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枕头
2012-12-31刘志铁
鸭绿江 2012年9期
刘志铁,男,辽宁凌源人,1987年毕业于朝阳市第二师范学校,当过多年中学教师,现供职于凌源市史志办公室。有小说、散文在《鸭绿江》《文学界》《辽河文学》《经典美文》《华夏散文》《辽宁日报》《辽宁法制报》《教师报》等省市报刊发表。
青青腿脚不好。小时候感冒打针,被村里的赤脚医生扎坏了左边的坐骨神经。后来,左右腿发育就不一致。青青的右腿很漂亮,白晰,圆润,光滑。左腿却瘦弱,比右腿短一扁指,还细了一圈,就像秋后割倒的秧棵,经太阳一晒,失了一些水分,就不再那么饱满,皱皱巴巴的。青青有一根拐棍,是爹从山上砍下的一棵叫苦溜子的小树做的。苦溜子这种树生长特别缓慢,三五年也长不到镰刀把粗,木质细腻瓷实,泛着淡黄色的光泽,还有着很美丽的花纹。青青长得不丑,用村头三婶子的话说,等将来长开了,能超过大姐。但,三婶子一转折,说这丫头,瞎就瞎在这条腿上了。
青青十六那年的冬天,大姐出的阁。大姐出阁时,穿着水红棉袄,胳膊肘儿里挎了一只包笼儿。包笼皮儿是娘在集上买来的。大红的,四只角上有花,中间一个杏黄色双喜字,特别扎眼,也特别喜兴。那天娘从集上回来,把包笼皮儿平展在炕上,问大姐相中了没?大姐不吱声,抿着嘴乐,脸差不多跟包笼皮儿一个颜色。娘就知道大姐是相中了,便拿了笤帚去屋门月台上■拉■拉扫大襟上的尘土。青青注视着大姐把一摞丝线绣的枕套、一摞纳花的鞋垫和两双鞋,一块堆用包笼皮儿包了,放在柜子里。也就是那天,大姐把她绣花用的花撑子和几绺丝线给了青青。花撑子是一大一小两只竹子做的闭合的圆圈,小的竹圈正好能嵌在大的竹圈里。绣花的时候,把一块白细布嵌在两只竹圈里,布就撑平了,就能在撑平的白细布上绣花。
大姐出嫁时是坐着马车走的。三匹马拉的接亲马车,在当时的农村算是很壮观的了。马的笼头上都系了红布条,车箱里铺了暄乎乎的被子,车的前辕处并排放着娘家陪送的两只油漆的木箱。当时农村姑娘出阁,时兴陪送一对箱子。最好的木箱是椴木的,轻巧,还有一圈一圈像工笔描过的纹理。大姐的木箱就是椴木的,杏黄精漆的面,还上了一层亮油,太阳光一照,明晃晃的。木箱上摞着两套里外三新的被子。被子是娘找三婶子做的,两套被子整整做了七天。续棉花,掩边儿,绗被子等诸般环节,都是加细又加细的。青青记得,掩边儿的时候,三婶子把娘早准备好的四枚方孔黄铜大钱儿分别缝在了被子的四个角里,说是压福的。被子做成的时候,娘把被子平铺在炕上,用手摩挲来摩挲去的,就像仔细端详一个新下生的婴孩似的。被子真好看,红底黄花缎面的。青青喜欢得不得了,趁娘不注意,猫一样钻到被子下去,平展展地躺着,用被子盖了头。因是新棉花,透光好,透过被子看,满眼一片红彤彤的,有着一种莫名的富贵感。娘看见了,却立马声嘶地吆喝她滚出来,还拿笤帚打了她的屁股,说你个死丫头,不知道个干净埋汰,就那么不管不顾地往里钻?青青觉得娘越来越偏心眼了,大姐干啥都行,青青干啥都不行。青青坐在门墩上生闷气,三天没跟娘说话。娘忙里忙外地不得闲,并没感觉到青青的变化。三天后,娘和三婶子给大姐做棉袄,水红的面子,蓝底碎花的里儿,还用柳叶绿的绸布滚了边,黑丈绳打的扣疙瘩,又精巧又匀称,缝到衣服上那一端打了云朵状,要咋好看有咋好看。娘叫青青替大姐试试这棉袄好看不好看。青青便忘了前天挨了娘的数落,欢天喜地■开两只胳膊,让娘试。看着穿了水红棉袄的青青,三婶子啧啧啧地咂着舌头,说青青这孩子眼瞅着也出落成大姑娘了。又夸娘会养活,养了这样水葱似的两个闺女,叫人眼馋得慌。
青青原来跟大姐一屋睡。大姐总是睡得很晚,每个晚上,青青几乎都是看着大姐晃来晃去的身影睡着的。青青知道,大姐忙的都是自己出阁时用的东西。这些东西,别人帮不上忙,或者说别人帮了忙就失去本来的意义了。绣枕头,纳鞋垫,做鞋,还有别的青青一时还看不明白的物件,问大姐,大姐也不告诉,只是抿着嘴乐,说等青青长大了,自然就明白了。还说,过两年,青青也要做呢。看着大姐那一脸幸福的样子,青青觉得,出阁一定是一件很美的事儿了。也就是从那时候起,青青便暗暗地想象着自己出阁的情景了。
大姐走了,青青就一个人睡觉了。以前,青青有时还埋怨大姐做活做得太晚,害得她也跟着睡不安稳。现在大姐走了,她反倒不习惯了,屋子变大变空了,心里仿佛也被无端掏走了什么东西似的,空荡荡的,没着没落的。
青青拿出了大姐送给她的花撑子,翻过来倒过去地看。想着大姐用它绣出了那么多好看的花枕头,想着大姐绣枕头时,绣着绣着还偷着抿嘴乐,乐完,担心让青青看见,赶紧回头看被窝里的青青,机灵的青青便闭了眼睛,装着睡着了。青青暗中猜想着,大姐乐啥呢?青青猜不出,但青青知道,大姐一定是在心里想到了什么好事情,不然,咋乐得那样好看呢,脸咋还红彤彤的呢。大姐长得好看,全村人都夸大姐长得像《天仙配》里的七仙女。青青发现,大姐只有在晚上朦胧的灯光下偷偷地乐时,才真的像七仙女呢,而且青青具体地认为,像七仙女在云雾里偷看人间时的样子呢。现在,青青终于弄明白了,知道大姐绣枕头为的就是结婚这一天。绣枕头干啥的?枕着睡觉的;谁枕着睡觉的?大姐和那个男人枕着睡觉的。那么,现在,大姐和那个男人是不是就枕着大姐绣的枕头睡觉呢?青青脸上发烧了,不敢往下想了。
青青突然有一种冲动,她也要像大姐一样,绣花枕头。青青知道,大姐绣枕头时都有花样子,照着样子,把花啊鸟的描在白细布上,再按着样子绣。青青于是就动手找花样子。箱子翻了,没有;被垛下翻了,也没有。炕角上有一摞书,青青一本本抖搂个遍,也没找到花样子。翻书弄出了声响,大概让娘听见了。娘和爹在东屋睡,中间隔着灶屋。娘喊青青,干啥呢?还不睡?青青慌慌地应了一声,娘,知道了,就睡。青青不敢再翻,悄悄地把花撑子掖在被垛下,脱衣睡觉。娘知道大姐走了,青青一人睡觉冷清,就多填了一抱柴火,炕烧得很热,屋里暖乎乎的。青青第一次把自己脱得很光。青青吃惊地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变化,原来平平坦坦的胸脯已经鼓起了两个小包包了。用手轻轻地按摸,软软柔柔,像里面藏着一块海绵似的,而且一动,身体的某个部位便产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来。青青说不清楚这种感觉是什么,好像从来没有经验过的。青青好像害怕了,心咚咚跳着,赶忙套上高领衫,把那两个可爱的小包包重新裹藏起来了。
第二天,青青去找村西头的香桂。香桂有花样子,大姐就到香桂家描过花样子。香桂是外村的,前年嫁给了本村的老猫。老猫长年不在家,春夏秋三季去黑龙江砖厂打工,冬天冷了,砖厂停产,老猫就到辽河边上割苇子。一割就割到年根。按庄亲,青青该管香桂叫嫂子。但青青没管香桂叫过嫂子,就叫香桂。香桂也喜欢青青这样叫她。香桂一边给青青找花样子,一边问青青找花样子干啥?青青说不干啥,玩呗。说着话,脸腾地红了。香桂是过来人,哪瞒得住她啊。香桂逗青青,你不说干啥,我就不借你花样子。青青不吃她那一套儿,呱嗒撂下脸子,说不借就不借,没你臭鸡蛋还不做槽子糕了。香桂就笑了,说也想着要嫁人了,是不是?脸都红了,还嘴硬呢。青青噘着嘴,转身往外走。香桂赶忙拽住青青,笑着骂她是酸脸子狗,不识逗。香桂从箱子里找出一本解放军画报,递给青青,说里面夹的都是,也有复印纸,相中哪个描哪个。青青描着花样子,香桂趴在青青耳根上说了一句什么话,青青就捂着耳朵尖叫起来,香桂,你讨厌!
青青在香桂那儿描了六七个花样子,用一张书纸包着,拿回了自己的小屋。谁都没让谁看见,连娘也没让看见。趁着娘不在家,青青在娘的那节活计柜里翻出一大块白细布。晚上,觑着爹娘都睡了,灯也熄了,青青便把绣枕头的物件一样样拿出来。花撑子,几绺丝线,半包绣花针,花样子和白细布,都一一摆在了炕上。青青把几个花样了反复看了,最中意的是一枝干梅两只喜鹊的那个。青青想,梅花迎春,喜鹊叫喜,嗯,就先绣它了。青青无数次看过大姐绣花,其过程早已熟稔于心了。先裁下一块白细布,把选中的花样子用复印纸描在白细布上,再把白细布用花撑子嵌住,弄平展,就可以绣了。
娘早就告诉过青青姐妹,女红讲究的是慢工出细活儿,最忌“糙啦快”。青青嘱咐自己要慢慢地绣,绣那么快干啥呢,又不急着用。娘屋里的挂钟咣咣响过十下,青青正好绣完了一只喜鹊头。娘屋的门吱地一声开了,青青知道是娘起夜解手,怕娘看见她黑更半夜点灯熬油,又要磨叨,赶紧关了灯。可娘还是看见了。娘在门外稍停了一下,说啥时候咧,才关灯。青青不吱声,躲进被窝,哧哧地笑。
冬天,天短,日子过得快,转眼就进了腊月。腊月的山村热闹起来了,人们都忙着准备过年项,外出打工的男人们也都陆续地回了村。这天,青青去找香桂。香桂家的门虚掩着,青青直接进了香桂的屋。青青撩开门帘子,看见老猫正把香桂摁在炕上亲嘴儿。老猫的厚嘴巴在香桂的嘴上一碾一碾的,真像一只饿猫正不管不顾地把嘴巴摁在猫食碗里舔食吃。青青摔下帘子,红着脸拐回来。青青在电视里看见过男人女人亲嘴儿,不稀奇,但真的有这样两个活生生的人摆在眼前时,还是臊得脸热心跳的,毕竟青青已经是一个懂事的大闺女了。香桂追出来,说青青你咋走了呢?青青不理香桂,柱着棍儿,左腿一甩一甩,像要躲避啥危险似的,决然而又急迫。香桂笑着解释,你哥才到家,猴急,等不得天黑。又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说等你找了婆家,你男人也这味儿。青青瞪了香桂一眼,心里说,才不会呢,你寻思谁都像你家的馋老猫吗?打那以后,只要老猫在家,青青就不再去找香桂了。
过了腊八,大姐回了一趟娘家。大姐回娘家的目的,一是赶年前串个门儿,回家看看爹娘,二是把正月新姑父拜年的事项跟家里沟通沟通。在当地,新姑父拜年也叫新姑父上门,是刚结婚的小两口顶顶重要的一次人生经历,双方都非常重视。诸多事情,都要赶年前商定妥当,免得到时候出疵儿,两下儿脸子上都不好看。大姐晚上仍然跟青青睡在一起。一晃离开小半年了,青青感觉怪怪的。这种怪怪的感觉来源于大姐的身体。青青感觉大姐的身体变化很大,但究竟哪儿变了,又说不清楚。似乎是胖了,似乎是更成熟了,似乎在大姐原来的体味儿里,又加入了一种新的味道。总之呢,是感觉大姐身上少了一些东西,又多了一些东西。青青想起了在香桂家描花样子时,香桂趴在自己耳根子上说过的话。大姐脱衣服的时候,青青偷眼看大姐的胸脯子,果然比原先高了许多。青青脸上发起烧来了,不敢再看,用被子蒙了脑袋,装睡。青青原以为大姐会问起花撑子的事,大姐要问的话,青青是打算就着这个话茬儿把自己绣花枕头的事告诉大姐的,可是大姐从始至终没有要问的意思,好像压根就没送什么花撑子给她一样。大姐没问,青青也不好没头没脑的把绣花枕头的事自己抖搂出来,那样会显得太没深沉了,惹大姐笑话。在大姐眼里,她还是个没发暄的青杏蛋子呢。
年说过就过了。按当地风俗,正月初二,是新姑爷拜新年的日子。大姐的婆家并不远,顶多五六里地。九点钟刚过,大姐和姐夫就来了。拜新年的主角是姑爷,女儿是回家,不算客。因此,姐夫一来就坐在炕头上,让叔叔大爷们陪着说话,大姐则帮着娘做饭菜。几个堂嫂都来了,说是来看看大姐。堂嫂们都夸大姐结了婚更俊了,比当闺女时还俊呢。觑着娘不在跟前儿,堂嫂们脑袋扎在一起,嘁嘁喳喳地跟大姐说悄悄话儿,一边说还一边哧哧哧地笑。青青看见大姐的脸红得就像她绣的干枝梅似的。青青暗自猜想着她们说的是啥话,咋还背着娘呢?青青假装去倒水,凑过去想探个究竟。青青一过去,堂嫂和大姐都闭住了嘴巴,脸上挂着神秘的笑。很显然,也是要背着青青的。青青感觉赖着不走,也没趣,就倒了水,躲一边去了。青青尖着耳朵,听到一个堂嫂夸大姐,说越来越水灵了,莫非婆家的水养人?另一个接了话茬儿,不是婆家的水养人,是男人的那股水儿养人吧。这话一出,堂嫂们像被黄鼠狼冲了的鸡群似的,叽叽呱呱笑成一片。青青看大姐时,大姐羞得无地自容,就差找个地缝钻进去了。青青知道这肯定不是一句好话了。这些堂嫂们平日里说话,嘴都没个把门儿的,啥荤话都敢吣。其实,青青有时是愿意听听这些荤话的,却又碍着闺女家的面子,听见人家说荤话,就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转身走开。但落在耳朵眼里的只言片语,就再扔不掉了,时常还要自己拿出来慢慢地咀嚼。
晚上,姐夫跟爹睡在东屋,娘和姐都睡在青青的西屋。娘说她择席,换个地方就睡不着。大姐就笑娘太夸张了吧,自个儿家还择席?是不是离不开爹啊?娘骂大姐这死丫头,拿自己娘寻开心。娘说的是一句埋怨的话,但娘说这话时是带着笑的。青青看出来了,娘一整天都在兴奋着,欢喜着。娘又嘱咐大姐,当青青的面别啥都说,青青大了。大姐不以为然,说没事,青青懂啥啊。青青不吱声,装睡。青青正想着白天堂嫂们说的话,想着想着,就把脸想得火辣辣地烫。
清明一过,树就渐渐地绿了。青青家门前有一条小河,小河边上长着几棵榆猫子树。树上长了一嘟噜一嘟噜的榆钱儿。青青想吃榆钱儿,抬头看看,却摘不着。青青,吃榆钱儿吧?我给你摘榆钱吃吧。青青一回头,便看见了老猫。老猫腰里扎根麻绳,绳扣里掖一柄斧子。青青知道老猫是去砍架豆角的大柴。昨天香桂说的。香桂说老猫又要出去打工了,香桂让他把架豆角的大柴备下,再走。青青看见老猫,脸子呱嗒撂下了,不理老猫。老猫真的像猫似的,嗖嗖上了树,左手攀住树枝,右手从腰里拽出斧头来,咔咔几下,一铺子榆树枝便落下来了。老猫下了树,斧子掖入腰里,蹲着问青青,咋不去我家找香桂了?青青心里骂,就怨你这只老馋猫,大白天干那事。老猫瞅着青青笑,露出一嘴黄牙,说那天你看见啥了?青青突然笑起来,说看见馋猫吃食儿了。老猫也笑起来,说馋猫吃食?好,好,馋猫吃食,舒服着呢。青青感觉自己说漏了嘴,赶紧闭住嘴巴,重新绷起了脸子。老猫站起来,一脸的怪笑,问青青,你想学馋猫吃食吧?我教你,舒服着呢。青青不理老猫,眼睛顺着河水往下看。老猫走了,屁股一撅一撅的,嘴里吹着口哨。青青生气了,把老猫砍下来的榆树枝一股脑都扔到河里去了。
春天来了,树啊草的,仿佛刚刚睡醒似的,打个哈欠,伸个懒腰,便绿了整个河沿。青青也像春天里的一株草,前天还枯萎着,瑟缩着,经暖风一吹,一下子就长开了。如今看青青,该鼓的地方鼓了起来,该凹的地方也都凹下去了。论脸蛋,青青在村里算是长得标致的,普遍的看法是比大姐强。有人跟青青娘搭话,说青青该找个主儿了吧?青青娘说,不急,还小呢。青青想,是不是娘忘了自己的年龄了?青青想提醒娘,她十七了。也就是这么一想,青青是不会让这样的话说出口的。
青青晚上还绣花枕头。青青绣花枕头时,似乎多了许多心事,总是不能全神贯注,绣着绣着,就走神儿了。绣花针扎了手,才激灵一下清醒过来。青青看着手指肚上一颗圆润晶亮的血珠,抿嘴笑了。青青听娘说过,女人做针线活时,被针扎了手,要是流血了,给谁做的活计,那个人就是有良心的。看着血珠,青青的目光变得柔和起来了。青青捧着绣布,像捧着一个刚下生儿的小孩儿似的,轻声地自言自语,有良心的,有良心的,你是个有良心的吗?说完,又笑。笑又不敢大声,怕被娘听见,便用手捂着嘴巴。笑声受阻,在嘴唇上打个旋儿,变成一股辣辣的火,从两腮,一直烧到耳根上去。青青心里便被一种蜜一样的感觉填满了。
青青的梅花喜鹊花枕头终于绣完了。这块花枕头,青青绣了好几个月。不是青青手拙,而是格外加了细。慢工出细活儿,娘说的。青青一开始就不想绣得太快,绣的过程就是一种享受。青青有时觉得,她绣的不是干枝梅,也不是喜鹊,而是她明天的生活。生活本来就是要慢慢地绣,急不得的。这真是一块好刺绣。从外形勾勒,到色彩搭配和层次过度,都仿佛真的一般。使人觉得这不是用丝线一针针绣出来的,而是真的一树干枝梅被整个儿移到白细布的绣布上来了,细闻,似有一股冷艳的梅香从里面透出来。从香桂家描来的花样子上的梅花是盛开着的,青青没有完全按着花样子绣。青青绣的梅花只有几朵是盛开的,大部分是半开,还有一部分只是花骨朵。青青觉得,花全开了,就没意思了。那两只喜鹊,并立枝头,翘首翻翅,活脱就是早上落在院里杏树上的两只,受到梅香的诱惑,飞来了,落在了梅的枝头了。
夜里,青青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绣的干枝梅像电影里演的一样,慢慢地开了;两只喜鹊小巧而尖尖的嘴巴张开了,喳喳喳叫出了声。紧接着翅膀也忽扇忽扇地动了起来,天啊,喜鹊飞起来了,驼着青青飞上了天,不知道飞了多久,也不知道飞到了哪里,反正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地方,天上是白云,地上是绿茵茵的草,鲜红鲜红的花……突然,喜鹊钻进了一朵云,眼前的一切消失了,什么都看不见了,青青害怕了,叫着喜鹊喜鹊,可是喜鹊没有了,青青便从云朵里掉了下来,飘飘悠悠地往下坠,青青紧紧地闭住眼睛不敢看,觉得自己马上就会被摔成肉饼了,正怕得不行,却感觉自己慢慢地落在了一个极软极软的地方——一个英俊小伙儿,用两只胳膊托住了自己。青青又怕又羞,挣扎着,醒了。青青出了一脑门细汗,心脏咚咚跳得厉害,像要把肋骨挣破似的。青青细想着梦的每一个细节,那个小伙儿,真面熟,在哪儿看过似的。青青使劲地想,想,想,哦,终于想起来了,像郭阳,真的像。青青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感觉浑身软绵绵的。
郭阳是青青小时候的玩伴儿。那年,也是这样的一个春天,榆钱儿刚刚泛黄的时候,几个小孩在榆树下过家家,青青当娘,郭阳当爹,稍小一点的兰子和二芹当他们的孩子。石块圈出一个圆圈,当房子。青青坐在房子里,学着娘支使爹的样子支使郭阳,去,弄点米来,给孩子们做饭吃。郭阳瞅瞅青青,爬上榆树,摘榆钱儿。青青捡来几个石片,当碗盘,撅几根草棍,当筷子。郭阳从树上下来,把满满两挎兜的榆钱儿掏在石板上。青青把榆钱儿分成几堆,分别放到“碗盘”里去。然后,又支使郭阳,好了,招呼孩子们吃饭吧。郭阳不乐意,说都是娘们儿招呼孩子吃饭,爷们儿都坐炕上抽烟,等着。青青想想,说行。就拿了一截粗草棒,让郭阳叼着,当烟。青青站在“家”门口,喊孩子们吃饭。兰子和二芹正蹲在树根下捂着嘴巴笑,听见招呼,都来吃饭。吃完饭,青青把碗筷收拾了,说去睡觉吧。兰子和二芹不动,青青一指墙那边,说你们俩孩子去那屋睡。青青招呼郭阳,睡觉吧。郭阳和青青在地上放平了身子。郭阳侧过脸来看青青,伸胳膊要抱青青。青青说不行抱。郭阳说我爹就抱我娘。青青说那也不行抱。郭阳不再说话,规规矩矩地平躺在青青身边。青青偷眼瞅瞅郭阳,忽然可怜起他来,说要不你抱抱吧,就抱一下啊。郭阳咧嘴乐了,侧过身来把胳膊搭在青青胸脯上。青青紧绷着身子,一动也不敢动。青青闻到郭阳脖颈里有一股青草似的汗味儿。郭阳对着青青的耳朵说,你真好看,长大了我就娶你。青青抿着嘴笑,说,嗯。
这幅影像,后来就在青青的心里定格了。青青和郭阳一起上的小学。青青读到三年级就辍学了。郭阳小学毕业,又读了初中,后来当了兵。郭阳当兵走时,村里开了一个欢送会,敲锣打鼓的。青青站在人群外面,默默地注视着穿着一身绿军装的郭阳。青青想上前跟郭阳说句话,但她不敢,她怕人家笑话她。郭阳满面春风的被一群人围着,始终没回头看她一眼,青青感觉有点委屈,想哭。青青的目光不敢稍微离开郭阳,甚至连眨眼都不敢了,她生怕漏掉他的一个表情。郭阳最终还是回过头来,看到了青青。郭阳冲她笑了一下。青青本来也想笑一下的,可嘴角一动,却感到舌尖上咸咸的。青青知道自己哭了。
老猫走了,青青又到香桂家去。香桂正在拾掇菜园子。菜园里种了春白菜,大蒜,黄瓜,豆角,倭瓜,西葫芦,已经有嫩芽从土里冒出来了。香桂把一株菜芽旁的小石子拿开,问青青,看这芽芽儿,像不像小孩儿?青青说不像。香桂说,你细看看,像不像?青青低着身子细看,还说不像。香桂说,像,多像啊,一粒种子种下去,就生出了这颗小芽,小孩儿也是。香桂咯咯笑着,说就那么小那么小的一粒种子,就长出这么一颗芽芽儿,芽芽儿再长长,就成了小孩儿。青青看着香桂,觉得香桂今天真是奇怪而又陌生,好像是从未见过的一个香桂。香桂指指自己的肚子,说青青你信吧,现在里面就有芽芽儿了,到秋天,芽芽儿就变成小孩儿了。青青想起了在河边时,老猫上树砍榆树枝子,要教青青馋猫吃食,忽然就有了一种厌恶的感觉。香桂担心青青不信,就附在青青耳朵上,嘁嘁喳喳地讲怎么有的这颗芽芽儿。青青急赤白脸地挣脱开香桂搂着她肩膀的手,嚷着,香桂,真差劲!
晚上,青青睡不着,心里像钻进了无数只小蚂蚁,痒痒的。青青总是想着香桂跟她讲的肚子里长出小芽芽儿的话,这个香桂,咋那么没羞没臊呢,那样的话也能说出口。青青下意识地摸着自己的小肚子,平展展的,青青想,啥时候,里面也要长出小芽芽儿吧。东屋娘和爹的说话声传过来。爹不爱说话,娘嘴却碎,爹好像一辈子都在受娘的气似的。娘唠唠叨叨没完没了,爹就只咳嗽。爹的咳嗽总比爹的话多。青青想到自己原来就是娘肚子里的一颗芽芽儿,但可怜巴巴的爹是怎么把那粒生芽芽儿的种子撒到娘肚子里的呢?青青想着自己也当过一回“娘”了,就在河边的榆树下,在那个用石头圈出来的房子里。青青记着郭阳的话呢:长大了,就娶她。青青想,不知道那个人又会怎样把生出芽芽儿的种子撒到自己肚子里呢?青青的脸烧成了火炭儿。青青不敢再想,害怕明早醒来,自己就变成一堆灰了。
青青的心事明显重了,人也变得傻乎乎的了。有时候娘叫她,她也听不着。娘提高了声音,她才像大梦初醒似的,怔怔愣愣地答应一声。娘就埋怨,这丫头,丢魂儿了似的。娘说锅台后有猪食,给猪添一瓢。青青却把人吃的一盆玉米粥哗啦捅到猪食槽子里去了,惹得娘耷拉着脸子唠叨了半天,说这下好了,人别吃了,扎脖得了。
村头的三婶子来提媒了。说男方是桃树洼的,人勤快,厚道,就是年龄大点,大点怕啥的,知道疼媳妇。青青转身走了,出门时,把硬塑珠串的门帘子摔得啪啪响。娘指着青青的后脊骨,说越大越不明事理了,马蜂钩子似的。又赶紧对三婶子陪着笑,说早上我骂了她,这准是还记着仇呢。
晚上吃饭,娘跟爹说起今儿个青青三婶子来提媒的话,说我看人儿也行,她三婶子保媒,知根知底儿的,错不了。爹还没吱声,青青就把筷子摔了,汤汤水水溅了娘和爹一脸。爹一急就咳嗽,咔咔的,脖子上的青筋蚯蚓似的一鼓一鼓,怪吓人的。娘瞪起眼睛,刚要发脾气,爹就赶紧给娘使眼色。爹咳得正欢,嘴里不能说话,就一个劲地冲娘挤咕眼睛,意思是叫娘别说话。娘这辈子没听过爹的话,今儿个算听了一回,看看脸都咳紫了的爹,把要说的话和着饭一块儿咽肚子里去了。
青青本不想再去香桂家的,是娘让去的。端午节到了,爹在集上买了两个葫芦儿,娘让青青去香桂家撅两杈桃枝,挂葫芦。香桂正坐在桃树下晒阳阳儿,懒懒的样子。香桂看见青青,说你可有日子没来了。青青说,娘让我来撅两杈桃枝。香桂家的园子很热闹,各种秧棵都长高了,开了花。青青说,噫,都开花了。香桂说,先开的都是谎花。问青青,知道啥叫谎花吧?青青说不知道。香桂说,就是不结果的花。香桂又说,瓜有谎花,人也有谎花呢。青青笑,说人又不开花,哪来的谎花?香桂神秘地说,人也开花,不开花咋结果呢。香桂盯着青青的脸看,看得青青心里发毛。青青说,给我撅桃枝,娘等着挂葫芦呢。香桂笑了,说忙啥,陪我说会话——青青,你也开花。我?青青低头在自己身上寻找着。香桂咯咯地笑,说青青你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啊。香桂用下巴颏指示青青,笑着,在那儿呢。青青低头看到小腹,突然明白了香桂说的开花是啥意思了。青青羞红着脸,说香桂你再没正经的我就不理你了。香桂笑着,说开了花千万可别是谎花啊。青青呸了一口,你才谎花呢。香桂咯咯地笑,说我肯定不是谎花了,都结果了,还谎花啊。香桂摸着自己的小腹,说现在里面可不是小芽芽儿了,而是小桃子了。香桂给青青撅桃枝,青青看见,桃枝上的毛桃已有手指肚大了。青青拿着香桂撅的桃枝往家走,到半道,看见桃枝上的毛桃,想到了香桂说的话,就把毛桃一个个揪下来,扔到草窠里去了。
青青的脾气是越来越大了,瞅啥啥不顺眼。村头三婶子又来提亲了,这回提的不是外人,是三婶子的娘家侄儿,年岁也相当,相貌也不错,还是个木匠。三婶子这样跟娘描述:本来呢,我也没敢往这方面想,要说我这侄儿小子,样样都是说得出的,上个月来我家打了一套组合家具,看见青青了,就鬼迷了心窍似的死活要做这门亲,非得央求我来说不可。三婶子喝了一口娘递过来的水,一字一顿地跟娘强调说,这个主儿,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了。娘看样子是非常满意这门亲事了,欢喜得老脸都笑出花来了,说晚上老头子回来,商量商量,明天给你信儿。三婶子大概觉得这门亲事是十拿九稳了,扭着屁股往外走,说商量吧,我等信儿。谁承想,走到大门口,青青把三婶子拦下了,说三婶子,你不用为我操心了,我不找。三婶子先是吃了一惊,随后醒过闷儿来,说青青你心也忒高了吧,我侄儿看上你,真是你的福气了,你自个儿啥条件你自个儿清楚,还挑拣啥?青青听出三婶子话里的意思了,呱哒撂了脸子,说啥条件咋了?啥条件也用不着谁来可怜我,不找就是不找。三婶子不甘心,说我那侄儿,人长得好,又有手艺,还委屈着你了?青青脖一扭,说皇帝的儿子,我也不稀罕。三婶子被噎得喉咙眼里咯喽咯喽响,使劲伸伸脖,说得得得,就当我放了一个屁。
晚上,爹和娘在院子里乘凉。节气已入了夏,各种秧棵疯长,在院子里已是十分的茂盛了。葫芦秧顺着杖子爬上来,有几棵已经跃过杖子顶,蛇一样地昂着头,吐着信子。爹背着手,就着窗户透出来的一点光亮,察看着刚结出的葫芦蛋。娘显然没有心情关心葫芦,絮絮叨叨地在数落青青。说老大不小了,咋就越来越不懂事了呢,说话也没个轻重,分不出个好歹,好端端的就把三婶子惹了,看往后谁还管你,真是冤家啊!青青知道自己理亏,任凭娘数落,自己只当没听见。远处的天边打着露水闪,葫芦秧的叶子里有萤火虫儿在飞。青青的心里正在挂念着一个人,这人呢,就像这露水闪和萤火虫儿,那么遥远,又是那么切近;有几分真实,又有几分虚幻。
青青回到屋里,拿出梅花喜鹊花枕头来,默默地欣赏。看了一会儿,又把它平铺在自己的枕头上,躺下,自己枕了一半,另一半空着。青青耐心地等着,想象着那个人正像爹一样忙这忙那,一会就来睡觉了。青青在心里招呼着那个人,睡吧。又在心里说,是不是想搂我啊?搂吧,搂多久都行。恍惚间,青青仿佛又躺在了河边榆树下那间用石头圈起来的房子里。青青感觉那真是世界上最奇妙最美丽最温暖的房子了。许久许久,青青沉浸在这美妙的意境里。青青觉得鬓角上有小虫子在爬,一摸,才知道自己已经满脸泪水了。
河边的那棵榆树又长高了一大截。树根的四周新长出了不少枝条,形成蓬蓬勃勃的一簇,看着比以往更有生机了。青青每天都要来这里坐上一会儿,不是怀想,是等待。她固执地相信,那个人一定会来这里找她的,他在这里答应她的,长大了,他娶她。她永远不会忘记,她相信他也不会忘记吧。
村子里传播着一个消息,郭阳要回家探亲了。还说郭阳有大出息了,升了士官,是专给团长开小车的。这个消息,如同耳边炸响了第一声春雷,让人兴奋,又让人猝不及防。青青脑子 里嗡嗡地响,整个人都晕了,整整一天都缓不过神来。晚上,青青对着镜子,仔细地端详自己。青青的五官应该是无可挑剔的了,或者说任何人为的雕琢都可能是一个败笔。青青也是很自信的,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微笑着,兴奋的脸庞盛开着两朵朝霞。她发现有一绺头发遮住了眼角,便翘起小拇指来往耳后抿了抿。
眼瞅着就入伏了。爹和娘在当院菜园里刨土豆。青青站在旁边看,偶尔也帮娘捡爹刨出来的土豆。农谚说,头伏萝卜二伏菜,三伏看荞麦。刨了土豆,晾几天地皮,就要种秋白菜了。娘边干活边唠叨,白菜是水菜,娇性着呢,种早了趴棵子,种晚了不抱心;要是错过了节气,秋白菜长不成,就■等着冬天干巴牙吧。村头三婶子打门前路过,告诉娘,说郭阳回来了,村里不少人都去看了。娘丢下捡土豆的笼筐,也跟着三婶子跑去看郭阳。爹柱着镐把,看看满地的土豆,埋怨着,老老的,还脚飘。娘走后,青青开始发呆。爹让她捡土豆,她却把筐里的土豆又一个个捡出来了。爹就奇怪,说青青你咋了?青青醒过闷儿来,红着脸说,没咋,爹。爹说难受就呆着吧,等你娘回来捡。
娘很快就回来了。娘回来后就不住嘴儿地感慨,人呢,变得真是快哟,郭阳走的时候,还是个毛孩子,这才两三年吧,就是个壮壮实实的小伙子了。娘还说,郭阳他娘说了,孩子探回亲不容易,趁这个机会,要把媳妇张罗上呢。青青心里咯噔一下,手上的一个土豆就掉到地上了。爹说这丫头怕是要中暑,都烧腮了。娘看看青青,说回屋吧,天儿热,小人儿不禁晒。娘又说,没事的话去看看你郭阳哥吧,你们般大般的,都在呢。
青青坐在梳妆台前,仔细地打扮着自己。看着镜子里俏俏的一个美人,青青想笑,却又使劲绷着,努力把一种喜悦隐藏在心里。娘让我去看他,才不呢。青青想,一个闺女家要矜持些才好。青青觉得自己就应该在家等着,老老实实地等着。说不定明天或后天,村头三婶子就要来了。对着镜子,青青突然害羞了,于是咯咯笑着拿起梅花喜鹊花枕头,严严实实地盖在了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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