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费文化与1990年以来大学题材小说的叙事成规
2013-01-21赵家文
赵家文
(河北大学 文学院,河北 保定 071002)
消费文化与1990年以来大学题材小说的叙事成规
赵家文
(河北大学 文学院,河北 保定 071002)
1990年代以来的大学题材小说浸染着浓厚的消费文化色彩,并促其生成了一套深层的叙事成规。污名化的同质叙述对大学的指认带有否定性价值。二元对立的惯习叙事模式,主要表现为堕落与守望的对峙。新闻化的叙事使小说充斥着大量新闻信息,小说的想象与虚构因素匮乏。人物塑造类型化、浅显化,缺少新意与深意。
消费文化;大学题材;叙事成规;污名化;二元对立;新闻化
1990年代以来的“大学题材”小说,产生于中国的消费文化语境之中,其叙述范式与特征,受到了消费主义文化逻辑的规约,换言之,亦即“大学题材”小说的书写主题、结构模式、人物塑造等诸多方面,不得不迎合当下人们的消费理念、消费方式和消费行为,消费主义的文化幽灵宛若稠密的雨云,全面笼罩着“大学题材”小说,并促生了一套固化且熟习的叙事成规,概而论之:一是同质化的集体叙述。不同作家的“大学叙事”小说文本,无论是情节还是主题,都以“污名化”大学为能事,存在雷同或接近的趋向。二是沿袭惯习的叙事模式,二元对立的通俗化的叙事模式,被“大学题材”小说以“老瓶装新酒”的方式所袭用。三是小说的新闻化,小说删削了对生活的艺术提炼与审美创造,直接大量填塞社会上发生的新闻或流行的段子,阻滞文学的想象空间。四是大学人物塑造的类型化与单向。这些小说对大学教授之类知识分子的塑造,基本上是运行在艳遇化、另类化、病态化的轨辙之上,鲜见有性格魅力和生命体验、富有艺术魅力的“这一个”的人物形象。
一、 惯性重复:集体合唱“大学污名化”
1990年代以来的“大学题材”小说多出自学院派之手,作家们对大学生活有着直接的、鲜活的体验,因而写起来似乎行云流水,得心应手。但是消费社会的总体环境已对文学产生了渗入肌理的影响,文学上的一些改变,表明了这种影响所致的“内伤”。“消费社会的来临,文学一直怀有的历史冲动严重退化,那些个人化和私人性的体验成为文学赖以生存的土壤。每个写作者都处在不同的方位,他们面前没有历史,也没有文学的历史前提”[1]429。所以,关于大学小说的叙述,作家们很少以一种历史的意识来看待问题,因此,我们在小说中看到的都是现象,绝少出现关于现象的前因后果的联系,所以作者即便是从自身体验出发结构小说,但体验也仅止于体验而已,明显缺乏深刻的思索和独到的发现。
自1990年代以来,伴随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或教育体制的原因,中国大学出现了种种不良现象和弊端。当诟病高等教育、对大学的批判成为一种社会氛围时,诸多作家蜂拥而至把大学作为写作对象。而他们对大学的文学叙述,则很少以立体绵密的笔触去观察、思考大学生活的各个细部,总是以一种单一的形态或单一的语义的夸张化表象,去涵括今天大学复杂的全部,即集体合唱般地批判或揭黑式地叙述大学,他们笔下的大学,似乎如同焦大眼中的贾府,除了门口的两个石狮没有干净的。如此完全单向度地把“污名化”大学作为小说叙述的进路,其书写的主题内容,细节运用的重复与雷同便不可避免,并已然形成了“大学叙事”小说的一种条件反射式的叙述惯性。
这种集体式的同质“污名化”叙事策略,一般固锁在大学的学科建设弄虚作假、学术研究剽窃抄袭、职称评定钩心斗角等几个方面,于是不同文本中总是在不断上演着相似的桥段,“它们充斥着过分简单化的情节和浅薄虚假的角色,目的就是要迎合最普遍的大众品味。”[2]72比如申请博士点是高校的一项重要活动,众多小说对此都有所涉及。《大学纪事》中权力野心无限的H大校长何季洲一心想办国际一流大学,对于学校申请博士点的工作自然彰显着巨大野心和魄力。他指示校长办公室主任卢放飞对于申博的事可以不计代价,可以采取非常规手段,甚至买论文的“署名权”。《大学之林》中为了争取一个博士点,外语学院各怀鬼胎的院长职位的竞争者可以暂缓分歧,同心协力地动用各自的各种私人关系为同一个目标努力。俞道丕放下身段求助于老同学易彬——教育部下属的博士点评审委员会的掌握实权的副主任;薛人杰为了拉票不得不忍受老同学无理的要求甚至是威胁,可以说为了跑点他们不顾脸面不计代价。《站在河对岸的教授们》表现的全部内容基本就是E大申请电影学博士点的起起伏伏,其中的各种公关手段仿佛被拿到放大镜下一一展现。申博的现有条件不足便东拼西凑,比如赶任务写专著,孟校长明确规定专著的数量和写作用时,不惜给教师调课,给稿酬翻倍等等,一切为专著开绿灯;师资不足就生拉硬拽,开出优厚条件各地挖墙脚,实在不行还可以高价借用外校教授档案等等。其他涉及到申报博士点的小说大致都摆脱不了这一窠臼。《大学诗》也描写了通过学术造假、评委公关、中介操作等手段申博的过程,《夏教授的学术生涯》对于申请硕士点的描写也侧重了人际关系这个手段的效力。学术上的剽窃行为也是作家们的众矢之的,似乎越是剽窃者与被剽窃者之间态度对比强烈就越能显示作家的一种批判意图,所以前者往往肆意妄为,后者则获赔了事,这个情节也在多次上演。《站在河对岸的教授们》中林若地弄虚作假,以同样笔名之幌,剽窃古树林的文章,事情败露之后,毫无羞愧之意,以5000块钱和登报道歉敷衍了事。《大学纪事》中阿古明目张胆地剽窃小林和老林的文章,后者起初怒不可遏,但是当以损失费形式和顾问之名义作为赔偿时,老泰斗也欣欣然了。
职称评定的问题也常被作家们作为“污名化”大学的不可或缺的桥段。钩心斗角、相互倾轧,残酷搏杀,成为大学叙事小说描述职称评定的“不二法则”。对于《大学潜规则》中的申明理来说,评副教授的事就像一座大山压在他头上好几年,0.3分的差距让他心烦意乱,当他有机会结识人事处副处长鲁英俊后,开始巴结讨好,跑腿卖力,于是在鲁英俊完结的科研项目上获准署名,职称的事情就轻松搞定。再如《所谓大学》中的杜小春,努力五六年评副教授连初评都通不过,而在机关搞行政兼职教学的老师都能评上。所以有人感慨水平和条件在这是不挂钩的,不过条条框框的限制还是可以被权力所突破,经过老乡即校长助理胡增泉的帮忙,杜小春的副教授就如愿评上了。
似曾相识的桥段,宛若同一模特,只是换了不同的服装,频闪于在不同的文本中。除了这些细节的雷同之外,有些小说自我繁殖“克隆”现象亦很严重,如史生荣的三部长篇《所谓教授》《所谓大学》《大学潜规则》,都是围绕这样一个架构展开叙事:年轻的大学教师夫妻(刘安定、宋小雅夫妻、马长有、杜小春夫妻、申明理、曹小慧夫妻)他们老实本分,但面对科研项目无着落,升职专著皆无望的现实,看着周围同事名利皆丰的惬意生活,终于也按捺不住渴望,于是他们一改往日自尊自负作风,开始寻求各种关系谋名求利。于是官学勾结、学术腐败、黑暗交易等各种丑相迭出,这三部小说框架基本一样,故事的发展也如出一辙,让人觉得仅为标题的差异,是典型的自我重复。
纵观这些小说,雷同和重复之处屡见不鲜,这正是消费主义意识形态的文化生产逻辑,“文化生产者的大部分活动就是降低不确定性,尽管我们很难判断在这方面谁是赢家、谁是输家……最显而易见的策略就是复制那些已取得成功的公式化产品”[2]266照此,不难理解,它们一味地在解构大学的神圣精神,给其披上丑陋的外衣,或许是作者意图揭露这些顽疾因而给予着力渲染,以期降低写作的“不确定性”,从而获得读者的青睐。
毋庸讳言,当下之大学确然不再是纯洁的象牙之塔,但在红尘滚滚的社会中,大学依然是文化、精神、理想的象征,依然有许多大学知识人在坚守自己的精神家园,在传承文明与文化、传播知识与智慧。而把某些不良现象作为大学的全部,并添油加醋,夸大渲染,难免有吸引读者之嫌,背后潜藏着的正是消费主义文化的幽微与叵测:“人们通过一些真实的线条和要素进行组合而‘制造’出某种范例,人们令它们推演某个事件、某个结构或某种将要来临的局势,并从中得出某些策略性结论来对现实进行操作”[3]117大学题材小说,正是把大学所出现的黑暗“斑点”,进行组合而制造一种大学现实“范例”,从而使读者得出大学的一无是处的“局势”,完成对大学的指认,也是这种消费逻辑下的大学叙事,使大学凭空背负了一些不实的骂名。
作家们把问题摊在阳光下就是为了更好地诊治问题,但是时刻应以理性为指导,因为过于肆意的揭露,就有可能逐渐滑向污蔑,所以会有论者激愤地指出某些“作品内部的黑暗大于世界本身的黑暗,”[4]而且过于强烈的问题意识也使小说面临同质的危害,当一种范式成功之后,模仿和复制是不可避免的,然而包括小说在内的艺术忌讳重复,读者选择阅读小说就是期待能够进行一次未曾经历的冒险,获得从未有过的体验,从而丰富自己的心灵和认知,如果作家们无视读者的阅读感受,小说创作上简单地重复既有范式,势必造成读者的审美疲劳,提不起兴趣来阅读。
二、 大众化叙事模式:堕落与守望的二元对立
在消费主义意识形态的图谱上,“用过即扔”成为一种时尚,人与物很难保持一种持久绵恒的关系,人与物的关系更多地沦为风驰电掣式的接触关系。这种关系模式投射在文学接受上,则是追逐摒质求量的平面状态。也就是说,受众将文学作品也视作了瞬时、用过即扔的消费对象,对久历岁月淘洗而闪熠艺术魅力的经典性的兴趣,被不断地更新换代的消费品所排挤,大多数人们没有足够的时间和耐心来细细品味含蓄的美感或繁复的内容,“创作主体和接受主体的相互影响与制约,将缺乏市场反响的深度叙事逼向了一条越来越崎岖的羊肠小道”[5]。所以那些深度叙事被冷落了,各种文体的试验被搁置了,正如陈晓明所说,消费社会“也是一个先锋性丧失的时代”[1]429,似乎越简单明了、浅显易懂的作品就越畅销,大众的认可是消费社会的文学的重要诉求之一。
正是因为消费主义意识形态对文学的辖制,一些作家尤其是大学之内的作家,按理说,他们应具有先锋探索精神与文化厚重感,可是在进行有关的大学的文学叙述时,他们却采用了“正邪对立”的通俗化叙事模式,“正邪对立”的叙事框架是传统小说最为常见的手法,亦是中国受众谙习的文化情境,在“大学题材”小说中则更直接地化为鲜明的“堕落与守望的分野模式”,即一方放弃知识分子的操守,成为堕落者,另一方坚守知识分子应有的人文、道德底线。一些大学题材小说,成功地借用了这一“二元”对立模式。一正一反的对比能够强化双方的形象特点,正方因反方的衬托而更显高尚,反方因正方的存在而更显卑琐,这种简单夸张的情感对立,能够更好地直截了当地凸显作家批判大学的意图,更能调动读者分明的爱憎情感,读者易于接受。
《教授横飞》便采用了这种鲜明的对立模式,并且表现得极为夸张。在团结大学的教师中,侍郎被作者置于与其他人对立的位置上,侍郎教学严谨认真、兢兢业业,然而却连续六年也评不上教授,因为他把几乎全部的时间用在了教学上而不是搞职称上,而一些所谓的教授却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徒有虚名。而有些人不学无术,却一味地想功成名就,于是臆造学科,自己炒作,竟荒唐地得到某些人的认可,如创立伙房经济学的包基穆、创立秋风学的黄麒麟之流;有些人无心教学,凭着自己的教授身份招摇撞骗,如MBA四杰;有些人眼中只有名利,如谢惠教授等等。《站在河对岸的教授们》中的金河是一位似乎有些迂腐的知识分子,他很清楚现实境况却无力改变,而自己无能为力又做不到糊涂面对敷衍了事,所以注定要痛苦。而另一个人物李冰河则显然要轻松得多,他学问不如金河但所得却比金河多得多,原因就是他能顺势而动,他坚信“名气就是生产力”,在消费社会这个认可名气的社会里,他充分发挥了它的作用,积极上镜开讲座,明星教授的光环带给他更多机会。《南方麻雀》中的曹书记显然一位政客形象,他来大学只是为了做出政绩,好以此为跳板登上更高的平台,他在学校主持工作只是在敷衍,为的是把稳定和谐的面貌呈现在领导眼前获得领导的认可。而文中的一个副校长李老师不满当下的教育现状,在办学上全心投入,即便在他被动地卷入政治斗争之中,他还是艰难地但执着地在坚守自己的办学信念。相比之下,《教授》的对立显得更为纯粹,没有过多的情感胶着,文学教授段刚虽然承认好友经济学教授赵亮的实力,羡慕他华丽的生活,但他不会因此改变自己的追求,始终坚持自己的信念。而另一方赵亮则彻底融入消费社会,如鱼得水般生活着,只是快乐的生活正通向不可自拔的陷落,最终落得了逃离的结果。
阅读以上小说,我们很容易理清自己的情感态度和价值评判倾向,简单明了的二元模式叙事方式易于读者接受,“一个被大众熟悉的模式才有可能被大众所接受,他们阅读、欣赏、倾听的过程中,就是他们的心理期待不断的兑现和落实的过程,也就是获得快感和满足的过程。”[6]这样的文化产品符合消费主义文化背景下市场的需求,读者的口味,读者无需深思即可领略其中意味,虽然浅显但易于传播。
三、 新闻化:大学“浮世绘”的艺术遁逸
消费时代大众传媒的急速发展,使小说受到冲击,无论是纸质媒介还是电子媒介都以新闻信息的及时、丰富、便捷的特点吸引众多读者,在当下信息爆炸的时代,人们被卷入信息的漩涡,若不及时了解各种新变,便随时都会感到被抛弃在时间之外,人们沉迷于信息的速度和广度,而不执着于深度,这是喧嚣的时代所必然的,因此,新闻以其极大的信息量,极快的更新率获得当代人的垂青。这种现实,迫使小说不得不作出一些改变的姿态,作家们洞察消费时代读者的这种心理,为了留住读者,他们开始悄悄地调整写作策略,越来越多现时性、纪实性的热点内容被作家网罗至小说中。另外,无深度的文化特点,培养了众多庸常大众,他们弃绝形而上的思考,乐于从形而下的形象中获得直观的心理满足,而新闻化的叙事能够带来那种现场感效果,它可以唤起读者还没有被更新的信息,而匆匆替换掉的事物形象,所以更能引起读者的兴趣。现时性是新闻化小说的主要策略,“现时性指涉新闻化小说的题材的时间范围,所写为现在时态所发生的事物或问题。这反映了作家对传统的虚构模式如传奇、寓言和神话等的时间结构的怀疑和离弃,反映了作家对传统经验模式如传记、纪实和新闻等的时间模式的倚重和套用。”[7]“大学题材”小说中便出现了为色彩斑斓的现实充作镜像与注解的情况。“大学题材”小说的新闻化倾向大致有两种表现:
一是纪实式的新闻化,即把一些具体事件直接抛入小说之中,原封不动地构成小说的情节,给人一种现场感和真实感。张者的《桃花》里包含大量对中国股市大谈特谈的信息,如一些具体时间大盘点位的列举,股票发行审查委员会委员被收买事件,此外文中还不时穿插一些颇受关注的社会新闻的讨论,比如北大拆南墙的事件,就借助直接的新闻报道把事情来龙去脉完整呈现。这当然是由此引出了对学术的从自然环境引申至人文环境的一种讨论,更是把热点直接镶嵌在小说中,小说在讲故事的同时也提供给了读者及时新鲜的信息。邱华栋的《教授》则干脆对新事时闻一吐为快。文中涉及当下的诸多新事新物,特别是一些关于经济事件的名词,诸如MBO(管理层持股)、国有资产流失等有具体形象的解释,既有专业条文定义又有生动例子说明,这些内容就更像是一些经济报道了。此外,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下每天上演的戏码,就自然而然地被作者摄入到小说之中,呈现给我们一些闻所未闻的新鲜事物,如开篇的“玫瑰花温泉浴加皇帝按摩”被作者不无欣羡地大书特书;搞行为艺术的闭关女人也吸引了作者的极大兴趣因而被完整呈现;奥运设施的建设、北京交通的拥堵等时下的热点生活事件也不被作者放过。而另外一些内容显然包含了更丰富的信息,诸如代孕、私家侦探等故事就像是某些晚报的社会版,这些灰色地带的生活更具趣味和刺激,对读者更具吸引力。正因小说中信息的充盈甚至饱和,有论者称其为“信息体小说”,“邱华栋就在这庞杂的现象中为我们搭建了一个观望社会发展动态的观景台,一本了解社会都市人生百态的百科全书,正如他自己坦言‘与生命同时空’的写作特点。于是‘新’中融入的大量信息便成为他刻意追求的创作特色”[8]。这无疑是一种新的尝试,确实,我们在小说中获得了额外的收获,给我们带来了素材鲜活、具有毛茸茸粗糙质感和趣味的一面,但这种创作手法似乎在逐渐偏离小说的本质特征,“应该把描写虚构的人物、地点及事件的虚构性语言,看作是对作家创造的特殊世界的一种表达方式,但这个特殊事件近似于现实世界,但有自己的环境、物质及聚合方式。”[9]文学的核心性质是虚构,是对生活的提炼与沉淀,用信息置换虚构,那么想象的魅力便消失殆尽,文学带给人的应是一种无功利的审美感受,若急于获取信息自然应选择浏览新闻,小说应是拿来阅读而非浏览的。
另一种是评论式新闻化,即是作者借小说中的人物,发表自己对一些具体时事问题的看法,理性直白的议论,宛若新闻评论。比如《所谓教授》就借刘安定之口,评论大学学术界的现状,终于明白了:“学者官僚化是求名之后想得到利,官僚学者化则是得利之后想求名,名利双收才是最终目的”。黄蓓佳的《腾之舞》,写到大学教师汪齐云和妻子陈兆华吵架时,亦有这样一番直白的议论,评论知识分子的性格缺陷:“知识分子最大的臭毛病便是死要面子。即便夫妻吵架,形式上也总是温文尔雅,不会拍桌相骂,更不可能动手撕扯,摔盆砸碗什么的。他们心理上有一道文明与不文明的界限,谁要是不小心越过这道界限,自己就会把自己看得低了,后悔冲动之下跌落到了小市民行列,做出了泼妇刁民才有的行为。”《大学纪事》在揭示了当前大学教育中违背教学规律、贪大求全、追求形式主义等种种流弊之时,亦复以直白的议论“大学是要分层分级分类的,用一种模式办学是很不明智,而且大家都奔一流,比赛式地搞,终会搞成一轮新的大跃进。”《教授》中对经济的评论更是屡见不鲜,大到经济政策,小到生活中司空见惯的经济现象,都可以成为主人公发表高见的话题。赵亮作为富人阶层的代言者自然是维护富人阶层的利益,比如社会分层本身就是一个热门的社会问题,作者便适时地赋予主人公一套观点,他主张“做大财富的蛋糕”,并陈述了“经济学家是干什么的”,这些内容可以说与我们平时在媒体上所见的经济讨论无异了。
作家们迫不及待地为小说输送新闻的养分,是因为新闻是消费社会的一种交流方式。“使消费社会带上特点的,是大众交际中社会新闻所具有的普遍性。”[3]11所以在“大学题材”小说中才添加一些炙手可热的内容,得益于这种普遍性,小说更容易在读者中得到共鸣,借助新闻事件和话题讨论的影响力,小说增加了自身的筹码。然而在“‘新闻’差不多就是一种为了遗忘的工具,一种把昨天的头条新闻从观众的意识中排挤出去的方法”[10],充塞大量所谓新闻的小说在一段时间后付梓出版时,所有的现在时都已成为过去时,新闻早也变成历史,那么以其为特色的作品的价值便不无尴尬。
小说中信息的剧增是作家们写作策略一种新的考量,但是过多现实的平铺直叙,显然制约了瑰丽的想象虚构,作家们如果只是一味地追求贴近生活,紧跟潮流,镜面式的映射现实生活,造成想象和思索的空间的缺失,难免会得不偿失了。所以作家赵本夫说:“作家更应该是一个当下生活的旁观者,文学和新闻不同的是,文学需要的不是快捷和及时,更需要沉淀之后的思索,我不认为不懂时尚就会脱离生活。”[11]小说真正吸引人的魅力在于艺术性,“小说最终靠的,与事情的新旧无关,跟你发现的新旧有关;小说最终靠的,还是伟大的发现和想象力。”[12]
四、 单向与类型:大学人物的“这一个”空缺
弗罗姆曾指出:“人无法静态地生活,因为他的内在冲突促使他去寻求一种心理平衡,一种新的和谐,以替代那种已失去的与自然合一的动物性和谐。在满足了动物性需要之后,他又受到他的人的需要的驱使,他的肉体告诉他应该吃什么,该躲什么,而他的良心则告诉他哪些需要应该培养、满足,哪些需要应该让它枯萎、消亡。”[13]人总是在寻求避免内心的疾患,缓解精神紧张,于大学知识分子而言,应当对自己的精神处境或内心的真实需求投入更多的热情和关注。当面对无法改变的置身时代的文化缺陷,无法祛除仍在漫漶的精神疾患时,他们内心的裂变、纠结,奔突,如坚持与拒绝、痛泣与狂舞,爱与愤怒,犹疑与决绝,都有着复杂、幽微的嬗变轨迹。“大学题材”小说,在塑造大学人物时,完全可以形塑出具有丰富性格和生命魅力的知识分子形象。但令人遗憾的是,在“大学叙事”小说中,我们很难触摸到大学人物心理之幽深,作家们对人物形象的刻画很少触及人物的精神、情感等心灵世界,大多数人物形象只是作家们抓住其一个与消费社会相契的外部特点,加以放大而成,对精神体验的纵深开掘乏力,人物缺少独特的个性,因而形象上的“这一个”极度空缺。
所谓“这一个”思想最早是黑格尔提出的哲学概念,它带有辩证法的意味。黑格尔认为任何个别的东西都是共性和个性的统一,具体到艺术创作领域,他说:“艺术作品所提供观照的内容,不应只以它的普遍性出现,这普遍性必须经过明晰的个性化,化成个别的感性的东西。”[14]在艺术创作中,则要求艺术家要彰显一种独特的思想,独运的匠心,用来反对艺术创作的概念化和公式化。恩格斯明确了“这一个”的艺术典型内涵,他说:“每个人都是典型,但同时又是一定的单个人,正如老黑格尔所说的,是一个‘这个’,而且应当是如此。”[15]小说对情感的表现总要深入到人物的心理,或是丝丝入扣地分析,或是细细描绘般体察,表现人物丰富细腻的情感世界。综观“大学叙事”小说,其形象塑造总是在消费主义指挥棒下,跳着类型化与单向度的简单舞式:
一是艳遇化。消费主义文化下,欲望是一个核心词语,作家们塑造的教授、博士等,多对女色有强烈的追逐心里。一些小说多把大学知识分子想象成艳遇不断,包养情人、勾引学生被描述成大学教授的校园生活的重要元素,“消费文化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商品、产品和体验可供人们消费、维持、规划和梦想”[16]166。大学题材小说如此把教授“艳遇化”,正是想维持读者那份梦想,以此博取读者的眼球,实现一种梦幻“代偿机制”。如《桃李》中的邵景文教授,经历了董小令、梦欣等情人,对金钱的渴望,对女色的贪恋使他最终惨死于情人的刀下。《桃花》中的硕士、博士,猎艳成为了其生活的主要内容。
二是另类化。迈克·费瑟斯通认为:“遵循享乐主义、追逐眼前的快感、培养自我表现的生活方式、发展自恋和自私的人格类型,这一切都是消费文化所强调的内容”。[16]165正因为消费文化注重“培养自我表现的生活方式”,由此它特别强调区别和差异,于是大学叙事小说迥异于传统的另类教授形象迭出:《教授变形记》中的皇甫忠贤,大权在握;锦海大学人文社科学部众教授的身上隐约呈现黑社会的影子,皇甫忠贤主任与其他老师互称“大哥”“贤弟”,对新来的年轻教师百般刁难胁迫,简直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地痞流氓。作家对人物的描写没有铺垫,也看不出性格发展变化的轨迹,只是一味地突出他的无恶不作,人物已经被抽象为邪恶的符号,失去情感的真实性。消费社会是一个传媒发达的社会,以往的生产型英雄逐渐被消费型英雄所取代,传媒英雄越来越成为意见领袖,获得大家的认可,诸多小说中都涉及教授们登台上镜的情况,更有甚者,顶着明星的光环来大言不惭地当教授。如《教授变形记》中的香奈尔小姐是一家卫视的主持人,缺乏基本素养却有大批拥趸,其无知程度惊人,竟被聘为团结大学的兼职教授。《大学纪事》中的麦子院长也是如此,麦子是一个经常上电视的作家,其嬉皮士的形象和不着边际的谈话吸引了大批粉丝,扯着文学大旗的言论让他更加名声大噪,过了一把十足的名人瘾。这些另类教授无知无德无修养到一定程度,却在浮躁的社会得到了大显身手的机会。
三是病态化。受消费主义文化逻辑的浸染,吸引读者自然成了小说创作的一个动机,于是“大学叙事”小说中另一类主要形象就是一些“病态化人物”,这些人物本是带有某个缺点,但被作者强力渲染后发展到极端病态的地步,作者竭力凸显人物夸张的、变异的行为举止,以承载更多的奇闻异事来吸引读者的眼球,这是对消费主义文化逻辑的一个有效回应。比如《风雅颂》中与杨科妻子偷情的李广智副校长,身形瘦小,眼镜下面藏着一双贼溜溜的小眼睛,性格也胆小如鼠,被杨科捉奸时吓得不住颤抖。《教授横飞》则描写了团结大学里种种不学无术、异想天开、任意妄为的教授,如发明“坑论”的包基穆教授、木匠出身的“课题大王”教授,靠两把板斧“做学问”、还有凭空自创“秋风学”的黄麒麟教授等等,这些明显脱离真实生活情境,是一种病态化的歪曲呈现。
这些当然不失为吸引读者的有效手段,因为传统知识分子高尚的形象深入人心,而这些小说一反常态,所塑造的艳遇化、另类化、病态化的知识分子形象彻底颠覆了人们的印象,“一切社会都需要有离轨者,因为排除离轨者与把他们排除的行动使被排除者以外的人,感到他们是留在社会内的,并且达到社会的团结。”[17]这些离轨者的集中展现造成巨大的吸引力。或许这些猎奇式的叙述是为了吸引读者关注,以期实现作者预设的创作价值,但是这种方式不免太过哗众取宠,轻易就淹没了作家本就淡薄的主体精神,因为我们透过奇闻发现的不是意义,只是奇闻本身,或许一时间吸引了眼球,却不可能在读者心底留痕。不是说小说不可以叙写奇闻异事,相反,文学作为一种诗性表达,需要奇幻瑰丽的想象力作支撑来成就伟大的作品,中国古代有许多优秀的作品,都借用对奇异的事物描绘表达了深邃的精神思想。比如《聊斋志异》写鬼写妖的针砭时弊,《牡丹亭》的起死回生的至真至情。这说明,奇观的展示需要以深刻的理性精神为内核,表达的情感思想才具有穿透力而不至于适得其反,塑造人物要尤为注意。
综上所述,1990年代以来的大学题材小说,完全可以把当下大学的现实种种,作为转型期的生活切片,以此透视在时代变迁的历史语境下,中国当代知识分子所遭遇的生存困境与精神危机,从而促使作品葆有深厚的思想质地。但令人遗憾的是,太多的大学题材小说,怀着与消费主义文化缠绵悱恻的心理,在对大学诸多不良现象揭示的同时,沾染上了揭黑幕式的手法,故意极致夸张,缺乏对问题背后的深度思考与人性裂变的精神追问,这是令人遗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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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美)库兹韦尔.结构主义时代[M].尹大贻,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8:196.
Consumercultureandnarrativerulesofnovelbasedonuniversitythemesince1990
ZHAO Jia-wen
(College of Literature, HeBei University, Baoding 071002, China)
Since 1990, the novels on the basis of university themes are gradually influenced by consumer culture, which promotes it to form the deep narrative rules. The homogeneous narrative of stigmatization makes universities with a negative value. The normal narrative mode of binary opposition mainly shows the confrontation of corruption and watchman. The narrative of journalistisch makes novels be full of news but short of imagination and fabrication. Characterization is both categorization and simplification, which is lack of new idea and meaning
Consumer culture; University novel; Narrative rules; Stigmatization; Binary opposition; Journalistisch
I207.425
A
1009-105X(2013)04-0118-07
2013-10-16
赵家文(1988- ),女,河北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