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捆在一起的中国疯子
2012-12-29张喂
延河 2012年2期
张乾琦是马格南图片社的唯一一位华人成员。早在1995年加入马格南之前,他就以关注唐人街非法偷渡客等社会性事件而名闻美国。这组名为《锁链》的摄影作品,是张乾琦自1992年开始,持续八年时间拍摄的台湾高雄路竹乡龙发堂的精神病患者。龙发堂是一间僧侣开办的精神病收容中心。僧侣们三十年来非法收容精神病患,以锁链捆绑强迫他们无偿劳动,获利颇丰。直至近年有病患从龙发堂出逃,控诉堂内非人道的种种待遇,台湾监察委员与立法委员才正式涉足精神病人的人权问题。
对于这组作品本身来说,最有价值的地方在于僧侣们是如何处理这些病人的。他们并没有像普通疯人院那样虽将病人囚禁起来给予治疗,而是仅仅选择将一个精神较为稳定正常的病人与一个不稳定的病人用锁链捆绑在一起。他们发现,这种“捆绑模式”会使得那个精神不稳的疯人在一段时间后逐渐趋于平稳。僧侣们在无意间触碰的,无疑是有关中国微观社会心理学的一次实验。这也使得这部摄影作品不但成为一个社会记录与样本,还成为一个有关囚禁与疯癫的艺术作品,极具分析和讨论的价值。
锁链的权力美学
锁链,是整部作品的核心。锁链的语义首先不是防止被捆的人逃跑,而是产生一种感官的刺激,甚或美学上的效果。与捆绑常用的尼龙绳与麻绳相比,锁链是具有响声的——犯人的脚镣在牢狱中叮当作响。从远处传来的脚镣声,已经是各种影视作品必不可少的要素。每跨出一步,身边的锁链敲击一次,声音在空洞的房间里回荡,震撼内心。地面与锁链间的摩擦将一种“非人”的声音美学有效的传递出来,应和着被锁之人悲惨的境遇。它造成了一种人与物的对话,以冰冷的方式讲述人的苦难与不幸,将耻辱以声音传达给自己与他人。
从视觉上来说,锁链往往是金属制品,因此具有光亮感。当它捆绑在人体上时,与亚光的衣物会形成一种强烈的反差。这无疑加强了“被缚”的耻辱性符号。即便被缚者将锁链提起,闪光的锁链仍然透露了他“罪大恶极”的秘密。
这与给犯人剃光头、给走资派剃阴阳头的原理相同。它是一个符号,一个彰显着“不正常”的权力编码。通过改造一个人的形象将耻辱写在他们的身体上,让他们在每一次面对自己形象的时候,都能够直接的感受到自己当下的境遇,以此反思自己,重新做人。
然而,感官的效果还不是锁链最重要的部分,对肉体沉重的磨砺才是更重要的惩罚手段。
曾被长期羁押的犯人都知道,“不正确” 的佩戴手铐与脚镣可能会引发长期的疾病甚至残疾。皮肤在冬天被冰冷的锁链长时间压迫,会导致血脉不通,肌肉组织损伤乃至坏死,留下无法治愈的创伤。由于锁链是金属环环相扣而成,锁扣边缘的毛刺在所难免。皮肤极易被这些毛刺磨破,又或者在运动的时候被锁链不光滑的地方割伤。肮脏的卫生条件下出血则会导致感染,并在一段时间内脓肿、溃烂,从而导致残疾。甚至伤口愈合后,锁链会同肉长在一起,痛痒难忍却又因为伤口位于后腰而不能得到妥善处理。于是,运动的锁链会再次把伤口撕裂,让人重新进入血肉溃烂的恶性循环中。
因而锁链本身的“非人性”直接导致了对人体的摧残。人体脆弱的皮肤无法承受金属对肉体的暴力改造。疼痛在所难免。然而这种疼痛又往往被一些权力者宣扬成“必要的”条件。这种“必要”的惩罚不同于刑罚所带来的一段时间内的疼痛。锁链所施予的疼痛是漫长的。在遥遥无期的羁押中,病痛一点一滴的摧毁身体,消磨意志。因此,一些无法忍受痛苦的人往往选择自杀,以获得解脱。锁链所代表的不仅仅是“囚禁”、“牢固”或“冰冷”,而是一种极端的暴力美学,一种漫长的权力折磨。
又或许可以这样说,嵌入肉体的锁链是身体旋律急速的切分音。它改变了刺激的频率与强度,将潜在的混乱感觉以一种规则,有秩序的爆发出来,以此在疼痛的韵律下将身体推向极致。
它成为一种象征,让身体与世界的关系以冷静而残酷的方式表达出来。它如同一个寄生在肉体上的暴君,凶猛地践踏着他的宿主,用他的血来供养它的桀骜与不羁。摧残,自此似乎已经将冷静推到了顶峰,但却还要继续往前走,继续重复这个漫长的过程,进而达到眩晕。
这种眩晕无疑接近苦修的教徒所产生的宗教感。他们鞭挞肉体以保持清醒,保持对上帝的笃信。疼痛模仿着约伯对上帝坚贞的信念,在火堆前用瓦砾与石片刮破满身的毒疮。“我未曾吃饭就发出叹息。我唉哼的声音涌出如水。因我所恐惧的临到我身,我所惧怕的迎我而来。我不得安逸,不得平静,也不得安息……”致命的疼痛使得在怀疑上帝与坚定的信仰间产生了巨大的力度。这是撒旦的诡计,也是上帝的试炼,它让信徒抛弃肉身的种种羁绊,以纯粹的灵魂与信仰感受上帝的光芒,从而使得非理性的肉体在疼痛的指引下,进入理性的自足与完满。
剧烈的疼痛让背负着原罪的人们感到神权的眩晕。罪孽、无助与恐惧,这些常人无法承载的痛苦在约伯对上帝的信仰面前,对理性的挚爱面前,毫不起眼。惩罚脱离了肉体与世界,成为理性眩晕的核心。而人们所能做的,只有诅咒自己,诅咒自己诞生之夜的寂灭,诅咒世界的癫狂与生存的苦难。以此找到那个稳定的核心——理性,一个解释了自己存在的本质与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也就是说,锁链的暴力美学是一种极具宗教感的宁静,抑或疯癫的暗流。它让人臣服在暴虐与无常的力量之下,卑微而沉痛的思索着自己的存在。以此反思记忆,将自己的生命抛掷于权力所设定的荒谬与悖论中。这即是惩罚,神对无知与蠢钝之人的惩罚。疯人似乎需要它,以抛弃自己的谵妄,回归于平静与安详,直至神所施舍的幸福。
并且,锁链惩罚的不仅仅是那个极具疯癫的人,理性的那一方也是被惩罚的对象。他们是疼痛的共同体,任何一方大范围的动作都使另一方陷入锁链的折磨。
对于锁链较为理性一端的人来说,他不能让另一端的疯人恣意狂妄。因为疯人每一次对锁链的僭越都紧紧地拖住他,让他窒息。他要冒充上帝,亵渎神的权力,给予疯人他所希望的惩罚。他站在肉体疼痛与暴力制止的十字路口,要么给疯子自由,让他继续保持癫狂;要么惩罚他,让他安静下来。而后者并不需要什么难度,仅仅用手抓住锁链,狠狠地扯过来,收紧的锁链自然会将他的身体割破,并在之后化脓、腐烂,延续近一个月的痛苦。
因此,锁链连接的两端其实是理智与疯癫的代表,它构造了一个经典的“二元对立”,让理智与疯癫在这样的构造中彼此澄清彼此消磨。
友谊的眼睛
《精神障碍分类与诊断标准》中有关谵妄的症状是这样描述的:(a)意识从混浊到昏迷;注意的指向、集中、持续和转移能力均降低 (b)知觉歪曲、错觉和幻觉一多为幻视;抽象思维和理解能力损害,可伴有短暂的妄想;(c)活动减少或过多,并且不可预测地从一个极端转变成另一个极端;反应的时间增加;语流加速或减慢;惊跳反应增强;(d)睡眠一觉醒周期紊乱,失眠,严重者完全不眠,或睡眠一觉醒周期颠倒;昼间困倦;夜间症状加重;恶梦或梦魇、其内容可作为幻觉持续至觉醒后;(e)情绪紊乱、如抑郁、焦虑或恐惧、易激惹、欣快、淡漠或惊奇困惑。
是谁在观看并记录这一切?是谁可以侵入到如此私人的生活中?在诊断一个人具有精神疾病之前,又是谁在监视他?或者说,是谁在向医生告密?
锁链那一端的眼睛泄露了秘密。将精神“稳定”的人与疯癫者锁在一起是一次壮举,这使得精神稳定者可以轻而易举地充当“医生的眼睛”。他以医生的名义在疯子的背后仔细打量着他。他按照医学规定与主管的指示行事。并且,他可以在需要的时候充当一个亲密的朋友,也可以迅速成为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吃饭、睡觉甚至上厕所,所有生活的点滴巨细都被这双眼睛监视着。这不是《1984》中老大哥的眼睛,而是一双充满关爱的眼睛,一双长期伴随左右的“友谊的眼睛”。
这无疑让锁链上的疯子进入了一个极富基督教神学色彩的领域。因为只有全知的上帝才能深入他人寻常看不到的私密领域,并以其中的理由对人施以惩罚。正是这双“友谊的眼睛”替代了上帝,替代了医生,让精神病人的一切都被紧密注视着。这是重建精神病人的 “大他者”的重要过程。
拉康认为,精神失常的人之所以让人无法沟通,是因为他们往往绕过符号的表征系统,直接以隐喻的方式进行思考和交流。这让那些习惯于停留在语词表面涵义的人们无法理解“病人”所表达的意义。疯人这一点与孩子十分类似。孩子们会用狮子来代替“勇敢的人”,就如同很多精神病人并不会像普通人那样,直接将词与物联系在一起,用词语与词语间的语法转换关系来说明事物。他们直接越过词语与事物的连接,用破碎的隐喻性词汇替代语词的系统与秩序。这套语词的秩序便是“大他者”(the Other)的意义。精神妄想型病人往往误认为自己是别人(Other),那个自己无法承受的别人。又或是其他病人,用不符合词与词的连接规范的语言来说话。也就是说,能指的语词网络在精神病人那里失效了。重建“大他者”,即是需要恢复这种规范,恢复词与词的秩序,进而使词与物的联结可以有效的进行下去。
然而这种对“大他者”的整合与规范需要重塑病人的想象,打通想象与符号之间“混乱”的联系。也就是需要让眼前的“疯子”知道,他永远不可能成为那个想象中的人。那个想象中的人是神的影子,是一个他永远不可僭越的位置。因此他需要为他的叛逆受到惩罚。
这个他者并不是神,而是授予锁链那一端监视任务的权力者。或者说,是那个将他们捆在一起的“僧侣”。在疯人的身上,理性完成了从神到人的路程:“友善的眼睛”成为了“友善的嘴巴”,从铁链的那一段,告密的窃窃私语不断散播开来。
但是,告密的作用只是带来对身体的惩罚,而不是任何有关心灵的对话。因为无论两个人如何亲密,想要从精神内部去彻底理解他也是十分困难的,改造则更无从谈起。即便可以从双方的对话中分辨出他大致的精神走向,但如何捕捉这个方向,再试图将他扭转过来是难上加难。更何况,他们并不是“精神健全”的人,而是毫无逻辑的疯狂的精神病人。
因此,他们需要的只是纪律。
也就是说,“重建大他者”意味着 “重建纪律”,使疯人的身体在纪律的逻辑与秩序之下。这无疑使得锁链、监视与告密成为一种支配人体的技术,其目标不是治疗疯癫、增强理性,而是针对他们的身体,使他们的身体更加驯服,更加可控,以此更加“有用”。疯癫的身体逻辑正在进入一种探究它、打碎它和重新编排它的权力机制。
锁链造就的疯癫与理智的“二元对立”实质上是一种“权力力学”。它规定了理智如何侵占疯癫的身体,选择何种方式、策略与力度去控制它的对象,并使得后者在预定的速度与频率下“有效的”完成每天的生活,并亦步亦趋的符合着前者的愿望。理智者则完全可以完成这种力量的反馈,每天记录下力度的偏差与效果,以此让整个改造的成果更加显著。
对于不强调“精神——肉体”二元结构的中国文化来说,这种方式十分容易理解:一旦身体得到改造,身体的作息规律、物理反应自然可以改变这个人的精神状态,以此改变这个人的精神取向。这也可以看出为什么“条件反射”的物理作用会与中国传统的身体道德观相应和,成为当代主流的中西医结合的精神病治疗方法。
从外部看,两个疯人的关系往往是亲密的,他们同吃同住,无论何时都在一起。人的警觉性十分容易疲惫。在两个人相处更长的一段时间之后,那条锁链不见了,他们的关系从一开始的强行制定发展成为了“真正的朋友”。在“朋友”的“帮助”下,疯人发现自己受到惩罚的频率逐渐降低,眼前这个朋友似乎是唯一值得信赖的伙伴。于是他将主动的对他诉说,主动的在他面前表现出那些超越了理性范围的奇异行为。
这种一对一的监视系统省去了建立“圆形监狱”与“等级监控”的麻烦。只要被记录的信息可以直达高层,那么一个人即可轻松地控制整个疯人院,并使院里的疯人都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让自己拥有神的位格。并且,它营造出了一种“团结”的气氛,疯人们在大家 “友爱的帮助”中达到了前所未有的规训效果。
然而荒诞的是,那个监控疯人的人对于僧侣来说本身就是个疯子——一个稍稍平静的疯子罢了。他的告密只能将自己推入被惩罚的泥沼。又或者说,这里存在着“自我检举”、“自我举报”的机制:理智的疯子按照僧侣的定义与指示规范着自己的行为,于是惩罚可以从轻,又或获得一些意外的奖赏。事实上,他们只是《伊索寓言》中的那对老鼠与青蛙,绑在一起,淹死或被吃掉。
在这样的机制下,人的精神正常与否已经无关紧要了,只有纪律才是这个疯人院的核心价值。因为用来评估并审判的基础是他们的行为是否“正常”,是否符合规范。这不涉及任何与精神有关的分析与判断。在疯人的身上,疯癫与理性脱离了它们最初清晰的定义,越发地纠缠不清。
疯癫的反讽
僧侣们所选取的暴力美学与规训机制使得疯癫不再是一种理性的扭曲、丧失或错乱,而是一种理性达到极致的效果,一种理性的眩惑。
眩惑是光天化日之下的夜晚,是笼罩着任何光照过于强烈的地方的核心部分的黑暗。在眩惑时,瞳孔的剧烈收缩使得对象退缩到黑夜之中,同时也伴随着对视觉本身的压制。当视觉看到对象消逝在光亮的神秘黑夜时,也在自身消逝的时刻迷失于自身之中。
如果说疯癫是眩惑,也就是说疯人看到日光,看到有理性的人同样看到的日光。但是,疯人却仅仅看到日光,如同看着虚空、看着黑夜与虚无。对他来说,阴影是感知日光的途径。这就意味着,由于他看到的是黑夜和黑夜的虚无,因此他什么也没看到。但是他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他就把自己想象中的幻觉和各种黑夜居民视为现实。这就是为什么谵妄和眩惑的关系构成了疯癫的本质,正像真理和光明的基本关系构成古典主义的理性。
笛卡尔理性的怀疑原则是驱除疯癫的伟大符咒。笛卡尔闭上眼睛、堵住耳朵,是为了更好地看到本质性日光的真正光亮,以此避免了疯人的眩惑。而疯人睁大着眼睛,看到的只是黑夜。一旦睁开眼睛,便释放了一种可能性,一种试图在黑夜中附加着种种影像的可能。并且,疯人肯定认为自己确实看到了些什么。那些飞翔在黑夜中的野兽与怪物,气息和声音都指向了疯癫的眼睛。疯人在黑暗的光亮中陶醉,其实浮现和繁衍的是各种心灵的原始图像。
理性与非理性的关系正如眩惑与日光的关系一样,并不仅是个比喻。光与影的对立与排斥是古典主义绘画直至摄影技术的重要法则。启蒙(enlighten),即是将理性如光芒般放射出去,在光芒所及之处,理性彰显着智慧与力量。
但是,在戈雅的绘画中我们却看到的是恰恰相反的效果。光源是从天堂的位置照射下来的,然而光亮的部分,却是妖魔杀人的场景。理智的人只能用斗篷遮蔽自己的视线,让自己隔绝在这疯狂的世界外。角落中的那个人,则如笛卡尔一般的遮住了自己眼睛与耳朵。理智的人没有任何能力控制,甚至触摸疯狂的女巫们。它只能命令人们逃离这里。而且并不是用他们的双腿,而是用手,仅仅斩断与世界的感知,放弃接受光芒的任何可能。
也就是说,戈雅用光芒和女巫反讽了理性与真理。女巫高高在上,口中唱着咒语不断地旋转,令观看者眩晕。她们的疯狂将日光的眩惑感推至高潮,使得画面极具癫狂与惊惧的色彩。戈雅精彩地用疯癫描绘了人们在知觉中不曾触碰到的图像。他提供了一次将理性拉下神圣宝座的机会。理性的绝对权威与绝对力量受到了挑战,并且奄奄一息。人们终于可以第一次质疑真理、质疑理性,以此改造它,让人们的生活重新回到哲学诞生之初时智慧如泉水般涌出的时代。
相片上的疯子即是暴露在这种光亮的眩惑之下。他们的表情与动作,直白的处于光芒之下,处于理性的反讽之中。疯人并没有表现出更多的身体符号来证明他们的“疯癫之名”。反而他们以更加直白的表情,表达着对世界的讽刺与不满。
如果这样说,疯癫是理性的眩惑,那么摄影就是抓住这种导致眩惑的瞬间,让它曝露在光芒下,曝露在理性的目光中。也就是说,摄影师的知觉先于光影而存在。他需要控制好空间的光源,让一些事物可见,另一些事物被遮蔽起来。但他却需要放弃自己的光,将自己沉入镜头之后的黑暗中。
被摄者、镜头、摄影师都不是光源。即便是光源,白炽的光线也会将图像吞没。外在于三者的光芒与摄影师构成了一种奇特的隐喻关系:摄影师需要控制光,却又必须在这之后,退出光与物的纠缠,给被摄者以表达、诉说的可能。这意味着,上帝在创造了世界之后,必须离场,必须给予这个世界应有的自由。它不同于生母与亲子的关系——纠缠着血与肉的暧昧与情感。
照相机,即是一条捆绑着摄影师与被摄者的锁链。它是图像通往现实、疯癫走向理性的脐带,提供营养,却不能因缠绕而导致窒息。
镜头即权力。当它在捕捉对象时,观者的眼睛同摄影师绑在了一起。眼睛被迫寻找那些它不曾观看、不敢观看的领域。它给予懦弱的视觉以勇气,敢于正视这个世界的荒谬与惊惧。摄影只有在这时,才不仅仅是对社会阴暗的再现,而是对自己肉身经验的复现与解剖。被绑住的也不是某个疯人院里的角色,而是照片的观看者,那些被摄影师栓在疯人院中思考的人。
自此,人们进入了镜头、图像、摄影师的三重隐喻。这让每一个不甘于让激情萎靡,不甘于被理性统治的人回到了锁链磨砺肉体的痛苦记忆中;将沉睡的身体与记忆逐一唤醒,保持着血淋淋的冷静思考,又或反抗。
也就是说,在伪善的天堂与痛苦而真实的地狱之间,一些人选择了后者。甚至不能说选择,他是被权力的锁链拖入地狱中的。而更多的人,则选择让开。给他们的受难者多一点阳光,让这个图像得以用最暴力的方式讲述殉难的故事。
自我被分成了两半——一个充满了激情与希望,另一个则负责将这个痴傻的疯人拽回到原点。他们是疼痛的共同体,也是殉难的双胞胎。在相互排斥中相互依存,也在彼此互为镜像中反复映照着对方。
这即是权力所专注的“捆绑的形而上学”:将一个人生生斩成两半,再用锁链将他们捆在一起,让他们成为他们自己的奴隶,成为一个“有用的人”。
责任编辑:宋小云