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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姥姥的故事

2012-12-31高维生

鸭绿江 2012年9期

  高维生,吉林人,满族。1962年12月出生在延边山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散文集《季节的心事》《俎豆》《东北家谱》《酒神的夜宴》《午夜功课》等多部。1988年开始,在《散文》《天涯》《作品》《文学界》《作家》《美文》《散文选刊》《青年文学》《长城》《诗选刊》《文艺报》《文学报》等报刊发表小说、散文、诗歌,获得多种奖项,诗歌和散文被介绍到韩国、马来西亚。有作品入选人民文学出版社、花城出版社等社出版的多种选本。
  姥姥家的花猫
  “偏厦子”的窗口,永远是快乐的地方。胳膊架在窗框子上,十指交叉,下巴搁在上面,向外观望。
  这是我感到舒服的姿势,贴着“偏厦子”是一条小路,过往的行人,逃不过我的眼睛。“下坎”是姥姥家的菜地,每天吃的豆角和茄子从那里摘的。再往前就是“河套”了,我和小伙伴玩的地方,水边长满了齐腰深的野艾,钻弯下身子进去,躲在里面,不容易被人找到。外面阳光灿烂,把屋子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地上。一阵阵的水声,送来了野艾的清香。这种气味往鼻子里冲,惹得我想跳出窗子,向“河套”奔去。
  这一切花猫不感兴趣,它趴在炕头,呼呼大睡,竟然还打起呼噜来了。阳光这么好,它应该去逮耗子,从没有见它逮过一只。我拽过姥姥的烟匣子,捏了几根黄烟丝,吊在它鼻子的上空。花猫敏感,我的手在空中轻移时,它就有感觉了。看到我捏得可怜的烟丝,睁开眼睛,瞧了一下,接着闭上,懒得和我逗弄。花猫的德性,激起了我恶作剧的行动,拿起笤帚疙瘩,在它头上一阵狂扫。花猫机灵地蹿起,从我身边闪过,跳出窗口,不知去什么地方了。
  三舅到老头沟赶集去了,要下午回来,待得有点闷,每天这个时候,我和他去对面山上“觅羊”,顺路在山上玩一会儿。“河套”有了动静,有人在水边的青石板上洗衣服,棒槌敲打的声音,在 “河套”上空回响,几个邻居家的小伙伴,还没等水晒暖,穿着裤衩,光着膀子在水中戏嬉。纸叠的船,在水中开驶时,还精神抖擞地前进,走不多远,纸被水浸湿,船歪歪斜斜地进水,最后一塌湖涂,让水冲得看不见影了。三舅找了一块松木方子,连削带刻,地上散落木屑,凹进的船舱,用砂纸打磨得光滑,他的手磨出了血泡,做出了小木船。我今天要显摆一下,在小伙伴们面前露一手。
  我的腿搭在炕沿边上,准备去“河套”开船,向窗外望去时,花猫不知从哪儿跑出来,爬在■子垛上,向远处眺望。阳光洒在虎皮的身上,神情凝重,野性在它的神情中显露出来。姥姥说,花猫是一个野猫,开始时,每天姥姥看到瘦小的猫,蹲在窗前晒太阳,一副可怜的样子,她就给它喂食。后来猫的胆子大了,花猫每次看到她就喵喵地叫。时间常了,花猫跟着她进了屋子里,变成一家人了。
  花猫看到我走出家门,下了石台阶,我一路跑到了“河套”边上。越往前,野草的清香味越浓,向鼻子里灌。我不时地碰到的野草,被露水打湿了腿,手中的小木船,带着一种想往,把情感惹得烧着了似的。我没有往小伙伴的身边凑,而是穿过密实的草丛间的小路,向上游走去。我选择了一片水域比较平稳、开阔的地方,趟进水里,把小木船放到水中,看着它在水的推动下,顺流而下。我一路跟随在岸边走,船有几次险些被打翻,终于它挺了过去。耳朵中积满了水流声,我的脚湿淋淋的,不时地撞在野艾上,手上挂着草的清香味。
  几个小伙伴,在水中拉起了一道横网,他们等着鱼儿自投罗网。小木船不能前行了,撞到网上后翻船了,在水涡中旋动,惹得他们哈哈大笑。我只好趟进水中捞船,免得他们捡笑。这时,小伙伴说:“你看,你家的花猫真傻,不知天高地厚。”花猫也来凑热闹,从哪儿钻出,在后面追逐飞舞的白蝴蝶。蝴蝶越飞越高,花猫干脆停下来,无可奈何地望着远去,没一点办法。一簇马蹄莲在不远处开着蓝色的花,“蚂螂”在天空飞来飞去,草丛中鸟儿的鸣叫和水声一唱一合。花猫愣了半天的神,我捡起一团泥向它扔去,惊得它撒腿跑了。小伙伴们的笑声,刺激得我心中不痛快,拿起水湿的小木船,离开了“河套”。
  回家的路上,脚步沉了,河水在身后一潮潮地扑来,耳朵里仍然是水的哗哗声。井沿有人打水,桶碰到井壁的石上,发出清脆的撞击。我看到姥姥在菜地,挎着土篮子摘豆角。我四处寻找花猫不知钻哪去了,山头飞来一群“老哇子”,哇哇的躁叫,这是不吉利的鸟儿,出门碰上,大人小孩,都在朝地上吐吐沫,消灾解祸。舌尖在口腔中转了几圈,我向地上噗噗地吐了几下,上午不快的心情,似乎吐了出来。
  推开家门,屋子里没有人,花猫还没回来,我把小木船丢在窗台上,它湿漉漉的样子,一点不可爱了。夜里积攒的热情和想象,一同被网拦翻的小木船丢到水里。尤其是伙伴们,嘲笑花猫的傻样,破坏得没情绪了。
  鞋东一只、西一只地脱到地上,我从书包里掏出画本,躺在炕上看。阳光从窗子投在炕上,我在这片光中,读到小马倌参加抗日联军,那只黑狗真可爱,比姥姥家的大花猫懂事能干。外屋地的门响,姥姥的咳嗽声,打破了静寂。我读着读着,眼皮粘在一起了,不知什么时候睡了。我做了一个梦,一堆黑乎乎的东西,在雪地上滚动,不时地发出尖叫。最后它停下来,两只眼睛滴着鲜红的血。我的手一挥,做出本能的防护,姥姥说:“小子吃饭了,别睡了。”我被姥姥推起,坐在哪儿,向窗外望去,“河套”没有人了,只有水声追来。
  吃午饭就我和姥姥俩人,方桌摆在炕上。猪肉炖豆角,一碗炸得香气扑鼻的辣椒油,引来了食欲。花猫的食碗被新洗过,也盛上了大米饭和菜拌在一块,只是不见花猫。我挑了一点辣椒油,拌在豆角里,吃了几口,竟然看到花猫得意地叼着黑耗子,模样和我做梦中的一样,从地上一跃炕上。它把耗子放到炕上,耗子还活着,花猫一松口,它就朝前爬。花猫伸出爪子把它拽回,一来一回地折磨。我实在看不下去了,饭吃得恶心,忍不住地大叫一声。花猫毫不在意怒喝,它尽情地表演本事和威力。筷子在手中凝固不动,没心思吃饭了。姥姥见状,拿起笤帚疙瘩,做出夸张的姿势,大声喝道:“滚一边玩去!”姥姥的喊声起了作用,花猫重新叼起耗子,窜向窗外。
  菜香被花猫玩耗子的样子扫净,没滋味地吃完饭,感到嗓子眼有东西堵住,咽不下去,吐不出来。我到外屋地的水缸前,舀了一瓢水喝。凉凉的井水,让身体一激凌。
  穿过“门斗”里昏暗的光线,来到外面,置身于阳光中。眯起眼睛,尽快地适应中午的强光。
  姥姥家门口唱大戏
  天一擦黑,什么都被消解了,老人常说孩子们,外面黑咕隆冬的“旮哈”去。这时往往飘起雪花,有雪了,一夜会不消停。
  姥姥家厨房和里屋的墙上,有一个小方窗子,上面吊着一盏白炽灯,这样节省电,两个屋子都有光亮了。拉线开关,垂着长长的线,拉一下,电灯灭了,撑控权在姥姥的身边。每年的寒假,我都到姥姥家来,舅舅和姨比我大不了几岁,天天在一起疯玩。
  “红灯”牌的戏匣子是姥姥的影子,早晨一睁开眼睛,她就拧开,从第五套广播体操开始,午间新闻,到晚上播放的文艺节目。晚上,脱鞋上炕,盘腿坐在炕沿边上,劳累了一天的姥姥,卷烟的时候,她要睡觉了,戏匣子也就关了。窗外的雪越下越大,雪粒打得玻璃啪啪作响,没有起风,肯定是一场大雪。晚上很少有串门的邻居来,别上门斗的门,一家人待在屋子里,屋子里的热气往外跑得少,温度就高了。炕烧得烫屁股,炕头坐不住,必须垫枕头。我热得脱下棉衣,只穿贴身的线衣。戏匣子放样板戏的时候,炕已擦过一遍,小姨从炕琴里搬出被子,一一铺开。不一会儿的工夫,炕上铺满了被褥,屋子里荡出了睡意。姥姥习惯性地盘腿坐在炕沿上,半倾着身子,拉过烟盒子,一颗颗地卷烟,然后摆在格子的一边。有时我半夜起来方便,迷迷糊糊中,看到黑暗中一点红,闻到飘荡的烟气味,姥姥气管不好,每天吃“氨茶碱”,以减轻哮喘带来的痛苦,但她从来没说过戒烟。那十几颗烟,是她半夜里要抽的,没这些烟,她度过不了这一夜。
  我趴在窗子上,把嘴贴在玻璃上,哈一口气。嘴唇贴到挂霜的、冰冷的玻璃上,融化出一个“洞”。我想看雪下了多大,外面黑咕隆冬的,什么也看不清,只听到雪粒撞在玻璃上的声音,我得意地说:“雪太大了,没治了。”时间还早,一点睡意没有,舅舅钻到被窝中,不和我玩了。我很不高兴地爬过去,猛得掀开被子,看到他光着膀子,只穿一条裤衩,抱着身子,蜷曲的样子,惹得我哈哈大笑。姥姥在抽烟,烟雾在脸前缓慢地升腾、扩散,塞满额前的纹络,穿越她的发间。姥姥瞅也没有瞅地说:“别闹了,我陪你玩牌。”,“拉大车”,“抽王八”,“升级”是和姥姥学会的。
  被子推在一边,腾出一块地方,扑克牌均匀地分开,一人一摞。姥姥出一张牌,搭在炕沿上,我出一张牌,压在姥姥的牌上,谁出的牌和前面出的一样,就可以吃这两张相同和被它们夹在中间的牌,吃者可以再出一张,一遍遍地重复,谁先吃光对方的牌就是赢家,另一个人就算输了。我瞪着眼睛找大小王,玩“拉大车”,牌大小都无所谓,只要数字相同就可以吃了,但我还是有一种喜爱大牌的心理。姥姥一边抽烟,一边和我玩。我玩着玩着就开始偷牌,姥姥眯着眼睛,其实早就看到了,只是为了让我开心,装作什么都未发生。舅舅们早已睡了,雪越来越狂猛,从响声中就能察觉出来。姥姥说:“睡了,明天再玩。”我玩得兴奋,脑门上都热出了汗。姥姥说不玩了,我立刻不高兴,坐在那儿不动,手中还握着一摞扑克牌。夜深了,困意来了,姥姥抻平被子,伸出双手,拉住我的手,一拉一送和拉锯似的,唱起了歌谣:
  拉大锯,扯大锯,
  姥姥家门口唱大戏,
  接闺女,唤女婿,
  小外甥,也要去。
  小外甥,宝贝蛋,
  白天想,黑夜盼,
  牵肠挂肚不见面,
  今天见面挂缕线。
  ……
  姥姥的手干涩,只是搽一点蛤蜊油,每天有做不完的活,她的享受就是抽一颗烟。我在姥姥的拉动中,身体一来一去地晃悠。
  姥姥拉了一下开关上的绳,叭嗒一声,灯灭了,黑暗融化了光亮。歌谣远去了,雪在夜色中漫天飞舞。被窝里热乎乎的,我辗转身子,听雪落声,想着明天和舅舅到门前大斜坡上滑爬犁,在门前堆一个憨笨的雪人。睡意长了出来,眼皮粘在一起,一个梦很快地出现在身体中。
  这是一个漫长的冬夜,大雪封堵了姥姥家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