称呼语隐喻用法的情感研究
2013-01-11闫伟红何雯雯
闫伟红, 何雯雯
(河北大学 外国语学院,河北 保定071000)
称呼语指用来称呼别人和自己的词语。称呼语的研究总体来说可分为两个方面,第一,称呼语在静态条件下的使用规则,主要包括列举制约称呼语的因素、描述称呼语系统、分析构成方式以及个别称呼语(如“小姐”、“同志”)在不同时期的词义变化等;第二,称呼语在一定的语境中传递的动态语用信息,可归纳为交际引导、社交指示、行事功能等,其中社交指示功能具体指认同功能、人际关系和情感指示功能。
称呼语的选择受到社会规约和语境的制约,但有时说话人特意违反常规采用变异的形式,此时称呼语有标记性;此类称呼语通常有言外之意,如改变人际关系、传达强烈情感或以言行事等。
笔者研究有标记意义的称呼语在动态语境中表达的情感功能,进而进行规律性总结。
一、称呼语的隐喻用法
称呼语的选择要受到多种因素的制约:语言规则、双方关系、社会、文化、心理、语境、说话人的认知水平等。根据语词的不同呈现形式,称呼语可分为常规用法和非常规用法。
如果选择的称呼语顺应社会规约和语境,则表明说话人无意改变惯例,祝畹瑾称之为无标记意义词语[1](P152);此时,称呼语体现谈话双方的特定社会关系,并且呈现说话者个人的一贯作风,我们称之为称呼语的常规用法。反之,如果说话人不遵循社会规约和语境要求而采用“变异”的形式,此时该词有标记意义[1](P152),这表明说话人意欲在谈话时改变双方的特定亲疏关系、表达说话人短暂的情绪和态度变化、体现以言行事的功能等。有标记意义的称呼语是非常规的用法,是内在情感的外在表现;我们可以从称呼语这一概念域来认知情感另一概念域,因此,这种非常规的用法也称为称呼语的隐喻用法。此时,称呼语不仅有"指称"功能,而且更重要的是,它是情感变化的晴雨表,见图1。
图1 称呼语的隐喻用法
如果选择的称呼语符合常规,此时称呼语体现了谈话双方特定的关系和说话者一贯的态度,表达的感情也就是词义本身所附带的意义。所以,从称呼语实现礼貌和非礼貌的方式来看,一般来说,在称呼语的常规用法(图2)中,礼貌性称呼语通过尊人贬己和表达亲近的方式表达,非礼貌性称呼语则采用贬人尊己和表示疏远关系的方式。
图2 称呼语的常规用法
当称呼语不符合常规时,表达的特殊含义只有在具体的语境中才能认知。称呼语可以表达说话者短暂的情感变化,称呼语展示情感是最直接、最简洁的情感表达方式之一;称呼语表达说话人对受话人或客观事物的感受和态度是称呼语的一种隐喻用法。隐喻本质上是一种认知现象,也是一种语用现象;隐喻意义只有在具体的语境中才能实现。
二、认知建构和隐喻意义推导
关联理论认为,交际涉及到说话人和受话人双方,说话人呈现交际意图,受话人通过话语认知、推理。当称呼语表达情感时,我们可以从说话人和受话人两个角度来分析认知建构和意义理解过程。一方面,说话人选择的称呼语受到语境、语言系统和说话人自身认知等因素的影响;同时,称呼语展示了说话人的交际意图,并且为受话人提供推理的依据。另一方面,受话人则根据说话人提供的新信息(变异称呼语),从认知语境中选择最佳关联假设,从而推导出说话人的真实情感;而受话人对隐喻意义的理解会以语言、非语言的外化形式体现,这又会进一步影响说话人的认知,从而影响话语的选择。所以说,称呼语的选择和理解是主、客观因素融合的结果,情感是连接谈话双方的纽带和桥梁。
《现代汉语词典》对情感的解释是,对外界刺激肯定或否定的心理反映,如喜欢、愤怒、悲伤、恐惧、爱幕、厌恶等。情感往往是下意识的,一般是无序的、瞬间的,是一时的真情流露。所以,情感——内在的心理与态度的反映——只能借助隐喻这一工具,并且依靠外化的形式来表现。情感的外化形式可以归为两大类:非语言和语言;非语言形式包括行为、表情、动作等,语言形式包括语词、句式或声调等。因此,外化的语词表达内在的情感是依靠隐喻来建构完成的,称呼语隐喻用法是表达情感的方式之一。
传统隐喻理论中对隐喻机制最普遍的解释就是偏离,保罗·利科指出,偏离是对语言规则的违反,但隐喻并不是偏离本身,而是偏差的缩小[2](P209)。偏差缩小的过程也就是隐喻意义的理解过程,即从字面意义或句子意义推导出隐喻意义或话语意义。偏离的意义在于它是对现实的重新描写,而且能提供新的信息。称呼语是最直接表达情感的语词,说话人的情感可以透过称呼语这一语言形式来展现,受话人则通过分析称呼语来理解说话人的交际意图。图3描绘了称呼语的认知建构过程及隐喻意义推导模式。
图3 称呼语的认知建构及隐喻意义推导模式
Ungerer &Sch mid指出,从认知角度看,隐喻是长期建立的常规关系无意识地进入了语言的隐喻[3](P11)。也就是说,隐喻不但与人的认知规律有关,而且与常规用法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因此,称呼语的隐喻用法也是建构在人的认知习惯和称呼语常规用法的词义理解之上的。
称呼语的变异表达了说话人感情的变化,因此隐喻意义的推导应该首先从实现称呼语变异的方式着手,再结合常规用法的规律和认知语境,进而推断出说话人的情感。情感可以分为两类:积极的情感和消极的情感。如果我们把积极的情感称为情感的正极,消极的情感则为情感的负极;正、负极二者相反相成,构成称呼语的情感链,情感链中间是符合常规的称呼语,不表达短暂的、瞬间的感情变化。下面作者将分别通过详细的例证来分析称呼语的隐喻用法在动态的语境中表达的积极、消极的情感。
三、积极的情感
积极的情感,即情感的正极,指说话人表达对受话人或客观事物的肯定和积极的心理反映,如友好、喜爱、尊敬或赞赏等。
(1)贾琏听说,爬起来,便与凤姐儿作了一个揖,笑道:"原来是我的不是,二奶奶饶过我罢。"满屋里的人都笑了[4]。
贾琏用尊称“二奶奶”称呼妻子,讨好凤姐求饶。
(2)贾政亦含泪启道:“臣,草莽寒门,鸠群鸦属之中,岂意得征凤鸾之瑞。”[4]
贾政用谦称“鸠群鸦属”称呼自己,而称呼女儿即现在的皇贵妃为“凤”,以示对皇家的忠诚与敬重。
(3)赵辛楣鉴赏着口里吐出来的烟卷道:“大材小用,可惜可惜!方先生在外国学的是什么呀?”
鸿渐没好气道:“没学什么。”苏小姐道:“鸿渐,你学过哲学,是不是?”[5]
当面对自己并不看重的追求者赵辛楣时,苏小姐忽然不叫“方先生”而改口称“鸿渐”,其目的是有意要赵辛楣知道她和方鸿渐的亲密关系。
在建国35年之际,首都举行了盛大的阅兵仪式,邓小平作为中央军委主席检阅了受阅部队,在方阵中北大学生打出“小平你好”的横幅。没有称呼“邓主席”、“邓小平主席”或“邓小平”,而是“小平”,不用敬称“您”而是“你”,听起来像称呼老朋友或亲人,体现了百姓对邓小平的热爱,尊敬和拥护,是人们发自内心的情感流露。同样,2003年SARS肆虐蔓延时,祖国经历着严峻的考验,一个网友在网上发帖:“锦涛一定要挺住”;2008年4月19日,为了迎接火炬传递法国巴黎的中国留学生打出标语“胡哥加油!”,这样熟悉又亲切的称呼再次出现,一如当年的“小平你好”。
以上例句可知,表达正极的情感有两种方式。第一,尊人贬己;尽量抬高受话人的地位,如尊称、敬称“二奶奶”、“凤”,或者贬低说话人自己的地位,如谦称“鸠群鸦属”。第二,表示亲近的称呼语;尽量避免使用“权势”支配的称呼语,而采用显示双方“平等”关系的称呼语,如“鸿渐”、“小平你好”等。因此,隐喻用法中表达正极情感的部分称呼语与常规用法中表达礼貌的称呼语的实现方式相同;也就是说,礼貌程度同表达的情感(正极)正相关。
(4)乔光朴从童贞的眼睛里看出他衰老的不光是外表,还有她那颗正在壮年的心,她也害上了正在流行的政治衰老症。…… 他几乎用小伙子般的热情抱住童贞的双肩,热烈地说:“喂,工程师同志,你以前在我耳边说个没完的那些计划,什么先搞 …… 我们一定要揽过来,你都忘了?”童贞心房里那颗工程师的心热起来[6]。
乔光朴和童贞两人既是厂长和工程师的关系,又是爱人关系。在私人场合,他们以姓名称呼对方,这里乔改用“工程师同志”称呼爱人,意在以志同道合的领导和同志的身份激励童贞作为工程师的雄心壮志,表达对童贞的信任和鼓励。
(5)一中年妇女挤上公共汽车后大喊:“洋洋!洋洋!”一男孩在另一端答:“妈,我在这儿呐!”然后走进妈妈。
“死孩子!吓我一跳!”
此例句是作者生活中看到的一幕,“死孩子”把母亲焦急、担心和深爱孩子的感情表达地淋漓尽致。
(6)贾母急的搂了宝玉道:“孽障!你生气,要打骂人容易,何苦摔那命根子!”[4]
“孽障”一词表达了贾母对宝玉做法的气愤,但更多的是心疼,比“心肝、宝贝”感情还要强烈。
表达强烈的正极情感时,如赞赏、欣赏、疼爱或开玩笑等,实现方式有以下两种。第一,贬人尊己;贬低受话人从而抬高说话人自己,如戏称、蔑称甚至詈称,“孽障”“死孩子”等。第二,表示疏远或权势关系的称呼语;如称呼爱人“工程师同志”“领导”。但需要注意的是,此种表达情感的方式仅适用于关系特别亲密的双方,如贾母对宝玉、母亲称儿子等。
由此可见,隐喻用法表达强烈正极情感的称呼语与常规用法中非礼貌称呼语的实现方式相同;也就是说,此时礼貌程度同表达的情感(正极)成逆向吻合状态。常规用法中表达负极情感的称呼语用作隐喻用法时却表示强烈的积极情感,情感由负极转向了正极,这种用法称为情感的上扬。
四、消极的情感
消极的情感,即情感的负极,指说话人通过称呼语表达对受话人或客观事物的否定和消极的心理反映,如不友好、敌对、厌恶、愤怒或憎恨等。
(7)一见了宝玉,都怨谤警幻道:“我们不知系何贵客,忙的接了出来!姐姐曾说今日今时必有绛珠妹子的生魂前来游玩,故我等久待。何故反引这浊物来污染这清净女儿之境?”[4]
警幻仙子带宝玉游历太虚幻境,引起众仙子不满,称宝玉为“浊物”。
(8)尤三姐站在炕上,指贾琏笑道:“……我也知道你那老婆太难缠,如今把我姐姐拐了来做二房,偷的锣儿敲不得。我也要会会那凤奶奶去,看他是几个脑袋几只手。若大家好取和便罢,倘若有一点叫人过不去,我有本事先把你两个的牛黄狗宝掏了出来,再和那泼妇拼了这命,也不算是尤三姑奶奶!喝酒怕什么。咱们就喝!”[4]
尤二姐作了贾琏的妾,贾珍又要霸占尤三姐,性情暴烈、气愤至极的尤三姐怒称自己为“尤三姑奶奶”。
(9)(方鸿渐)他勇气全泄露了,说:“我来过两次,你都不在家,礼拜一的信收到了没有?”
“收到了。方先生,”——鸿渐听他恢复最初的称呼,气都不敢透——“方先生听说礼拜二也来过,为什么不进来,我那天倒在家。”
“唐小姐,”——也还她原来的称呼——“怎么知道我礼拜二来过?”[5]
方鸿渐和唐晓芙之间产生了误会,称呼语反映了他们感情的破裂。唐小姐改用“方先生”,因此方鸿渐也改称呼为“唐小姐”,两个人都由原来的亲昵称呼变为具有通称意义、并有一定距离感的称呼语。
从以上例句可以看出,表达负极的情感有两种方式。一、贬人尊己;贬低受话人的地位或抬高说话人自己的地位,如傲称、蔑称或詈称,如“蠢才”、“浊物”、“尤三姑奶奶”。二、采用显示双方疏远关系的称呼语,如“方先生”、“唐小姐”。因此,隐喻用法中表达负极情感的部分称呼语与常规用法中非礼貌称呼语的实现方式相同;也就是说,礼貌程度同表达的情感(正极)正相关。
(10)她忙解释一句道:“这船走着真像个摇篮,人给它摆得迷迷糊糊只想睡。”“那么,你就是摇篮里睡着的小宝贝了。瞧,多可爱!”苏小姐说。
鲍小姐打她一下道:“你!苏东坡的妹妹,才女!”—“苏小妹”是同船男学生为苏小姐起的外号[5]。
“宝贝”和“才女”看似表达双方的相互喜爱和赞赏之情,实际上是取笑对方,以赢得内心的平衡。
(11)赵辛楣作出他最成功的轻鄙表情道:“也许方大哲学家在讲解人生哲理里的乐观主义,所以唐小姐听得那么乐”[5]。
赵辛楣称方鸿渐为“方大哲学家”,显然此称呼带有贬义,甚至带有讽刺意味。
(12)林黛玉心里原是再不理宝玉的,这会子见宝玉说别叫人知道他们拌了嘴就生分了似的这一句话,又可见得比人原亲近,因又撑不住哭道:“你也不用哄我。从今以后,我也不敢亲近二爷,二爷也全当我去了[4]”。
黛玉平常直呼宝玉,这时黛玉怨气未消,所以称呼宝玉时用了很正式的敬称“二爷”,好像是仆人称呼主人,又像是称呼某个关系疏远的人。黛玉选用敬称,除了宣泄心中的哀怨和不满,更希望通过反常的称呼触动宝玉。
比如说,夫妻或特别亲密的人为一件事情争论以后,一方愤愤不平地对另一方说;“我这个笨人,哪能说得过你?”自称为“笨人”的一方其实在反抗对方的诡辩,有讽刺意味。
厌恶、气愤甚至憎恨、讽刺等表达了说话人强烈的负极情感,它有以下两种表达方式。第一,尊人贬己;尽量抬高受话人的地位,如尊称、敬称“方大哲学家”、“二爷”,或贬低说话人,如蔑称“笨人”。第二,采用显示亲近关系的称呼,如“小宝贝”、“才女”。
由此可见,隐喻用法表达强烈负极情感的称呼语与常规用法中礼貌称呼语的实现方式相同;也就是说,礼貌程度同表达的情感(正极)成逆向吻合状态。常规用法中表达正极情感的称呼语用作隐喻用法时却表示强烈的消极情感,情感由正极转向了负极,这一用法称为情感的贬低。
五、规律总结
称呼语在具体的语境中以“变异”的形式出现时,此变异的称呼语表达说话人的情感,这一用法称为称呼语的隐喻用法。一般来说,隐喻用法同常规用法相一致,礼貌称呼语表达正极的情感,非礼貌称呼语表达负极的情感,即礼貌程度同情感(正极)正相关。但是,表达强烈的情感时,隐喻用法同常规用法相反;也就是说,情感和礼貌呈逆向吻合状态,而且偏离程度越大,表达的情感越强烈。由此可见,隐喻用法表达情感的规律正好与汉语“喜极而泣”、“物极必反”的思想相一致,此类成语可以洞见古人的智慧。
因此,隐喻用法表达情感的趋势有两种:同常规用法一致、与常规用法相反,我们分别称为常规隐喻和非常规隐喻[28];二者相反相成,构成称呼语的隐喻用法。常规隐喻是基于相似性的隐喻,非常规隐喻属于创造性的隐喻,是新颖的隐喻。称呼语隐喻用法表达情感的规律如图4。
称呼语隐喻用法的规律展示了隐喻的常规性和非常规性,常规隐喻和非常规隐喻实质上体现了隐喻的程度和人的意识的变化。
从认知的角度探讨称呼语,不仅有助于归纳隐喻用法表达情感的规律,而且有助于更深入地理解构建隐喻的内在动因,进而剖析隐喻的本质特征。
图4 称呼语隐喻用法的情感表达
[1] 祝畹瑾.社会语言学概论[M].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2.
[2] 保罗·利科.活的隐喻[M].汪家堂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
[3] Ungerer F,Sch mid H J.An Introduction to Cognitive Linguistics[M].London:Addison Wesley Long man Ltd,1996.
[4] 曹雪芹,高鹗.红楼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
[5] 钱钟书.围城[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
[6] 蒋子龙.乔厂长上任记 [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