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子学复兴考
2013-01-21刘礼堂王绍军
刘礼堂,王绍军
(武汉大学 1.文学院 2. 生命科学学院, 湖北 武汉 430072)
清末子学复兴考
刘礼堂,王绍军
(武汉大学 1.文学院 2. 生命科学学院, 湖北 武汉 430072)
子学是我国传统学术中的重要组成部分,清末子学复兴应有自身的规律。子学起源于西周,繁荣于战国,中断于汉,历经魏、晋、南北朝、隋唐、宋、元、明各代,时隐时现,而大盛于清中叶。清末子学复兴的思想背景是与近代以来特定的救亡图存的民族精神紧密联系的。在民族精神的感召下,一些进步的学者为寻求经略国家的路径,试图从传统诸子学说中探索利弊得失,为治国方略提供理论依据,从而也得出子学不足以救亡图存,必须向西方学习富国强兵的先进技术,对传统的子学重新认识,提出新的政治主张与学术思想观念。
清末;子学;复兴考
子学是我国传统学术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其主要内容是先秦诸子学说。先秦诸子学说不仅在传统子学中地位最高,而且对历代社会变革、思想文化影响尤为巨大。明朝与清初的学者在很大程度上沿袭了宋代以来的儒家理学系统,直到清朝中期古文经学或称扑学的崛起才遏止住其继续前进的势头。然而,虽然理学研究不再成为时代的主流,但是在清末甚至民国初期的子学研究中仍存在。在中国近代史上,子学的影响,尤其是子学中儒家学说的影响,在改良革新运动与民主革命思潮发展过程中的作用不容低估。
通过本文研究表明,在清朝中期乾、嘉朴学带头下兴起的诸子考证学,曾在嘉庆后期,道光、咸丰年间有所冷落,而在这一冷落期坚持诸子研究的正是一些今文经学者。一方面,这些学者在改造、重建经学体系的同时继承了前人诸子考证学的传统;另一方面,他们又为后人提供了利用研究诸子理论来寻求救国之道的可贵借鉴。
一、清初子学发展的大体格局
清朝初期,子学远不及唐、宋以前发达。如果论其特点,一般都认为是在儒学方面继承了宋代理学余绪,讲求哲理心性,所谓宋明理学就是讲的这个关系。《四库全书总目·子部·儒家类》著录的前两位明朝与清初学者的著作,列为第一的是明人曹端的书:《太极图说述解》一卷、《通书》一卷、《西铭述解》一卷,四库馆臣说:
明曹端撰。端字正夫,号月川,渑池人。……史称其学,躬行实践,而以静存为要。读《太极图说》、《通书》、《西铭》,曰:道在是矣。笃志研究,坐下著足处两砖皆穿。盖明代醇儒,以端及胡居仁、薛瑄为最,而端又开二之先。是编笺释三书,皆抒所心得,大旨以朱子为归,而《太极图》末附载“辨戾”一条,乃以朱子所论太极阴阳,语录与注解互异,而考定其说。盖注解出于朱子之手,而语录则出门人所记,不能无讹。端得朱子者深,故能辨别微茫,不宜雷同附和,所由与依草附木者异也[1]776。
《太极图说》与《通书》为北宋理学家周敦颐撰,以道家《易传》论宇宙太极、人极,至南宋朱熹作《太极图说解》和《通书解》,奠定了程朱理学的理论基础。曹端好理学,馆臣谓得朱子者深,并推此书为明人言理学之第一书,因知明之儒学实近于宋之儒学。被《四库全书总目·子部·儒家类》著录为第二的是清初学者李光地的书:《注解正蒙》二卷,四库馆臣说:
国朝李光地撰,光地有《周易观》,已著录。《正蒙》一书,张子以精思而成,故义博词奥,注者多不得其涯。又章句既繁,不免偶有出入。或与程朱之说相抵牾,注者亦莫知所从,不敢置议。光地是书,疏通证明,多阐张子未发之意。又于先儒互异之处,如太虚之说与周子太极不同;清神浊形之分为程子所议;太极阴阳为三之说,启胡氏三角太极之学。……皆一一别白是非,使读者晓然不疑。于明以来诸家注释之中可谓善本矣。[1]777
光地为康熙重臣,康熙也治理学。《清史稿》本传称“时上潜心理学,旁阐六艺,《御纂朱子全书》及《周易折中》、《性理精义》诸书,皆命光地校理,日召入便殿研求探讨。”知清初朝廷儒学风气如此。《正蒙》为北宋张载著作,光地为之注解。前条《西铭》亦横渠书,曹端为之解说,这些都说明明朝、清初的儒学主要是对宋代理学的继承与发展。
明人好言哲理心性已如上述,当时治先秦诸子学的确实不多,《明史·艺文志》“子部序”说:
子类十二:一曰儒家类,二曰杂家类,三曰农家类,四曰小说家类,五曰兵书类,六曰天文类,七曰历数类,八曰五行类,九曰艺术类,十曰类书类,十一曰道家类,十二曰释家类。[2]242
明朝的道家类著作驳杂,多为言神仙、金丹甚至性命之书,已失老、庄的传统本色。尤其在“二曰杂家类”下史臣以小字注还说:
前代《艺文志》列名、法诸家,然廖廖无几,备数而已。今总附杂家。
《艺文志》史臣的注文不是虚言,“名、法诸家”在先秦诸子学中是显学,历代都很重视;而在明朝,“廖廖无几,备数而已”,只好附入杂家类。实际上,在《明史·艺文志》的杂家类中,也没有看到真正研究先秦名、法类的象样的著作。
不过,在清人所修的《四库全书》中,还是收了一种明人的法家类著作,四库馆臣对其评价不高,可能因为不是清人崇尚的汉学学风的缘故。《四库全书总目·子部·法家类》的《管子补注》二十四卷条说:
“明刘绩撰,……绩本之(黄震等说)以作是注,故于旧解颇有匡正,循文诠解,推求意义,务实明惬,较原注所得则已多;而其所短,是对旧解的匡正乃本之于宋人黄震等说,并于训诂亦罕所考订”[1]847。这是《四库全书》中“法家类”所收的唯一一部明人的著作。至于《四库全书》未收的子部法家存目类其它明代著作,馆臣的评价可以想见。《四库全书总目·子部·法家类存目》“《管子榷》二十四卷条”说:
“明朱长春撰。……是书既用赵用贤本而增释之,故凡例文评,俱仍其旧。惟每篇各加叙释,在篇首者曰评,多论作文之法;在篇中者曰通,则随文训解其义;在篇末者曰演,乃统论一篇大旨,皆出长春一手。创立异名,无所阐发。其《七法篇》评云:‘是注意之作,可为文武。后之分段,神弛气懈,周末秦先病如此,千年来文家反学其病,文之坏由韩、苏以来’云云,亦可称敢于大言矣”[1]849。
明人无论读经读子,皆喜评其文,这大概是明朝文论之所以兴盛的原因。但诸子学精髓在于哲学思辨,由此可知明朝的子学关注之点,要么在于儒家的理学,要么在于无关弘旨的子书文论,而不在于广泛意义的诸子哲学思辨。如果一定要用哲学眼光来读除了儒家以外的诸子并加以分析的话,明人的著作则更要受到四库馆臣的嘲讽,《四库全书总目·子部·法家类存目》的《诠叙管子成书》十五卷载:
明梅士享编。……谓其文繁冗不伦,乃于一篇之中,分上下二格,其定为《管子》本文者,列之上格;疑为后人搀杂及义有未安者,列之下格;其自为发明者,别称梅生曰以别之。如《牧民篇》国之四维一段,则云朱晦翁解繇不仁故不智,不智故不知礼义所在,斯为一贯之旨。若此节维绝则倾,及倾可正也等语,於理有乖,恐非《管子》之言,故列下层。又《权修篇》天下者国之本一段,则云与《大学》、《孟子》之旨相悖,故列下层。读诸子之书而必以经义绳之,何异阅晋唐行草之迹而纠以《说文》之偏傍耶?[1]849
由此可知,明人实在是注重理学,读《管子》之书也要与《四书》、朱熹之语相比较而定其是非真伪。以上大致反映了明人治诸子之学的状况。
清朝初年,治诸子书的情况较明人没有大的改观,如清初三大家,王船山未闻治儒学以外的诸子学。黄宗羲则把读诸子书看作是治学的一种辅助。《清史稿》本传说:
尝谓明人讲学,袭语录之糟粕,不以六经为根底,束书而从事于游谈。故问学者必先穷经,经术所以经世。不为迂儒,必兼读史。读史不多,无以证理之变化;多而不求於心,则为俗学。故上下古今,穿穴群言,自天官、地志、九流百家之教,无不精究。[3]850
黄宗羲为学先经而后史,所谓“九流百家之教”,应该是指诸子、释、道之言。但《清史稿》本传记宗羲治先秦子书的著作,仅“《孟子师说》二卷”。《孟子》在明朝已经为经,因而此书不能算作宗羲在诸子学上有什么创获。顾炎武的主要学术成就在古音学、地理学方面,其次是经学与史学。他的《日知录》论述范围相当广,只是在卷二十七列有“《荀子注》”与“《淮南子》”两条[4]738,都是由注文涉及到原书,谈到了诸子,但也不能算作是顾氏治诸子书的什么大成就。
二、清朝中期子学研究的特征及其成因
关于清朝中期诸子学的状况,前人多谓诸子研究自考据学出。清朝考据学包括校勘学,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中说:
古书传习愈希者,其传钞踵刻,讹谬愈甚,驯至不可读,而其书以废。清儒则博征善本以校雠之,校勘遂成一专门学。其成绩可纪者,若汪中、毕沅之校《大戴礼记》,周廷寀、赵怀玉之校《韩诗外传》,卢文弨之校《逸周书》,汪中、毕沅、孙诒让之校《墨子》,谢墉之校《荀子》,孙星衍之校《孙子》、《吴子》,汪继培、任大椿、秦恩复之校《列子》,顾广圻之校《国语》、《战国策》、《韩非子》,毕沅、梁玉绳之校《吕氏春秋》,严可均之校《慎子》、《商君书》,毕沅之校《山海经》,洪颐煊之校《竹书纪年》、《穆天子传》,丁谦之校《穆天子传》,戴震、卢文弨之校《春秋繁露》,汪中之校《贾谊新书》,戴震之校《算经十书》,戴震、全祖望之校《水经注》,顾广圻之校《华阳国志》。……其功尤钜者,则所校多属先秦诸子,因此引起研究诸子学之兴味。盖自汉武帝罢黜百家以后,直至清之中叶,诸子学可谓全废。若荀若墨,以得罪孟子之故,凡莫敢齿及。及考证学兴,引及据惟古是尚,学者始思及六经以外,尚有如许可珍之籍。故王念孙《读书杂志》,已推勘及于诸子。其后俞樾亦著《诸子平议》,与《群经平议》并列。而汪、戴、卢、孙、毕诸贤,乃遍取古籍而校之。[5]375
如果分析以上梁启超的说法,可以归纳为以下几点:第一,从汉武帝罢黜百家至清朝中叶诸子学可谓全废。第二,研究诸子学的兴盛由清朝中期校勘诸子书二引发。第三,由于考据学的崇古风尚,清朝中期的学者已突破六经藩篱,如王念孙的《读书杂志》已推勘及于诸子之书。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中还说:
夫校其文必寻其义,寻其义则新理解出矣。故汪中之《荀卿子通论》、《墨子序》、《墨子后序》(并见《述学》),孙星衍之《墨子序》(平津馆丛书本《墨子》),我辈今日读之,诚觉甚平易,然在当时,固发人所未发,且言人所不敢言也。后此洪颐煊著《管子义证》,孙诒让著《墨子间诂》,王先慎著《韩非子集释》,则跻诸经而为之注矣。及今而稍明达之学者,皆以子与经并重。思想蜕变之枢机,有捩于彼而辟于此者,此类是已。[5]60
我们认为梁启超的这些话反映了清朝中期诸子学研究的一些重要特征,以及出现这些特征的原因。但梁氏的说法并非一点也不可以商榷与补充,以下拟就梁说略申管见。
首先,汉武帝至清中叶诸子学全废的说法不准确。我们知道,仅老、庄之学就在六朝曾大盛。六朝著名的《老子》注家就有:虞翻、王弼、钟会、羊祜、孙登、李轨、何晏、梁武帝、简文帝等人[6]753;《庄子》著名注家有:向秀、司马彪、郭象、李轨、徐邈、简文帝等人。虽然这些注文中有不少杂糅了玄学的成分,但不能说这时的老、庄之学全废。又如今存《荀子》最早注本为唐朝的杨倞注,说明唐朝荀学曾经崛起[7]956;《墨子》在西晋则有鲁胜《墨辩》注[8]172。梁启超说“若荀若墨,以得罪孟子之故,凡莫敢齿及”,谓宋、明以降则是,若谓唐以前则非。
其次,梁启超说清朝中期的诸子研究是由校勘诸子书而引发,也不够全面。梁氏所举例证一是乾、嘉时期学者校勘诸子书,如所举毕沅、汪中、谢墉、孙星衍、卢文弨等人所校书均是;二是王念孙《读书杂志》中也收入了校释诸子的札记,如《管子》、《晏子春秋》、《墨子》、《荀子》、《淮南子》等[9]957。我们认为,乾、嘉时期除了校勘学之外,训诂学的发展也是引起诸子学研究的原因之一。
乾、嘉时代的经学,已突破了以师说解经的旧传统,原来依附于经学的训诂学范围已经大大地扩展,凡先秦诸子中的语言词汇能对理解经书或其它古籍有帮助的都加以充分利用。如前面梁氏所举校勘诸子中有孙星衍一人,他曾著《尚书今古文注疏》,是著名的经学著作。孙星衍不仅校勘诸子,其治经也利用诸子。《尚书今古文注疏·凡例》称:
其先秦诸子所引古《书》说,及纬书、《白虎通》等汉、魏诸儒今文说,许氏《说文》所载孔壁古文,注中存其异文异字,其说则附疏中。……《尚书》佚文,见于先秦经传诸子及汉人所引,有篇名可考者,各附《书序》,并存原注[10]1。
《尚书》原是商、周王室各种政治文件的汇编,由于历史悠久、语言精练、思想丰富,因此喜为春秋、战国时期诸子百家所引用,故其文句也存于诸子书中。至汉代以后,把《尚书》定位儒家经典,故治《书》者承其师说,多弃诸子书中语不问。至清朝中期,训诂学大为发展,于是利用诸子书中佚文、异文来解释《尚书》,这便是训诂学利用诸子来治经的例证。
乾、嘉时期的学者除了像孙星衍那样利用诸子书中训诂资料来治《尚书》一部经典以外,还汇集许多诸子书中的训诂资料来编纂辞书,以供更为广泛的研究。阮元在嘉庆三年为浙江学政期间,完成了清代规模最大的训诂学资料汇编《经籍籑诂》的编纂。《经籍籑诂》及《续编》的构成,利用诸子书数十种,现统计如下:
《老子》河上公章句、王弼注;《列子》张湛注、殷敬顺释文;《论语》何晏集解、皇侃义疏;《孟子》赵注、孙奭音义;周氏《孟子四考》;《贾谊新书》;《齐民要术》;《墨子》;《韩非子》;《周髀算经》赵注;《颜氏家训》;《独断》;《家语》王肃注;《吕览》高注;《淮南子》高注;《管子》房注;《荀子》杨注;《穆天子传》郭注;《春秋繁露》;《鬼谷子》;《鹖冠子》;《盐铁论》;《论衡》;《庄子》郭象注;《白虎通》;《风俗通》;《新序》;《说苑》;《素问》王冰注;《法言》李轨注。
涵括了先秦两汉到南北朝许多的重要子书,尽管《论语》与《孟子》在明、清时期还算作是经书。《经籍籑诂》虽然完成于嘉庆三年,但最初设想编纂的时间远在乾隆年间,钱大昕在《经籍籑诂序》中称:
往岁休宁戴东原在书局,实创此议;大兴朱竹君督学安徽,有志未果。公在馆阁日,与阳湖孙渊如,大兴朱少白,桐城马鲁陈,相约分纂钞撮群经,未及中半而中辍。[11]1
可知《经籍籑诂》在嘉庆三年成书以前,戴震在乾隆年间入四库全书馆时曾有编纂此书的建议;朱筠在乾隆年间做安徽学政官员时也曾有编纂此书的构想;阮元在乾隆年间曾与孙兴衍等人相约编纂此书而最终未果。所以我们认为,在乾,嘉时期,训诂学的发展也是推进诸子学研究的一大动因。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把清朝中期诸子学研究的重要特征以及出现这些特征的原因归纳如下:
第一、清朝中期诸子学研究的特点之一在于校勘学方面。如梁启超所指出,乾隆,嘉庆时,不少子书被学者作过校勘。校勘子书的原因一方面是对明朝、清初以来以儒家理学为中心的学术现状不满,试图寻求更大的学术空间以超越过去;另一方面,理学的空洞说教已不能满足乾、嘉盛世对精神世界的实际追求,所以像校勘学一类的朴学就应运而生。
第二、清朝中期诸子学研究的另一个特点在于训诂学方面。如前文所指出,乾,嘉时期学者无论治经还是编纂大型辞书,都已自觉地充分利用子书。这一方面说明当时的学者在一定程度上摆脱了狭隘的经学束缚以后,能用历史的观点看待子书语言资料;另一方面也说明对古书的校勘与解释是相辅相成的两种研究手段,离开了训诂的校勘,对清朝中期诸子学的发轫,其推动作用是有限的。
第三、在当时对诸子书进行校勘,利用诸子书进行训诂研究的同时,已出现了初步的对诸子义理的探求和历史的考察。这就是梁启超所说的“校其文必寻其文,寻其义则新理解出”。如梁氏所举的汪中《荀卿子通论》,《墨子序》、《墨子后序》以及孙星衍之《墨子序》,都是对诸子本人的生活年代、哲学思想、学派传承、文本源流等事项的考察和议论。尽管这些考察和议论“我辈今日读之,诚觉甚平易”,“然在当时,固发人所未发,且言人所不敢言也”。我们认为,梁启超的看法比刘师培的相关看法,“近世巨儒,稍稍治诸子书,大抵甄明(训)故,掇拾残丛,乃诸子之考证学,非诸子之义理学也”[12]210,更要接近事实。
三、清末子学研究的继承与发展
由于本论文题目包涵的内容十分丰富,而且前人在这方面未作系统研究,因此那些粗略的叙述与分析只是根据十分有限的材料对子学发展的几个阶段作了叙述,不可能十分全面。现在,就清朝末年子学研究的继承与发展情况予以阐述。
根据前文对清末子学复兴的思想背景与学术渊源的分析与进一步发掘有关文献,我们认为,清末子学的继承与发展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第一,前文我们曾经论述,明朝与清初的学者在很大程度上沿袭了宋代以来的儒家理学系统,直至清朝中期古文经学或称朴学的崛起才遏制住其继续前进的势头。然而,虽然理学研究不再成为时代的主流,但是,自宋、明以来在中国思想文化领域占统治地位数百年之久的理学风气不会戛然而止,它如狂潮退却后的旋流,冰冻消解后的余寒,仍在清末甚至民国前期的子学研究中作为支流而存在。如以宋明理学最为重视的“四书”为例,到民国前期研究《大学》的有马其昶撰写的《大学谊诂》一卷;宋育仁撰写的《大学修身章说例》一卷;易顺鼎撰写的《大学私订本》一卷;魏元矿撰写的《大学古本训》一卷。研究《中庸》的有马其昶撰写的《中庸篇义》一卷,《中庸义诂》一卷;胡怀琛撰写的《中庸浅说》一卷。研究《论语》的有王闿运撰写的《论语训》二卷;廖平撰写的《论语汇解凡例》一卷。宋育仁撰写的《论语学而里仁说例》一卷;罗振玉撰写的《金州讲习会论语讲义》一卷。研究《孟子》的有宋育仁撰写的《孟子说例》一卷;王毓英撰写的《记述堂读孟刍言》一卷;王祖畲 撰写的《读孟随笔》二卷等。[13]134当然,清末、民国前期对《四书》的研究也是随着时代特点而有所侧重,如当时正值西学全面进入中国时期,学者们研究《四书》比较强调从教育学的角度加以探讨,而并非重蹈宋明理学作为非常重要的一部分被加以总结,这种情况一直延续至今天。我们认为这就是对子学研究继承与发展的一部分。
第二,如前文所述,随着清朝中期即所谓乾、嘉年间朴学的兴起,带动了古籍校勘、训诂领域方法的更新,很多的诸子书籍被整理发掘,被赋予新的学术生命力而广泛地加以利用。乾,嘉学者开创的运用校勘、训诂手段对诸子书加以研究和利用的方法,就是刘师培后来所说的诸子考证学派。诸子考证学派的研究,在清末、民国前期也得到继承与发展。我们把清朝后期到民国前期的子学研究分为两个发展阶段,统计资料表明,鸦片战争以后到1890年以前,是清朝后期子学研究的一个相对冷落时期,今文经学的兴起对古文经学的否定冲击了朴学的势头。但在戊戌变法与辛亥革命之前的1911年,以至于民国前期,诸子考证的研究又恢复了往日的活力。清朝后期到民国前期诸子考证研究不同于乾、嘉时期大致表现在以下几点:
(1)这一时期诸子考证研究在不断地深入与扩展,校勘、注释诸子著作一方面充分引用乾、嘉以来的校释性成果,一方面又发掘前人未曾重视的诸子书加以校释整理。
(2)这一时期诸子考证研究十分注重发掘与西方科学知识相关的内容,如本论文前引俞樾评孙诒让《墨子间诂》,“近世西学中光学,重学,或言皆出于《墨子》”,然则其备梯、备突、备穴诸法,或即泰西机器之权舆乎?引谭戒甫评语,“《墨子》书中《经说》、《大小取》六篇,门类很多,如辩学、哲学,如光学、理学,如数理学、几何学,如经济学,如教育学、伦理学等等,包括无遗。”都说明了这一现象。这表明当时的诸子考证研究已自觉或比较自觉地与西学相关内容结合。
(3)这一时期的有些诸子考证研究著作带有明显的政治色彩,或者说带有以学术干预政治的目的。如本论文前面所引王先谦在光绪十七年作的《荀子集解序》和光绪二十二年为其堂弟王先慎《韩非子集解》作的序言,就是借学术而发表政治观点。这一方面表明当时的政治斗争充分利用思想文化领域的阵地,同时也表明长期以来的经世之学的学风已彻底渗透到诸子考证研究。
第三,前文我们曾经引述梁启超的看法,清朝对诸子的义理研究是始于乾、嘉时期,并认为梁氏这一看法比刘师培接近于事实。但是,清末到民国前期诸子义理研究方面的成果远多于清朝中期也是事实。综观这一时期的诸子义理研究,在继承与发展方面值得关注的有以下3点:
(1)这一时期的诸子义理研究,在研究的形式上于清朝中期乾、嘉年间的学者有很大不同。乾、嘉学者探讨诸子义理,是在“校其文必寻其义,寻其义则新理解出”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无论是汪中的《荀卿子通论》、《墨子序》、《墨子后序》,还是孙星衍之的《墨子序》,都是对单个的诸子个人或文本的议论。而在后来,如钱穆的《先秦诸子系年》、蒋伯潜整理、修订的《诸子通考》等著作,都是对诸子事迹与文本群体的考论之作,诸子相互之间的关联可以显而易见。正如钱穆《先秦诸子系年自序》所说:“上溯孔子生年,下逮李斯卒岁。前后二百年,排比联络,一以贯之。如常山之蛇,击其首则尾应,击其尾则首应,击其中则首尾皆应。以诸子之年证成一子,一子有错,诸子皆摇。”[14]21这种联系的研究方法是诸子义理研究的一个很大的发展变化特征。
(2)这一时期的诸子义理研究,与诸子考证研究一样,受到时代政治斗争与社会思潮的深刻影响。在戊戌变法、辛亥革命前后,一些诸子研究议论显然带有浓厚的政治色彩。如前文所举章太炎在《訄书》中有政治针对性撰写的《尊荀》、《儒墨》、《儒道》、《儒法》等篇,探讨儒家与诸子的关系,都是从当时的特定政治斗争而引起的学术争论出发的。这无疑从一个方面反映了近代政治与学术文化的关系,以及近代政治与诸子学之间的特殊关系。
(3)清末至民国前期的诸子义理研究,在相当程度上为诸子发展史、中国哲学史范畴。如上举钱穆的《先秦诸子系年》和蒋伯潜的《诸子通考》,对诸子事迹与文本群体的考论,无疑是诸子发展史、中国哲学史研究必要的基础性工作。又如前文所举刘师培想要撰写的《周末学术史》,应该说实际上刘师培就是想要撰写先秦哲学史的一部分,而在当时,他却称之为诸子义理研究。从目前来看,这种研究已经成为诸子研究的主流。
[1] 四库全书总目[M].北京:中华书局影印本,1965.
[2] 明史[M].北京:中华书局点校本,1965.
[3] 清史稿[M].北京:中华书局点校本,1965.
[4] 顾炎武.日知录集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本,1998.
[5] 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本,1998.
[6] 隋书.经籍志[M].北京:中华书局点校本,1965.
[7] 宋史.艺文志[M].北京:中华书局点校本,1965.
[8] 晋书.鲁胜传[M].北京:中华书局点校本,1965.
[9] 读书杂志目录[M].北京:中华书店影印本,1985.
[10] 孙星衍.尚书今古文注疏[M].北京:中华书局,1986.
[11] 阮元.经籍籑诂[M].北京:中华书局影印本,1982.
[12] 刘师培辛亥文选[M].北京:三联书店,1998.
[13] 中国丛书综录.子目[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14] 钱穆.先秦诸子系年[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
RevivalofSchoolsThoughtinLateQingDynasty
LIU Li-tang1, WANG Shao-jun2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College of Life Sciences, Wuhan University, Wuhan 430072, China)
Schools of Thought is an important part of Chinese traditional academic research. The revival of Hundred Schools Thought in Late Qing Dynasty should have its own laws, which originated from the Western Zhou Dynasty, flourished in the Warring States, but was interrupted in the Han, then through Wei,Jin,Southern and Northern Dynasties,Sui,Tang,Song,Yuan and Ming,etc.The Study flickered in different dynasties and thrived in Mid-Qing Dynasty. The ideological background of revival was closely linked with the national spirit of quot;salvationquot; under specific historical conditions in modern times. With the appeal of the national spirit, some progressive scholars tried to seek general plan for national running by exploring the advantages and disadvantages from the Schools of Thought, providing a theoretical basis for the country's path. They also drew a conclusion that the Study of Hundred Schools Thought was not enough for national management. We have to learn from the western advanced technology, rediscover the new understanding, and propose creative political and academic ideas.
Late Qing Dynasty; Schools of Thoughts; Revival
K252.03
A
1009-105X(2013)04-0107-06
2013-05-26
1.刘礼堂(1963— )男,历史学博士,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2.王绍军(1966— )男,武汉大学文学院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