“悼词”,在嬉笑怒骂的表象底里,其情绪实质乃是痛心疾首。少年们看似充满“意义”的革命模仿行为,最终被其后果证明了它的实质为——“虚妄”和“荒谬”,其“革命”行为最终所“革”的是不应被“革”的同类和自己的“命”!孩子们的盲从与模仿悲剧映射出高喊阶级斗争的喧哗时代看似理性实则无理性行为的必然结局,无知孩童被时代蛊惑而误入歧途,因其所代表的“人”的成长理想的被断送而更显惨痛。
二、“失范”与“狂欢”之间的“流氓”
少年在向往成为“英雄”的冲动年龄,不仅会因为其信念本身的浮夸而走向生命无意义的陷落,而且还会因其本性蛮力的放纵而坠入另一种成长的陷阱,有时“英雄”与“流氓”只有一步之遥,其童年生命景观可用这类叙事中两部小说的题目来概括:“刺青时代”的“动物凶猛”。
“文革”时期虽然是政治话语的极端专制时代,它使众多的人失去了言论自由乃至人身自由,但对于孩子,它又是一个自由时代。“破四旧”、“打倒牛鬼蛇神”等激烈的造反举措,宣示着颠覆既有秩序的疯狂气息。国家社会法纪的大混乱使大人们无暇维持也无心整顿家庭的法纪,放松了甚至放弃了对孩子的管教。这种时代造成的约束的真空,让反对管束的孩子欣喜若狂。《动物凶猛》中成年的马小军在回望童年时还心存感激:“我感激我所处的那个时代,在那个年代学生获得了空前的解放,不必学习那些后来注定要忘掉的无用的知识。他们的父亲大都在外地的野战军或地方军区工作,因而他们像孤儿一样快活、无拘无束。”[5]摆脱了来自学校和家庭纪律的束缚,少年们无所顾忌,一任少年血的恣肆奔流而为所欲为甚至胡作非为。对“少年血”尤其关注的先锋作家苏童描述了少年血在混乱无序的年月里流淌的轨迹:“一条狭窄的南方老街(后来我定名为香椿树街),一群处于青春发育期的南方少年,不安定的情感因素,突然降临于黑暗街头的血腥气味,一些在潮湿的空气中发芽溃烂的年轻生命,一些徘徊在青石板路上的扭曲的灵魂。”[6](P2)“文革”的时代之手打开了人性的“潘多拉的盒子”,魔鬼妖孽在孩子没有防御能力的心中横冲直撞,将成长期尚未完全蜕化的原始“动物”本性大肆鼓动起来,扭曲着“人”的灵魂。
粘稠的少年血最突出的一个特征就是对暴力的迷恋。《动物凶猛》中的少年们热衷的生活是:“我们搂抱着坐在黑暗中说话、抽烟。大家聊起近日在全城各处发生的斗殴,谁被叉了,谁被剁了,谁不仗义,而谁又在斗殴中威风八面,奋勇无敌。这些话题是我们永远感兴趣的,那些称霸一方的豪强好汉则是我们私下敬慕畏服的,……我们全体最大的梦想就是有朝一日剁了声名最显赫的强人取而代之。”这种“梦想”充分暴露了属“人”的理性退场后,取而代之的野蛮本性的极端躁动。没有地方可去的少年们开始拉帮结派、聚众斗殴,有时并非源于“高尚”的“革命”意向,而纯粹是出于一己的权势之争。暴力成为他们心中唯一的激情,成为其日常生活形态和生活需要,他们只听从生命中“兽性”力量的驱使,不懂得生命的真正价值,所以在无事生非中毫无知觉地挥霍自己的青春年少,甚至毫不怜惜地残害自己和别人的“廉价”生命。少年们群殴一个无辜男孩的场景鲜明地表现了这一原始丛林的生存法则。本不威武的“我”对这个弱小者的施暴行为尤其凶猛残忍,而且事后对自己的罪恶完全无知无觉,没有任何的不安和愧疚。疯狂的攻击举动赤裸裸地呈现出动物的“嗜血”本性,野蛮少年似乎只有在对其他生命的肆意践踏中才能寻找到生命的“快感”和“价值”。
在一个到处是强权和暴力横行的时代,世界图景映射到少年们心中所滋生的自然也是“恶”。苏童的童年叙事中讲述了许多关于“复仇”的故事,典型者如《刺青时代》。男孩小拐被想要报复他哥哥的大孩子推入火车铁轮之下而致腿残,这最初的生命痛楚让小拐看清了人心之恶,也从此埋下了仇恨的火种,对血腥的恐怖怀着变态的热情。这是一个关于侮辱与被侮辱、损害与被损害的少年成长的生命错乱的故事,里面充满着残暴的血腥、歹毒的阴谋,少年人心的险恶冷酷一览无余。这是道德价值让位于弱肉强食的动物本性的绝大谬误。苏童的《独立纵队》则通过少年们的划地为界、对势力范围的争夺,揭示了“文革”时代所构筑的人与人的二元对立及弥漫在少年灵魂深处的斗争硝烟,这是成人间的“文革”情结以及残留在人们意识深处的战争情结在少年身上的延续。严歌苓的《拖鞋大队》与此相似,展示了一代少年在身心启蒙的重要时期被完全荒废甚至扭曲的悲剧过程。在荒诞的成长岁月,人性与人道已不幸地双双沦陷。
如果说盲目模仿政治行为的“革命产儿”处于一种“群氓”状态,那么这里所述的“刺青时代”的“凶猛动物”则几近于沦为没有道德准则的“流氓”,这是“文革”社会狂欢化的产儿。“在狂欢化的世界上,一切等级都被废除了……一个小孩子可以吹熄父亲的蜡烛并向他喊道:‘Sia ammazzato il signore Padre!’(即‘你死吧,父亲先生!’)”[7](P290)在狂欢节中不可或缺的一项活动是殴打、咒骂“国王”。巴赫金指出它的实质是一种对旧权力、旧真理代表人物的废黜。“文革”童年叙事中,父亲要么缺席(如《动物凶猛》中长期不在家的父亲),要么则作为被孩子嘲讽或唾弃的反面形象在场(如《英格力士》中畏惧权力的懦弱之父、《舒家兄弟》中伦理道德尽丧的糜烂之父等)。前文所论的“革命产儿”往往有一个虚拟的引领斗争的“精神之父”,但这种“虚拟”最终让他们陷入了生命的“虚妄”境地;而“凶猛动物”则逃离父亲,并且开始了“审父”和“弑父”,像狂欢节中的孩子一样吹灭了父亲的烛火、宣判了父亲的死刑。在“父亲”的“烛火”被吹灭之后,孩子们在黑暗中开始了放纵的游戏。他们没有教养,内心荒芜,少年血在血管里狼奔豕突、杂乱无章,他们崇尚暴力,逞能称霸。其暴力倾向,既受“文革”中成人世界司空见惯、轰轰烈烈的武斗“壮举”的刺激,同时它本身又是先天地潜在于少年生命内里的一个力量情结。少年生命正处于生命力突然疯狂饱胀的人生阶段,失去了家庭和社会的规范和制约,任本我无节制地自由渲泄,骚动的内心成为在“神性”空缺、“人性”退却后由“兽性”力量主宰的欲望世界。这群“凶猛动物”身上显现了原始冲动(包括性的放纵)造成的满目疮痍的后果。失去理性精神的规约,世界和人心都成为蛮荒之地。这种没有任何烛火的“黑暗”给少年的成长造成了绝大的困境,如苏童所描绘的:“一个无所收获的童年等待着未来,但是在什么地方等待呢?是在一个很大很深的坑里。”[8](P2)谁的大手能把他们拉出“大坑”?他们自己是否意识到且是否能够爬出这个“深坑”?
在众多的“文革”童年叙事中,王刚的长篇力作《英格力士》塑造了一个真正能够给迷乱少年以引领的拯救者,他不是“神”,而是有血有肉、同少年们一样有着渴望与冲动、也备受凌辱然而坚持灵魂操守的“人”。讲究优雅的仪表和高尚的灵魂的英语老师王亚军,是那个精神荒漠年代的充满悲悯的拯救者,他为孩子们经历的时代不幸而留下忧伤的泪水,少年刘爱如此诉说英语老师给他们的精神哺育:“我们这些乌鲁木齐出生的孩子就是喝着王亚军的眼泪长大了的,就是的,我从来没有喝过黄河与长江的水,我是异类,我是喝着王亚军的泪水长大的乌鲁木齐人。”[9](P373)这种强烈的抒情类似于艾青在《大堰河——我的褓姆》中的深情歌唱:“我是喝了你的奶长大的,大堰河的儿子”。刘爱的成长身份表白,抒发的是对那个污浊时代的批判与背离,对英语老师所代表的高贵人格境界的崇尚与皈依。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这部小说成为一种有信念的作品,它的力量就在于“启蒙”的信念。然而,并不是每个孩子都像刘爱这么幸运,在向“悬崖”边的奔逃中,能遇上一个“麦田里的守望者”,当然,少年血中也升腾着生命的美好憧憬,《沿铁路行走一公里》的孩子用出走的方式宣告对成人世界的叛变,对不知在哪里的梦想的寻找。《被玷污的草》中男孩轩带着江湖老人的“指南针”去乡下寻找用弹弓打瞎他眼睛的人,虽未找到凶手,只带回一棵能够证明自己已经完成了寻找任务的草,但眼睛却在此后逐渐恢复健康,他所进行的勇敢的寻找象征着少年们自救的出路及其希望。作者在这些孩子身上蕴藏了一个关于“行走”、“寻找”以摆脱危机而成“人”的“道路”主题。
值得关注的是:价值“失范”中少年人错误的“狂欢”行为留下了一种难以治愈的“后遗症”。正如康德所说,人性的曲木料永不可能做出直东西。东西的长篇小说《耳光响亮》中,在家庭破碎、规矩全无的环境下,弟弟牛青松小时候就牺牲自己亲姐姐牛红梅的纯洁爱情,拿她的身体去谋取私利,成年后依然秉性难移,为了自己的发展前途竟然丧尽天良地安排姐姐去嫁给继父、抢夺亲身母亲的位置。家庭亲人之间如此的不仁不义,是那个放纵时代的“后遗症”——放纵与狂欢必然意味着破坏,并在打破二元对立的世界秩序后带来多元混杂的“乱伦”。这种可怕的病症在早期的少年生命中就已滋生,它始终潜伏在以后的生命中而难以根治。另外,“文革”“狂欢后遗症”还生成着“文革”孩童在成年后的某种人格特质,典型者如王朔的“顽主”性格。“过把瘾就死”的激烈信条、“我是流氓我怕谁”的“无耻”宣言,依然是“动物凶猛”时代狂欢精神的延续,接近于巴赫金在阐释狂欢理论时提及的宗教神秘剧中的魔鬼,“保持了自身深刻的非官方性质”,“他们的角色包含着辱骂与猥亵”。[7](P309)只不过相比“文革”年头的“小妖”,这些成年“魔鬼”少了些莽撞和粗鲁,多了些冷峻与戏谑。
三、结语
纵观从“五四”发端的童年书写进程,深入而集中地揭示童年成长危机的主要是以“文革”为历史背景的童年叙事。童年生命在“文革”这场无理性的政治话语“喧哗”中遭遇了严重的外部困厄,其内心也在混乱的“骚动”中发生了变异。这类书写完全不同于新时期之初“朦胧诗人”对抽象童年所代表的生命理想的想象性歌赞,对群体或个体童年成长危机的逼视意味着作家进入了对具象、真实的童年成长的追寻,也自觉或不自觉地蕴含着对造成这一成长困境的历史和人性层面的原因追溯。“文革”少年无论是处于“群氓”之中还是“流氓”边缘,都显现了一种“迷乱”状态的生命困厄。德国哲学家费希特(Johann Gottlieb Fichte)确信“人的使命”中包含“怀疑”、“知识”和“信仰”三要素。[10](P65,95,147)而之所以出现迷乱性质的危机,正是缺失了这三个要素,变得“盲从”、“无知”、“空虚”,即使有“信仰”(如“革命产儿”的革命英雄主义)也只是从众性的追随,不是真正经过自己的理性思考而慎重做出的抉择。苏童的《南方的堕落》中那个成年濒死者发出的“小孩快跑”的尖叫,似在提醒孩子赶快逃离堕落的“大坑”,然而心智不成熟的孩子不知往何处逃,只是无目的地乱窜。“文革”中迷乱状态的童年生存对于这一代人的主体建构而言无疑是一场灾难,这一成“人”过程中遍布危机——道德、信仰、情感、性乃至生命等危机重重,从而使长大成“人”的主体性神话岌岌可危。
巴赫金在谈到《威廉·麦斯特》这类教育小说中主人公的成长时,指出“他自身反映着世界本身的历史成长”,“成长中的人的形象开始克服自身的私人性质(当然是在一定的范围内),并进入完全另一种十分广阔的历史存在的领域……凡是出色地把握了真实的历史时间的地方,都存在这种成分。”[11](P232-233)“文革”童年叙事对童年生命成长的诉说,具有巴赫金所论的“在现实主义历史中的意义”。这些在“文革”中度过童年的六十年代生人的回忆性书写,铭刻着历史与生命蜕变的双重印痕。他们从与个人成长经验息息相关的生命成长维度来重新审视那段历史的性质,同时也省察那段历史中造成童年成长危机的内外原因,清晰地映照出历史与人性领域中的谬误,也表达了在政治文化动乱中“长大”的一代人特有的主体匮乏感、迷惘感和难以摆脱的失落感。相较更注重意识形态剖析的关于成年人生的“文革”书写,“文革”童年叙事借助儿童视角,从一个天真而又不乏智性的独特维度,拓展了历史反思及道德与人性关怀的层面,同时也为现实童年生命成长中可能存在的“陷阱”提出了警醒。
[1] 瓦尔特·比梅尔著,孙周兴等译.当代艺术的哲学分析[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
[2] 岳晓东.少年我心:一个心理学者对自我成长的回顾与分析[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
[3] 崔卫平.幽深的,没有阳光的日子[J].书屋,2002,(7).
[4] 刘恒.逍遥颂[J].小说评论,1991,(1).
[5] 王朔.动物凶猛[J].收获,1991,(6).
[6] 苏童.少年血·自序[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5.
[7] 米·巴赫金著,李兆林等译.拉伯雷小说中的民间节日形式和形象[A].巴赫金全集:第6卷[C].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
[8] 苏童.童年生活的利用(代自序)[A].走向诺贝尔·苏童卷[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1.
[9] 王刚.英格力士[M].北京:人民出版社, 2004.
[10] 费希特著,梁志学等译.论学者的使命 人的使命[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
[11] 米·巴赫金著,白春仁等译.教育小说及其在现实主义历史中的意义[A].巴赫金全集:第3卷[C].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
CrisisofGrowthintheSoundandFury——Reflection on Humanity in Narratives of Childhood with the Background of the Cultural Revolution
Tan Fengxia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Nanjing Normal University, Nanjing 210097, China)
It is the narratives of childhood with the background of the Cultural Revolution that has focused on revealing the crisis of growth in the history of writing childhood since May 4th Movement.These writings, based on individual and life consciousness, try to depict children's growth predicament in the irrational political turmoil and reveal their inner disturbance and bewilderment as well.This explores the themes of reflections on the Cultural Revolution and the construction of subjectivity from a unique perspective.
narrative of childhood; crisis of growth; the Cultural Revolution; humanitarian reflection
I206.7
A
1672-335X(2013)05-0105-05
责任编辑:高 雪
2013-07-15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基金项目“中英儿童文学比较研究”(10YJC751077)
谈凤霞(1973- ),女,江苏常州人,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和儿童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