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建诗歌话语秩序的交锋
——对90年代诗坛“两个口号”之争的反思
2013-01-21刘杨
刘 杨
当代诗歌发展到20世纪90年代,诗坛也出现了明显的裂痕,“从90年代诗歌的‘存在方式’的基本征象看,它确在朝向写作、阅读的‘圈子化’的方向转移。”[1]而这种“圈子化”显然是沿着两个相反的向度发展,乃至到20世纪末发生了“两个口号”之争。倾向于“民间写作”群体的人认为“说到底他们争的只是同一阵营多元共存的‘生存权’,是在‘知识分子写作’者们越来越咄咄逼人的‘宰制权力’面前,向历史讨一个公正的说法”[2]。显然,这样的思考带有强烈的先验价值判断在其中。从学理研究的角度来说,我们需要回归历史语境和诗歌文本来反思这次论争,以期实现对20世纪90年代诗坛历史化的回顾与反思。
一、“两个口号”之争的由来
所谓“两个口号”之争,主要是指上世纪90年代,中国诗坛上“知识分子写作”和“民间写作”之争。在80年代,随着新生代诗人的步入诗坛,由于“朦胧诗”所带来的影响的焦虑,他们提出“Pass舒婷,打倒北岛”的口号,使诗歌风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在90年代,知识分子和所谓民间诗人的矛盾演化成超出学理范围的论争固然有“对诗歌象征资本和话语权力的争夺”[3],但也存在着各执己见的诗学立场之间的分歧。20世纪末程光炜先生编选的《岁月的遗照》引发了新生代诗人中所谓坚守民间立场者的强烈不满,于是《诗探索》发表了《秋后算账——1998:中国诗坛备忘录》的文章鸣不平,同时杨克、于坚等人编选了《1998中国新诗年鉴》并在封面上宣称“真正的永恒的民间立场”。他们认为他们的诗歌是真正的诗歌,是不受意识形态拘束的,不受西方诗歌理论约束,去“陌生化”、去隐喻的诗,并且攻击代表的知识分子写作,认为他们的写作是一种简单的复制,有些评论家也公然审判知识分子写作“把诗歌变成了知识和玄学,无法卒读”[4]。当然他们抛出如此言论源于90年代随着知识分子尤其是学院派知识分子学术地位的提高和对学术资源的掌控,在一些诗歌选本(尤以《岁月的遗诏》为代表)偏重于收录知识分子写作的诗歌,“不仅排除了‘后新诗潮’最具影响力(至少在青年诗歌界)之一的伊沙的存在,即或是无法避开于坚、韩东的存在,也仅只是作为一种不得已而为之的附庸与陪衬入选”[5]。
而所谓“民间写作”的代表性的立场、主张、作品都受到了那些知识分子诗人的强烈反对,在盘峰会议上受到了激烈的批评,乃至上升为“《年鉴》是个阴谋,《算账》要搞运动”(王家新语)。盘峰会议召开于1999年4月16日至18日,由中国社科院文学所当代室、北京作家协会、《诗探索》编辑部、《北京文学》编辑部联合举办,名称为“世纪之交:中国诗歌创作态势与理论研讨会”(简称“盘峰会议”)。但实际情况是诗学观念不可弥合的分歧和对诗坛话语秩序各自的坚持与期待,使得学术性会议已不能解决这背后的种种矛盾。
二、双方各自的立论依据及其缺陷
如果说经此论争之后,“过去极目远眺的诗歌远景也含混了,破碎成个人野心、集团偏见和众数蛮力的三岔口”[6]。那么十余年之后,当我们重新审视和着手清理这一段诗歌史的时候,应该要摒弃意气之争的成见,将之当做一个文学史问题,用历史的眼光进行学理反思,而不是生造一张普罗克拉斯提斯铁床去规训不同意见。
所谓知识分子写作主要是指那些受过系统教育的知识分子的创作,他们创作的特点是坚持诗歌的纯诗、雅化方向,对新生代诗歌的解构和戏谑嗤之以鼻;他们不放弃诗中有形而上的精神追求,在思考生活和社会问题时,常常会把自己的思考带入创作中,以意象来传达诗学意义;他们的视野广博,诗学观念也近乎维柯以来的认知,即“诗歌的基本要素是比喻和象征”,“把机智、悖论、反讽作为诗歌的核心手法”[7]。因此,知识分子写作的价值主要体现在他们不舍弃知识分子应有的思考深度,对人生、命运等话题颇为感兴趣,并在富含象征与隐喻的世界中营造审美空间。在知识分子写作立场坚持者那里,诗歌作为一种艺术形式非常重要的特点就是对人生和人性的理性的烛照,这也成为了他们坚守自己立场的重要学理依据。从这个角度来看,他们对诗歌形而上的思索和他们的价值取向不应该被否定,但偏重于追求对形而上问题的思考和隐喻的价值,虽然从技术上讲提高了诗歌的美学价值和艺术层次,但同时也必然拉开与大众的距离。从某种意义上讲,知识分子写作因为失去了90年代消费化语境下接受主体的共鸣,而成为了高度精英化与圈子化的文本。
而作为民间写作的倡导者,于坚、韩东、杨克等第三代诗人在初登诗坛的时候就体现出了过人的胆识,在“Pass舒婷,打倒北岛”的声音中逐渐在诗坛谋得一席之地。20世纪90年代他们所坚持的民间写作,所谓的要有民族特点以及口语化倾向都是80年代“诗到语言为止”口号的延续。从某种意义来说,他们的学理依据就在于他们不再受启蒙、现代这样的话语控制,民间写作的提出本身就是以后现代思维方式对抗现代性宏大叙事在诗坛的一种表征。他们追求的是语言效果和反意识形态性,反对用技术复制诗歌,同时不把追求宏大、深刻的形而上思考作为创作的旨归。显然,他们的主张为我们理解诗歌开辟了一条新的道路,但遗憾的是他们在实践上也背离了他们所谓“诗到语言为止”的创作初衷,这也许是他们未能意识到的。去除隐喻和意象的深层意蕴之后,诗歌往往成为一堆空洞的语言符号能指的堆积,不仅丧失了诗歌文本的张力,诗歌文体的独立性也将不复存在。也许在80年代这样的问题已经存在,从韩东发表《有关大雁塔》开始,他们这些诗人只沉醉在还原意向本源意义的想象中,而未曾意识到还原大雁塔这类物象本源意义的过程本身也是赋予物象意义的过程,诗人始终要在意象符号的多重意义中选择一种。
为了不使本文的分析和论述流于空洞,笔者以两首90年代的诗为例进行更为具体的分析。一首是王家新的《尤金,雪》,另一首是于坚的《在丹麦遇见天鹅》,两位诗人是知识分子写作和民间写作中颇有代表性和创作实绩的人物,同时这两首诗都是域外题材的叙事诗,更具有可比性。首先看王家新的诗:
雪在窗外愈下愈急。
在一个童话似的世界里不能没有雪。
第二天醒来,你会看到松鼠在雪枝间蹦跳,
邻居的雪人也将向你伸出拇指,
一场雪仗也许会在你和儿子之间进行,
然而,这一切都不会成为你写诗的理由,
除了雪降带来的寂静。
一个在深夜写作的人,
他必须在大雪充满世界之前
找到他的词根;
他还必须在词中跋涉,以靠近
那扇唯一的永不封冻的窗户,
然后是雪,雪,雪。
1996.3.美国尤金[8]
——王家新:《尤金,雪》
在这首诗中,作者一开始就赋予雪营造“童话似的世界”这一审美功能,童话世界高度理想化、远离现实的单纯和雪的纯白、干净实现了抽象意义上的同构。在现实世界中自然生命如松鼠蹦跳的轻盈与灵性,富于人格化特征的雪人以及父子之间的游戏都与作者理想中的童话世界是不同的,由此可见作者对诗歌创作的形而上追求,不仅仅是现实经验的简单描述。在诗人的笔下,诗歌应该在一个与现实喧嚣相隔离的世界中诞生,犹如寂静的雪夜一般。诗人在形而上的艺术探索里赋予自己的现实感受以精神意义,在不断思考的过程中发掘意向背后的审美意境,然后是“雪,雪,雪”,赋予简单语词以丰富的内涵和隐喻。整首诗作者以艺术化的手法写出了人如何赋予意象以意义从而在精神世界中获得审美体验的过程,是知识分子写作的代表。而另一首诗则不同:
它牵着黑夜的大船来了 它是头
后面是羽毛 城堡 海岬 岩石
它贴着水皮划过桥洞
给我涂上夜晚的面具
成为它统辖的一员
样子可爱 必有人为它动心
在过去 在此刻 在将来
但我不行 一个小小的灾难
它遇上了一个无动于衷的人
此人不懂得如何去赞美一只天鹅
不知道关于它 有哪些典故
是怎样的心情 该油然而生
如果这是一只夜莺 我或许有话要说
可是天鹅 尽管它样子古老
甚至还 带来了一座更古老的城堡
尽管 它在黑暗中 已确立了一个永恒的
白昼的位置 或许还接近天使
我还是无话可说 要说点什么的话
我只能说它长得比鸭子肥些 如果烤一烤
加些盐巴 花椒 味道或许不错
可是天鹅啊 我虽对你有些不恭的小心眼
但现在我记住了你 你不再是纸上的名词
你一张翅膀 飞腾起来 越过海岬
为我留下黑暗[9]
——于坚《在丹麦遇见天鹅》
从整首诗来看,诗人希望做到的是去除天鹅身上的隐喻和传统审美寄托,使它作为一个意象回归现实中所指意义,因而摒弃了审美表述而进入对于天鹅最为原始的想象。其命意类似于《对一只乌鸦的命名》,更为日常化、世俗化的叙事去除隐喻,远离意象复杂意义系统,诗中称之为“古老的城堡”,追求艺术符号能指和所指的完全统一,天鹅飞走,留下“我”在黑夜中而不留下任何形而上的意义。而这种刻意的解构是否就是民间立场?天鹅的味觉意义难道不是意义?诗歌看似去除了隐喻,赋予了世俗意味,但更像是从另一重意义能指上完成意象的定位,意象依然承载有意义。真正意义上的民间是巴赫金所倡导的广场式、狂欢化的艺术感觉,在那里理性、意识形态真正退场。而以这首诗为例看,当天鹅的美学意义和审美理想已经形成固定的能指范围时,这种意向的重构和还原反而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陌生化”,对读者约定俗成的审美感知的陌生化处理。这里不得不说的是所谓民间写作看似激进的诗学立场也许本身就是一个伪命题,它打破诗歌常态化的艺术逻辑和审美追求,但建构的是另一重关于意象与意义的叙事,隐喻的剥离非但没有去除诗歌陌生化的效果,反而破坏长久形成的意象的意义系统,而且依然是理性主导下的意义解构,“诗到语言为止”并没有使语词和意象真正解放。
三、对90年代诗坛的反思
所谓“新世纪文学”走过了匆匆十余年,在十年之后,我们再来反思90年代这次诗歌事件,不仅仅要满足于了解两个口号论争的始末、理论倾向,还要通过这样的分析来重新审视90年代的文学走向背后蕴含着怎样的文学信息和非文学信息。
1.诗歌价值取向的变化
上世纪90年代初,随着市场经济的开展,以及1989年海子的自杀造成的后续影响,诗歌作为文学体裁中一种最富于变化的体裁其价值取向的变化是显而易见的。我们要承认的是文学的价值取向本身是多样的,诗歌亦不例外。如果说小说可以作为游戏人间和娱乐消遣的一种文学样式,诗歌为什么不能?90年代之所以最终出现了“两个口号”论争的局面与时代文化因素有着密切的关系。革命神话和启蒙神话相继破灭带来的是人越来越现实,终极的理想和信仰的追求被愈来愈物质化的生活所压抑,因而诗坛需要出现那些代表世俗情怀的作品。如果诗歌在消费化的语境下完全成为知识精英圈内流传的精神产品,那必然会失去现实的生命力。不独诗歌,整个文坛都存在这种转向的现实动因,“两个口号”之争所代表的诗歌价值取向变化从某种意义上也体现出文学价值取向的变化。在商品、市场、消费、欲望绑架了文坛的年代,文学不得不面对在精神和世俗中选择的尴尬处境。
当然,如果我们换一种表述,以更加平和的心态来看待90年代文学史中这次事件,我们可以说中国文化在现代性未完成之时,已经出现了后现代性的文化因素,在开放的文化语境中这两种文化之间出现碰撞乃至不兼容不可避免。审美现代性中艺术自律的基本观念制约着它作为一种范式很难兼容具有挑战性的后现代话语,因而论争也代表着“七宝楼台”的审美趋向和解构还原的艺术理念的对立。但从笔者个人倾向而言,诗歌毕竟不同于其他文体,它有着自身的艺术逻辑,不能仅仅从语言、形式上简单化地把诗歌变成文字游戏,或者对庸俗情趣夸张渲染,诗歌艺术的自足性完全可以支持其现实关怀,意象内涵的丰富性并无损诗人用最真实的文字来记录他们生活在这个世界的感受。
2.在边缘争中心
两个口号之争发生在90年代的文坛有着价值观念变化的必然性,同时也有着文坛话语权力分化重组的动因。90年代知识分子队伍出现了重大分化,很多知识分子,尤其是体制内的知识分子坚守自己的理想信念,坚持知识分子的精英意识,从思想上坚持宏大叙事为他们带来的话语地位,而还有很多知识分子不得不面临着体制之外边缘化的话语地位。90年代的社会文化结构走向是文学逐渐边缘化,诗歌在文学中走向边缘化,非体制外的诗人在诗坛走向边缘化,因此他们有一种在诗坛内部重建话语秩序的冲动,即便文学边缘化、诗歌边缘化的基本现实已经不可改变,他们依然期待着在诗坛内部获得和知识分子平起平坐的话语地位,以提升自己本已微弱的存在感,因此双方都在边缘中期待着争夺话语中心的地位。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所提出的“民间”并不代表真正的与“庙堂”相对的民间,而是一个为了争夺话语资源和话语权力的中心地位而虚设与想象的话语场域,本身并不具备牢不可破的学理地位。因而这样的论争最后走向非学理的意气之争从某个层面来看也许是论争实质的体现,也是90年代文学被迅速边缘化的内部原因之一。
3.两个口号之争的误区
两个口号之争本身也许存在着一个误区,那就是诗歌难道只有一种标准吗?知识分子写作把诗歌不断带向典雅、深刻,在隐喻的道路上追求复杂意义;民间写作不断把诗歌往世俗上带,追求语言本身的力量,把语言尤其是汉语语词的意义发挥到极致。但是为什么两方都要把自己的观点作为最正确的观点呢?由此产生了很多意气之争。现在看来对诗歌的发展并没有什么意义。事实上这次争论缘起的两个诗歌选本都存在着对诗坛的遗漏,虽然知识分子写作存在着趋于精英化和技术化的倾向,但是他们并非没有现实关怀,依然是在用审美形式进行艺术思考;虽然民间写作的一些理论主张在笔者看来是伪命题,这只是从学理上指出他们自身的逻辑矛盾,他们的诗歌毕竟是一种不同于知识分子写作的创作模式。从文学史的角度来说,一些文本也许从艺术上说乏善可陈,但是诗歌年鉴、诗歌史的编选不能遗忘他们,对异质话语的遮蔽必然带来历史叙述的残缺,我们不能以一种标准而否定他人的创作合理性。相反从诗歌发展乃至文学发展的角度来看,应该以一种宽容的心态而不是论争的架势来解决问题,这既是对自己主张和创作的一种自信,也是对于其他文本“在场”权力的一种尊重。
四、结束语
在前文中,笔者由“两个口号”之争的产生入手,从学理和文本分析了双方各自的学理依据和问题所在,对背后的问题做了简单的反思。事实上,文学史的发展证明了知识分子写作的生命力,当然这与他们的话语资源是分不开的,诗歌如果完全变成语言游戏,它的生命力始终有限,而且民间诗人是一个松散的群体,他们无法形成持久统一的话语力量,也就不再能构成对知识分子写作的威胁和挑战。但作为一个问题,它所体现出90年代的文化症候是值得关注的,90年代尽管有着意气之争,但毕竟还有着对诗歌的执著,对诗坛话语地位的渴望,即使是民间写作的世俗化也未走向恶俗,回望近十年的诗坛的下半身写作、“梨花体”等层出不穷,对已经成为历史的这次事件也就能多抱有一份理解。
[1] 洪子诚,刘登翰.中国当代新诗史[M].修订版.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248.
[2] 沈奇.中国诗歌:世纪末论争与反思[J].诗探索,2000(1-2):17-34.
[3] 姜涛.可疑的反思及反思话语的可能性[M]∥王家新,孙文波.中国诗歌九十年代备忘录.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137.
[4] 谢有顺.谢有顺专栏:阅读与沉思之四──诗歌内部的真相[J].小说评论,1999(6):17-21.
[5] 沈奇.秋后算账——1998:中国诗坛备忘录[J].诗探索,1999(1):18-30.
[6] 姜涛.现场与远景[M]∥谭五昌.中国新诗白皮书(1999-2002).北京:昆仑出版社,2004:557.
[7] 雷纳·韦勒克.近代文学批评史:第一卷[M].杨自伍,译.中文修订版.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3-5.
[8] 王家新.伦敦随笔:外二首[J].台港文学选刊,1997(11):23-26.
[9] 于坚.诗三首[J].人民文学,1999(6):96-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