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道统论视域下的“尊荀”思潮浅述
2013-01-21孔磊
孔 磊
北宋建立以后,针对佛老盛行而儒学衰微的困境,具有强烈卫道意识的儒家学者对中晚唐以来韩愈、李翱所倡导的儒家道统论多所发明,以此为理论武器来对抗、排斥佛老。在儒家学者的积极倡导与努力下,儒学呈现出复兴之势,焕发理论生机与活力,并重新取得在学术领域与社会生活领域中的主导地位。北宋以前,荀子被认为是儒家思想的代表人物之一。在儒家道统论盛行而儒学复兴的学术背景下,荀子及其哲学思想在儒家道统谱系中的地位也随之得到提高,从而在北宋前期与中期出现了一股尊荀思潮。
北宋以前的荀子虽然经常与孟子并称“孟荀”,并被后人考证其“传经之功甚大”而对汉代学术具有重要的影响,但其学术思想并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汉文帝时期曾经列《孟子》博士,而荀子及其思想并没有获此殊荣。汉代经学发达,五经之传疏汗牛充栋而无一人为《荀子》作注。而《孟子》一书已经由东汉赵岐为之作注。后魏晋玄学兴起,“三玄”之书《周易》《老子》《庄子》受到格外重视,荀学与孟学一起暗而不彰、隐而不显。唐代佛老盛行而儒学衰微,韩愈以“承接千年不传之续”的儒家道统为己任,力图排斥佛老、复兴儒学,并在其《读荀》一文中将荀子与扬雄列为“大醇而小疵”的儒家道统人物。唐代杨倞为《荀子》作传,是迄今为止学术界所能见到的第一部《荀子》传。然而此后,针对荀子及其学术思想的研究又归于沉寂,荀学研究并没有在唐代形成一次大规模的学术思潮。 北宋以降,由于统治者对文教的提倡与儒家学者的坚持努力,儒家道统意识在整个知识分子群体中的影响加深,排斥异端、复兴儒教、讲明正学的责任感与自觉性增强。而儒家道统论的发展则进一步提高了荀子及其学术思想在儒学史乃至整个学术史上的地位。
一、学术思想领域内的“尊荀”
“宋初三先生”中的孙复、石介二人,虽然没有建立起一套完备的哲学理论体系,但对道统的论述却别具特色,其道统论可看作是联结从唐代韩愈到宋代理学道统说发展、演变的中间环节。黄宗羲在评价包括孙复、石介在内的“宋初三先生”时说:“宋兴八十年,安定胡先生、泰山孙先生、徂徕石先生始以师道明正学,继而濂洛兴矣。故本朝理学虽至伊洛而精,实自三先生而始。故晦庵有伊川不敢忘三先生之语。”[1]指出孙复、石介、胡瑗三先生是宋代理学的先驱,周敦颐、二程的理学即是在孙、石、胡思想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这也包括了理学中的道统思想体系。
孙复、石介在宋初儒学复兴运动中,上承韩愈、下启程朱,继承并发挥了韩愈的道统论,以道统之道作为排佛老、辟异端的准则。孙、石二人十分推崇儒家圣人之道。孙复说:“吾之所谓道者,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之道也,孟轲、荀卿、扬雄、王通、韩愈之道也。”[2]313石介说:
“道始于伏羲,而成终于孔子。……噫!伏羲氏、神农氏、黄帝氏、少昊氏、颛顼氏、高辛氏、唐尧氏、虞舜氏、禹、汤、文、武、周公、孔子者,十有四圣人,孔子为圣人之至。噫!孟轲氏、荀况氏、扬雄氏、王通氏、韩愈氏五贤人,吏部为贤人之卓。……孔子之作《春秋》,自圣人以来未有也。吏部《原道》《原仁》《原毁》《行难》《禹问》《佛骨表》《诤臣论》,自诸子以来未有也。呜呼!至矣!”[3]79
孙、石宣扬的道统在韩愈道统的基础上,又有了发挥。与韩愈的道统相比,石介在尧之前加上了六位传说中的圣人,在孟子之后,正式加进了荀子、扬雄、王通、韩愈四位贤人,并把韩愈(吏部)列为贤人之卓越者,地位在孟子之上,表现出对韩愈建立道统论的尊崇。韩愈在论道统时,虽然也提到过扬雄为“圣人之徒”,并把荀子列为孟子与扬雄之间的人物,但是在其正式论道统的《原道》一篇中,则认为圣人之道至孟子死,而不得其传,未把荀子、扬雄正式列为道统的传人,也没有提到王通。而孙复、石介均把这三人正式作为圣人之道的传人,这便是对韩愈道统的发挥。
圣贤与道同体,道通过圣贤的所作所为表现出来。与道统论相联系,石介强调圣贤对于道的存在和维系的极端重要性,虽然道是永恒的存在,但却时常暗而不彰,人或有不知不行,正是由于圣贤的努力,才使得道不致因乱世而中绝。他说:
道大坏,由一人存之;天下国家大乱,由一人扶之。周室衰,诸侯畔,道大坏也,孔子存之。孔子殁,杨、墨作,道大坏也,孟子存之。战国盛,仪、秦起,道大坏也,荀况存之。汉祚微,王莽篡,道大坏也,扬雄存之。七国弊,王纲隳,道大坏也,文中子存之。齐、梁以来,佛老炽,道大坏也,吏部存之。[3]84
北宋时期延续汉唐儒家经学传统的世儒基本上肯定荀子在儒家道统中的地位。北宋前期的柳开将孔子列为圣人,而将荀子与孟子、扬雄、韩愈同列为圣人之徒,他说:“孟、荀、扬、韩,圣人之徒也,将升先师之堂,入乎室,必由之;未能者,或取一家以往,可及矣。”[4]这基本上是在韩愈观点上所作的一个细微调整。
作为“唐宋八大家”之一的苏洵,“生二十五始知读书”,他不屑为应试举业所必需的声律、章句之学,屡试不第后便闭门读书,专心向学,“取《论语》、《孟子》、韩子及其他圣人贤人之文,而兀然端坐,终日以读之七八年”[5]333,考古今治乱成败、圣人穷达之际,遂通六经之要旨。其作《六经论》,被欧阳修比之为荀卿之文。[5]334苏洵对于荀子在儒家道统中的地位,曾作如此评论:
自孔子没百有余年而孟子生,孟子之后数十年而至荀卿子,荀卿子后乃稍阔远二百余年,而扬雄称于世,扬雄之死不得其继,千有余年而后属之韩愈氏。韩愈氏没三百年矣,不知天下之将谁与也。且以一能称以一善书者,皆不可忽。则其多称而屡书者,其为人宜尤可贵重。奈何数千年之间,四人而无加,此其人宜何如也?天下病无斯人,天下而有斯人也,宜何以待之?[5]334
欧阳修对荀子的道统地位也进行了肯定,他认为“三代之衰,学废而道不明,然后诸子出。自老子厌周之乱,用其小见,以为圣人之术止于此,始非仁义而诋圣智。诸子因之,益得肆其异说。至于战国荡而不反,然后山渊、齐秦、坚白、异同之论兴,圣人之学几乎其息。最后,荀卿子独用《诗》《书》之言,贬异扶正,著书以非诸子,尤以劝学为急。荀卿,楚人,尝以学干诸侯。不用,退老兰陵,楚人尊之。及战国平,三代《诗》《书》未尽出。汉诸大儒贾生、司马迁之徒,莫不尽用荀卿子。盖其为说,最近于圣人而然也。”[6]147-148荀子在维护儒家正统圣贤之道,排斥异端邪说等方面曾经在儒学史上作出过突出贡献,欧阳修又说:“夫荀卿者,未尝亲见圣人,徒读其书而得之。然自子思、孟子已下,意皆轻之。使其与游、夏并进于孔子之门,吾不知其先后也。世之学者,苟如荀卿,可谓学矣。”[6]147-148
北宋时期的其他一些儒家学者,如李觏、陈襄等人都持大致相同的看法,只是有的人把王通、柳宗元也列入,但都肯定荀子为孔子圣人之徒,并进一步定位为低于圣人一等的贤人。
二、社会生活领域中的“尊荀”
学术思想领域中的“尊荀”思潮在社会生活中的表现是,各地的孔庙中开始在孔子像左右墙壁上绘有荀子等历代大儒的画像。如陈襄在其《天台县孔子庙记》中曾记述在天台县孔庙“塑孔子南向,左右十哲,曾子自余弟子六十有一人,与诸儒传经者二十有一人,皆图诸壁间。皆以其所追爵等降,如周之服冕圭璧。惟孟轲、荀卿、扬雄、韩愈氏服,儒服焉。”[7]
仁宗时期的儒学名臣孔道辅为孔子第四十五代孙,“尝谓伏生之徒,以训传之功,象设于祖堂西序。”[8]伏生等二十一贤配享孔庙乃是从唐贞观二十一年开始,并至北宋时一直享受祭祀。“而五贤立言排邪说、翊大道,非诸子能跂及,反不及配,缺孰甚焉!因建堂收五贤所著事,图其仪,叙先儒之时荐。”[8]五贤者,孟子、荀子、扬雄、王通、韩愈也。孔道辅以五贤不能从祀孔庙为憾,故而建五贤堂以收其所著书,另绘其图像以令世人观瞻。事成,作《五贤堂记》。“宋初三先生”之一的孙复从与石介的书信中得知此事,大加赞誉,认为“昔夫子之道,得五贤而益尊。今五贤之烈,由龙图而愈明。”[2]292-293并致书孔道辅,以斯文复兴之任付之。
韩琦作为北宋时期的名臣,曾经历仕仁宗、英宗、神宗三朝,并与范仲淹共同主持过著名的庆历新政。韩琦认为,“孔子没,能传其道者,孟、荀、扬、王、韩五贤而已矣。”[9]31承认荀子有传道之功,肯定其在儒家道统中的地位。并且在将孔庙修葺一新的同时,将荀子等五贤的图像绘于书楼之北壁。事成作《五贤赞》,其中对于荀子的赞词为:
诸子之兴,实自周季。各持其言,求售于世。六国好权,遂甘其说。或嵬而师,或琐而位。吾道日昏,斯文将坠。时则荀卿,力攘众伪。述数万言,以见其志。区判儒墨,统维仁义。时或用焉,至王则易。文公之篇,论亦云至。始考其辞,若不醇粹。及其要归,鲜与孔异。虽小疵焉,道则奚累?轲、雄之间,在我无愧。[9]50
韩琦认为荀卿在“吾道日昏,斯文将坠”的时代境域下能够排斥异端之学,力图复兴并光大儒学,其拯救斯文的历史责任感与对儒学所进行的创造性阐释与发扬,都无愧于一个大儒贤者的风范。荀子虽然如韩愈所评价的具有“大醇而小疵”的特点,但无损于圣贤之道,值得后世学者尊崇。
三、政府行为领域的“尊荀”
北宋王朝从建立之初,统治者们就重视儒学对于伦理教化与政治稳定、社会和谐的积极作用。宋太宗曾劝诫武臣要通经书以明治国之道,并以身作则。咸平二年(999年),宋真宗命国子监祭酒邢昺等核定《论语》《仪礼》《礼记》等书的正义,完成九经义疏,颁之学官。又自撰《文宣王赞》,歌颂孔子为“人伦之表”,儒学是“帝道之纲”;又撰《崇儒术论》,说“儒术污隆,其应实大;国家崇替,何莫由斯”,一再表明儒学是宋王朝进行统治的指导思想。民间复兴儒学运动的高涨又进一步推动了赵宋朝廷对儒学的重视,加之大批儒生通过科举考试进入政府体系,“尊儒”、“重儒”的风尚在朝廷内部持续高涨。
荀子在民间社会生活领域与学术思想领域内受到的重视也通过官府行为得到反映。司马光在皇佑二年(1050年)乞印行《荀子》、扬子《法言》,认为朝廷虽然重视文教,经典多已印行,“至于庄列、异端、医方、细伎,皆命摹刻以广其传。”[10]然而独缺《荀子》《法言》二书,希望朝廷能够降旨命崇文院,“将《荀子》、扬子《法言》本精加考校,讫雕板送国子监,依诸书例印卖。”*司马光:《乞印行荀子扬子法言状》,参见《全宋文》第54册,第183页。熙宁以前,《荀子》一书并无刊本问世,自司马光此举之后,朝廷重视对《荀子》著录本、写本的校勘、考订,并于熙宁元年(1068年)发行了唐杨倞注,北宋王子韶同校,吕夏卿重校的国子监刊本。据北宋熙宁元年国子监扎子云:“今来再校到《荀子》一部,计二十卷,装写已了。……奉圣旨,《荀子》送国子监开版。”杨注《荀子》之刊刻,实发轫于斯。[11]
元丰七年,“诏自今春秋释奠,以邹国公孟轲配食文宣王,设位于兖国公之次。荀况、扬雄、韩愈以世次,从祀于二十一贤之间,并封伯爵。况,兰陵;雄,成都;愈,昌黎。”[12]荀子与孟子、扬雄、韩愈等封爵并入祀孔庙,其在儒家道统中的地位得到政府的认可并尊崇。
河南府左军巡判官,充北京国子监教授晁补之,奉诏封孟、荀、扬、韩告至圣文宣王孔子,其文曰:
昔周失厥道,纪纲用微。惟时夫子,杲杲出日。……自时百家,蜂午并作。承孟氏后,荀况、扬雄。降秦终汉,教用不陨。俾夫子道,炳然复彰。魏晋而还,文事滋落。学不为已,其舌肆好。猗欤韩愈,始以文显。厦屋将覆,勇于敢扶。唐三百年,斯人惟伟。天启我宋,咸秩无文。追求四贤,崇以爵号。从夫子后,不瑕有光。更千万年,学者咸仰。今有司承诏,封孟轲为邹国公,与兖国公同配食。荀况为兰陵伯,扬雄为成都,伯韩愈为昌黎伯,并从祀。谨撰!吉日以告!尚飨![13]
虽然自汉唐以来“孟荀”并称的局面发生了一些改变(孟子封公爵而荀子封伯爵),但此次奉祀对于荀子及其学说在中国学术思想史上仍然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北宋“尊荀”思潮是儒学发展过程中必然要经历的一个历史阶段,是与道统论的发展过程相一致的。儒学的复兴需要对抗社会上势力强大、影响广泛的佛老两教,而怎样从“儒门淡泊,收拾不住”的现实困境中走出来,是当时儒家知识分子中的有识之士需要直接面对和深刻思考的。道统思想是他们首先借重的思想武器,通过对往圣前贤的追述而梳理出一个有别于佛老的儒家道统传承脉络,在当时的思想背景下是非常有必要的。荀子因其在儒学发展史上的重要地位而进入道统谱系之中是完全有可能的,这样也符合复兴儒学发展的需要。但随着理学的兴起和儒学研究的深入,有关道统人物的遴选标准和道统谱系的准入资格有了进一步的调整,荀子的道统地位也开始受到质疑和批评。理学家特别重视对于心性论的探讨,而大都以承继先秦思孟学派的性善论自居,因此荀子有关“性恶礼伪”的思想不可避免地受到理学家们的批判。荀子在《非十二子》篇中对子思、孟子的批评也无法让理学家们接受,故而反驳、批评之声四起。这种局面的发生也是道统论发展的必然结果。道统思想在经历了早期的草创(韩愈之道统论)、中期的泛化(孙复、石介等人的道统论)之后开始向纵深层次发展,有进一步精致化和窄化的倾向。在道统规模大致已定的情况下进行内部的分判与甄选,这便是理学家们所要做的工作。荀子因其与思孟学派的诸多不同而首当其冲受到质疑,以致后来几乎遭到全盘否定,可以说都与道统论的发展有关。理学兴起后,“尊荀”思潮告一段落,“尊孟抑荀”成为思想学术界的主流,荀学发展再一次受到打击。
[1] 黄宗羲.宋元学案·泰山学案[M].北京:中华书局,1986:73.
[2] 曾枣庄,刘琳.全宋文:19册[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
[3] 石介.徂徕石先生文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4.
[4] 曾枣庄,刘琳.全宋文:3 册[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688.
[5] 苏洵.嘉祐集笺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
[6] 欧阳修.欧阳修集编年笺注:3册[M].成都:四川出版集团巴蜀书社,2007.
[7] 曾枣庄,刘琳.全宋文:50册[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225.
[8] 曾枣庄,刘琳.全宋文:17册[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292.
[9] 曾枣庄,刘琳.全宋文:40册[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70.
[10] 曾枣庄,刘琳.全宋文:54册[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183.
[11] 高正.荀子版本源流考[M].北京:中华书局,2010:9.
[12] 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3204.
[13] 曾枣庄,刘琳.全宋文:127册[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166-1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