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子,黑日子
2012-12-31谷禾
鸭绿江 2012年9期
谷禾,本名周连国,1967年端午节出生于河南农村。20世纪90年代初开始写诗并发表作品,诗集《飘雪的阳光》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04年卷)”并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另著有诗集和小说集多种。诗歌、散文、小说等入选多种年度选本和其他重要选本,部分作品被译介到国外。获《诗探索》“华文青年诗人奖”、《诗选刊》“年度最佳诗人奖”等重要诗歌奖项。曾参加第19届青春诗会。现供职于某大型文学期刊。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一
冬萍的婚事是在她师范毕业回到家里的第一天被提起的。冬萍至今仍然记得那是一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儿童节一样的好天气。花在笑,鸟在叫,太阳把手招。三年寒窗,终于熬毕业了,熬出头了,全身心都解放了。冬萍哼着小曲儿进院子,放下行李箱,就去洗脸。水是她自己从深井里现压上来的,清澈,甘冽,那个凉,那个爽,她忍不住咕嘟咕嘟喝下一气,她感到从汗毛眼儿透出的都是津津的甜,她禁不住让手在脸上停了足有一分钟,她都有些醉了。
冬萍洗过脸,从院子里回到客厅,扯过毛巾,还没来得及把淋漓的水花擦净,父亲何文全就从屋子里迎了出来。
父亲的脸上荡着笑容。
冬萍回来了?
回来啦。
回来就好。父亲说,又像在自言自语。
父亲转过脸对着外边喊,春萍娘,春萍娘!春萍是冬萍的大姐,冬萍刚记事那会儿,春萍就由父亲作主嫁去了一个偏僻的村子,和老实巴交的姐夫一起在生产队扛大锄,耪大地,挣工分。从那时起春萍就很少回家,逢年过节的一两次,也总是火烧火燎,前脚还没进来,后脚就想着走,仿佛爹不是亲爹,娘也不是亲娘,家里没她这一脉似的。
娘答应着,慌里慌张从门外赶了回来,看见冬萍,鼻子眼儿里都是喜欢,顺手从茶几上拿起一个苹果削起来。
晚上弄几个菜,顺便打个电话,把秋萍也喊过来。父亲说。父亲的声音里透着不容分辩的威严。在父亲面前,娘总是诚惶诚恐,似乎从来就没有站直过腰,低声下气,仿佛地主老财家的老妈子。父亲当镇长时如此,父亲退休了依然如此。人们常说“虎老雄风在”,可能坐久了老虎的位置,人身上真会生出一股虎气来,让周围的人时时感到一种威压,感到自己的渺小和气短。冬萍曾把想法告诉二姐秋萍。秋萍点头,说,不过不要告诉别人,要是咱爸知道你这样看他,看不把你揍零散!
娘望着父亲,说,秋萍就……
叫你咋就咋,哪来那么多废话!父亲不耐烦地打断娘,目光狠狠地在娘脸上剜了一刀,头也不回地进了自己的房间,砰地关了门。
娘仿佛受了惊吓,手上正削着的苹果也骨碌碌滚落在水泥地上,慢慢地蹲下身子,捡起来,愣怔了半天,才突然想起什么,慌忙去里间打电话,然后提起篮子,仄仄歪歪出了门。
客厅里只剩下了冬萍。
冬萍沮丧地陷在沙发里,落叶一样孤单和无助,刚进屋时的快乐和陶醉早已飞到九霄云外,似乎正有无边的黑暗向自己淹没过来,她奋力地挣扎着,却喊不出一点声音,只能慢慢沉下去,沉下去。冬萍的泪水像蚯蚓一样顺着脸颊爬下来。她捂住脸,但泪水并没有停,而是继续顺着指缝顽强地往外爬。
晚饭快好的时候,秋萍先回来了。秋萍和冬萍读的是同一所师范,不过比冬萍早毕业了三年,那时候父亲还在台上,一镇之长,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拍马屁的成堆,威风着呢。秋萍只在学校里点了个卯,就转行进镇计生站做了会计,又过了一年,成了计生站长周庆生为儿子盖起的两层小楼的主人。站长对镇长,份量自然有些不足,但考虑到自己行将退休,计生站又热得烫手,两家也算扯平了,所以父亲对这桩婚姻基本上还算满意。
现在,秋萍的日子过得一派欣欣向荣。
过了一会儿,秋萍和姐夫领着外甥女婷婷笑眉笑眼地进了门。见到婷婷,冬萍的心情好了不少,吃饭的时候一直把婷婷抱在腿上不放下来。饭桌上的氛围和平日没有什么两样,有父亲在,就永远不会有笑声飞溅,电视里吵吵嚷嚷尽管热闹,饭桌上却绝不受丝毫感染,家长里短也不会有人提起,大家似乎都分外小心,只管闷头看自己的碗,夹自己的菜,吃自己的饭。
送秋萍和姐夫走出大门,婷婷还赖在冬萍身上不下来。秋萍说,算了婷婷,干脆跟你小姨一家吧。冬萍和婷婷都笑了。冬萍说,你和姐夫舍得吗?秋萍说有啥舍不得的,现在就给你?冬萍就问婷婷,跟小姨?
娘打断说,今儿还先跟妈妈回家,爷爷还有事跟小姨说呢!
回到屋子里,看见就只有父亲坐在沙发里,一边抽烟,一边眼珠不转地看电视。父亲示意冬萍坐近一些,并顺手调小了声音。冬萍知道秋萍在躲父亲,哪里是有事儿,这个人精!
父亲干咳了一声,继续说,冬萍,爸给你说个事儿,程书记家的小二子建文和你同过学吧?
冬萍点点头。
好,那就更知根底,父亲说,我可是看着你们长大的,你去南阳上学走后,他也安排进粮库上班了,前天我去领工资,碰到程书记,他和我提起儿子的婚事,觉得你俩挺合适的,如果你没什么意见,国庆节就把事儿办了吧。
父亲接下去说了些什么,冬萍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也许父亲根本就没有再说什么,在这个家里,他就是皇帝,他的决定就是圣旨,他已经不屑于再说什么。冬萍一向是个有主见的女孩,但在父亲面前,她所有的主见其实分文不值。
沉默了片刻,父亲端起烟灰缸,起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冬萍脑海里一片空白,没有答应,也没有不答应。
第二天依然是一个晴朗日子。冷清明儿,冬萍就爬了起来,和娘打了招呼,说去同学家里一趟,把同学捎带的东西拿回来。
冬萍出门就坐上了去县城的汽车。
按照头天晚上的计划,冬萍下车后跟家住县城的同学余小辉借了一辆自行车,就一路打听着摸去了谢旭峰的家。当然这一切都是秘密进行的,甚至余小辉问她要自行车干什么,是不是要去谢旭峰家?她都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说不是,我就是想随便转转,你不知道我闻不惯汽油味吗?
余小辉是冬萍的男朋友谢旭峰的诗友,也是搂脖子抱腰的铁哥们儿。
冬萍原来和汤学礼好,后来听了谢旭峰朗诵的海子的《打钟》,就和谢旭峰好上了。两个人虽然还没好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但也亲过了,搂过了,抱过了,海枯石烂过了。冬萍骑着借来的自行车,独自疾驰在通往谢旭峰家的黄尘滚滚的土坡路上,冬萍想,今天一定要找到谢旭峰。想到谢旭峰的好,心里的天平就倾向了谢旭峰一端,而且越接近谢旭峰的家,这天平倾斜得就越厉害,只要你谢旭峰有种提出来要我嫁给你,只要你发誓永远对我好,我就跟你,我就不回去了,这一辈子吃糠咽菜住寒窑,我认了。冬萍在心里发着哑巴狠。
昨晚冬萍躺在床上,她睡不着。整一个晚上,她的脑子里都在翻江倒海,她怎么能睡着呢?程建文和谢旭峰两个男人就像两件瓷器一样在她心里叮叮当当碰撞着、摇晃着。程建文是什么东西,冬萍想,扒了皮我也认得他骨头。这倒不是说程建文多丑,多坏,而是呆,木。十足的呆鹅,木头。冬萍记得,读初三的时候,程建文一直是班主任的宠儿,他的座位被固定在最后排中间,老师总表扬程建文是听课最认真的学生,两只眼睛瞪得贼大,贼圆,但老师不这样说,老师说,那叫全神贯注,那叫聚精会神,那叫……但每一次考试下来,程建文却总是考得一塌糊涂。老师慢慢地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看走了眼,因为老师看见程建文周围的几个同学在憋不住地坏笑,后来老师终于弄清了真相,原来这程建文有睁眼睡觉的习惯,老师表扬他的时候,他其实睡得正香呢。老师说,程建文你让我怎么说你呢,你真逗。老师被程建文“逗”得笑起来,全班同学都笑起来,程建文也不好意思地笑起来。谢旭峰则不同,虽说有点花,爱讨女同学的好,但对她却是真心,自从与冬萍好上,虽没有完全“改邪”,但已经“归正”了很多。谢旭峰纵有一百个不好,但至少智商比程建文高吧,至少不会睁着眼睛睡觉吧。冬萍这样想着,程建文的身上就有了裂纹,声音也不再悠扬,天平的这一头慢慢翘起来。但是,程建文这一头儿还有个100克的书记爸爸砝码没有加上呢!谢旭峰的爸爸可只是个10克的地道农民。书记是什么,书记就意味着住有房,行有车,抬头张张笑脸,办事一路绿灯,呼风能来雨,撒豆能成兵,而农民却只能面朝黄土背朝天,汗珠子落地摔八瓣……继续想下去,谢旭峰的身上又有了沟壑,声音也低了八度,天平的两头又渐渐平衡起来。冬萍的头都要炸了。冬萍决定亲自去一趟谢旭峰家,她爱他,她的婚事不就是他们两个的婚事吗?他是个男人,他知道该怎么办。
找到谢旭峰的家已经是正午,谢旭峰不在家。谢旭峰的娘说,你是我们家小峰的同学吧,小峰跟他爸爸一起去亳州卖瓜了,已经去了好几天。今年的瓜稀巴烂贱,别说赚了,本儿都不够,看来小峰上学借人家的钱今年又还不上了,嘿,这过的啥熊日子。
谢旭峰的娘一边忙活着做饭,嘴里也没停,向冬萍诉苦,好像冬萍是上边来微服私访的领导,能给她点救济什么似的。她问冬萍找谢旭峰是不是有什么急事,上学和小峰是不是一个班,又问她家在哪儿,家里都有什么人,冬萍支支吾吾,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答着,熊熊燃烧的心却渐渐冷了下来,最后彻底结了冰,落进了看不见的万丈深渊。但冬萍还是留下来吃了饭。上桌的菜虽然简单了点,还是能看得出主人已经尽了心,一盘拍黄瓜,一盘炒豆角,还有一盘炒鸡蛋,每一盘都堆得老高,像是在表白一家人的热情。看着谢旭峰的小弟小妹吃得香甜的样子,冬萍的眼泪差点没跌下来。临走的时候,谢旭峰的娘硬塞给冬萍一兜煮熟的鸡蛋,说,带着路上吃,算我们家小峰的一点心意,你可别嫌弃呀。冬萍推让再三还是收下了。
冬萍就带着一兜煮熟的鸡蛋回到了县城,还自行车的时候,顺手把那兜鸡蛋也一起送了余小辉。
二
九月一日是梨花中学的返校日,冬萍人还没到学校,和程建文处对象的消息就水银泻地般传遍了学校,有老师对着冬萍的背影指指点点,待老师一向刻薄的校长李海强都屁颠颠地说,冬萍,你到咱们学校是程书记对咱学校的信任哩,教啥课,哪个年级的课,你自己挑!冬萍说,李校长您太客气了,我听您的。李海强说那好,我和陈主任商量过了,如果你自己没什么意见,就先教初一的音乐吧,对你们年轻人来说,担子是轻了点,但程书记工作实在太累了,多给你点空闲,你就算替咱们学校照顾一下他老人家吧。冬萍说,那就谢谢李校长了,不过,他是他,我是我,最好别往一搭扯,免得别人说闲话。李海强说那是那是。
冬萍跟随着李海强一起去会议室,和老师们见了面,又去教导处领了教课书和课程表,和每一个班的学生见了面。虽然冬萍打心眼儿里不愿意教书,虽然她在学校读书时也去附近的学校实习过,但毕竟是第一次独立地走上讲台,面对一群纯真的孩子,冬萍的心里还是有些激动,她说话甚至都有些结结巴巴,八个班级走过一遍,也快中午放学了。冬萍把教科书放回办公室,推着自行车出得校门口,程建文已经等在那儿了。看见冬萍出来,程建文急忙迎上去,说,累了吧?冬萍并不领情,拉着脸,说,谁让你来的?爸——爸让我来的,程建文说,爸在家里等你呢,让我来接你去家里吃饭。
冬萍心里不太情愿,却还是跟着程建文一起去了。
程建文的父亲冬萍早认识,不过那时他还只是乡政府的一般干部,在几十号人的大院子里并不显山露水,但突然之间就被不知哪来那么一股力量推着,几年之间噌噌地蹿上了梨花镇一把手的高位,让人稀罕的是,程家并没有什么复杂背景,连父亲也常常感叹地说,程四民这个家伙了不得,真了不得。在冬萍的记忆里,父亲似乎很少用过这样的敬佩口气谈论哪个同事。但冬萍一直不知道程建文的父亲究竟了不起在什么地方。
从谢旭峰家里回来后的这两个多月,程建文来找冬萍的次数越来越多了,开始几次的不理不睬不但没有让程建文绝望,反而促使他更加锲而不舍,每一次程建文都给她带一点小小的礼物,依着她,顺着她,哄着她,百样生法逗她开心。两个人约会,无论在电影院坐,还是马路上走,冬萍总是有意与程建文保持一定的距离,连偶尔看程建文的目光都有着居高临下的优越。程建文也很知趣地保持着小学生一样的规矩。
时间真是个了不起的东西,再强大的对手也会在它的太极推手下败得落花流水,它会用持久的耐力和药力把原有的创伤一点点抚平,在一片废墟之上重建你的信仰和幸福。冬萍心里对程建文的反感在慢慢地消解,谢旭峰的身影也渐渐模糊了。唉,老天爷公平着呢,你别以为他老人家闭着眼睛就是睡着了,其实他醒着呢,他一直在用你看不见的第三只眼睛关注着天下苍生,总要给哪怕最宠爱的孩子也留下些许的遗憾,他给了你财富,爱情,幸福,不一定再给你花容月貌;或许你以为他什么都给你了,但当你一败涂地的时候,却发现他独独没有给你运气。不过你可不要因此就埋怨他老人家,他要是什么都给你了,老天爷还会是他独一份吗?
冬萍跟着程建文走进院子,看见程四民正拎着喷壶给花草浇水,看样子水是有一段时间没浇了,那些浇过的花儿虽然蓬蓬勃勃,没有浇到的则一律耷拉着脑袋,病怏怏的,一副少气无力的样子。冬萍说,程叔好!
好,好,快屋里坐,这些花老长时间没收拾了,我趁空拾掇一下,咱们马上吃饭。程四民答应着,放下喷壶,跟着两个年轻人进了客厅。
婶子呢?冬萍问。
这丫头,你怎么忘了?这么多年,你婶子不是一直在乡下老家吗?再说,她要是来了,咱家承包田撂荒了谁回去种呀?程四民顿了顿,用商量的口气打趣冬萍,要不,你和建文一起回去吧。
冬萍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虽然只有三个人,但比起自己家里,吃饭的氛围还是轻松得多。程四民说话不板儿,而且很风趣,时不时往冬萍碗里夹菜。吃完饭,又唠了一会儿,程四民对建文说,我烟抽完了,你去街上给爸买一条儿去,彩蝶或喜梅的都可以。
程建文答应着出了门。
屋子里一下空起来,程四民咳嗽了一下,说,冬萍丫头,跟建文处对象委屈你了!看到冬萍狐疑地望着自己,程四民清了清嗓子,继续道,建文才是个初中文化,哪像你,模样出挑,文凭又高。但这孩子虽说读书不行,品行却是我几个孩子中最好的,心里也最有掏弄。你是个好闺女,你们成了家,他要是敢委屈你,看我不扒他的皮,抽他的筋。我合计好了,等国庆节,咱在家举行一个简单的仪式,你和建文就出去旅游,到外边长长见识,钱的事儿我给你们办,你看行吗?要是你觉得太委屈,叔也不勉强,结婚成家是人一辈子的大事,我和你爸的意见只能供你们参考,主意还得你们自己拿,你也不要不好意思。
冬萍听着,眼圈竟然红了起来,她掏出手绢擦眼睛,说程叔,您别说了。程四民拉开抽屉,拿出一个算盘,递给冬萍,说,回去抽空练练,我给县里说好了,国庆节后就安排你转去银行上班。我都过五十的人了,要不了几年,也会退下来,到时候再把你们也调进县城,我这后半辈还要指靠你和建文养老呢。
这是一把很精致的算盘,木制的框架虽然简陋了点,算珠却是真正的牛角磨制的,漂了白,不但光泽透亮,拎在手上也沉甸甸的,很有份量。
建文去了很久还没有回来,冬萍接过算盘,点头说,程叔,那我先回了。不对,叫爸。程四民说。爸——冬萍羞赧地叫了一声,赶紧逃也似地离去了。
回去的路上,冬萍的心里一直被未来公公掏心窝的亲情充盈着,心里的那碗水也摇摇晃晃地漫溢出来,洒遍了身体的角角落落。她的手甚至都有些不听使唤地颤抖起来,努力了几次,才骑顺溜了。冬萍左手扶稳车把,腾出来的右手则不能自已地伸向前边的车篮子,拿起算盘,举到胸前,使劲地摇了几下,几十枚算珠争先恐后地跳起舞来,仿佛它们也像冬萍一样心情激动,互相撞击的舞步分外圆润清脆。冬萍读书的时候见识过珠算比赛,几十张桌子在南阳市广场一字排开,裁判员一声令下,世界刹时沉寂下来,冬萍的视线里就剩下了飞舞的算珠,响彻耳膜的也只剩下了噼哩啪啦的喧哗。冬萍想起了白居易的名句“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想起了在师范时和谢旭峰一起去看过的舞蹈《四只小天鹅》。但是,远了,过去的都过去了,新的一切已经开始,“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我挥一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志摩的诗句真好,真潇洒,冬萍暗笑自己三个月前竟然神经质跑去了谢旭峰家。她摇了摇头,重新把算盘放进车篮,拐弯进了学校大门。
三
国庆节,冬萍的婚礼如期举行。
就是一个从俗的仪式吧,程四民严肃地望着参加党委会的同志们说,我黑不黑抹这一道儿,算是对亲戚朋友有个交代,同志们的心意我领了,但任何单位和个人不准随礼凑份子,廉政自律一定要从班子成员做起,尤其要从我本人做起。谁分管的口和包的村搞特殊,可别怪我不给面子。
果然,伺机而动的单位和个人,你望我,我瞅你,再没有谁敢出头。婚礼进行得异常简单而顺利,前来迎娶冬萍的也只有程建文带着的一辆桑塔纳和一部中型农用客车,客车里坐的是镇上响器班的几位学徒。来程家参加婚宴的也只有程家的亲朋和建文、冬萍各自要好的几个同学,搁到一块儿也就几十个人。别说风光和排场,连凑来看热闹的街坊们都觉寒酸。好在冬萍一向不爱闹,又有公公“旅游结婚”的许诺激励着,也就没觉得丢份儿,没觉得丝毫不妥。
婚礼结束才下午一点多,照应完客人的大儿子程革命找到程四民,问父亲下边还有什么事儿,程四民说,没什么事儿了。程革命说,没事儿我回了,下午我还要去王花园,把欠他们村烟农的账清理一下。程四民说,去吧,见了王花园的王明远村长给我带个好。
程革命答应着,从裤袋里掏出钥匙,去推自己的摩托车。程四民忽然又叫住了他。
程四民盯着儿子的裤腰带,那些和钥匙连在一起的滴溜瓜达的玩意儿立刻被放大了,其中最扎眼的就是那把镀铬的弹簧刀。程四民似乎想说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只是摆摆手说,算了,没事,你去吧。
程革命回到烟站,也没进家和因怀孕而在家里休养生息的老婆刘军军打个招呼,就拉上自己的哥们儿刘华民,说走,和我一起去王花园。
摩托车拐上土坡路,卷起的烟尘弥漫开来,差不多湮没了整条道,也湮没了两个人的背影。
与建文同学三年,又正儿八经地谈了这么长时间恋爱,冬萍却是第一次见到程建文的娘。建文说,冬萍,这是咱娘。冬萍喊过一声“娘”,还没有说上话,就有亲戚来了,只好赶过去招呼。一直到黄昏,客人们才陆续离去。一家人围着桌子吃了晚饭,看《新闻联播》和《焦点访谈》。片尾还没有结束,程四民就说,你们两个都忙活了一天,我和你娘也累了,明天你们还要上路,有话咱改天再唠,今个儿就早点睡吧。
公公和婆婆离去后,建文对冬萍说,你先回房吧,我去把大门锁上,把院里的灯熄了。
新房里只有冬萍一个人。冬萍斜倚在海绵靠垫上,出神地望着周围崭新的家具,家具上的器物、鲜花和墙壁上悬挂着的她和程建文的婚纱照片。她轻轻地伸出手,试着把顶灯熄了,打开壁灯,粉红色的灯光顿时如薄雾般涌满房间,一切都在刹那间变得如梦如幻,照片里的一对新人也摇曳生姿地动起来,女的梨花带雨,男的满面春风,多么幸福的一对舞蝶呀,此刻如果打开窗户,他们一定会轻盈地飞出去,蹁跹蓝天下,弄影白云间的。
只是不知道程建文现在是不是还睁着眼睡觉。突然想到这里,冬萍竟然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来。
新娘子,笑什么呢?不知道什么时候,程建文已经回到房间里,有些奇怪地望着冬萍打趣道。
没……没笑什么——冬萍本想遮掩一下,却不想笑得更厉害了。
不行,必须老实交代!程建文说着也坐过去,轻轻地把冬萍揽在了怀里。冬萍嘴里嘤咛着,身子使劲地往外挣脱。程建文却愈加用力,冬萍渐渐有了来电的感觉,最后就放弃了抵抗。很快,冬萍的满头长发扑散开来,两个人麻花一样拧在了一起。
程建文抚摸着冬萍的头发、面颊、脊背,亲吻着她的额头、眼睛、嘴唇。他做这一切的时候,显得粗鲁而又细致,笨拙而又执著,急切而又忐忑,热烈而又柔情。从程建文的手指和嘴唇上,冬萍感到他似乎正经受着无数剪不断理还乱的矛盾和焦虑的煎熬。她干脆停下了自己,如同一个乖乖的婴儿,闭着眼睛静静地等待着程建文。
我想好好看看你。程建文伏在冬萍的耳边,轻轻说。
冬萍没有说话,她配合着程建文把身上的衣服一件件地脱下来,终于,她赤裸的身体像一件完美的艺术品一样呈现在了程建文的面前。
建文后退了一些,一边脱自己的衣服,一边眼睛不眨地注视着冬萍的身体、冬萍摇曳生辉的脸庞。粉红的灯光萦绕着冬萍的每一寸肌肤,仿佛她只是一个遥远的梦,今天,终于穿越千山万水来到了程建文面前。现在程建文也完全赤裸了,两个人面对面地站着,像乐手和绷紧的琴弦一样对峙着。虽然冬萍的目光里没有丝毫的敌意和拒绝,但有一瞬间,程建文确实感到了一种对峙的紧张和压迫,他甚至已经隐隐听到身体的某一部分正在传来坍塌的声音,他摇晃了一下身子,终于站稳了。他额头上已经有细密的汗珠沁出来,他不再犹豫,伸出手,把展开的冬萍放到了床上。
房间里的温度在急剧上升。恍惚之间,冬萍觉得自己已经从云朵上落到了月黑风高kmahAirehVV5sL5lEERcjQ==的旷野,放眼四望,天地间一片漆黑,没有星月,也没有灯光,一只饿狼突然长嗷一声,蹿出草丛,疯狂地向她扑来。冬萍慌不择路地奔逃起来,而饿狼却盯准了她,毫不放松地紧紧追赶着,饿狼和她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了。她听见了饿狼粗重的喘息。饿狼的胡须触到了她的耳垂。饿狼向她张开了血盆大口。在程建文登上顶峰的瞬间,她死死地搂着程建文的脖子,含混不清地叫了一声。
峰,救我!
冬萍眼前的幻象突然消失殆尽。
建文躺在那里大口地喘了几口气,说萍,你刚才喊什么?
没有听见冬萍的回应,程建文坐起来,扳过冬萍的脸。他看见闪烁的泪水正从冬萍紧闭的眼睛里涌出来,瞬间漫过了她的脸颊。
建文靠过去,捧着冬萍的脸,亲吻着她脸上的泪痕,嘴里反复地念叨着,我一定对你好,我一定对你好,我一定对你好……
冬萍不明白,那一瞬间她为什么喊出了谢旭峰的名字。这和她与程建文做爱前的想象多么不同啊。她突然感到自己已经被什么撞得支离破碎,碎成了千万片瓦砾,崩散消失在茫茫夜空里,而且再也不可能找回来拼贴在一起了。
她回头看了看程建文,这个她一生相托的男人此刻已经睡熟,他的嘴角带着满足的微笑,眼睛也微微闭阖着。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内心又升起了一种隐隐的失落。
她想,天亮以后,她就要和这个男人一起出发了。
睡去之后,冬萍做了一个五彩缤纷的梦。在梦里,她和她的新婚丈夫一起出发了,他们乘坐的火车穿过梨花镇,穿过县城,穿过更多的桥梁、河流、城市和山川,穿过春夏秋冬,呼啸着向着云端之外的美丽天堂飞去,火车上开满了鲜花,车窗外更是鲜花的海洋,她挥一挥手,所有的鲜花都跟着火车一起向天堂飞去。
程建文的喊声把冬萍从梦中拉回了现实。他的喊声像被刀砍过一样带着深深的恐惧和失魂落魄。
冬萍,快起来!程建文说,快,家里出事了。
冬萍揉着惺忪的眼睛,不满地嘟囔,干吗呀?
革命死了。革命被王花园的人给杀了。建文咽了一口唾沫,爸和娘已经去了派出所,你在家好好呆着,我去了。
没等冬萍搭腔,程建文就慌里慌张奔出了房间。冬萍坐起来,衣服不穿,也不梳妆,冷冷地呆在了那儿。事情的变故来得过于突然。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
中午的时候,程革命的尸体被运回了梨花镇派出所,陪程革命一起回来的还有灰头土脸的朱所长。朱所长后来说,他办案几十年,像程革命这样全身骨头都被打得粉碎者还是头一回碰到。
案子本身并不复杂,程革命当天晚上和村委会的一帮人都喝了太多的酒,席间程革命和村长王明远发生了口角,接着动起了手,王明远当场毙命。程革命被闻讯赶来的王花园的后生们癞皮狗一样塞进麻袋,扔进一间黑咕隆咚的屋子,乱棒打成了一堆烂泥。王花园的人活儿也干得利索,既没给他们的老镇长留任何脸面,也没留任何挽救机会。朱所长带着派出所的干警赶到事发地点时,所有参与打死程革命的年轻人都已逃得无影无踪。朱所长磨破了嘴皮,拍烂了桌子,硬是没有撬开一个村民的嘴巴。闻讯赶来的程家亲戚和看热闹的人们,满满挤了一院子,大家以程革命的停尸床为中心,自动围成了一个圈儿,把程家的人围在了中间的一小块空地上。新婚的冬萍也赶来了,尽管没有人要她来。冬萍的心情在不到一天的时间里,从快乐的峰顶突然跌入了沮丧的谷底。她眼巴巴地瞅着哭成一片的家人和亲戚,他们源源的泪水在她的眼前交织着,这一片四起的哭声,把冬萍心底的陌生完全消除了,她的心也像有一把锯子来回锯着,渐渐淋淋漓漓地疼起来。革命的媳妇刘军军哽咽着,不但哭得满脸狼藉,笨重的身体也摇摇欲坠,冬萍惊呼一声,赶紧挪过去,从身后扶稳了她。程四民脸色铁青,坐在朱所长办公室的沙发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朱所长则像一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一样,沮丧地坐在程四民对面的椅子上。
程四民的克制出乎朱所长和所有人意料。程四民对朱所长说,算了,咱的儿子金贵,人家的儿子也是儿子啊。只是看见孩子死得这么惨,我又动摇了。哎,一命抵一命。我也该回去把儿子入土了。
当天下午,程四民亲自去梨花镇南头的棺材铺里,给儿子挑了一口上好的棺材,回来把程革命盛了,就携全家扶柩回去发丧了。临上路的时候,程四民给刘镇长打了电话。刘镇长说记住了,您也要节哀,多保重身体,同志们准备明天早晨集体过去给革命送送行。
不!程四民说,兄弟,你看我人还没丢尽咋的?饶了我吧你。
程革命的死给了程四民太大的打击,他不但头发变得花白,挺直的身躯有了弧度,而且也看破红尘似的万念俱灰了。据说就在见面会后,程四民直接找到新到任的县委林书记,坦陈了自己的情况和想法。林书记当即答应考虑。一个星期后调令正式下达,程四民回到镇上,和同志们简单道了个别,就让程建文夫妇搬去了粮库家属院,交了房子,轻车简从,上任去了新单位。
和程四民的调令同时下达的还有一份由新任县长签发的《关于严禁全县一线教育工作者调转其他行业任职的通知》。《通知》不但规定不允许新人调出,而且要求年内办理过调动手续的同志也要在限定的时间内立即归队。冬萍一下子傻了眼,去找程四民问怎么办。等吧,程四民说,眼下只能等了,赶上这个碴口,我又刚离职,恐怕找谁都不一定好使唤。
冬萍只好悻悻回了梨花镇中学,她在家等啊等啊,等得树叶落了,麦苗青了,雪花也若有若无地飘下来,出门就必须穿上羽绒袄了,也没把好消息等回来。冬萍练了一个暑期的算盘算是瞎子点灯了,她懊恼地把算盘狠狠地摔到床上,又无可奈何地拿起了教科书,五线谱上的音符却一点也不乖,总喜欢幻化成噼哩啪啦的算珠在她眼前跳来跳去,和她过不去。
在梨花镇,程家不再是引人注目的程家,冬萍也不再是风光耀眼的冬萍,她不得不从天空落回地面,不得不又和梨花镇的芸芸众生一起站在了生活的同一条起跑线上。冬萍想,就算是生活跟自己开了个玩笑吧。
四
偏僻的梨花镇,秋天总不像课本上描写的那样富有诗情画意,秋收接着秋种,耕锄犁耙,施肥撒种,保墒抗旱,大街上乱乱哄哄比平日还惹人心烦。校园里的孩子们也难静下心来,冬萍有几次甚至和学生发生了口角,一直闹到校长李海强那儿,李海强当面批评了学生,学生离开后他又提醒冬萍要多注意方式,注意对待学生的态度,把学生惹火了转去别的学校,老师们的年终奖金就都泡汤。冬萍也火了,说我总不能把他们当亲爹娘侍候吧。李海强也把脸拉长了,这我不管,反正因为谁走了学生,我就让他走人!李海强把书摔在桌子上,气咻咻地甩手出门,把冬萍晾在了办公室。
星期五开例会时,李海强不点名地批评了冬萍。李海强说,有些同志总是不注意管理方法,这怎么行呢?我们的一切工作就是要以学生为中心,留得住学生,才能谈到升学率,才能谈到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李海强的目光在冬萍的脸上停了足有一分钟。过了一个周末,教导主任找到冬萍,说何老师,一(1)、一(2)班的数学刘老师请假了,学校研究决定把刘老师的课转交给你,一会儿你去教导处办理一下交接手续吧。教导主任没有给冬萍留下任何商量的余地。冬萍算是领教了人走茶凉的滋味。
改了新课头,课时数增加了,而且批改作业的时间也要挤出来,冬萍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连她是什么时候怀孕的,程建文都没有发现。有一天,冬萍正在给学生推导平方差公式 ,两个数的平方差为什么等于两个数的和与两个数的差的积,冬萍一边讲,一边往黑板上板书。数学的严密逻辑虽不容易教,但两个月下来,冬萍也已经游刃有余了,她就是偏要教出些名堂来,给那些势利小人看看,她冬萍并不是一个靠着关系进到学校里的花瓶,她要比他们更优秀,想等着看笑话吗?瞎了你们的狗眼!冬萍刚把公式的前半部分写出来,等号写了一半,胃里却不合逻辑地翻了起来,她使劲咽了一口唾沫,想压下去,但没用,一股恶苦还是像挣脱了缰绳的疯牛,一头撞了上来。冬萍扔下粉笔就往台下跑,还没来得及跑到门口就哇地吐了一地。冬萍想,娘啊,这次怕要把胃吐出来了。冬萍下意识地往地上瞅,连后边的学生都站起来,也帮着老师瞅,他们当然没有找到冬萍的胃,看到的只有一片绿绿的清水。两个月没来红,莫不是怀孕了吧?冬萍问自己。胃里比刚才好受了些,心里却复杂起来,冬萍蹲在地上,不但讲课的心情完全没了,站起来的力气也提不上来了,只好挥手让学生改上自习。下课后,冬萍骑车去了镇医院,她找到妇产科的值班医生,查了一下尿样。医生告诉她,说她怀孕了,还说一定要注意休息,多吃水果和蔬菜,特别是菠菜和胡萝卜,能增加血液里的铁元素和维生素含量,对胎儿的生长发育大有好处,不爱吃也得吃,咬着牙也要吃。冬萍答应着往外走,经过集贸市场的时候,一股怪味冲进鼻孔,差点又吐出来。冬萍坚持进去买了菜,却并没有买医生点名的菠菜和胡萝卜,她得回去和建文商量商量,这么快就生孩子,冬萍没有思想准备,也不甘心。
傍晚的阳光透过薄纱的窗帘照进房间,连空气中飘浮的尘埃也隐约可见,冬萍静静地坐在床头,望着镜子里的那个人,一张被疲惫和焦虑折磨着的憔悴的脸,眼睛暗淡无光,头发像几天没有梳过,最主要的是没有丝毫生气和活力。这个陌生的女人,就是自己吗?冬萍想。
天黑的时候,程建文终于回来了。也许是连续几天倒库的原因,程建文的衣服脏乎乎的,人也瘦了一圈,站在冬萍的面前,几乎有些弱势。晚饭吃罢,程建文说要去库里浴池洗澡,就拿起衣服出了门。冬萍打开电视,不停地用遥控器换频道,换过一遍,又重来一遍,后来干脆关了电视,回到卧室,和衣躺下,拿起一本《读者》看起来,却翻来覆去也没有看进去一个字,便烦躁地丢开书,闭了顶灯和壁灯,闷头睡觉。别说,开始没有一点睡意,她就学《读者》上教的方法数起羊来,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数到五百多只以后,她还真迷迷糊糊睡着了。她是被程建文给抚弄醒的,她醒过来的时候,程建文的双手正从她背后环绕过来,轻柔地在她双乳上摩挲着,弄得她乳头痒痒的,她全身的衣服也已经被除去。她想推开程建文的手。程建文见冬萍有了反应,手上反而加重了劲道,口中也不言语,两条腿和整个身子也从背后用起力来。冬萍不再反抗,死鱼样一动不动,任由程建文揉捏动作,直到程建文一阵抽搐后安静下来,才啪地揿亮壁灯,转过身,恶狠狠地望着程建文,半天,却又突然伏在程建文的怀里哽咽起来。程建文只愣怔了一下,就把冬萍紧紧搂住了。在这个冷冬的深夜,他们像两片孤单的树叶在对方的身体里寻找着空气里所没有的温暖。冬萍没有向程建文提出不要孩子的想法,她用嘴唇一遍又一遍地吮吸着程建文的泪水,含混不清地念着程建文的名字,主动发起了攻击。
五
革命的百天忌日快到了,革命媳妇临产的日子已屈指可数,程四民暗自祈祷两个吉凶日子千万别赶到一块。程四民给程建文打了电话,嘱咐小儿子抽时间回去看看。一旦有什么事情,要马上告诉自己。程四民说,尤其是你嫂子,原本完全可以拍屁股走人的,人家凭什么就该给咱家遭罪生娃娃?回去一定别忘了买点补品带上,花多少钱回头我还你。程建文答应着,还告诉父亲说冬萍也怀孕了。程四民也喜不自胜起来,说好,看来我提前退休也不愁没事情做了。程四民又让建文喊冬萍听电话,嘱咐冬萍要多保重身体,学校里的课要继续上,而且要上出色,其实你干的所有事情都是下一步的积累,把眼下的事做好才是最重要的,其他乱七八糟的不要多想,自古好事多磨,总会有办法的嘛,要相信车到山前必有路。听得出公公的话语里还是蛮有底气的,冬萍答应着,心里塌实下来,脸上也有了笑色。
家里的消息很快传来了,不过却不是程四民希望听到的。建文在电话中告诉程四民,还没有等到自己回家,家里就报信说革命媳妇昨晚生了。建文笑着问男孩女孩,来人说男孩女孩都有的。程建文说我操,刘军军太牛了,竟然给我哥生了龙凤胎。来人说建文你先别高兴,革命媳妇赶早了。程建文说你这是什么意思,不是出什么事了吧?来人说,不出事儿我干吗天不亮就跑来找你?主要是家里毫无准备,半夜的时候,革命媳妇突然喊肚子疼,而且疼得越来越厉害,两条腿也跟着抽起筋来。你娘慌里慌张去喊金光医生,不巧金光医生出诊不在家,你娘只好喊醒了我,请我帮忙去邻村请万仓医生,我想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不敢有丝毫怠慢,但等万仓医生赶来,革命媳妇已经痛昏迷过去,我们七手八脚把她弄醒过来,金光医生也赶来了,金光和万仓一起动手,折腾了足有一顿饭的功夫,才把先来的男孩接出来。可能是憋得时间太长的缘故吧,孩子的小脸乌紫烂青的,万仓医生又是拍打孩子的脚心,又是嘴对嘴地吸痰,忙活得汗水顺着脸不停地往下淌,也没有把孩子留住。后来的女孩虽然也费了不少周折,但总算保住了一条小命。革命媳妇儿醒过来,知道儿子没有留住,饭也不吃,一个劲地哭。你娘也没了主意,只好又让我来找你,让你把情况告诉你爸。
程四民做梦也没想到儿媳妇刘军军竟然生了龙凤胎,更没想到孙子没和自己打个照面,就又突然夭折了,儿子若泉下有知,一定会骂死自己这个做父亲的。程四民想着,禁不住老泪纵横,对着话筒失声痛哭起来。程四民安排建文先请个假,和冬萍一起回去,自己也会尽快赶回去。
送走了报信的邻居,建文也简单收拾一下,推着车子出了门,一起上路的还有已经怀孕在身的冬萍。正是“三九四九冰上走”的时候,尽管穿了厚厚的羽绒服,出了梨花镇,西北风刮在脸上,咔咔几下,还是脸皮生疼,身上也打起寒颤来。极目眺望,满眼都是皑皑的白霜,远近的村子像睡着了似的,迟迟没有人走出来。太阳一出,那白霜立刻染上了一层薄薄的晕红,让人联想到刚出生的婴儿吮足奶水后睡熟的微笑。冬萍心里空旷又凄凉。建文说,天儿太冷,要不你回去?冬萍不同意,说那怎么行呢。建文拗不过,只好又让冬萍坐上去,猫下身子,狠命地踩踏板,不一会儿,身上就沁出了津津的热汗来。
终于到了村口,建文让冬萍下车,自己匆匆和相熟的人打招呼。冬萍跟在建文身后,也不说话,只顾低头走路,一直到听见程建文低声说“到家了”才抬起头来。
建文喊过好一会儿,门才开了。看到婆婆,冬萍低低地叫了一声“娘”。婆婆却不买账,寒着脸转身回了屋,冬萍的心里不由一沉。屋子里挤了许多冬萍并不认识的乡邻,冬萍把两只手放在一起来回揉搓着取暖,小心翼翼地向他们打招呼。冬萍向婆婆提出要去看看嫂子和刚出生的宝宝,婆婆却以刘军军和孩子刚刚睡着为由拒绝了,之后就把脸转向别处,不再看冬萍。冬萍讨了个没趣,正不知如何下台阶,院子外边突然传来了几声汽笛响。屋子里的人意识到是主人回来了,都抬眼往门外看,里边坐着的几位还站起了身子。
程四民走进屋,和在座的乡邻打了招呼,跟他们握手敬烟,最后把目光停在了妻子脸上。从公公进得屋来,冬萍的目光就再没有离开过他,程四民穿了一件半旧的绿色军大衣,脸色凝重,在他和婆婆目光相遇的刹那间,冬萍发现婆婆刚才看自己时的嚣张和冷漠早已消失殆尽,代之而起的是谦恭和莫名的恐惧,仿佛整个人都突然小了一圈儿,这种作态是那么熟悉,使他突然想起了面对父亲时的娘。冬萍甚至开始可怜婆婆了,她不明白,这么多年,公公完全有条件把婆婆带在身边,但他为什么一直把婆婆留在老家呢?仅仅因为几亩承包地吗?冬萍正在胡思乱想,突然听到公公说,孩子呢?
睡……睡着了。婆婆的声音极低,而且有些结巴。
我问的是我孙子!
冬萍看见公公的胳膊闪电般伸了出去,冬萍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啪啪两声脆响落地,等她睁开眼睛再看时,婆婆的脸上已经应声红起了两片掌印,嘴里也流下血来。旁边的人赶紧拥上去,程四民这才住了手,但嘴里却没有停止痛骂。婆婆一边哭,一边为自己辩解,说,死了儿子又折孙子,难道都是我的罪吗?算卦的都说是建文媳妇进门妨害的,你偏不信……看妻子还要往下说,程四民眼睛都生烟冒火了,你个×女人,再信口胡吣,我把你嘴撕烂!
冬萍站在一旁,面色越来越苍白,原来婆婆早已把家里连遭不幸的罪过安在了自己头上,可怜自己却一直蒙在鼓里,怪不得公公总是推脱自己的承诺,怪不得建文听说自己怀孕竟高兴得失声痛哭,怪不得自己大老远冒着严寒跑回来,热脸撞上的只是婆婆的凉屁股,原来船在这儿弯着呢。冬萍双手捂着脸,不顾一切地冲出了程家院门。程四民指着妻子骂,操你妈×,不把这家弄零散了,你是不甘心的!程四民骂着,竟挣脱了乡邻们的拦阻,冲进了刘军军的房间。程四民对躺在床上默默流泪的刘军军说,起来,跟爸走,跟爸到城里去,这个疯女人毁了革命,毁了这个家,再呆下去,她会把我孙女也毁了的。刘军军望着程四民扭曲得走了形的脸,不敢再犟下去,把孩子包好了,程四民夺过来搂在大衣里,又让刘军军抱了被子跟着,头也不回地出门上了车,告诉司机说,走!
汽车颠簸着驶上村路,很快就消失在了人们目光的尽头。建文也骑上自行车追赶冬萍去了。围观的人群到中午也渐渐散去,空旷的院子里只剩下了程四民妻子一个人,形容枯槁地独对着苍凉的夕光和被拉长了的光秃秃的树影。
回到梨花镇,冬萍不吃不喝不说话,关起门闷头睡了三天三夜,任凭建文怎样哄劝,一次次把做好的饭菜端到嘴边,愣是不折头。建文急得都要哭了,给父亲打电话,那边总是没人接。冬萍学校里的课撂了不说,建文也不得不请了假,焦头烂额地守着冬萍,不敢离开半步。第四天早晨,冬萍竟自己起来了,而且比程建文还早。冬萍说,上午你去班儿上吧,我好着呢,我也去学校上课了。建文不知所措地望着冬萍。冬萍洗完脸,正在对着镜子梳妆,镜子里的冬萍脸色有些苍白,眼睛里血丝纵横,红肿还没有退去,但精神头儿却出乎意料地足。过一会儿再看收拾停当的冬萍,程建文甚至有些怀疑眼前这个女人还是不是和他一张床上睡了几个月的冬萍,他以前可从未发现冬萍如此光彩照人。
冬萍其实并不是睡了三天三夜,而是眼睛不眨地想了三天三夜。冬萍终于想通了,其实从走进这个家庭的第一天起,她就迷失了自己,你冬萍算什么,你以为你是下嫁的公主呀,你只不过一个脸蛋子靓一些的女人罢了,碰巧被程四民挑上,并成功娶来做了儿媳妇,自打被程建文抱上婚床那一刻起,你就从英镑美元贬值成了越南盾,意大利里拉,成了有人要没人疼的狂甩货。竟然做梦还想着给你转行,提携着你发达富贵,你太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你能说程家接连的倒霉事儿冥冥中和你没一点干系?人啊,得信命,得信人该三枪死,逃不过一马叉,也许你这辈子还有富贵发达的那一天,但你不能指望着程四民或者别的什么四民把这一天给你奉送上来,还是《国际歌》唱得对,从来就没什么救世主,也没有神仙皇帝,如果有,那就是你何冬萍自己!
六
日子并不都像表盘里的分针秒针那样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它慢的时候如老牛破车,吭吭哧哧,快的时候却又疾如闪电,稍纵即逝。诗人写道,春天像一只从日历出发的鸟/贴着薄薄的水面飞来。诗人继续写道,一只鸟飞进我的眼睛/又一只鸟……可惜冬萍不是诗人,尽管冬萍上学那阵子曾经喜欢过诗,喜欢汪国真和席慕容 ,喜欢过泰戈尔的“使生如春花之灿烂,死如落叶之静美”,还在日记本里偷偷写过几句,她把自己写的诗拿给谢旭峰看,谢旭峰却说,这也叫诗?分行的散文都算不上,我来给你背一首真正的诗——打钟的声音里/皇帝在恋爱/一支火焰里/皇帝在恋爱……
谢旭峰是学校文学社的社长,在省报的副刊上都发表过诗的,既然他说不是诗,那自己写的肯定不是诗了。从此后冬萍再没有做过诗人梦,但却稀里糊涂地爱上了当时正沉湎在诗人梦里的谢旭峰,把正在好着的汤学礼也炒了鱿鱼。现在的冬萍早已经和诗彻底绝了缘份。她的脑子里满满的都是定理、定义,方程、不等式。她把根都一门心思扎到了学生身上,勤勤恳恳教书,呕心沥血育人,直到儿子出生都没离一天岗。冬萍还坚决让程建文断了和家里的联系,冬萍说,反正我就是你们家的丧门星,要么你把我扫地出门,要么你把你们家一窝扫地出门,就这么着,你看着办吧。
但程维子出生的时候,程四民还是来了。
程维子是冬萍刚刚出生的儿子。
程四民说,看来老天爷还没睡死,他不灭我程四民这一门啊,我这不是孙女孙子都全了吗?我还有啥求的?
冬萍冷冷地望着程四民,冬萍想,程四民你就把戏演下去吧,你以为我冬萍还是毕业那会儿的冬萍,还信你的鬼吹灯,拉倒吧你。
冬萍一言不发地走开了。
这一个多月里,冬萍算是享尽了清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程维子的尿布也不洗半片。不是冬萍不愿洗,而是建文根本不允许冬萍伸手。正是秋冬交尾的季节,夏粮秋粮都入了库,年底倒库的脏累活儿还没有开始,建文没事儿做,一门心思在家伺候起老婆儿子来,一个月下来,冬萍不但身体复了原,也比原来白了,胖了。上粮库的地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