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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洞

2012-12-31齐乙霁

鸭绿江 2012年9期

  齐乙霁,原名齐霁,曾用笔名燕赵齐霁,1962年生。出版长篇小说《南方•嗨》等,曾在香港《城市文艺》、深圳《特区文学》、银川《黄河文学》,湖南《文学界》发表小说。河北保定人,现居深圳。
  小伙子盯着那个端枪的。
  他横着走在小腿高的白菜地里,弯腰瞄着菜垅的缝隙。那是个打野兔的猎人。小伙子是个看菜地的,与猎人同一个村。他想跟猎手说说话。但猎手端着火枪如入无人之境,一门心思瞄着菜垅子。一垅一垅慢慢搜寻。小伙子真替他恒久一个姿势难受。
  野兔子是个蠢家伙。小伙子这样认为。
  他多次在秋收过的赤白田里看到过被惊起的野兔疯跑,比野马要猛,堪比羽箭脱弓。随高就低,能跑出波浪起伏。但他还是嫌野兔子是个蠢家伙。因为,无论多快,它跑起来基本上不拐弯儿。这就给拿它的鹰与追它的猎狗,还有瞄着它移动的火枪以机会。但往往是不拐弯的蠢兔子胜利。这不是因为它终究要拐个弯,画个弧线什么的(比如,碰到一堵墙,或者密不透风的刺槐林,它在紧急中不能穿过去,就顺势拐了弯),而是一场奋力的追逐到不了尽头,是因兔子的发力而后边起哄者的乏力半途而废。
  很明显,小伙子认为,起哄架秧子的太多,往往而不利。当一只猎狗或者一个猎人,惊动了一只野兔,后边就会有许多的好事者呼喊着撵上去。有狗,有孩童,有成人。他们互相牵绊。本来在半里之内,蠢兔子是不会拐弯的,好猎手差不多还能补上一枪,好猎狗也许能撵上去,但由于人多,似乎在做一场追逐的表演,狗被人声涣散了精力,猎手的枪在人头攒动中只能空瞄而不敢放。兔子就越来越远了。以至于人乏狗喘,猎枪也只好重新背上肩。人们嬉笑一阵,猎人又去寻找新的目标,好事者也都渐渐散了。见此情景,小伙子胃里会发出一股遗憾的酸味,人也就蔫了,重新回到他看菜地的无聊之中。
  仲秋的菜地当然是野兔最喜欢藏身的地方。有那么多可以说用肥硕来形容都不为过的大白菜,嫩帮嫩叶,十分容易隐藏,再加上地软土松,随便可以刨个土窝,边做着繁殖的事情,边饱尝着鲜菜的美味儿。
  没想到也有猎人不放过它们。
  小伙子看菜地以来,粗心的他并未发现野兔在这里栖息的迹象。当他看到猎人之后,才觉得菜地里一定是有猎物的。但他不会凑热闹,似乎他与猎人的行为两不搭界。只不过他想与猎人说说话而己。岂料,猎人怕就怕有声音,猎物是非常容易受惊的。小伙子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搭讪不成的无趣感袭上了心头,抬抬头,看看远山,也就自我化解开了。他也见过猎人在菜地里畏手畏脚的样子。毕竟白菜棵子半腿高,虽然用白薯秧子捆了,还是施展不开。蠢兔子在菜垅里还是不拐弯,就顺着一个菜垅往前跑,像顺着篱笆似的。有时枪响了,会把心不在焉的小伙子惊一下。但他知道,野兔子肯定又跑远了。枪响过后,小伙子会往前查看,有的菜棵子上会着了铁沙子,有的射进了白菜帮,有的就浮在叶面上。小伙子并没有想到心疼或者想说说猎手的过错。他也看得开。一是生产队的菜,不是他家自留地的;二是散弹枪的习性如此,他也毫无办法。对这块秋老的白菜来说,几粒散弹的铁沙,或许比一窝兔子的利齿伤害要小得多吧。小伙子账码清楚得很。
  就在小伙子放弃与猎手对话意愿的时刻,老大便跑过来了。
  老大一路嘟嘟囔嚷,老二死到哪去了?这么快就没影了?
  他大步跑出村子,很快就穿过了十里铺与何家店之间的水塘。就在他跑在塘边时,苇丛中有水公鸡吱吱喳喳叫个不停。还有麻雀,还有即将南飞而未飞的燕子,还有不知名的鸟儿。水公鸡他还没有仔细研究过,只是听到叫声,恍惚看到它们的身子。他见过卖泥娃娃的老汉手推车上摆着的泥公鸡,不是家鸡那种,尾巴翘起来,头也不像鸡,倒像个麻雀,也像姥爺抽的烟斗。灌满水,一吹便呵喽呵喽响个不停,嘴边还往外喷水珠,直到满肚子的水被吹完,水珠不再从鸡嘴边溅出来,泥公鸡发出呼呼的空响,就需再灌水了。灌水时,老大不能直接把泥公鸡按在水瓮里,那样姥姥看到要打的。她认为你把水弄脏了。
  老大边想水公鸡的模样边跑,过了何家店,快到南城地界了。刺槐的墙把庄稼地与道路隔开,阴森森的。里面还有大片的苹果园子。跑过果园子就看到了那片三角地。种的是白帮绿叶的秋白菜。看过去一片翠绿。地边上戳着一个电线杆子一样细瘦的小伙子,正单腿练站立。老大快跑到跟前了,他左右摇摆,看样子不服输。那块地明显高出道路差不多有三尺。他就站在地边的垅上,腰向道路弯下去。老大刚刚跑到他面前,他另一条腿终于着地,但身体的不平衡让他从地垅上栽下来,差点与气喘吁吁的老大撞在一起。
  看到老二过去没有?老大问他。
  没看见。
  你始终在这里?
  我经常在这里。
  老大噢了一声,便跑过去,拐上了河堤,沿堤向西跑。
  这条围护县城的河是瀑河。当地人称长流河。其意为长年流水不断,即便隆冬天气水也在冰下流动,人在冰上能看到水下缓流中的小杂鱼,还有水草。深秋的河水是最漂亮的,老大这么认为。雨季过了,浑水不再从山上流下来。当老大抬头望一望天空的时候,他也认为天空也是最清爽的。
  老大远远地看到了县化肥厂的轮廓。
  高高的烟囱和高高的厂房,都比红砖围墙要高出很多。单看化肥厂的围墙,它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城圈儿。老大没有想这么多,他毕竟才九岁,他还不懂得,为什么公家的厂区与村里的院落都要造成方方正正的。他不会想这些。他一门心思要看爸爸一眼。爸爸在化肥厂工作,但已经半年不回家了。老大与七岁的弟弟密谋了几次,要趁星期天不上学来看望爸爸一次。虽然姥爺是坚决反对他们来的。但他们还要来。为了这次的探望,老大老二把姥爺分配的所有家务活儿都利索地干完了。并与老二商定,两个人分头出门,目标要小些。说好了,老大先出,老二后出,可一眨眼,老二先不见了……
  老大在瀑河的大堤上来回观望,没有看到老二先到的身影。在一片茫然中,老大有些心急起来。他止步不前,四野梭巡。后来干脆坐在河堤上等待。到现在他才相信,他可能跑在了老二的前面。
  看菜地的小伙子已经不再注意追寻野兔的猎手了。他无聊地站在菜地边儿上,无聊地戳在那里。这时候,老二气鼓鼓地跑了过来。他几乎没有停下,呼哧带喘地问道:
  看到老大了吗?
  上河堤,往西去了。
  噢!
  老二慌慌张张地拐上河堤,由于上坡,很有些吃力。但他没放缓步子,还是在跑。河堤上坐着的老大没有发现一个小孩子的头先露了出来。当整个人跑到他面前时,听到脚步声他才扭过头来。看到了老二,霍地站了起来,拍两下屁股、抖动抖动身上的土。老二一副生气的样子。由于跑得太快,红紫脸上泛着白,短短的卷发紧贴在额头。两只肉眼向老大翻着,一句话也不说,一屁股也坐在了河堤上。本来老大有些生气,但看到老二的狼狈相,不由笑了起来。老二喘息一会儿,便翻了白眼埋怨老大,你笑个屁,为什么不等我?
  老大也不满地说,一眨眼就不见你了,还以为你先走了。越追越没影儿。
  还说呢,我拉屎去了,出来就看不见你了。急死个人。
  老大觉得这是一场误会,先消了气,过来坐在老二身边,摸了一下老二的头,劝弟弟不要再生气。
  老二长舒了一口气,脸色随心气平和了。
  老大说,歇够了我们就走。
  又坐了一会儿,两人站起来走向化肥厂。
  之前他们听到其他的叔叔说过,爸爸被打成了现行反革命,从技术员下放到煤场,干起了砸煤的活计。老大老二对化肥厂太熟悉了。可以说,他们哪个车间都去过,叔叔阿姨们都喜欢地摸过兄弟俩的头。从锅炉车间进煤,到烧出蒸汽,穿过厂区被纤维包起来的粗管子,再到成品车间传递着白花花的化肥颗粒,人工半自动装袋,再被传送带送进库房。这样的化肥出产流程老大老二都参观过多次了。
  而煤炭是化肥厂的主要原料,天天成车皮的烟煤块儿被送进厂,堆得像山一样高。每天有成百的工人把大煤块儿砸成拳头大小适用的小块儿,再由小拉车运到造汽车间去填充巨大的锅炉。据说,爸爸已经被打发到煤场砸煤去了。
  老大老二清楚地记得,化肥厂的东南端,是有一个很大的墙洞的。可以说,以前他俩来厂里找爸爸,很少走正门,习惯了从这个墙洞里进出。穿过墙洞,迎面就是煤山,也能看到东南角被废弃的游泳池。然后,穿过维修车间,来到办公区,会看到有二十米高的毛主席挥手水泥站像,对着厂区的正门。他们从毛主席像的左侧或右侧通过。每次,不管老二怎样,老大总是要回头,并高高地仰头看一眼毛主席的巨大实像。刻好的大字从上到下竖在主席像两边。左边是“大海航行靠舵手”,右边是“万物生长靠太阳”。
  多次回头的结果就是,老大在十里铺村,或者在课堂上的时刻,眼前都会浮现出这两句话,还有中间的毛主席像。
  今天的老大没有想到这些,他一心一意要去看望一下爸爸。兄弟俩提前说好了,悄悄地,不要让爸爸发现。回家更不能告诉大人们。
  没成想,他们这次来,东南角的那个墙洞被堵上了,新砖的痕迹特别明显。老大与老二非常失望,简直泄了劲。这是做梦也没想到的。毕竟,他们人小,院墙相对较高,是他们很大的障碍。
  兄弟俩沿围墙走了一圈儿,再没有发现可以钻越而过的墙洞。他们还来到工厂大门口探头探脑,指指点点一番,但最终没勇气从大门走进去。
  老大老二同时感到了一种挫败感。他们垂头丧气地往回走。上了河堤,走了一段,又下了河堤,拐上了回村的路。那个电线杆子一样的小伙子还戳在菜地的垅子上。他主动与老大老二打着招呼。
  老大问他,那个墙洞什么时间堵上的?
  小伙子说,有几个月了吧。
  老二说,你知道?
  小伙子说,我经常在这里。
  兄弟俩与他告别,走向村子。他们感到回去的路总是比来时的路要短些,不知为什么。兄弟俩重复着小伙的子话:我经常在这里!我经常在这里!
  都大笑起来,似乎心情开朗一些了。
  甚至老大觉得,没有看到爸爸更好。当姥爺问起时,他就没有说谎话的负罪感。还没有到家,先感到解脱了。
  路过果园子,他们寻找着缝隙,穿越刺槐的隔墙。
  果园里一对张姓父子,都是爸爸的好朋友。老大老二要管老人叫爺爺,管儿子叫叔叔。因为爸爸与那个儿子互称兄弟。他们是不打不成交的朋友。两年前,老二偷摘了树上的苹果,被抓住,绑在看果园的窝棚那儿,老大急急忙忙跑到化肥厂求救。爸爸骑上自行车载着老大回到了果园,向张姓父子说了好话。并当场打了老二的屁股。那个爺爺特别好,很心疼老二,反过来向爸爸求情。说他们还是孩子,淘气、嘴馋,这没什么。然后又让老大老二自己去摘果子,看哪个好摘哪个。老人家亲自给他俩削皮。老大发现,果园的人削起果皮来,恨不得削掉半个苹果,几乎比白菜帮子还厚的皮,落在地上。这对于不常吃苹果的老大老二来说,几乎想捡起来吃掉。
  之后,爸爸曾把自己的劳保用品送给这对父子,他们非常喜欢。手套和口罩,是农村人不多见的。而初春在园子里剪枝时最需要手套,初夏给果树打药时最需要口罩。他们觉得这个工厂的朋友交得值,而果园里的果子,在他们眼里是最不稀奇的东西,不仅爸爸可以随便吃,也没少给老大老二带回家品尝。
  前不久他们来到果园,见到爺爺与叔叔。爺爺安慰了他们兄弟。并说,派他的儿子去工厂看望他们的父亲。爺爺还让他们不要有压力,反革命就反革命吧,这都是命。爺爺说,他自己就是右派,回到村里已经快二十年了。他现在很开心,每天在大队的果园子里,与果树在一起,更不耽误他早年农学院学的手艺。
  老大老二对爺爺说的话似懂非懂。
  今天,是他们多次到果园来没有进入的一次。老大与老二就躲藏在刺槐的墙里,往静悄悄的果园里呆看。老二说口渴,要进去,老大按着老二的肩膀,不让进去。老二说为什么不进去?老大说,丢人现眼的,就别再麻烦爺爺去了。老二只好兀自咽口水。
  刺槐墙外的大路上,姥爺骑着自行车刚从县城回来。他曾经路过那片菜地,问那个小伙子,看到老大老二了吗?
  小伙子说,嘿,一去一回,跟风似的。
  你看清了?
  当然,我经常在这里。
  姥爺下了车,看到那个猎人把一只野兔挂在长枪上出售。姥爺问了价,便买下了。姥爺骑车往回走,路过果园子的时候,老大老二还在刺槐树棵子里扎着,双方谁也没发现谁。但还是姥爺先回了家,因为他骑着自行车……
  第二天上午,家里有炖肉香味。
  兄弟俩站在院子里的刺槐树下嘀咕着,麻雀也在树叶间喳喳叫着凑热闹,似乎帮着兄弟俩放着哨,或者在掩盖什么。
  老大问老二,今天你还想不想去化肥厂?
  老二说,想去。
  老大问,你说新堵的墙硬还是旧墙硬?
  老二说不知道。
  老大说,我想了,咱们叫上老蛋、头场、秦二子、拐老忧、宋忠、二宝、连祥他们,一起去,能不能把那新堵的墙推开?
  老二说不知道。
  老大说,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老二说,我知道,我就知道妈又哭了。
  又哭了?还说什么了?
  妈哭着说,姥爺不依不饶的,还是让妈跟咱爸离婚。
  老大沉吟起来,然后问老二,你愿意他们离婚吗?
  老二说,我不知道。
  老大不高兴地说,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老二忙补充说,不愿意。
  老大说,是啊,我也不愿意。老大左右看了看,又说,今天必须见到爸爸,透个信儿给他……看我的眼色行事,今天必须再去一次化肥厂……
  这时,姥爺挑着一担水进了院子。
  看到兄弟俩无所事事,放下扁担便开口骂了起来:小兔羔子,只会闲呆着,眼里就没个活儿?都说小子不吃十年闲饭,老大你都九岁了,快十岁了。你能干什么?吃货!挑水去!把水瓮挑满。
  老大先把姥爺挑来的两桶水倒进水瓮里,往上拎桶时脸憋得紫红。然后乖乖地挑起空桶往外走。由于个头小,扁担上的链子还要在扁担两头挽一圈才行,不然水桶会碰地。
  老二蔫蔫地想溜出去,跟老大一块去挑水。没想到姥爺突然开口说,不准去,你扫院子。
  老二握了扫帚,低头扫地。刺槐的落叶金黄,像一枚一枚的铜扣子。
  姥爺拿起烟袋要抽烟。
  他边装烟叶子边说,今儿个看你们还敢去化肥厂?砸折你们的腿!吐一口烟,接着说,外甥是狗,吃完就走……一对养不熟的货……
  老二的眼里噙着泪水……扫帚响着,哗、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