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响
2012-12-31胡树彬
鸭绿江 2012年9期
胡树彬,民族穿青人,1977年生于贵州纳雍,现居浙江永康,主编企业季刊《哈尔斯杂志》。2007年开始学写小说,已在《江门文艺》《贵州作家》《百花园》《青春》《小小说月刊》《翠苑》《短篇小说》等发表小说多篇。
一
木城乡方圆五十里,自古以来非常重视白喜丧事,人死了不但要念经诵佛,伴灵救苦,还要请三亲六戚前来祭奠,请唢呐匠坐堂吹奏。唢呐匠两人一班,一大一小两支唢呐,小唢呐高亢嘹亮吹正谱,大唢呐低沉浑厚吹反谱,一正一反双剑合璧,直吹得荡气回肠,九曲百转。丧事正酒那天,孝家三亲六戚请来祭奠的唢呐匠一般都要借此良机举行唢呐大赛,孝家也会包个红包,让唢呐匠们你争我夺。其实这时争夺红包事小,争取荣誉事大,谁的本事高今后人家就喜欢请谁,并且出场费也会随之增高。
唢呐大赛虽然热闹,但仅仅是一个晚上而已,而死人一般要停丧三五七天。丧事上念经有专门的经堂,孝子、道士先生、帮忙弟兄等按照程序有条不紊地进行;而停放棺木的丧堂就不一样了,绕棺救苦每晚就两三个小时,法事一完人们就相继散去。坐堂唢呐已经吹奏了一个白天,晚上坚持不了多久就要休息,而亡人,不可能没有人陪伴吧?不可能扔在那里不管吧?那样的话孝家颜面何存?往往这时候,就该唱孝歌的歌郎出场了。
孝歌一般都是由目不识丁的歌郎传唱,且大多数由民间故事改编而来,一套一套的,理上一套就可以唱上几宿。也有不成套路的“扯扯歌”,但这类孝歌真正的歌郎是不屑唱的,他们一坐下来,先唱几首散歌开开场,觉得合心就上套,觉得不合心或孝家招待怠慢,就赶紧闪人。
孝歌上不了大雅之堂,歌郎唱得再好也只能作为业余爱好,是从来不收钱的,孝家只供应饭食夜宵和茶水,然后再将几斤散酒倒在碗里,供满丧堂的人你一口我一口地转着喝。歌郎就是典型的下九流,有点身份的人不屑去做,但石板寨的顺发不在乎,觉得如果不唱孝歌,就辜负了他那副好嗓子,于是乡里谁家死了人,只要没特殊事情,他都要去吼上两嗓子,帮人家陪伴亡灵。
歌郎虽然不能收钱,但歌师是可以收钱的。歌师钱没有定数,一般由孝家量力而行。于是一进丧堂,一开唱孝歌,歌郎们都朝着歌师的方向拼命努力。歌师是整场丧事中的孝歌冠军,不但要求自始至终参与,而且还要技压群雄,不能唱错一个字,不准唱漏一句词,否则即使唱得再好,歌师的名分也会花落别家。
蛮香和顺发就是因为孝歌才相识相知相爱,缘定终身的。
蛮香是青云寨的安家二小姐。据说安家曾有三千多亩田地,一万多亩山林,在乡里有头有脸有财有势。那年冬天,安老板的二奶——也就是蛮香的小妈年纪轻轻的成神了,安老板悲痛欲绝,于是拿出三千块银元,五百担谷子,为小老婆大办丧事。
安二奶奶芳龄二十有三,无奈青春年少恨香消。安老板找来全乡数一数二的道士先生,决定停丧八日,做斋七天,通知三十三家亲戚前来祭奠,还请来曾经荣获八十八次唢呐冠军的牛唢呐坐堂吹奏。安家没有请歌郎,因为歌郎是从来不需要请的,只要听到追魂地炮响起,就会不请自来。
追魂地炮是用上等熟铁铸成的,每只能装二两火药,炮声隆隆,可以传到十多里外。放地炮是有规矩的,放单不放双,除正酒日外,每个时辰放一次,每次放三只。但安老板觉得跟大家一样没意思,也对不住死去的如花美妾,于是吩咐管事,不要节约小钱,半个时辰放一次,每次放五只。安家如此大鸣大放,四山八里都知道青云寨死了人,顺发也听到了消息,于是不等天黑就赶来了。
顺发来到安家才知道,死去的是安老板貌美如花风情万种刚刚过门三年的二奶。安家是大户,人人都知道打赏歌师的钱绝对少不了,于是比顺发捷足先登的歌郎已有十二三个,大部分都当过歌师,并且有好几个还是来自几十里外,估计到场的歌郎还会越来越多。看到如此阵势,从未当过歌师的顺发心里有些发虚。
牛唢呐也是石板寨的,一支小唢呐二十年来吹遍全乡无敌手。唢呐越小越难吹。小唢呐声音高亢、尖锐、响亮、辽远,是唢呐中绝对的主角。大唢呐吹奏的反谱只是帮腔伴奏,吹得好固然好,差一点遗憾是遗憾,但也没必要斤斤计较。牛唢呐原来的搭档是马唢呐。马唢呐一出道,人们就知道他是吹大唢呐的高手。平心而论,马唢呐的大唢呐也同样吹遍全乡无敌手,但大唢呐毕竟是大唢呐,吹得再好也不能和小唢呐相提并论。
大唢呐声音低沉浑厚,一吹出来就呜呜咽咽,悲悲戚戚,小唢呐却要化高亢为哀婉,使尖锐变悲泣,没有十二分的本事根本办不到。所以牛马唢呐搭档二十年来,牛唢呐如日中天,马唢呐却默默无闻,虽然他们双剑合璧夺回来的唢呐冠军多达八十八次,但没一次属于马唢呐,人们把马的功劳全记在牛的身上。
终于,马唢呐忍无可忍,突然倒换角色吹起了小唢呐,叫大儿子马神保来吹大唢呐,自立门户。为了表示与牛唢呐彻底切割,马唢呐不但发过毒誓,而且不再吹曾经与牛唢呐双剑合璧的那些曲谱。
五个月前在五瓦寨的张二老板家,马唢呐与牛唢呐狭路相逢,不期而遇。马唢呐自立门户后,牛唢呐就叫最有唢呐天赋的小儿子牛桥关来吹大唢呐。于是那场唢呐大赛中,牛马两家成了死敌劲敌。虽然马唢呐的小唢呐略欠半筹,但人们听惯的是牛马合璧的天籁之音,牛唢呐少了马帮腔,就不再是曾经夺得八十八次冠军的唢呐王了。令人振奋的是,马神保的大唢呐比牛桥关要高明得多,跟他老爹一正一反一高一低一亢一沉一悲一泣的配合得天衣无缝,完全填补了牛马唢呐之间的差距。
整个寨子的人都来了,周边寨子和张家三亲六戚也来了不少人,其他唢呐匠不得不黯然退出,四五千人静静地聚集在张家大院,欣赏原出一门的牛马唢呐大决赛。这两个唢呐高手,一个要卫冕冠军,一个要扬名立腕,都使出了浑身解数,你一曲吹过来,我一谱吹过去,花样百出,高潮迭起,人们大呼过瘾。眼看再有两个时辰天就亮了,双方输赢还未定论。轮到马唢呐了,只见他提起小唢呐表演起了独奏。好唢呐最能触及人的心灵,许多人受此感染,都跟着曲调变换阴晴圆缺,调整悲喜哀乐。牛唢呐默默估算,应该一曲终了了,于是鼓足干劲,举起唢呐,也准备独奏“三滴水”。可马唢呐却不停下来,摄人魂魄的曲谱犹如长江大河,滔滔不绝。牛唢呐脸色变了又变,只能举着唢呐干等。可平常两曲时间过去,他还是没停下来。
马唢呐一曲吹罢,天已大亮,牛唢呐早已带着儿子溜之大吉。人们从唢呐声里醒转过来,立即报以热烈掌声,马唢呐从此一举成名。但这次安老板未能如愿请到马唢呐,因为安马两家有过节。不过对于顺发来说,谁高谁低无所谓,他只想唱好他的孝歌。顺发二十八岁了,还是光棍一条,帮同寨的赵三老板扛了十年枪。
赵三老板是比安老板大得多的地主,家里养了二三十条闲汉。赵三老板经常带着弟兄们远赴贵阳、成都、重庆、昆明等地搞事,干什么没人知道,但每次回来就要买一批田地。赵家的势力越来越大,顺发每月可以领到十块银元薪水,算是白领收入了,日子过得很滋润,就是不想成家娶老婆。
由于工作性质特殊,顺发从未唱完一场孝歌,所以歌师的名分一直与他无缘。趁牛唢呐歇气喝酒润喉咙的间歇,顺发跑到火塘边跟他打招呼,可牛唢呐却爱理不理,觉得歌郎的身份地位比唢呐匠低了一个档次,于是故意摆架子,享受这极为难得的优越感与成就感。
顺发不在乎牛唢呐的态度,也许他没意识到一贯低眉顺眼只会打躬作揖的牛唢呐此刻真的只把他当成混大锅饭吃的歌郎看待。顺发静静地坐在一旁,边烤火边欣赏牛唢呐的倾力演奏,并从中悟出了一些唱孝歌的道理,与之前的想法相互印证,融会贯通。冬天白天短,牛唢呐吹了两曲,很快天就黑了,管事来请吃饭。坐堂唢呐一般是跟道士先生吃小锅饭的,牛唢呐有些骄傲地看了看只能吃大锅饭的顺发,把烧酒从梧桐树做成的唢呐裙口倒进去,上下左右晃动几下,然后把酒抖干,站起身来,带着儿子昂首挺胸地准备跟随管事去坐席。管事见顺发气宇不凡,于是问:“大哥贵姓?”顺发谦和地说:“免贵,姓周,赵三老板的弟兄周顺发。”
周顺发?原来这就是赵三老板的保镖周顺发?管事大吃一惊,连忙打躬作揖,邀请顺发前去入席。牛唢呐此时才知道顺发的身份比他高得多,很为刚才的怠慢后悔,于是连忙讨好说:“周大爷,我们一起走。”顺发豪爽地一笑,潇洒地站起身来,跟着他们一起吃饭去了。
吃好饭回到丧堂门口的火塘边,已经聚集了很多人,道士先生们也敲响锣鼓,准备救苦。安家是地主大户,前来帮忙救苦的人比较多。顺发与安家无亲无故,没必要给人家当孝子贤孙,依旧静静的坐着听唢呐,想孝歌。孝歌一般都是七言八行一首,首句和双句押韵,也有十多行一首的,中途还可以转韵。每套孝歌由几首十几首甚至成百上千首组成,一首孝歌一般分为几段来唱,每段两句,唱完一段点鼓郎就要点几下鼓,唱完一首就轮到下家,如此循环。
救苦开始了,在道士先生粗犷的颂唱与锣鼓声中,三四百人戴着孝帕,系着麻绳,举着檀香,提着救苦棍,绕着房屋棺材转起圈来,来到丧堂门口就跪下磕头,然后继续转圈。顺发一边听唢呐,一边看救苦,一边想孝歌,一边听其他歌郎议论。那些歌郎顺发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知道他们水平都不错,有精通《三国》的,有精通《水浒》的,也有《三国》《西游》《水浒》和《汉朝》《唐朝》《宋朝》都精通的。以上几套孝歌顺发还记不全,因为他一字不识,也没正式投过师,所有孝歌都是在丧堂上“捡”来的,目前完全记住的只有《宝莲灯》和《杨家将》,其它孝歌都半生不熟。
一般情况下,一套孝歌够单唱两天两夜,如果来的歌郎多,转了一大圈才轮到一首,那一套就够唱十几个晚上了。看见来了众多高手,顺发准备唱《杨家将》。这套孝歌不太好唱,一要看孝家的身份地位,二要看歌郎的水准。如果孝家身份卑微,地位低下,唱出来就不合时宜,不如不唱;如果歌郎水平太低,只会直着嗓子干吼,不但孝家不乐意,听的人也不依。安家是上等人家,有名有望,完全有资格享受这套孝歌。现在问题是,唱的歌郎多吗?几个人同唱一套歌,两首下来高下立分,水平差的只好黯然离场。
顺发决定一试身手。
时间过得飞快,很快救苦法事完成,道士先生刚刚收拾好响器科书离去,众歌郎就一拥而上,纷纷抢占有利地形,在妙龄亡人安二奶奶的灵前和棺材四周围圈坐下,五盏马灯把整个丧堂照得亮如白昼。
这时蛮香出场了。她是安家二小姐,是正孝,虽然安二奶奶只比她大五岁,但也毕竟是她小妈,她只得披麻戴孝,救完苦后留下来给歌郎们端茶倒水,陪伴亡灵。蛮香小姐是乡里花魁,不少公子少爷踏破门槛,前来求亲,可不管是县长的衙内,还是官家的子孙,都被她一双凤眼踏成脚下尘埃,根本不值一提。她在等,她相信她的真命天子一定在冥冥中早已注定,一定存在于某个不为人知的灯火阑珊处。
蛮香虽然一身重孝,但神情并不悲痛,身段盈盈,婷婷袅袅,举手投足无不韵致风流;再看那眉那眼,雪肤花貌,一笑一颦,自有夺人心魄之处。今晚留下来听孝歌的年轻小伙特别多。其实他们根本不是为了听孝歌陪亡灵,而是留下来看蛮香陪美女,一亲芳泽。
蛮香凤眼流波地在正襟危坐的歌郎中扫了一圈,突然目光与顺发对接,不由眼睛一亮,有如触电,脸上立马飞起红霞,一颗心砰砰地跳了起来,连忙把目光收回。我的妈呀,那不是本小姐千思万想中如意郎君的形象吗?身材魁伟,潇洒英俊,风流倜傥!他是哪家的公子哥?看年纪已经不小了,肯定成亲了。蛮香不由心灰意冷,又恨恨地瞥了顺发一眼。可目光刚刚接触顺发,心里就恨意全消。眼看无数次春梦中的白马王子活生生地坐在眼前,她想恨也恨不起来。就在那一刻,蛮香决定对顺发以身相许,托付终身,哪怕他成了家也好,是个浪子也行!
二
点鼓郎来呀点鼓郎,你好好点鼓我开场。
开个大场卖牛马,开个小场卖猪羊。
开个文场卖纸砚,开个武场卖刀枪。
我把歌场呀来开起,众位歌师请赶场。
一位四五十岁的歌郎迫不及待地“开场”了。那位歌郎刚刚唱完,点鼓郎鼓声还未停下,一位圈外的小伙子接道:
扯扯歌来呀扯扯歌,风吹石头滚上坡。
阴沟里头贼咬狗,牛圈里头马拉窝。
老鼠来帮猫舔背,公鸡来把豺狗拖。
和尚头发呀乱成草,尼姑被她汉子抛。
这就是典型的扯扯歌,是正规歌郎所不齿的,但免不了会有小青年们前来胡闹,调节气氛。丧堂一般都是严肃场所,总会有说不完的哀伤道不尽的肃穆,但这些小青年却不知轻重高低。大伙被这首扯扯歌逗得心里直乐,脸上却装着一本正经,若无其事。而蛮香,因为死的不是亲娘,心里本无悲伤,被扯扯歌一逗,忍不住嘻嘻笑了起来,孝衣孝帕映衬着的花容月貌立刻绽放出迷人风采,旖旎风光。大家见正孝都笑了,原本不敢笑的,也轻声笑了起来。蛮香笑靥如花,一双美目波光粼粼、款款情深地瞟向坐在对面的顺发。顺发却面无表情地盯着点鼓郎手中的鼓棒,对大家的笑声置若罔闻,一心想他的孝歌。蛮香有些扫兴,于是游目四顾,寻找唱扯扯歌之人,那人却是牛唢呐的小儿子牛桥关。原来小牛唢呐趁一曲刚刚吹罢的歇气之机,跑过来唱一首扯扯歌过过瘾,原以为会被孝家骂的,见安二小姐不怒反笑,于是心花怒放,得意起来。正想开声再唱一首,突然脑袋被重重敲了一下,回头一看,牛唢呐提着唢呐紧绷着脸站在身后!
牛唢呐铁青着脸,又给不争气的儿子来了两巴掌,把他拉回火塘边,教训道:“这是安老板家的丧堂,你也敢跟老子胡来,简直是无法无天!好在今晚是二小姐守灵,要是换着大少爷,不把你轰出去才怪!跟老子听清楚,我们是唢呐匠,是出了名的牛唢呐,是两块银元吹一天的牛唢呐,今后不许再去唱那些一文不值的狗屁孝歌!”
牛桥关被牛唢呐打得灰头土脸,骂得狗血淋头,心里也知道犯了错,于是举起大唢呐,拿出看家本领吹了起来。是“三滴水”。“三滴水”是牛唢呐最得意的曲谱,是他的“成名之作”,更是他“演奏事业”的巅峰!这谱唢呐节奏明快,旋律优美,韵味深长,仿佛山涧溪流、泉水叮咚,又似峡谷幽林、鸟吟虫唱,让旁听之人精神为之一振,心头为之一明,仿佛人间所有的哀愁、悲伤和烦恼都已随风飘散,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人人都是幸福之人。牛唢呐就是靠这谱曲子起家的,就是靠这谱曲子一一击败对手,取得了八十八次唢呐冠军的辉煌成绩。按说丧堂上是要吹悲伤哀婉的曲谱才对,但“三滴水”不但能给人以美的享受,还能把人带入希望的春天美好的境界,忘记所有的不幸和哀伤,让悲痛之人振作精神,让绝望之人充满希望,于是人们不但不认为牛唢呐是在捣乱,反而在心里感激他,谢谢他,心甘情愿地把冠军的称号和红包都给他。毕竟人为希望而活着,只要能带来希望和美好,没有人不欢迎。
一般情况下,“三滴水”是要留到最后一晚的最热闹处才演奏的,虽然坐堂唢呐不能参加唢呐大赛,但都另有赏钱,必须在孝家的三亲六戚面前做出不俗表现,否则今后就没资格当坐堂唢呐了。见儿子想要将功补过,带头吹起“三滴水”,牛唢呐也只好举起唢呐吹了起来。啊,“三滴水”!优美动人的唢呐声响彻整个寨子,人们精神大振,心头明亮,仿佛那是爱,是暖,是一树一树的花开,仿佛那就是人间的四月天!丧堂里的人,包括顺发、蛮香和所有歌郎都跑了出来,静静地站着欣赏这难得一闻的唢呐名曲。此刻,顺发还真为牛唢呐这个同寨乡亲而自豪。
其实也有好几班唢呐匠学会了这谱曲子,可是由他们吹出来,就不是味道了。同样是“三滴水”,其他唢呐匠永远吹不出牛唢呐的这种韵味和境界。人们在赞叹、佩服的同时,也为吹奏大唢呐的不是马唢呐而深感遗憾。他们中不少人听过牛马合奏的“三滴水”,那才是唢呐绝响,人间难得几回闻呢!可惜,此生此世,大概是再也无缘欣赏到了。
当然人们也听说过牛唢呐被马唢呐打败的惊人消息,知道牛唢呐的“三滴水”只能让人想像春天,寄予希望,而马唢呐的“道四录”却能把人从暗夜带到黎明,迎来曙光,滔滔江水般的曲调预示着生活的绵远流长和生命的生生不息,哀婉沉静的旋律流露出款款深情和丝丝暖意,既映衬和营造了悲伤肃穆的应有氛围,也给人带来了温暖和抚慰,让人在追悼亡灵,痛惜人生无常的同时,也感觉出节哀顺变,痛定思痛的重要,告诉人们逝者已矣,生活还得继续,活着还需努力,走出暗夜,一定就是黎明。
从曲子本身的艺术成就来说,“道四录”是高于“三滴水”的,虽然牛唢呐的演奏技能稍稍高于马唢呐,倘若两人单独吹奏自己的得意名曲,综合评价应该是半斤八两;但如果加上名人效应,牛唢呐最终胜出的把握却要大些。要命的是马唢呐竟然一口气吹了两个时辰,不但创下唢呐单曲演奏时长的最长纪录,还让牛唢呐完全丧失最后反击的机会!
那次马唢呐夺冠跟谁决赛都无所谓,可跟他决赛的偏偏是成名已久无往不胜的牛唢呐。一战定终身,从此在人们心目中,木城乡不再是牛唢呐一人的天下,而是牛和马平分秋色,双方出场费都定为两块银元一天,其他唢呐匠吹两天还挣不到一块银元。其实牛唢呐也有一个致命缺陷,那就是吹不来反谱,学不会大唢呐,连把正谱提高一度都不会。
马唢呐是马家寨人氏,跟马千驹同姓不同宗,却比马千驹大了二十多岁。马千驹年龄跟顺发差不多,凭着一身武艺和胆大妄为当上兵头,做起了五瓦寨张家护路队的副队长。安老板一是看重张家势力,二是喜欢马千驹武艺,于是将大女儿安小云嫁给了马千驹。安小云不喜欢匪头匪脑的马千驹,于是人在马门心在外,整天思念着她的心上情郎,夜夜在梦里与他激情幽会。
马千驹经常带兵在外,十天半月也回不来一次。像马千驹这样的人,在外面怎能耐得住寂寞?自然每晚花花柳柳,莺莺燕燕,即使露宿荒山,也要打发手下去找人来陪,把安大小姐抛掷脑后。但一回到家里,见安大小姐嫩皮细肉、粉面桃腮,比外面的那些野鸡流妓好看多了,心想把你他妈的白白闲了这十天半月,真是可惜了,于是就不顾一切地上。安小云虽然厌恶这个匪头,但这是命中注定的冤家,摆脱不得,只好随了他去。为了满足马千驹,不让他更多地折磨自己,毫无快感的安小云装着要死要活,娇喘连声,心里却想着他的心上情郎。
马千驹也感觉出安小云并不喜欢他,知道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敷衍他。但他也不揭穿,在尽情摆弄她的同时,却想起了她的妹妹安蛮香。蛮香只比安小云小两岁,却天生丽质,聪明伶俐,风情万种,一看就是尤物。当初是安老板主动找人上门提亲的,但马千驹第一次挎着盒子枪带着弟兄伙来到安家,一眼看见蛮香就心里痒痒,心想若能得此女为妻,就他妈的心满意足,一辈子再也不在外面沾花惹草,打鸡嫖妓了。哪成想安老板许配给他的却是姐姐安小云。按说安小云相貌身材绝不比妹妹逊色,但却是另一种类型的女子,对于马千驹这种粗人,是完全不般配的。
此时张家护路队已发展到了六七十人枪,成为全县最大的民团之一,县保警队几次前来联系,想拉去做即将成立的保安六团四大队。但张二老板才不稀罕一个保安大队长的职务,心想要做就做保安团长,没那个实力就自个慢慢发展,只要拉起三四百人枪,地区行署专员兼保安司令自然会前来招安,奉上大红大印的团长关防和白花花的银元粮饷,那才叫爽呢,于是婉言谢绝了县保警队长余老大的盛情邀请。马千驹不想安于现状,但也离不开张二老板,只好一心经营张家护路队。
其实马千驹的歪脑筋根本瞒不住蛮香,一次伸脚动手时就被她恨恨教训了一顿,并告诫他从此不要踏入安门半步,不然不会有好果子吃。天不怕地不怕的马千驹居然怕起了性感刁蛮的蛮香,只好拍着盒子枪悻悻而去,半年多不敢来见老丈人。但这次安二奶奶香消玉殒,做女婿的免不了要来祭奠,想着又可以名正言顺的见到小姨子蛮香了,马千驹忍不住心里又痒了起来,自言自语道:“自古以来小姨子的屁股有一半就是姐夫的,老子不相信就搞不着你。”
小妈死了,作为正孝的安小云早早地来到娘家参加救苦守灵。可守灵是最辛苦的差事,安二奶奶只是安老板从县城青楼买回来的花瓶,也许是被太多男人搞得太多的缘故,早就丧失了生育能力,膝下毫无一男半女(即使有的话年龄肯定也很小),为她守灵的艰巨任务只好由大奶奶膝下的四个小姐少爷承担。安老板决定为她停灵八天,四个儿女轮流交换,每人守灵两夜,第一天就从二小姐蛮香开始。安小云不用守灵,救完苦就回到自己原来的闺房准备休息,突然听到优美动人的唢呐声,知道是传说中的“三滴水”,连忙带着贴身丫鬟乔秀跑了出来。
丧堂门口的院坝里、火塘边,密密匝匝聚满了人,连安老板也来了,寨子里还有更多的人不断涌来。这么多人,静静得谁也不敢出声,生怕自己粗陋的声音影响了这难得一闻的唢呐名曲而受到众人的唾骂和安老板的责罚。
牛唢呐一曲吹罢,众人拍手叫绝。第一晚牛唢呐就大显身手,奉献从不轻易吹奏的“三滴水”,安老板满心欢喜,连忙叫管家拿来五块银元,当场奖赏牛唢呐,牛唢呐笑得合不拢嘴。
歌郎们再次回到丧堂坐定,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头唱道:
来到孝家呀把歌唱,众位歌师听分明。
打鼓要打“三滴水”,唱歌要唱七字音。
野歌杂歌不要唱,脏歌扯歌不要行。
一个跟前呀唱两首,陪伴亡人到天明。
这个老歌郎腔板圆润,咬字清楚,是个高手,显然是为争夺歌师而来。有小道消息传出,安老板已吩咐管家准备了十块银元,赏给本次胜出的歌师。对于这些穷得叮当响,甚至衣裳无领裤无裆的歌郎来说,十块白花花的银元,简直就是一笔大钱了,能拿到这笔赏钱,就是行了大运,发了大财,一年温饱有了基本保障,能把孝歌唱到这个地步,可以说是一生的荣耀呀,何况平时为了争夺一两元的赏钱就斗得乌烟瘴气,你死我活!
歌郎们振作精神,准备拿出看家本领,一决高下。安小云被“三滴水”一提神,困意全消,决定陪妹妹蛮香守灵一宿,顺便欣赏一下孝歌。要知道女孩子们是不能在丧堂呆太久的,所以一救完苦就得回房,要不是自己当正孝守灵,她们根本就没机会听歌郎唱孝歌。而当正孝的机会只有死了爹妈和公婆,有谁为了听孝歌而希望爹妈和公婆快快死掉?所以蛮香姐妹都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近歌郎,加上她们平时就愤恨这个死去的小妈,心里非但没有半分悲伤,反而充满了兴奋。
点鼓郎点鼓完毕,牛唢呐已经带着儿子牛桥关睡觉去了,丧堂门口听唢呐的人大部分跟着起身离去,剩下的也加入到听孝歌的队伍,一个三十多岁的歌郎唱道:
宋朝出了呀杨家将,五代忠良传美名。
杨家住在什么府,门前有个什么亭?
杨家吃的几口井,几口清来几口浑?
几口清的人吃得,几口浑的会闹人?
令公生下几个子,几个儿子做将军?
几个阵亡金沙滩,哪个出家去修行?
谁人不是呀亲生子?一去搬兵永不回。
啊,《杨家将》!有人要唱《杨家将》!顺发背得最熟的就是《杨家将》,由于帮赵三老板扛枪当保镖,常常唱到一半被叫走,直到如今还没正式唱完一套孝歌呢,此次出差回来,赵三老板开恩准了十天假,他要抓住机会,表现一番。28岁了,这可是扬名立万的好机会呀。刚才这歌郎,年纪很轻,精力充沛,嗓子又好,腔板又正,是个高手,看来志在必得。每套孝歌都有一个开场,谁准备唱这套歌就要先开场,提出一些关键问题。开场的内容往往由歌郎现编,如果有人想挑战这套歌,就可以站出来回答他的问题,通过几番较量,如果都回答得正确,嗓子、唱腔、演唱水平又比他高,那他就得拱手相让,要么就此退出本次孝歌大赛,要么选唱其它曲目。如果挑战者回答不出问题,或者答错了问题,或者问题答对了,但嗓子、唱腔、演唱水平等不如他,那他就没有资格进入主题唱下去。
挑战是可以不按座位排序的,跟知识抢答一样,谁的反应速度最快谁就上。这次顺发没有抢到好位置,而是坐在一个角落上,赶紧清清嗓子接道:
我在岩上呀正打柴,听到鼓响我才来。
来到丧堂看一看,众位歌师了不得。
孝家殷勤又贤惠,小的也想唱两台。
生来最敬杨家将,保家卫国传美名。
如今歌师来提问,小的来答行不行。
杨家住在天波府,门前有个下马亭。
杨家吃的九口井,四口清来五口浑。
四口清的人吃得,五口浑的会闹人。
令公生下八个子,八个儿子做将军。
五个阵亡金沙滩,五郎出家去修行。
八郎不是呀亲生子,一去搬兵永不回。
顺发唱的是自创的腔板。以前有些问题想不明白,所以不敢这样唱,今晚听牛唢呐吹唢呐,如醍醐灌顶,恍然大悟,听“三滴水”时又认真观察他的口型、指法、姿势和换气频率等,再仔细琢磨他所吹出来的每一个音符所蕴藏的内涵与情感,那些在心里纠缠了好几年的问题终于迎刃而解,不由心情舒畅,信心百倍,精神大振。顺发一开声,众位歌郎就大吃一惊,唱了这么多年孝歌,还未见过有这么唱的:清晰铿锵的字颗有如铁砂,一粒粒从天而降落地叮当,腔板粗犷曲调舒缓营造出一种空旷的意境,苍凉嘶哑而又音域宽广的嗓音把人带入塞外边关,金戈铁马、剑影刀光、狼烟烽火、战马嘶鸣,一幅幅画面交织切换,有人冲锋陷阵,奋勇拼杀,血染征袍;有人鬼哭狼嚎,抱头鼠窜,狼狈而逃。
这才是真正的《杨家将》!顺发不但回答正确,而且将开场表现得如此完美,博得众人交口称赞,啧啧称奇。好几个歌郎是认识顺发的,这不是石板寨赵三老板的保镖周顺发吗?他们也在其他丧堂上见过面,较量过几个回合,可这家伙从未唱完一套孝歌过,虽然也字正腔圆,嗓音清亮,可以前没这么唱得好呀,这种腔板也不在九板十三腔之列,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刚才开场的歌郎默不作声地退出现场,其他想唱这套孝歌的也打消了念头。更吃惊的却是安家姐妹。听到歌声,安小云这才注意起坐在角落上的顺发,循声望去,妈呀!天地菩萨,这不是本小姐魂牵梦萦,千思万想的梦中情郎吗?这不是夜夜与我梦中相会,激情相拥的白马王子吗?他怎么会在这里?怎么把孝歌唱得这般入神这般好听?你看那身材、那相貌、那神态,不就是他么?
安小云晕了。其实她是见过顺发的,三年前,17岁的她带着丫鬟去赶场买布,就见过一次顺发。当时顺发腰挎盒子枪,肩背大马刀,和十七八个背着汉阳造步枪的大汉,簇拥着石板寨的赵三老板,大踏步地穿街而去,边走边吼着粗犷的歌谣,真是长路漫漫,踏歌而行,说不出那种英雄气概,把安大小姐折服当场,从此为他神痴情迷。正当她四处打探顺发根底时,父亲却将她许配给了马家寨的马千驹,不久就正式过门成亲。这个杀千刀的马千驹,长相凶恶,生来就是做土匪头的料,不但练了一身好武艺,歪主意坏点子更是一箩筐,自从当上五瓦寨张家护路队的副队长后,更加骄横跋扈,横行乡里,老百姓怨声载道。
安小云一丁丁都不喜欢马千驹,但也摆脱不了命运的安排,每次面对他狂风暴雨般的性行为,只能把他想象成周顺发。真是万万想不到会在自己的娘家,会在小妈的丧堂上与梦中情郎意外重逢。只见此刻的他,虽然不像三年前那样全副武装,但依然威武健壮,雄姿英发,不由心驰神荡,突然生出一个胆大妄为的想法:与其这样相思成灾,不如寻机与他成其好事。其实这都是他父亲安老板害的,也是杀千刀的匪头马千驹逼的,要是马千驹好一点,正一点,优秀一点,那种压抑感和屈辱感少一点,或者命运对她公正一点,眷顾一点,她就不会有这种邪恶的想法了。作为一个缺少柔情抚慰的少妇,一有这种想法,心里就骚动得发慌,痛苦的婚姻和屈辱的性虐,让她一见到真正爱着的人就万般感慨,想入非非。
此时蛮香也兴奋异常,这位同样对顺发一见钟情的刁蛮小姐,虽然连父亲都不敢轻易安排她的命运,而从此刻起,她的命运却注定要掌握在这个来自石板寨的大汉手中。只见她笑靥如花,柔情满地,恭恭敬敬地把顺发从角落里请出来,安排在安二奶奶灵前的正位置上坐下,双手奉上香茶,问明他的姓名住处,然后正式宣布,安二奶奶的孝歌就由石板寨的青年歌郎周顺发领衔主唱,《杨家将》由他独家表演。众人哗然,聪明伶俐的蛮香怕众歌郎失望而去,没人陪灵,孝歌大赛无法继续,于是灵机一动,叫管家拿来二十块银元,分成三个红包,再次宣布说:“为了鼓励众位歌郎来我安家丧堂陪伴亡灵,特将歌师奖金加到二十块银元,分别奖励前三名,第一名奖十块银元,第二、三名各奖五块银元,希望大家理解,继续捧场!”
那些歌郎,有的原打算退场离去,有的认为顺发此次唱法新奇古怪,但不一定能记住全套《杨家将》,即使记住了,也不一定正宗,只要抓住漏洞,他就与歌师无缘,自己凭着几十年的经验和功底,还是有希望的,一定要坚持下去。现在听安二小姐说第二第三都有五块银元好拿,于是不管那么多了,纷纷打定主意,坚定信心,PK到底!
众位歌郎安定下来,各自使出看家本领,一圈一圈地唱得热火朝天:三国西游又封神,汉晋唐宋刘伯温;水浒薛家说岳传,太平天国宝莲灯;你颂今来我唱古,你运粮草我搬兵;做官要做包丞相,日管阳来夜管阴……
三
这一夜,由于歌郎众多,顺发才唱了四十多首天就亮了,将他自己创造的腔板唱法发挥得淋漓尽致,并且没有唱错唱漏一句词,令众位歌郎佩服不已,甘拜下风。安家姐妹各怀心事,又是斟茶,又是倒酒,殷勤程度大大超过了招待歌郎的范畴。天亮后,众位歌郎相继离去,从未熬过夜的蛮香早已不见踪影,安大小姐也回房休息去了,顺发正准备打道回府,安小云的丫鬟乔秀却走过来说:“请问大哥是石板寨的周顺发吗?”
虽然一夜不曾合眼,但身为赵三老板的保镖,经常夜里行动,所以顺发是熬惯夜的,倒不觉困,始终保持着清醒头脑良好状态,于是笑道:“我就是顺发,请问有事吗?”
乔秀说:“我家大小姐找你。”
顺发没往深处想,接着问:“她在哪?找我有什么事?”
乔秀说:“请跟我来。”
顺发犹豫了一下,跟着乔秀七拐八弯,来到安家最后一进院落。安家是青云寨最老的住户,已经有三四百年历史了,自高祖辈发迹以来,五代经营,庭院深深,安老板尽得祖宗遗产,近年又不断翻修扩建,所以安府成了木城乡最大的私人宅第之一,安老板、安大太太、安二太太、两个小姐、两个少爷,各自有一进独立小院。安小云虽然出嫁了,但她位于安府最后面的0a0530c28d2b2ffad88135ebe08923fc小院深闺依然保留着,让她回娘家时自己居住,心腹丫鬟乔秀经常过来收拾打扫,一直保持原样,始终一尘不染。
这是一进有着七八个房间的别致小院,清雅宁静,花草飘香。乔秀把他带进一个有着雕花木床、鸳枕绣被并生着火炉温暖如春的房间,招呼他在桌前的椅子上坐下,立即端来茶水和早点,说:“我家大小姐吩咐奴婢好好招呼周大哥,周大哥用过茶点后就在这里休息吧,晚上还要接着唱孝歌呢。”
离家十多里,其实顺发也不想回去,于是连忙说:“谢谢你家大小姐,谢谢姑娘。”说完端起早点就吃,吃饱了倒头便睡。不知睡了多久,顺发又梦见琴姑了。多日不见,琴姑似乎消瘦了许多,眼角眉梢都是恨。
琴姑姓宋,是他的远房表妹,两人自小从泥巴堆里一块长大,可以说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可十八岁那年,琴姑的父母便将她许给了赵三老板做二奶。赵三老板只比顺发大五岁,高大英俊,为人豪爽,继承着祖上的万亩田地和十里山林。琴姑父母把漂亮聪明、乖巧孝顺的女儿许给赵三老板做小,动机无非两个,一是为了给她找个好人家,免得一生受苦;二是为了那十亩山地和五亩水田。赵三老板表示,如果愿将琴姑嫁给他,除了五十块银元的聘礼外,还要加送十亩山地和五亩水田。十亩山地和五亩水田,对于世代佃农出身的琴姑父母来说,无异于天大的诱惑,于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顺发喜欢琴姑,琴姑也爱着顺发,他们私下已经商量好了,等顺发跟着父亲熬硝挣到二十块银元,就买聘礼到宋家正式提亲。可是,顺发还没挣满二十块银元,琴姑就被父母许给赵三老板了,还是做小。琴姑当面不敢反对,却躲着哭得死去活来。顺发找到她,心如刀割地拥着她说:“琴姑,不如我们远走高飞。”
琴姑摇着头说:“不行,那样我父母拿不到十五亩田地不说,还要退还人家五十块银元。”
顺发的心更加破碎,鲜血淋漓:“那你是心甘情愿的嫁给他了?”
琴姑又哭了,摇着头说:“不!不!不是的。”
顺发说:“你不爱我了。”
琴姑说:“谁说的?人家为你掏心掏肝,你还这样说。”
“如果你是真爱我,怎么还要嫁别人?”
“顺发哥,我是真心爱你的。但是,为了父母,我不得不去赵家。如果你要我,我现在就给你。我把身子给了你,你就应该相信我了吧?”
……
新婚之夜,洞房花烛,赵三老板发现不惜重金聘来的小老婆竟然是别人玩过的二水货,不由勃然大怒,提起琴姑就是一顿拳脚,直打得皮破脸肿,九死忘生。打过之后,赵三老板慢慢拷问,琴姑只好说在一次赶场途中被一个蒙面山贼强奸了,说完又昏天黑地地哭。
赵三老板气消了,心想这不是琴姑的错,于是软语温声地安慰她。琴姑慢慢止住了哭泣,两人重又颠鸾倒凤。数度销魂,琴姑发觉了赵三老板的好,赵三老板对琴姑的细致温柔也有了进一步认识,越发觉得琴姑被土匪玷污是他最大的耻辱。几天之后,赵三老板出了趟远门,购回二十多条长枪,三支短枪,万发子弹,贴出告示,招募乡勇,组织了一支私人武装,四处寻找曾经强奸过琴姑的土匪山贼,发誓报仇雪恨。
琴姑出嫁后,顺发六神无主,闷闷不乐,连硝也不熬了,见赵家招募兵勇,不但管吃管穿,每月还有三块银元好拿,心想如果帮赵家扛枪就可以自由出入赵府,不但可以经常见到琴姑,说不定两人还能隔三差五地幽会,于是就去报了名。虽然同寨生长,但他们一个是家财万贯的大地主,一个是硝匠佃农的穷小子,身份地位相差十万八千里,加上赵三老板交游广阔,经常出门在外,还真从未见到过高大英俊却衣衫褴褛的顺发。赵三老板第一眼就相中了顺发的手脚身板,通过一番体能测试,对经常出没于深山老林、溶洞峡谷的顺发非常满意,于是当场录用。
成为赵家扛枪的弟兄后,顺发果然能自由出入赵府,除跟随赵三老板外出办事外,就东院逛逛,西院走走,经常见着琴姑。但琴姑对他忽冷忽热,若即若离,这让顺发更加痛苦。琴姑一两个月只肯与他温存一两次,并且每次都叫他不要再来。可顺发割舍不下她,一直呆在赵家,一呆就是十年,从当初扛汉阳造的小伙计成为了挎盒子枪的贴身保镖。最初进入赵家的十多名弟兄只剩下他一人了,赵家弟兄扩展到三十多个,他也成了这帮人的老大,除了赵三老板,弟兄们只听他招呼,他的薪水也从当初的每月三块银元涨到十块银元。不过这是舔刀尖的钱,来得并非容易,顺发把它们一半交给父母,一半自己花掉。这样在情感煎熬中蹉跎岁月,唱孝歌就成了他最大的爱好。
半年前琴姑就不肯和他做那事了,每次见面都劝他赶紧找个合适的姑娘成亲,说他已经年纪不小了,再耽误下去就没人要了。她还说那是偷情,是通奸,是天地不容人神共愤的事情,她再也不会跟他乱搞了。顺发知道,琴姑已经嫁入赵家十年,一日夫妻百日恩,再说赵三老板对她那么好,他们的夫妻感情已经远远超过了和自己的初恋之情,他对她的一往情深已经在她心里微不足道了。顺发越想越伤心,越想越觉得人生无意义爱情无着落,于是向赵三老板提出,要离开赵家。
赵三老板当然盛情挽留,顺发说他想娶老婆成家立业过安稳日子。赵三老板拿出两百块银元说:“兄弟,你跟了我十年,好几次出生入死,既然准备娶老婆,我做哥子的自然要表示表示。这点钱拿去打理吧,我再送你五亩良田十亩地,作为养家之本,希望不要轻言离开。”
见主人如此豪爽大方,顺发心里却不领情,一直对他的“夺妻之恨”耿耿于怀。赵三老板又表态说:“兄弟,我们十年来出生入死的交情,抵得过世间所有的情仇爱恨,你喜欢哪个女子,尽管说,明娶不成,大哥我就帮你抢过来,大不了当一回土匪。”
顺发表面上有些感激,心里却想:“狗日的,要是你不抢走琴姑,老子今天就不是这个样了!”
赵三老板说:“这次准你十天假,好好去相个好姑娘吧。”说完把半袋子银元递给他,还开了张地契交给他:“你爹娘佃我的那五亩良田十亩地从此就是你的了。”
凡是帮赵三老板扛枪的弟兄,家里佃种赵家的田地,租子一律减半;弟兄们如果在火线上伤残阵亡,赵三老板的抚恤也就是五亩良田十亩地,外加两百块银元。这笔抚恤,远远超过了其他民团,所以弟兄们都愿为赵三老板卖命。
顺发回到家里,把银元地契交给爹娘,听到十里外的青云寨追魂炮响,就急急忙忙赶来了。此刻与琴姑在梦里相会,却是难以自禁;琴姑似乎并不是真心要和他斩断情丝,而是送抱投怀,柔情万缕。于是,他们又发生了关系。可是,当进入对方体内,顺发发觉怀里佳人并非琴姑,诧异之下惊醒过来,原来睡在自己被窝里并和自己行着云雨之事的竟然是安大小姐!
神女巫山,饭已做熟。顺发问:“为什么?”
安小云说:“因为马千驹不是人,因为我喜欢你。三年前,在木城街上,我遇见过你,从此就爱上了你。可是不久,我就被马千驹那挨千刀的匪头霸占了!”
接着,安小云一边诉说三年来对他的相思之苦,一边控诉马千驹的种种恶行,并且声情并茂,声泪俱下。顺发想不到会有一个貌美如花,柔情似水的女子如此深沉地暗恋着他,并为他做出了这么大的牺牲,于是激情迸发,一次次将压抑了很久很久的情与爱欲与火注入安大小姐的体内,并从中获得了琴姑曾经给过他的种种快乐和幸福。
此后一连几天,顺发晚上在安二奶奶的丧堂上唱孝歌,白天在安大小姐的房间里风流快活。六天的床第之欢与两情缠绵,他们都发觉离不开对方了。眼看安二奶奶的丧事即将结束,别离就在眼前,纵有千般不舍,万般爱恋,又能奈其何?安小云哀哀啼啼,顺发安慰她说:“我不会抛下你的,我一定要娶你。”
安小云摇摇头说:“我们还是忘了对方吧,你打不过他的。”
顺发拍着胸脯说:“就算跟他拼了,我也要把你抢过来。”
天渐渐黑了,安小云说:“明天就是正酒了,我们不能在一起了。明天一早,我就要回马家寨去,然后再来祭奠,那个天杀的也会来,我们不能再见面了。如果你真的爱我,就设法让我早点离开马家,跟你白头到老。”
两人还想再说一会体己话,乔秀前来催促,说开始伴灵救苦了。的确道士先生的锣鼓已经敲响,安小云只好依依不舍地赶去丧堂。过了半个时辰,顺发才悄悄溜出小院,来到丧堂门口的火塘边,牛唢呐正吹得起劲。一曲终了,牛桥关把顺发拉到僻静处,诡秘地说:“顺发哥,你好大的胆子!”
顺发嘻嘻笑道:“桥关兄弟,你是不是觉得我这次毫无赢取歌师的把握?”
牛桥关说:“谁跟你说歌师的事了?我是说安大小姐的事!”
顺发心里大惊,顿时面色如土,连忙说:“桥关兄弟,不要乱说。”
牛桥关说:“哼,你做的好事,还不要我乱说!顺发哥,你不是不知道,她是马家寨马千驹的老婆啊!马千驹凶残成性,匪头匪脑,手下还有六七十条枪,你虽然也是扛枪的,可是凭赵三老板的势力,怎么敌得过张二老板?为什么张二老板排名第二而赵三老板排名第三?那是赵家的势力和手段明显不如张家啊!”
的确,赵三老板并非排行第三,张二老板也不是排行第二,他们的名号是根据他们在本地的财产势力来定的,张家明显优于赵家。
顺发心虚地问:“桥关兄弟,你是怎么知道的?”
牛桥关神秘兮兮地说:“嘿嘿,这个你就不要问了,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要我守口如瓶也成,但你得帮我个忙?”
顺发连忙问:“要我帮你什么?”
牛桥关把嘴凑近顺发耳朵,悄声地说:“帮我搞定安二小姐蛮香,我喜欢她,非她莫娶!”
啊,这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吗?一个小唢呐匠,居然要娶安家的二小姐,简直太不可思议了。牛桥关见顺发有些懵了,说:“顺发哥,我真的是爱上安二小姐了,真的非她不娶。这几天,看不见她我心里就不踏实,就没力气吹唢呐;只要她一出现,我就精神抖擞,信心百倍。”
顺发问:“要我怎么帮你?”
牛桥关说:“你本事那么大,可以睡到大小姐的床上去,一定也能把二小姐弄到手的,我发觉二小姐也很喜欢你,每天都到处找你,可她哪里知道你正和大小姐风流快活呢。这个傻丫头,什么都好,就是贪睡,等她每天起来梳妆好,你早已抱着大小姐进入温柔乡了,呵呵。顺发兄,我打死都想和她白头到老,但凭我的本事却万万办不到,所以才请你帮忙。你用什么办法都行,就算先把她弄到手再转让给我也可以,我不在乎你喝她头水。”
这番话说出,顺发已经明白了大概,原来蛮香因为贪睡起得晚,每天早上起来顺发早已唱完孝歌离去,于是就向小唢呐匠牛桥关打听他的消息,于是牛桥关就留意起他来,发现了他与安小云的秘密。顺发见牛桥关居然说出要他把蛮香弄到手后再转让给她,甚至连他喝她的头水都不在乎,心想这不是卑鄙小人是什么?于是问:“如果我不愿意呢?”
牛桥关说:“也可以,但你等着和马千驹决斗吧。再说马千驹那个人,很有可能一听说你搞了他老婆,马上就会带着手下弟兄把你全家给灭了。哼,不信你就等着瞧。”
顺发流了一身冷汗,思考再三,终于说:“好吧,我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结果。”
牛桥关说:“给你半年时间,半年之内你想怎么干都行,半年后你得亲手把她交给我,不然就有你的好看。”
那一刻,顺发真想把他给杀了,但转念一想,都是本乡本寨的,不能杀人。其实顺发也跟着赵三老板杀了不少人,但从未杀过本乡本土的人。赵三老板杀人作案有原则,那就是远离本乡本土,方圆五十里内,绝不伤害一条人命。所以在乡亲们心目中,赵三老板是最仁慈最和善的老板,谁也想不到他们也在干着杀人越货的勾当。
牛桥关说完,就回丧堂门口的火塘边继续吹唢呐。顺发无心再听唢呐,远远地坐着,看救苦的人们一圈一圈地绕,看那些星星点点的檀香组成一条弯弯的长龙,看安家二位小姐一身重孝地行进在救苦的长龙中。安小云若无其事,一心救苦,安蛮香却东张西望,心不在焉。他知道她是在搜寻他。思量半天,顺发慢慢地向丧堂走去,向救苦的长龙走去。蛮香看见他了,眼睛突地一亮,嘴角动了动,没说出话来,脸却红了;脚步虽然不停留,眼睛却还在他身上。顺发微笑着,尽量保持最潇洒最帅气的表情和姿势。很快,蛮香又转了一圈回来,手里多了根檀香和救苦棍,一把把他拉进救苦队伍,把檀香和救苦棍递给他,轻声地说:“在我前面走着,让我好好看你。”
顺发心情怪怪地走在前面,蛮香边走边问:“我从来没有熬过夜,值班守灵的那两个晚上到后半夜就悄悄摸回去睡了,都是姐姐替我。可是每天起来,你已经不在了,告诉我,你是不是一唱完孝歌就回家睡觉去了?”
顺发不说话,只是点点头,这时已经到了安二奶奶的灵前,磕了个头继续走。蛮香继续说:“你知道不?你这几天唱孝歌已经出名了,每天晚上都有好几百人来听,他们都说从来没见过有把孝歌唱得这么好的,就像牛唢呐的‘三滴水’和马唢呐的‘道四录’。”
顺发依旧不说话,只是点点头。蛮香有些不高兴了,说你说句话啊,哑巴!
我只管唱,其它的什么都不知道。顺发故意轻描淡写地说。
只有两天我小妈的丧事就完了,今晚和明晚,我决定不睡觉了,好好听你唱孝歌。还有,以后你唱孝歌,我都要去听。蛮香很天真很浪漫地说。
顺发随口说我去哪里唱你又不知道。蛮香就说你傻啊,我嫁给你,不就知道你去哪里唱了吗?我打听过了,你还没娶亲。
于是顺发心里就乱乱的。的确,这是一个好姑娘,纯洁善良、美丽大方、泼辣坦率,又出生在富户之家。可是想起自己十年来被情所困的经历,想起与宋琴姑和安小云的苟且之事,想起刚才与牛桥关的半年之约,不由自惭形秽,说:“恐怕,我配不上你。”
蛮香说:“你不要这样说,人们都说,这次虽然丧事尚未结束,但歌师的名分已定,就是你。人们还说,以后只要丧堂上有你,就不会产生其他歌师,你是永远的歌师,说不定你以后唱孝歌就跟牛马唢呐一样,要两块银元一晚的出场费呢。不,应该是三块!我已经决定了,除了歌师赏钱,还要按三块银元一晚的出场费算给你。”
顺发想不到他唱的孝歌还能这样值钱,打破了千百年的规矩,可以开始收钱了,这是多少代歌师梦寐以求并一直为之努力的事啊!顺发又兴奋又激动,未及开口,蛮香又接着说:“我已经决定了,今天晚上,就给你和另外两个歌师颁发赏钱。至于其他歌郎,不管唱得好与坏,一律发给银元两块。人家也是出了力的嘛,你说是不是?”
顺发吃惊地问:“不是明天发赏钱吗?怎么改成今天了?哦,明天晚上专门听唢呐是不是?”
蛮香说:“也不是,明天也不要来祭奠的唢呐匠们比赛了,每班唢呐分别打赏两块银元,然后请他们自便。明晚肯定闹热得很,但只有牛、马唢呐和你三个人表演。”
顺发想不到蛮香居然能想出如此怪招,将给木城乡留下一段佳话,于是不解地问:“你爹同意吗?据说马唢呐和你家过节很深,他会来吗?”
蛮香说:“我爹最爱我小妈,当然同意了。哦,32年前,我爹都能把我妈从马家接亲的半路上抢回来,这次肯定会有办法让他来吹唢呐的。”
顺发突然明白了,原来安马两家所谓的过节就是夺妻之恨!就是32年前,安老板组织人马半路抢了马唢呐的新娘——今天的安大奶奶!夺妻之恨不共戴天,这个顺发深有感触。但对方是家财万贯的大地主,自己只是一个卑微下贱的小唢呐匠,能奈其何?几十年来,牛唢呐虽然也能挣点小钱,但一年的收入加起来也就二三十块银元;就算近年来身价大增,出场费从原来的三五吊铜钱提升到了两块银元一天,但请得起的人却随之锐减,一年下来也就四五十块银元而已,仅仅比一般赤贫佃农好,在安老板眼里始终是贱命一条,微不足道,不要说报仇,就是路上遇到仇人,也连正眼都不敢瞧。
不过顺发倒想看看,安老板要用什么办法把马唢呐请来为他家闹丧堂吹唢呐。
果然伴灵救苦的法事结束后,就有几百人留了下来,一半在外面的火塘边听牛唢呐吹唢呐,一半挤在丧堂里,听顺发唱孝歌。大家正唱得热闹,安老板出现了。安老板五十多岁了,养得白白胖胖的,脸上少了几分平时的尖刻和傲慢之气,流露出浓浓的憔悴与悲痛之情。一切都按蛮香所策划的进行,安老板提前给顺发和另外两个歌师把赏钱发了,还给其他歌郎每人发了两块银元的辛苦费,并郑重宣布:“明晚是正酒,前来祭奠的亲戚很多,就由周歌师单独演唱《杨家将》,除十块银元的赏钱外,周歌师每晚的出场费是银元三块!”
四
安老板原本是要请两班坐堂唢呐的,让牛马唢呐来个两班倒,正酒那天合奏,但被马唢呐一口拒绝了。安老板很有个性,越是得不到的东西,越要设法得到,当年强娶安大奶奶就是例证。安大奶奶姓郑,名百花,生长在郑家沟,虽然出身佃农小户,却颇有姿色,其父与马唢呐的爹交情很厚,自小就将她许配给马唢呐。一次在木城街上与安老板邂逅相逢,安老板惊为天人,于是准备了一份厚礼,托人上门求亲。媒人回来说,郑家姑娘已经放给人了。安老板打听了一下,原来是放给马家寨的小唢呐匠,不由冷哼一声,说我以为放给谁呢,还不是鲜花插在牛粪上!于是再次请人上门提亲,再次遭到拒绝。
你绝我更绝,是安老板的最大特色,于是他不再请媒人提亲了,干脆组织一批人马,埋伏在马家娶亲的大路旁,抢走了新娘郑百花。胳膊拧不过大腿,丢石头打不了天,马唢呐就算心里有千仇万恨,又能怎样?几十年来,只能把那段仇恨埋藏心底。
32年过去,弹指一挥间,马唢呐成为了著名的唢呐匠,郑百花人老珠黄,安老板貌美如花、青春年少、出身青楼、风情万种的小老婆却香消玉殒。大家都知道安老板对小老婆的感情,那真是捧在手里怕飞走,含在嘴里怕化掉;心想捧给她一个月亮,又怕她嫌凉,心想捧给她一个太阳,又怕她嫌烫。小老婆死了,安老板悲痛欲绝,决定给她高埋大葬,不但要做七天大哉,还通知三十三家亲戚前来祭奠,就连吹唢呐唱孝歌也要花样翻新,与众不同。
第一次请坐堂唢呐被马唢呐拒绝了,安老板并不灰心,他有得是本事。安二奶奶丧事正酒的日子即将来临,马唢呐抽着老皮烟整整思考了三天三夜,于是下了很大的决定,答应将待字闺中的小女儿荞妹给五瓦寨的张二老板续弦,叫两个儿子分别去给木城街上的余老大(县保警队长)和青云寨的赵三老板扛枪。安排好这一切,马唢呐来到师傅坟前,跪下去烧了三匹钱纸三炷香,说:“恩师在上,明晚为徒要借您老的怪谱一用,一是为报忍了三十二年的夺妻之恨,二是为木城乡铲除两条恶魔,望您老恩准!”
马唢呐的师傅名叫朱幺发,乃木城乡朱家寨人氏,由于天生残疾,从未婚配,无儿无女,以做唢呐为生,得过高人指点,花费毕生心血创作了“三滴水”和“道四录”,见牛马唢呐在方圆百里唢呐吹得最好,就把“三滴水”传给他们,使牛唢呐一举成名。因孤寡一人,朱幺发晚景凄凉,马唢呐念其传艺之恩,将他接到家里奉养。朱幺发见马唢呐的演奏技艺虽比牛唢呐略欠半筹,但人品却比牛唢呐好上十倍,于是又将“道四录”传授于他。临终前,又对他说,“三滴水”按升三降二的规律反复吹奏,就是一曲惑人心智、弘扬良善、祛除邪魔的怪谱,最后再以小唢呐提高五度吹反谱,必可杀人于无形……
马唢呐神情肃穆,满脸虔敬,请示完毕,墓地刮起一阵阴风,将面前的钱纸灰卷成一条线,转眼消失殆尽。马唢呐知道师傅的在天之灵已经答应了他的请求,并暗示他事情结束后立即远走他乡,隐姓埋名。马唢呐跪在师傅坟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回到家里不久,马千驹就带着一班人马,背着长枪短炮马刀片,杀气腾腾地找上门来了。
满面煞气,一脸横肉的马千驹皮笑肉不笑地对正在埋着头抽老皮烟的马唢呐说:“二爷,本来我是想请你去帮我家吹祭奠唢呐的,但你应该最了解我老丈人安老板,越是得不到的东西他越想得到手,没请到你当坐堂唢呐他是不会甘心的,这又派我来了。我劝你还是去一趟吧,只吹一个晚上,他同样付给你八天的钱。十六块白花花的银元,再加上赏钱,就可以买两头大骟牛了,呵呵,一个晚上挣两头大骟牛,这是那一辈子修来的福哟,你不要不识抬举,敬酒不吃吃罚酒哦!”
马唢呐沉默了几分钟,把烟杆从嘴里拔开,说:“好吧,既然是大侄子你亲自来请,我就去一趟吧。但告诉你老丈人,自在五瓦寨张二老板家开张后,我吹‘道四录’有个规矩,要正主子亲自倒酒洗唢呐,还要站在一旁陪着,否则吹出来的谱子就会走调。”
马千驹哈哈一笑,拍着胸脯答应:“好说,好说,不就是要我老丈人给你洗唢呐站在旁边听你吹么?这事包在我身上。”
马唢呐又说:“我曾经发过毒誓不再与牛唢呐合奏‘三滴水’,否则不得好死,如果要我破誓,就必须要在安二奶奶的灵前吹,必须要所有孝子都下跪。还有,我吹 ‘道四录’也跟吹‘三滴水’一样,不得有人坐下,只能跪着或站着,连安老板也不能例外,否则宁死不从!”
马千驹又拍着胸脯答应了。
第二天,就是安二奶奶丧事的正酒了,有道是人死饭店开,不请都会来,成千上万的人,不管沾不沾亲,带不带故,都来到青云寨的安家大院吃大锅饭,安家杀了二十七口大肥猪招待。三十三家前来祭奠的安家亲戚,分别请了几十个上百个人帮忙,扛着花圈伞马,举着各种祭幛,穿戴着孝衣孝帕,分八个方向向青云寨进发。一到中午,三亲六戚的祭奠队伍就陆续到来,追魂地炮声此起彼伏,四山回应。三十三班唢呐匠也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全都呜呜咽咽悲悲戚戚地吹奏起来。大院里容纳不下了,院外的空地早已腾了出来,密密麻麻都是人,十几个管事往来指挥,几百名帮忙弟兄穿梭服务,十多名护寨队员扛着枪维护秩序。从来没人见过这么隆重这么热闹的丧事,不但青云寨闹翻了天,整个木城乡都被安老板的举动所折服。
三亲六戚到来,七天道场也发展到了高潮——烧纸!难得有人做七天大哉,许多道士学徒都借此机会度执(举行入道仪式,获取法名与“执照”,成为掌坛师傅),许多与安家沾亲带故的人都来搭伙给死去的亲人烧纸。野外的烧纸现场,封成一包一包并上好马驮的纸钱堆得像座小山,在道士先生们的颂唱和锣鼓声中,在牛唢呐呜呜咽咽的唢呐声中,在几百名女孝子数数落落的哭声中,熊熊大火冲天而起,上千块银元在滚滚浓烟中化为灰烬。
烧纸回来,没有吃饭的赶紧排队吃饭,吃了饭的或听吹唢呐,或听念祭文,整个青云寨都处在百年不遇的欢乐和热闹中,没一点哀伤和冷清氛围。天色越来越晚,有人逐渐散去,蛮香给前来祭奠的三十三班唢呐匠分发赏钱,并告诉他们,今晚不举行唢呐大赛了,只是牛马唢呐的天下,你们有兴趣的就留下来观摩,没兴趣的各自请便。
有的唢呐匠黯然离去,有的虽然不再吹了,但决定留下来观摩学习。夜越来越深,终于最后一堂苦救完了,马唢呐穿戴一新,背着相伴了几十年的两支唢呐和小酒壶来到灯火通明秩序井然的安家大院,来到安二奶奶的灵堂(丧堂)前。灵堂前面的院子里,安家孝子,以及前来祭奠的三十三家亲戚,白茫茫地跪了一地,身穿麻袍白褂表情肃穆哀伤的安老板和提着小唢呐翘首以待的牛唢呐静静地站在安二奶奶灵前的台阶上。院子四周站满了听唢呐的人,连院墙上和屋顶都人影幢幢。马唢呐在心里默默估算,不会少于一万人,是他一生中见过的最大场面,不由仰天慨叹。
单枪匹马前来赴会的马唢呐在安老板的右边站了,摘下二尺六寸长的大唢呐,把酒壶里的酒从唢呐裙口倒进去,上下左右摇了摇,然后把酒抖干,“喔■喔■”地试了两下。人们默不作声地等待着,安老板拍了拍掌,牛马唢呐同时举起那两支唢呐怪杰朱幺发亲手制作久负盛名的梧桐唢呐,吹奏起来。啊,“三滴水”,牛马唢呐合奏最正宗的“三滴水”!唢呐声激昂、婉转、明快、阳光,每一个环节都演绎得非常到位,把人们的思维带入美丽的春天,带向美好的未来和回忆。一曲终了,掌声如潮,人们都在心里感叹,马唢呐早已对天发誓,此生若再与牛唢呐合奏“三滴水”,就死无葬身之地,看来还是安老板厉害,连发了毒誓的人都被他所说服!
等牛唢呐走下台阶,人们安静下来,安老板才宣布,下面由马唢呐独奏“道四录”!人们更加激动了,发出阵阵欢呼。他们都知道这谱曲子比“三滴水”还要好听还要精彩,一吹就是两个时辰,有三十六种吹法七十二般变化,能把人从地狱吹上天堂,从暗夜带到黎明。
马唢呐高昂着头颅,四下瞄了瞄黑压压白茫茫站着或跪着的人群,缓缓地把大唢呐背上,摘下只有一尺二寸长的小唢呐,递给安老板。安老板伸手接过,提起地上的酒壶,往唢呐里倒酒,然后学着马唢呐的动作,举起小唢呐上下左右摇了几下,再把酒抖干,还给马唢呐。
马唢呐 “嘟儿嘟儿”地试了几声,然后就正式吹了起来。所有的人,包括安老板、顺发、安小云、马千驹等,甚至连唢呐大师牛唢呐都深深地被马唢呐的唢呐声所吸引,渐渐陷入沉思。
马灯光下,唢呐声中,孝子们默默地跪着,心里一片澄明。他们与死去的安二奶奶本无任何亲情感情,要么是看在安家的份上不得不来,要么是迫于形势才披麻戴孝跪在寒冷的冬风里。此刻,唢呐声深深地触动了每个人的灵魂,让他们感到羞愧和不安,接着开始忏悔,开始流眼抹泪,开始为亡人安二奶奶也为自己痛哭流涕。那些与安家毫无瓜葛只为听唢呐而听唢呐的人,包括小唢呐匠牛桥关,也被马唢呐的唢呐声触动了良知软肋,各自在心里默默反省。
牛唢呐也渐渐明白了,过往多有对不住马唢呐的地方,一直错误地认为大唢呐没有小唢呐重要,一直错误地认为夺得八十八次冠军完全是自己的能力,只能自己独享荣誉,连唢呐钱也只肯分给马唢呐三分之一。现在想想真很惭愧,如果没有马唢呐独一无二的反谱应和,“三滴水”根本就称不上绝响,牛唢呐根本就不是唢呐王!还有对待传授“三滴水”的恩师朱幺发不闻不问,薄情寡义……牛唢呐越想越难过,越想越自责,突然高举手里久负盛名的小唢呐,狠狠地砸在地上,摔成几瓣,并发誓此生不再吹奏“三滴水”。
安小云回忆起了与顺发私通的六天,不由脸红耳赤,心想不管马千驹怎么坏,也毕竟是自己的丈夫,就算他对自己千不好万不好,也不应该红杏出墙,制造绿帽给他戴,这有失妇道啊,以后这样的事情千万不要再干了。
马千驹心灵受到的震荡更大,回想有生以来,一直都生活在刺激、暴力和血腥中,多少人受到无辜伤害流离失所,多少人妻离子散含恨九泉,而这些,都与自己有关,自己简直是个十恶不赦的恶棍大坏蛋,应该直接拉去枪毙!
顺发的心里也极不平静,想起十年来跟随“夺妻仇人”赵三老板纵横西南三省,尽干杀人越货的勾当,于是越想越害怕。但这些都不是顺发心里最悔恨的,因为他们杀的那些人,不是贪官恶霸,就是无赖奸商,反正没一个好鸟。可是,琴姑并不是他真正的老婆,他们只不过是私定终身而已,而他不但喝了她的头水,十年来也一直和她保持不正当关系,还念念不忘要亲自做掉她的亲夫赵三老板!还有,他与有夫之妇安小云勾搭成奸,被牛桥关知晓内情,居然还想杀人灭口!——我还是人吗?还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吗?不!我要远离是非,退出江湖,成家立业——蛮香,蛮香呢?如果你真的喜欢我,我们就远走高飞,到一个新的环境开辟新的生活吧。
这群人中最坏的自然是安老板了,不但双手沾满鲜血,而且每个毛孔都是肮脏的:恃强凌弱、坑蒙拐骗,吃喝嫖赌、强占人妻,走私贩毒、杀人放火,欺压良善、强奸少女,等等等等,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简直卑鄙下流,罪孽深重。他依约站在一旁听马唢呐吹唢呐,首先无动于衷,渐渐地发觉上当了,被这个狗日的唢呐匠耍弄了,他吹得根本就不是传说中能把人从地狱吹上天堂,从暗夜带到黎明的“道四录”,而是“三滴水”的变调!
安老板虽然一肚子坏水,人却聪明绝顶,精通音律。牛唢呐只是个目不识丁的唢呐匠和精通正谱不懂反谱的草莽匹夫。而安老板不一样,听了半刻钟就听出来了,马唢呐吹奏的这谱曲子,其实就是将“三滴水”提高了三度而已,既不是反谱,也不是正谱,而是一曲怪谱。安老板本想揭穿的,但想看他还有什么花样,于是静静地耐心地听下去。两刻钟过去,马唢呐突然将曲调一变,把“三滴水”提高三度后又降低两度接着吹。
安老板得意地笑了,但还想继续听下去,看马唢呐到底有多少花招。就这样,马唢呐将一曲“三滴水”按升三降二的规律反反复复地吹,每次吹出来的效果都不一样。渐渐地,安老板的心里开始起了变化,从唢呐声中看到了温情,看到了春天,看到明媚的阳光,看到了灿烂的笑容,看到了广阔的大海,看到了蓝蓝的天底下铺满一地一地的鲜花。安老板笑了,露出慈祥的笑容,渐渐地脸色凝重起来,过去的诸多恶毒做法和卑鄙手段一幕幕放映出来,是那样的无耻下流,罪恶滔天。安老板开始厌恶自己的过去,开始检讨自己的行为。
马唢呐继续吹啊吹啊,安老板突然双膝跪地,号啕大哭。但马唢呐依旧没有停下来,依旧将“三滴水”按升三降二的规律反反复复地吹。“是时候了。”马唢呐在心里说了声,突然曲调一变,将“三滴水”提高五度,成为反谱,然后用小唢呐吹了出来。这种反其道而行之的吹法,不但尖啸刺耳,而且犹如惊雷滚滚,整个天地一齐变色,所有在场之人,凡是内心有愧的,无不呼天抢地,捶胸顿足,磕头谢罪,发疯抓狂。
安老板和马千驹突然拔出手枪,对准自己的脑袋;顺发也跟着拔出枪来。成千上万的人都处在深深的自责和悔恨中,都在祷告神灵请求宽恕,都在对天发誓重新做人,只有蛮香既听不懂唢呐,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小妈安二奶奶的英年早逝与她无关,作恶多端的父亲和姐夫跪地磕头拔枪自断与她无关,马唢呐的唢呐吹得出神入化走火入魔也与她无关,此刻她眼里只有顺发,心里装满了无边爱意,一直脉脉含情地注视着他,希望马唢呐的唢呐声尽快结束,好让他去丧堂唱孝歌,唱他最拿手的《杨家将》,用他的潇洒风度和美妙歌喉折服所有在场之人,好让她为他骄傲自豪,鼓掌喝彩!
蛮香心里充满着美好憧憬,想象着美好未来,构思着与顺发的幸福生活。突然发现顺发一脸凝重地拔出手枪,茫然四顾,知道情况不妙,连忙大叫:“顺发哥!”然后向他猛扑过去。可是她的速度不够快,就在即将扑到顺发身边的一刹那,枪响了。蛮香晕了过去,安老板和马千驹却砰然倒地,血溅当场。
顺发惊醒过来,连忙把枪一扔,呼喊着蛮香的名字把她抱在怀里。马唢呐终于停止吹奏,扫了安老板和马千驹的尸体与群魔乱舞的场面一眼,最后将目光停顿在顺发和蛮香身上。蛮香醒转过来,睁眼看见顺发,轻声地问:“顺发哥,你没有开枪,没有死吗?”
顺发说:“没有,我只是想把抢扔了,从此退出江湖,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带着你到一个美丽的地方居住,再也不恨任何人,再也不给赵三老板当保镖,一心好好的爱你,一心好好的唱孝歌。”
蛮香笑了,笑靥如花,牛桥关远远地看着,一脸迷茫。马唢呐也微微笑了下,背着唢呐酒壶走下台阶,穿过人群,走出安家大院,走在寒冷的冬风里和茫茫暗夜中,从此不知所踪。“三滴水”、“道四录”和他在安家大院吹奏的怪谱从此成为绝响,再也没人听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